如混乱梦境一般,明显是两个时代的建筑互相替代、穿插。
光洁的地板和白管灯上躺着石块,偶然有一个红色的声音带着曳尾的赤色长刀闪过,爆炸与火光从那边泄露出来,躯体倒下的声音接连不断,显然是在战斗中。
白秋夜关注了那红色身影一瞬,便将目光放在了这边——
人类焦黑的骸骨堆积在神殿内,铺满了两侧的熔岩渠,三个十字重叠的木架在焦尸堆中站立,吊在上面的尸体极缓慢地起伏,灵魂仍然痛苦不堪。
金黄的阳光从一道虚幻的巨大身影背后洒落整个神殿,祂面孔隐没在强光之后,身形威严端坐在神位上,身披铠甲与白袍,光芒如流水般从祂脑后泄下,落在地面的却是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
【金太阳将带来永恒不落的白昼。】
【朝拜吧,信仰吧,奉献吧。】
熙霆听见恢弘重叠的吟念声,许多人在赞颂、歌颂,崇高与伟大的金太阳收取祭品,降下恩赐,祭品在金色的火焰中厉声凄唱,哀嚎与融化的血肉用于取悦祂,而灵魂则进入祂的神殿,在崭新的、火焰的、燃烧不断的躯壳里与甲胄融为一体,在不容死亡的世界忠诚于祂。
献祭者跪在火堆前,获取自祂发肤指尖浇灌而下的光流,被火焰灼痛的双眼可以挖下、被刀剑砍断的手脚可以舍去、被诡秘深渊侵蚀的内脏可以弃置,金黄的流焰会成为新的双眼、手脚、内脏,陪伴余生的灼痛则是伟大仁慈的祂的欢愉,是人人艳羡的荣光。
【在真正的静寂来临前,】
【唯有祂能够拯救众生。】
“醒醒。”冰冷的声音仿佛惊雷般落在熙霆耳中,随即而来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啪!
刺痛迟钝地从脸颊蔓延出来,熙霆愣了一秒,终于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心中的后怕来到后背,冷汗一下都冒出来。
白发的神女收回手,极不赞同地看着他,用纤细却蕴含力量的身躯挡住了他看向神座的目光,语气严肃而充满不认可:“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信仰神明的?”
“……抱歉。”半只脚踏入信徒门槛的人老实认真的道歉。
白秋夜似乎叹了口气,熙霆看见有细碎的光芒凝聚在她的指尖,忽然以他反应不过来的速度,狠狠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
熙霆忍住了没吭声没后退,可眼角还是泛了点泪花。
此时白秋夜已经转身从他面前走开,他再看神座时,就看不清那光芒巨人的身影了。
“一个小祝福,不要问了。”白秋夜说,“你们学不会。”
“好的。”熙霆将提问咽下肚子,选择将话题引向神座前的女性:“那就是索莉丝寄生的人类,只要将她杀死,身在广丽城异常区的那位大祭司也会死去。
“此次借用您的力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旧时代对我们太过遥远,而它的遗孑,哪怕只是苟延残喘的脆弱灵魂,在昔日神明的庇护下,我们也无法靠近半步。”
“神明大多都具有不可控的传染性,就算只是一个昔日光辉的复现,也不是闭塞的你们可以抵抗的。”白秋夜点头道:“很有先见之明,是盒子里说话的人?”
“……是的,但不止他一个。”熙霆犹疑了一瞬间,才意识到这位神女在说终端耳机通话的事,“他…他们都是很神奇的人。”
“嗯,我相信景星女士的眼光,而且听起来,你们似乎也不是那么闭塞。”她心里有了一些猜测,随口回复道,“你接下来就呆在这里,不要靠近神座,祝福的效力没那么强,最主要还是给你们一个教训。”
“……谢谢,很痛。”
背朝他的神女笑了一声,随后便向着神座走去。
她像只灵巧的走兽,跃过熔岩渠道、翻过焦黑尸山、钻过祭品架,只稍一会儿,便来到了跪坐蜷缩在光芒下的女性身边。
发丝金黄不断燃烧着的女性抬起头,茫然胆怯地看她。她撑起上半身,布满裂纹的手臂扑簌簌掉落下块状组织:“你是谁?”
白秋夜蹲下来,与她平视,眼眸里漾着友善与怜悯——容器已经到了极限,因为容纳了另一个庞大的灵魂,她的身体被迫透支了未来,现在即将崩溃了——
“你又是谁呢?”
“我叫索莉丝。”
“我叫白秋夜。”
“你好,白秋夜姐姐。这不是你的真名。”
……
夏遥旭躲在一根柱子后边,拧开一瓶袖珍纯净水咕嘟咕嘟灌下去,身后,火焰子弹不断,夹杂着躯体倒下的沉重声音。
“右边,一个。”对讲机里传来宋柳城的提醒。
夏遥旭咽下最后一口水,左手抬起,重重砸在一个黑袍人的脑袋上,坚硬的枪托和脑壳碰撞,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感。
黑袍人重重倒下了,夏遥旭来不及纵火,看着他迅速化为了灰烬。
“休息好了?”宋柳城的狙击频率逐渐降低,他的支援精度开始下降了,即使他们已经尽量节约体力战斗,面对不断复活的黑袍人也不免疲乏。
“好了。”夏遥旭再次招出炎刀,从掩体后奔出,抬手开枪,数次小范围的爆炸将黑袍人炸翻一片,同时不少火焰溅射到了黑袍人身上,将其烧毁。
他将手枪插回腰带,双手握住炎刀,凭借在荒野里与晶兽们厮杀来的技艺与黑袍人战斗。
刀锋斩向脖颈,火焰随之蔓延,深红的火焰在一片金黄里极为显眼,而烧毁的那些则再也不会复活,可黑袍人总数庞大,他再怎么年轻厉害,也扛不住人海围攻,幸好,这些人并不厉害,除去少数拥有智慧的人外,其他人仿佛充数的傀儡,不用多大力就能杀死。
炎刀劈入一人的胸膛,却被肋骨卡住,他果断放开刀柄,刚挥拳揍翻一人,就被另一人用金火燎过左大臂,剧痛使他咬紧了牙,却仍能抬手握拳:那卡在黑袍人胸膛里的炎刀突然不稳定起来,光滑的刀身爆开点点弧焰,紧接着,盛大的爆炎迸发,将他与周围的黑袍人一同掀飞。
夏遥旭略有狼狈地翻出火焰,靠着柱子转头看向身后的爆炸。
剧烈燃烧的深红火焰堵住了整个入口,暂时封锁了最大的通路。火焰后拥满了黑袍人,先前被宋柳城的狙击杀死的人的灰烬从地上飘飞旋转,然后再次凝聚成傀儡们。
夏遥旭从火焰里抓出炎刀,拖着已感疲惫的身体继续与他们厮杀。两人的压力骤然一轻,夏遥旭甚至能分出心神关注神殿那侧的两名女性——他归还的一只眼睛似乎与白发女性建立了一条不太稳定的精神链接,这让他能够听到些许来自那边的对话。
“再坚持十分钟。另一边快要结束了。”
说完这句,他不理会对讲机里的提问,只是沉默着挥刀砍翻扑上来的黑袍人。
他已经没有力气组织词措回应宋柳城,能够提醒对方继续坚持就是他最后的余力,毕竟这位临时搭档的狙击总是恰到好处,让夏遥旭能够心无旁骛地砍杀这些傀儡。
他晃了晃脑袋,视野中那互相交叉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干扰他的判断,他必须分出更多精力专注于砍杀与躲避上。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从他的尾椎猛然窜上脑门!一瞬间冷汗沁出,夏遥旭不顾侧方袭来的子弹,忽地转身举刀格挡——
轰!
明亮金黄的爆炎从面前极近的距离绽开,强烈的冲击将他瞬间吹飞出去,狠狠砸在一根焦黑石柱上。
从不远处传来了枪声,一颗金焰擦着他在身后几米处爆开。
夏遥旭扒开碎石,狠狠咳嗽了数次才拄着炎刀站起,额头流下的鲜血糊住了左眼,他立刻将最后一口纯净水扑在脸上,也不顾衣袖灰尘,直接将血水擦去。
索莉丝……酸涩的眼睛溢出些许生理性泪水,干尸祭司愤怒的可怖容颜映在他眼里,权杖上金光缭绕,引动着背后那轮太阳的巨大能量。
夏遥旭嘴角抽动,嗜杀的暴躁溢于言表,暗红的眼眸里有种消极的疯狂在酝酿,却很快便消失不见。
刚刚他被这位大祭司一发火球打飞了,这还是在他已经举刀格挡成功的情况下,那颗火球在一个极其精巧的时机爆炸,没有如他预料的那般被切开消散,猝不及防下,他直接被炸飞。
后来的一枚被宋柳城引开,否则现在他应该已经被炸成重伤。
左臂和一些其他的小伤已经开始麻痒,那是龙心给予的愈合力,夏遥旭略微喘息了数秒,视线凝视着一处,接着重新提刀加入战场。
在宋柳城毫无察觉的时候,夏遥旭的双目之一便不再布满淡红色的烟雾,其看到的场景也不再有古代神殿穿插替代,而剩下的那只眼,则“看”到了在“太阳”之后,无比和平的两个人。
实在是太过显眼了,对比他们的孤军奋战,那边甚至并没有出现战斗。
“你缓过来没!”宋柳城勉强与这位祭司打着游击,然而祭司权杖抬起落下,便有一道光柱从天落下,贯穿他所在的楼层,一个个空洞焦黑的大洞便在说明光柱具备的能量。
夏遥旭第一次在战斗中开口回应他:“坚持,快了。”
虚幻遥远的声音正在脑内逐渐清晰,一条无形的丝线连接了他和太阳背后的两个人。
原阳祭司在她的祭坛上拥有他们无法匹敌的力量,所以她必然会选择先将这边战场的两只小虫碾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神殿那侧去对付白发女性。
拖时间,还是要拖时间。
无形的精神连接传递过来白发女性的情绪,他读懂了那条命令般的请求,并以情绪在脑内回应。
手抓入虚空,长刀顺滑地出现在他手中,接着,漆黑的刀鞘隐没在空气里,锃亮锋利的刀身首次在这场拖延战中亮相。
这把刀,同样是他的底牌之一。他无比相信它的不详与锋利。
“呼……准备支援,宋柳城。”夏遥旭大步冲向索莉丝,冷酷的神情酝酿起源严肃认真的蕴怒,他同时对对讲机命令道:“至少要拖住她几分钟!”
……
“你好,索莉丝。这也不是你的真名。”
索莉丝微微笑了,无法回应她隐含的疑问,金色的眼里带着不属于外表的稚嫩:“你好漂亮,头发是白的。”
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不带修饰的夸赞。白秋夜提起嘴角,眉眼弯起,更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了:“谢谢,你也很漂亮。”
她目光下移,看到她碎裂的手臂,接着向索莉丝提问道:“你这样不痛吗?”
索莉丝乖巧回答道:“痛的,叔叔阿姨说这是好事,但我不想痛。”
“我能帮你,但这会让你死去。”
“死?”索莉丝懵懂地眨眨眼睛,“死是什么?死去就不会痛了吗?也不会掉屑?”
“嗯……死就是一睡不醒,你睡过觉吗?”
“睡过!睡觉的时候不会痛!我喜欢睡觉!我能不能一直睡觉?这样就不会听到奇怪的人说不要我了,也不会痛了!”索莉丝高兴起来,雀跃期待的神情在那张纯净的脸上浮现,随着身体晃动,她身上掉下更多块状物。
它们在雕花的地板上化为残烬。
白秋夜双膝触地,手指捻了捻那些灰烬,将它们往索莉丝那边拨了拨:“可以呀,我可以帮你。”
“好呀!但是白姐姐不要骗我哦,叔叔阿姨就经常骗人,我总会生气,但又没办法!”她撅起嘴,似乎有不少被敷衍了事的记忆浮上脑海,数量之多以至于她一想到就生气。
“我不会的。那小索莉丝闭上眼睛吧,接下来是睡觉时间啦。”
索莉丝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侧躺下来,可无论她多么小心,还是有许多块状身体组织从上半身掉落下来,从缺口里,看得到不再流淌的血液和干瘪的血管,就连肌肉都僵硬坏死,要不是她充满期待的笑容,这就是一具保存极好的年轻尸体。
白秋夜笑着,说着安慰她的话,秀眉却向上微皱,明晦不清的神色在眼底翻涌,像在回忆,又像在遗憾。琥珀般的眼瞳亮起光芒,丝缕白光在她的额间勾勒出一只紧闭的眼睛,她抬起双手,在面前横画半圆。
她额上浮出虚汗,雪白的面庞泛出不正常的红色,这是在承受压力的表现之一。
她要在一位神的神殿里,举行另一位神明的仪式,这是绝对的亵渎之举。
哪怕那伟岸的金太阳已经不在,哪怕在这里的只是个虚弱的复现,白秋夜也必须承受来自祂的怒火。
重压落在她肩上,无数光彩夺目的碎片划过她的视野,那是神明的记忆,是属于祂和祂的时代的碎片,但对这个时代,对白秋夜来说,那些都是不愿死去的、危险的幻觉。
当正圆完成的那一刻,夜色淹没了两位女性。
白金的虚幻满月矛盾地具备了柔软与侵略性,它携来的夜幕将刺眼的阳光隔绝在外,温柔地将她们裹入摇篮。
白秋夜在太阳的神殿里召唤了一片夜晚。
而夜色将给予金发的女孩以安宁。
月光洒落,屏蔽她的一切感知,将睡梦送给永恒白昼中的索莉丝。
女孩的呼吸越来越轻缓,她感到疼痛正在离去,越发模糊的视野里,那个白色的漂亮姐姐正垂首看着她。
她想感谢她。索莉丝回忆着叔叔阿姨们的日常活动,还有与自己联系紧密的另一个人、常常做的事——一缕光焰从她的指尖绕上白秋夜的耳朵,然后缓缓凝固成一枚漂亮的火焰状耳饰。
做完这件事,索莉丝闭上沉重的眼皮,带着嘴角的笑容沉沉睡去。
“这是礼物!谢谢姐姐!”
白秋夜听到她虚幻的声音,温柔地摸了摸女孩的额头,取出匕首,悄然划过女孩儿的脖颈,让这个充满灵性的稚嫩灵魂回归寂静的世界。
索莉丝的心跳停止的同时,夜色消退在光芒里,大祭司的权杖悬停在白秋夜后脑勺数寸处,而她的年轻已经不再,干尸一般的身体显露出来,缺了一条细瘦的胳膊,甚至连脖颈都断裂了一半,可她还活着,代表生命的金黄火焰在其眼窝里跳动,祭司盛怒的面容呆滞在灵魂链接断开的那一刻。
她来晚了。
“你……!”祭司说不出话来,金色的火焰则无法替代眼球和肌肉表达任何复杂情绪。
白秋夜冷冷地望着她,月光汇聚的细剑握在她的手中,清冷的声音吐字清晰,意义明白,仿若宣判:
“祂死了。
“死去的不会回来,哪怕是神。
“你该死了。”
祭司的神情忽然变了,作为更加古老的灵魂,她似乎从这两句话中听出了白秋夜隐含的信息。两团金色火焰颤动起来,颓势已现——
失去了寄生和转移死亡的肉体,祭司将会迅速衰败死去。
苟延残喘、拼尽全力逃离死亡的卑劣灵魂即将迎来注定的终点。
权杖倒在两个女孩背后,祭司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往神座方向远去:那里有她的神,她本该拯救一切,将世间容纳入祂伟大光明的永恒神国的金太阳。
可那蔽于光明、身披铠甲流焰的身影只是一动不动,她期盼的、熟悉的目光并未落下,只是一点点化为细碎的光点,逐渐破碎、消失。
祭司那早已失去功能的声带发不出绝望悲戚的嘶吼,眼窝中的火苗开始缩小,同时也代表着这名狂信徒的死亡倒计时。
而在这副宛若奇幻画作的中心,白秋夜平静地进行着感谢祷告,面前,是金发不再燃烧、香甜睡去的、真正的索莉丝。
“赞美母神,”她双手合十,抵于额头,呢喃般祷告:“愿这名美好的灵魂在死亡的国度获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