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们迟到了吗?”哈鲁说道。
数以百计的成列成行的深红色座椅的尽头,门罗抱着肩膀站在舞台前。大人物的和谈似乎已经进入尾声。审判长,血族的“影督军”,狼人“裂齿 ”都并未缺席。匍匐满地的尸体和喷溅在墙壁和座椅上的血液如同演出结束后留下的凌乱道具和纸屑,一幅尘埃落定的样子。
“当然没有,”一位火行者热心地回复道,“实际上这些尸体是我们到这里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的,恭喜你们,并没有错过战斗。但是你们错过了大扫除。”他做了个拖拽尸体的动作,然后吐出舌头做出了呕吐的样子,他的同伴们笑起来起来。
“也不知道那些吸血鬼会不会馋得舔地板呢。”“那样才算拖过地,这才干净呀。”
他们笑得弯腰,哈鲁也笑了起来,好像她不是血族的一员一样。
卡梅兹把她的脑袋一按,用动作提醒她别把兜帽笑下来了。她低着头一边笑得发抖一边捅卡梅兹的腰,说前面三声是笑大扫除的笑话,后面八声是笑话你猜测都猜错了。
“啧啧啧,对于家主大人来说,卡梅兹你可真是太晦气了。”哈鲁矫揉造作、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阴阳怪气地说道,她做出一个祈祷的手势,顺势一倒,靠在他的肩膀上,“哎呀呀,背叛血族……还死了……”
她拖腔拖调。
这种时候倒是对血族有归属感了?
大人物们气氛算得上和谐的私语让“门罗背叛说”的猜测不攻自破。卡梅兹不想在别人在场的时候踹她,他并不认为他的猜测全无道理。
先不说人类对于血族一贯的偏见深根蒂固。在卡梅兹眼里血族这种等级森严又自我的种族做任何事情总要携有获取利益的目的性。永生让他们不用忧心于有限的时间,不用恐惧于死亡的逼近,因此在无形中已经解决了生存难题的他们,大抵所在意的只有财富的积累和等级的排位高低。这是在无尽的时间里唯一可以增加的东西。
他认为血族是物质的,理性的,他们的精神追求和审美可以被划归为傲慢和找乐子。所以才有缄默和猩红之炫这样截然不同的划分——他们甚至可以闲到毫无欲望或者放纵欲望。
迸发的激情,牺牲,盲目和殉道这种强烈的情绪是人类才有的,是有限的生命才能摩擦出的火星,是来不及思考就会死亡的生命而盲从的愚蠢。
是因为无法拥有永恒而无法得到自由的生命所携带的愚昧。他们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冷却自己的大脑,所以他们才会携有无私和奉献的非理性行为。
卡梅兹已经从局势中嗅到了超越利益本身的危险味道,他们在此的目的有很大的可能会与恩典和恩典附加的价值背道而驰。
一切正在失控,因为超出预料的事情不断发生本身就意味着事态的升级。即使他们一开始是为了种群的利益而来,但若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份礼物,而是灾祸的苗头,那他们就不是先锋,而是殉道者,是掐灭祸患的先行者。
如果说狼人和人类会为了坚守存在的本质而抛开恩典本身与神秘抗争到底,那么血族呢?
将血族和大义牺牲这种非理性行为放在一起给卡梅兹一种荒谬感,门罗不会真的是那种即将死战到底要为大义站在最后一刻的人吧。
肯定是有利益啊。他想。
再论另一点,命运,是的,宿命论和循环,在这座城池中这样的隐喻无处不在,历史本就是呈现出螺旋的状态,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曾经的错误。就如同这座象征着喧哗和骚动的建筑,歌剧院的螺旋楼梯盘旋向上,屋顶是透亮的花窗,被螺旋阶梯笼罩的人们就像是被箍在鸟笼里的玩具,高高在上的眼睛透过花窗冷冷的向下看着。
但天上只有太阳。
在冷淡的黑日之下,在这个无所遁形的城市之中,无论踏足何处都不过是走入一片顺势而为的阴影之中。
总体来说,火行者的遭遇都差不多。卡梅兹向审判长直属的小队长报告了他们的见闻和发现,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担忧,因为报告最好是以足够客观的角度。对方显得不算惊讶,感谢了他们的付出,队长说还有没到场的火行者队伍,让他们先去找个干净的座位等待指示。
走道里堆叠着早到者清理出来的尸体。哈鲁蹦蹦跳跳的一跃而过。
尸体都是各个阵营各自清理的,火行者们也只是清理出了一片用于他们休息的范围。因为哈鲁的原因,卡梅兹想和她找个远些的角落里休息,他们好不容易把两个无头女士的身体从这个还算干净的地方丢到一旁,带着祖母绿项链的女士歪斜着肩膀,像个溢满的酒杯一般,鲜血从她雪白的脖颈躺下,哈鲁手疾眼快的用手指蘸了点往嘴里塞。
“喂!”卡梅兹压低声音用撞了下她。
“你吃什么飞醋!人家是女的。”哈鲁也压低声音和他说话。
“你非得这么不可以吗?”卡梅兹生气地说。
“干嘛,又没吃掉在地上的,刚流出来的血等于盘子里的饭,干净又卫生。”哈鲁理直气壮地说。
“我是担心你暴露身份。”卡梅兹说道,他看了眼热心的火行者同伴们。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
火行者中不乏对血族仇视者。从血族的角度,她这个前猩红之弦贵族的身份暴露更是讨不了好,更何况门罗还是她的家主,“而且万一不干净呢,这些人死状很奇怪吧。”
“味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哈鲁说,“就是因为他们死的奇怪我才好奇味道呢。”她吐出舌头,“你看,又没吞下去。”
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奇怪又不奇怪。
不奇怪的点在于,它们除了数量多以外,没什么特别。那些皮外伤的来源显而易见:一些应该是由血肉魔法造成,利落的斩断,并无血肉黏连。一些应当是他们自己撕扯或是源于被手无寸铁的隔壁之人的袭击,那些袭击者的牙齿和指甲缝中都卡着一层黑血,很明显,这就是他们的凶器。
没有什么怪奇的要素,死法很简单。不同于哈鲁和卡梅兹在城西遇见的衔尾蛇怪圈,那样才算得是,“死状离奇”。
但是,普通如此,那些普通人又出于怎样的原因,生啖生命,攻击彼此呢。
值得注意的,只最前端的舞台的墙壁上悬挂着的那九具尸体。
在收拢的红色幕布之后,被钉住的尸体形成了一个具有未知含义的符号。八位死者构成了这副菱形符号的规整边缘,一位双手被镶嵌在钉子之上的可怜人作为一道尊崇重力的竖线,作为一道血痕,劈开了这菱形符号的正中。
宛若一道冷冽的瞳孔。
血液向下流淌。
在混乱诡谲的场面中出现了具有逻辑和目的性的人类行为显然具有一种险恶的隐藏含义。
在疯子的狂欢中,仍有理性者逆流而动。
似乎有人知晓这一切背后的缘由,无论他的态度是支持还是逃避,狂热还是恐慌,无论他以何等的想法制造出这个堪称血腥行为艺术的标识,这都让这场灾难蒙上了一层“事出有因”的阴影。
这显然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天灾和疯子的狂欢。死亡不仅仅是浅显的死亡。秘密,背后仍然有秘密。
而最让人作呕的莫过于,理性者和疯子的身份随时可以被置换,具有逻辑的理性之人在此时是最令所有人难以置信的存在,而疯人的杀戮狂欢则是让人可以简单理解的行为。
但随着谜团被解开,认知的进一步前进,他们注定要理解那位理性的狂人,献上隐喻谜团,塔罗牌中的愚者。
讨厌的宿命论。
卡梅兹冷漠的想道。他最仇视的莫过于高悬的目光和难以改弦易辙的浊流。哈鲁则兴奋于一切未知的发现,她高兴的和卡梅兹分享她聆听到的讯息。
疯狂的学者将名为癫狂的疫病带入到歌剧院之中,门罗公爵屠戮了所有沾染了疯狂的群众,并杀掉了那位携真相或是噩梦而来的学者。学者手握的维特鲁威资料馆的钥匙所指向的方向,将成为他们下一步的目标。
哼哼,你们人类是听不到这么多的啦。死墓军正在安排他们队伍的探索的方向。所以我们也算提前知道了我们下一步的走向了。
目的地大差不差啦。
她还听说有人在来到此处的道路上遭遇了战斗,她嫉妒地说他们居然都有经历过战斗!那才有意思呢,跟着卡梅兹你我们只能在路上迷路和遭遇闹鬼,怪你体质太差劲!晦气晦气!
这时,前面的火行者小队朝他们挥手招呼,说是审判长命令他们前往维特鲁威资料馆。
卡梅兹说不等还没到的人了吗。
纵观整个歌剧院,来到此地归队的人类,血族,狼人显然比进城的数量少了许多。火行者耸耸肩说他们到现在还没到这里应当是死掉了。
淡淡的一句话掀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卡梅兹想起了他们迷失的巷口,也许那些没有来到此处的人,都永远迷失在这座时空错乱,生死模糊的城市当中。
卡梅兹和哈鲁作为火行者队伍的尾巴,踏出了这座因死亡而阴郁的建筑。而此时天空中的黑日不再静默,就像是它一直对城中所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一般,当汇合落幕,秘密被种下,它由内而外的迸发出灼目的光辉。
这种光辉如火光点亮,是传说故事里才曾有过的朝阳破除黑夜的闪耀,像被孵化而破壳的卵壳,维特鲁威资料馆被笼罩于光辉之中,舞台上的道具场景被黑色的太阳居高临下的标注,这束天光为演员点明了撕开迷雾的方向。
在场的人窃窃私语。
“啊,太阳。”哈鲁仰着头,指着天空吐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语。
卡梅兹嗯了一声。
在波伊提乌大图书馆内,卡梅兹翻动着书本。这座巨大的图书馆,由于空旷的原因,连翻动书页的声音也隐隐带着回声。成百数千的尸体在图书馆的外界静默,他们的声音和存在转瞬即逝,而书籍和知识永存。
这里的书比那本涂鸦故事书要高级的多,卡梅兹抚摸着羊皮纸,这些都是他在小镇里难以见得的读物,当然现在不是沉迷知识的时刻,他和哈鲁是为了能找到一些和此处所发生之事有关的记录,才来到这里。
是历史?
是前科?
是掩盖的罪恶?
还是天命和征兆?
哈鲁的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她在那些书架间徘徊,然后噼里啪啦将一堆可能和这座城市有关的书一股脑的拍下桌上。
《天象》,《预言》,《星相学》,《帕维纳审判卷宗》,《帕维纳历史》,《城市规划》,《帕维纳人口》……还有……《高等数学》。
除去一些晦涩难懂的,显然不是他们这种门外汉可以看得懂的书籍,哈鲁的选材可以看出她真正在意的东西。星象,预言,天象……太阳。
怀疑一个本应该就存在的事物,本身就是一个轻狂的决定。大概也只有哈鲁才能这样无所谓的将这样的怀疑轻描淡写的展现出来。因为这将颠覆世间一切的伦理纲常。
人会疯狂也大抵如此,因为他们的信念崩塌了,为了不去思考,不去反对,不去颠覆,他们宁愿假装一切从未发生,一切的怀疑不曾存在。
卡梅兹把《高等数学》推到一边,开始看《星相学》。整个图书馆除了他们更看不到一人,本来应该也有狼人,血族和火行者进入这里寻求知识的帮助,但是寂静的图书馆像个吞噬活人的迷宫,一晃神,他们已经深入到看不到的角落之中。
高大书架阻隔了视线和声音,而自从黑色的烈阳散发出光芒之后,幻影悄然而至。
猩红的刀刃斩向粉发血族的面孔,剑刃和鸢尾一般的蓝紫色瞳孔仅有一厘之遥,哈鲁也只是打了个哈欠,像是没看到这危机一般。
若是一位人类大概会为此警惕,但是对于动态视力和嗅觉能力极好的血族,幻觉也只是可动的戏剧。
在哈鲁的感知里,没有血液的味道,没有温度的味道,没有钢铁的锈蚀的味道,更没有金铁相击的脆响,她无聊的看着穿着银色甲胄的吸血鬼骑士没入坍倒的书架后的阴影中,直到矿石的荧光无法将其照亮。
她抱着剑,侧过头看了一眼靠着她睡着的卡梅兹,人类还真是脆弱,所以哈鲁大人慷慨的将自己的斗篷贡献出来,裹在他的身上。
人类睡眠的时间很长,很无聊,在书架背后的研讨室里,哈鲁背靠着墙壁发呆。矿石发着光,将她背后的木板照亮。
太阳、太阳。
木板上炭笔所绘制的草图缭乱,测算和记录交织,知识,逻辑,解密,这一切就像是延伸的黑色长线,而长线的中间则收束为一轮深邃的黑洞。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目标:
天空中的黑色太阳。
在卡梅兹和哈鲁来到这个房间的时刻,当他们直视着这些草稿、文字与图像的时候,哈鲁感觉不存在于此,被天花板所掩盖的太阳垂眼向他们投以凝视。
黑色的太阳能注着视帕维纳的他们,注视着所有人……
眼睛。
她这样想到。一想到空中的太阳宛若瞳孔,哈鲁就又兴奋又觉得恶心。她喜欢超出寻常的东西,但是又觉得该不会恩典是一个巨大的眼球……要是太阳是恩典,那她怎么把它摘下来?
她的思维飘来飘去,想到了伦道夫·卡特,得不到恩典怎么从火行者队伍里逃跑呢,那岂不是尊长一辈子都没法和他的手重新相遇了?然后她又想到了卡梅兹,幻想了一下黑色的眼球砸在萨维那城,把房屋和所有人类狼人都砸成浆糊。
好可怜的卡梅兹。
吸血鬼被压一下应该还好吧。
哈鲁毫无章法地心想,等等,万一恩典其实是诅咒,被看过的就会轮流倒霉……额,实在不行就把他也拖下水。话说刚才太阳看我了,有没有看他呢?万一没看他,那岂不是只有我倒霉卡梅兹不倒霉?
为了保险起见,她决定等卡梅兹睡醒后用矿石在木板的边缘写上卡梅兹的名字。这样太阳应该就能看到他了。
才几个小时,倒霉轮换中间隔着的人数应该没几个吧。
“你干嘛在木板上写我的名字?”卡梅兹狐疑道。
“我……喜欢你啊,那种不自觉的行为,暗恋的心情是这样的,很害羞的,你不懂。”哈鲁解释道。
“到底是什么,你快说。”卡梅兹总觉得中间有什么阴谋,“而且,就你还害羞?”
“真的害羞,”哈鲁信誓旦旦的说道,“我是血族,脸红不明显。”
资料馆周遭的草叶萧瑟,那些曾经被静心修饰过的灌木丛似乎在很短时间内尽数凋零,一地的残花败叶。
哈鲁和卡梅兹一边聊天,一边相互警惕其背后的视觉死角。这里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虽然花草枯萎,但磐石铸就的建筑坚固伟岸,恒古不变。从穹顶和结构的艺术风格可以看出,虽然棱角被风雨磨损,但过去这应当是一座勇火神殿。
此时,一声凄厉如残鸦的哀嚎响起,在离地约十五尺高的地方,一只手猛然击碎一扇换气用的窗户,崩裂的玻璃的四溅,鲜血淋漓的手穿过锋利尖锐的透明荆棘挤出这不足以将他整个人塞入的虚假出口。
“救救我,救救我们啊!”含糊的求援之声响起,那双手紧握一尊雕塑,像是抓着最后的稻草,又像是尽一切力量和希望,只希望将重要的东西送出困住他的死牢。
“他来了!啊啊啊啊!!”生命最后胡乱的绝望抓挠像一出仅只用身体的一个器官演绎的诡谲戏剧,他的呼喊被终止,死亡最终追上了那只逃出升天的手。
那只手绷直,垂下,血液流淌,黑色的石雕坠落,掉在了卡梅兹的手中。
“看起来像是个有用的东西。”卡梅兹说。“那我们还要不要进去了?”
“嗯……我们还要去城主行宫搜索呢!”哈鲁看上去有些左右为难,两个没什么同理心的人自顾自的交谈,对死在窗户前的受害者毫无多余的感情。
“虽然很想战斗……”哈鲁沉痛的说道。不是为勇火教堂肃清也不是为可怜的求救者报仇吗!?
“但是我们还有别的地方想看的。”哈鲁摸了摸不存在的眼泪。
“谢谢你,手。”她感谢了这只如同她的尊长一般友好温柔的手。
不在乎手的延伸器官吗?!人类在你看来只是手的附加器官吗?!
“再见!手!”
所以在城主行宫迷路一定是报应吧。
在门罗的行宫的篱墙中,被精心修饰的灌木形成了一处狭小的迷宫。或许是过去宴会的余兴,一些贵族的小小取乐之处。
小小的迷宫回环曲折,看不到尽头,来处也消失不见,目尽之处只有绿叶纠缠,左右不知通向哪里的绿色走道。
“太晦气了!”哈鲁大声的说道,“卡梅兹,拿出你的指南针!”
“我下次绝对选择去有友好的手和死人的地方战斗!绝对不会和你到处探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