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止是个捡破烂的么,总穿破烂衣服。只有件冬衣,过节了才拿出来穿,也很少洗,有一次托人打理,老板发现流苏打了个结,就问,我帮你拆了吧?徐止说拆了就不会打了。老板说,我教你。徐止说,我会。老板不明白了,留着那个结没敢动。
来拿冬衣的时候,发现徐止果然是会的,因为他尾巴上有同样的结,只不过拴着块骨头。那骨头是姐姐徐行的,徐行给徐止打完冬衣上的结,第二天就死了。
人生缓缓,徐行徐止,那结却打在了徐止的骨头上。
于是元宵热闹,却没有去的必要。岭南遥远,同姐姐被骗来后再无识途的本事。所以前二十年,除了他自己的破屋,待最久的该数太和观。
少时野猫命贱,夜里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若运气好,能从朱雀大街捡了残食口粮,再去观里菜园便可以睡个好觉。后来他就在菜园里捉老鼠——这是个不值当的差事,或言元人将异人当畜生使唤,或言没人管教这可怜孤儿……
但那都是人言,人言便是无用的。
徐止不在乎那种东西,其实做人也好,做猫也罢,都活得不是东西。何况他确实擅长捉鼠,夜视如白昼,手脚轻而快,身过无痕,又不监守自盗,道士们很喜欢他,总说去屋里睡,他不干,只留那草棚里。
他和其他孤儿处不来,只同道长聊天。有新来的道长问,你为什么拾荒,却不拿观里的东西?徐止说,观里的东西是观里的东西,不要的东西是不要的东西,我只拿不要的东西。
他停一下,又问,我是不要的东西吗?从那以后,观里的人便不怎么逗他,反而和他讲起老庄来。
徐止面色寡,又没表情,听与不听并不明显,睡与不睡十分相似。有一次道长问,小白,我方才说子非鱼,你点了点头,是有什么要说的?徐止说,我想吃鱼。
问白是他的字,却很少对外说。
这样的野孩子居然有字:徐止骨子里和姐姐一样都是很温和的,因为他是雀猫,雀猫说到底还是猫,有毛茸茸的一颗心。可是姐姐那样温和,死得还是那样惨,他便不明白这世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徐止,字问白。不是徐行给他的,是徐止自己改的,他姐姐最开始入了青楼,学了诗,欢天喜地给的徐止的,叫信白。
妓子不见白发,道士不通鬼神,百姓不救天下。
这次他又回来,故人老的老,死的死,问他子非鱼的那个道长还在,说,小白怎么和十年前没什么变化啊。
徐止就说,哦,我长生不老。
道长对他这张嘴见怪不怪,问,来捐冬衣吗?徐止说,也想捐命,主要是不能。
他轻车熟路,几步就到了地方,还能帮上些忙。道士们陆陆续续认出他来,要徐止留下来。徐止问,有鱼吗?道士说,有老鼠。徐止说,你狗拿耗子。道士拿拂尘打他。
但最终还是留下来吃了饭。徐止不愿和人坐在桌上一起吃饭,自然而然地失礼:捧着碗,碗里夹几筷子肉,去爬那棵桃花树,在树上一口两口,把青菜叶子吃得脆响,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嚼树枝。
道士找他不见,出来一看果然在这。又骂:造孽!七八年前不是你踩断它的?快下来!
徐止说,我同它叙叙旧,它说别来无恙,身体尚可,搭我一刻,并无问题。
道士恨不能把树砍了,把这该死的猫一并弄倒:“树上还要挂灯的,你再胡闹,晚上留下来帮忙!”
徐止说,管饭么。道士说,我们又不是黑心商人。徐止说,我自然知道,毕竟你们比我还穷,只能管饭了。道士说,你这黑心商人。徐止说,我天人合一。道士让他气死。
他手脚依旧快,做完也不吭声,仍是去打一碗粥,领份咸菜,去菜园吃。那棚子早没了,换一座小瓦砌的房,徐止坐在顶上,像猫猫土地神。
酉时三刻,未至人定,天要黑了。他找到一块地,左右翻翻,把怀里锦囊埋了进去。又对那破烂土地神拜一拜,说,老鬼,你帮我存好,我来年来取。若没命来取,你也不要让人捡了,这不是不要的东西。
他又停一下,居然笑了:我才是不要的东西。
十五夜,祈福者众。夜中烛光温润如玉,散落街头,零星成线。游人往复,烟火半勺,泼了满空。其中徐止点灯百盏,却未求一个愿望。
道士送徐止下山,问,你怎么不去考个功名,或者去行会做些正经生意?拾荒到底不能长久。徐止难得笑了,说,老家伙,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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