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路易斯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格外灿烂的夏日午后,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白色点缀,光线毫不吝啬地洒满了整间教室。
十七岁的他坐在教室前排的一个靠窗的位置,很容易就能将窗外的景象尽收眼底,他所在的教室在二楼,窗户正对着校门,视野相当不错。可是他只想好好看完手上这本书,所以他没有抬头,直到他听见后方传来一声惊呼。
正值课间,没有老师在,教室里的同学原本在三三两两聚集闲谈着,声音并不大,所以这一声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原来是眼尖的同学站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指着校门口的方向大声道:
“好像有人来了呢!校长身后跟着好几个人!”
教室里轰地炸开了锅,同学们兴奋地涌到窗边看热闹。无论是什么年代,只要是在学校,所有事情的意义都会被放大,毕竟学习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路易斯被扑过来的同学撞了一下,桌脚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迫使他的思绪中断了。上一瞬他还在思索着书中描述的这场战役,除了争夺资源外大概还有威慑的作用,也许更有深意——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也有点好奇地抬起头,窗户边的位置早已被同学严丝合缝地占领,就算他先天地理位置有利,也还是在反应速度上略逊一筹。他努力了几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遂叹口气放弃获取第一手资料,不过他听见有些稀碎的议论从人群里漏出来。
“他们朝着礼堂那边去了?”
“身上穿的是军装!我在书上看到过的!”
“是士兵?那个据说很厉害的哨兵?还有向导?”
同学们越聊越起劲,甚至有人已经开始争论起校长身后的那几位到底是哨兵还是向导。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这样的角色就像遥不可及的星辰,从来只出现在报纸新闻上,实际上了解甚少,比起活生生的人更像某种象征符号。至于和哨兵向导有关的故事总是自带传奇色彩,是酒后茶余的话题,从不动一根指头放倒一群人到吐息之间闪现到几百米外,这些传言远比真相跑得远。
路易斯摇摇头把那些杂乱无章的信息放到一旁。对于哨兵和向导他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相关的介绍,据说他们眼中除了寻常的景象外还有作为其精神状态具象的被称为精神体的事物,想来也是相当有趣的风景吧。
但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带着几分无奈把桌子往后挪了挪给看热闹的同学让开位置,又继续低头翻弄起未看完的历史书。他是最寻常不过的普通人,走进每所学校都能抓出一大把的那一类,若是把这个时代写成一部小说,像他这样的人只能凝成书中的一个标点,甚至只是一个字母、可能都算不上。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重新回归到手头的书上。这部历史书以时间为主线,杰出人物为关键节点介绍了这片大陆上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作者对其中许多事件都有相当独到且深入的见解,语言又诙谐幽默,让他有些手不释卷。历史是他所有科目里分数最高,也是最感兴趣的一门,不出意外的话,他大概会在高中毕业之后向心仪大学的历史系递交申请,毕业后成为一名历史学者。
教室里的声音突然减弱下去,他余光瞥见同学慢慢从窗边散开回到座位上,想也知道是老师进来了。路易斯算算时间,距离上课还有一会儿,难道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他猜测着,暂时把书放下,等待着老师接下来的话。
果然,走入教室的是他们的班主任,他等待了一会儿,等教室恢复了安静才开口道:“下午的课取消,来自圣所的哨兵与向导们将会为我们讲述一些知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们都可以去听听。”说话时他的脸上是无法抑制的向往和自豪,似乎是因有机会和英雄般的人物面对面交谈而感到骄傲。
而教室里的学生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还没等老师说完就有人抑制不住好奇跑了出去,很快教室就空空如也。路易斯只来得及不舍地扫了一眼还没看完的那页书,就被兴高采烈的同学连拖带拽地拉出去了,他跟着人群往礼堂跑的时候还在懊悔——该把书捎上的!
毕竟他匆匆略过的那一页上的故事可相当精彩。年轻英武的古代君王带领着他的军队势如破竹地赢下一场又一场战役,开创出又一个新时代,他的每一次胜利都像宏大传奇的史诗,唯独可惜的是这样的英雄人物留下的记载却少之又少,甚至名字都险些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所幸这本书倒是以相当醒目的字体将他的名字印在了这一章节的开头——那就是他第一次认识图特摩斯四世,在书上。
“...您旁边的、这是猎犬吗?它似乎有些不适应这个场合...”
当他终于有机会站在那位年轻朝气的金发哨兵面前,犹豫了好半天却只说出这句话时,周围方才还面带热情的笑容看着他们这群高中生,耐心解惑答疑的其他哨兵和向导骤然安静下来,目光像窗外热烈的阳光一样直射在他身上,灼得他有些不安。话题中心的人突然中断了话题,旁边的其他学生也识趣地放轻了声音,像在池塘中心投下一颗石子,泛起沉默的涟漪,整个礼堂竟像是被他这短短的一句话冻住了一般,一根针也落地可闻。
被这么多人,甚至还是这么耀眼的人注视的感觉并不好过,他甚至不敢去仔细分辨那些目光到底是什么意思,路易斯恨不得回到几秒钟前,把那句话嚼碎了咽下去,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他什么都改变不了。渐渐地,有稀碎的议论声响起,好奇的目光在人群间跳跃,而站得离他最近的朋友更是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摇晃了好几下,低声告诫:“你在说什么胡话,看书看出幻觉了吗?这里哪有什么猎犬?”
可他分明看见那哨兵脚边坐着一只金毛猎犬,先前还略显烦躁地抖动身体,伸爪轻轻挠了下哨兵的裤脚,现在却像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般眼睛蹭的亮起,转了一圈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方向看...都是他的幻觉吗?
路易斯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睁眼,猎犬还是没有消失,但是却出现了更多生物——乌鸦、浣熊、蜘蛛...只是眨眼的时间他的身边就围上来一圈哨兵向导和各种各样的动物,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翻了好几倍数量的眼睛一齐投射过来惊奇的目光,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路易斯紧张地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一小步,余光却又瞥见自己肩膀上似乎闪过一小团哆哆嗦嗦的黑影,不知道是什么生物,只让他紧张更胜一筹——他真真不该再看书了!再看下去岂不是要变成动物世界了吗!
“你看得到?真的看得到?”最早和他讲话的金发哨兵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惊喜:“你的感官似乎没有异常、那你是向导?!”
对方的声音并未刻意掩饰,周围的学生都能听见,议论被搬上台面,声音一下子拔高,所有的探求目光这下总算目标明确地落到了他身上。朋友早就松开了手,指着他满脸的难以置信,一个字都说不出。有反应更快的同学快步挤上前,难掩满脸的惊奇,七嘴八舌地追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俨然将他当成了像那些人一样的明星。
天哪。圣所在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路易斯的脑子晕乎乎的,他手忙脚乱地将靠得太近的同学推开一点,太多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信息一股脑涌进了脑中,让他思考更为艰难和缓慢。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急切地跳动,声音清晰到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脸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发烫,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头顶涌去;他还听到自己的名字和班级被不同的声音在同学间快速传递,听到围着他的哨兵和向导们低声讨论着什么,听到他的朋友用激动的语气大声问他是不是要成为英雄了——
然后新晋的向导,十七岁的路易斯·林博特就因为太紧张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光荣地晕过去了。
交流会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草草结束,他在医务室醒来时那些来自圣所的哨兵向导早已离开,只在他床头留下一封信,是去往圣所学习的邀请。
路易斯捏着信纸发怔,心跳再一次急促起来,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一直以来都笔直得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道路悄悄拐了个弯,朝着他从未涉足过的山林深处延伸。
也许他真的能成为史书上的一笔?
“......要是真的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二十三岁的路易斯长长地叹了口气,略一用力把手里的书推回书架上,严丝合缝。他的办公室在这一层最角落的位置,四方的小房间却装了整整两面墙的书架,剩下一面墙上是敞亮的窗户,正对着大海,窗台上是他养的花。他的办公室很小,也很偏僻,不过反正平时几乎也没人来找他,他乐得清静。
彼时的他还只是圣所里名不见传的历史讲师,平时最大的工作就是给那些和他曾经一样年轻的、还满怀着热情的小哨兵向导们上历史课和整理资料,距离做出引起圣所上下重视的精神疏导周期的研究成果还有好几年光景,甚至担不起一声尊称。
学生时期那种只是因为“向导”二字身份就引起全校轰动的激动和热情慢慢被冰冷的现实磨平,四年的学习让他意识到天赋的差距并非简单的后天努力就能弥补上的,更何况性格中的疏离和下意识与他人保持距离的习惯让他从事向导的本职工作更加困难。总之,以相当平庸的成绩毕业后,结合了他个人意愿和能力两方面因素,圣所做出的决定是让他成为文职人员。
也好,路易斯宽慰自己道,兜兜转转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他心爱的历史领域,中途这几年看过了不少新奇的风景,也算是不虚此行了。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他伸手招来书架上抱着一册古籍没松手的小跳鼠,小只却很灵活的生物几下就先他一步跳回办公桌上,献宝般抓起桌上亮晶晶的耳钉向他展示。
他的精神体一直到十八岁的时候才稳定下来,就是眼前这一只毛茸茸的小跳鼠,棕色的毛发柔软,摸起来很舒服,还有像他一样翠绿的眼睛,只是因为体型实在是太小了,看起来很没有威慑力——不过他的近身格斗成绩其实相当不错,甚至能放倒几个练习不勤的哨兵,跳鼠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给出的致命一击伤害还是很惊人的。
视线又转向它爪上捧着的耳钉,路易斯把耳钉接过来,捧在手心凑近了观察。黑色的底座上镶嵌着金色的结晶,是相当古老的风格,触感冰冷而坚硬,他珍而重之地将耳钉存放进准备好的小盒子中,再将盒子放在贴近心脏的衣服内衬兜中,轻轻拍了拍,准备随身携带了。
这是他这一次去高山实地调研唯一带回来的收获,但他却无比确信这件古物能揭开尘封在历史中的秘密——那可是一整座完整的陵墓!从未有人踏足过,墙体在他破开之前都完整密封,墙壁上绘制着明显历史久远的彩绘,雕刻有起码是千年前的古文字,至于大大小小的陪葬品更是数不胜数。他只可惜那些东西都带不走,而出于发现过程的不光彩,他又不便上报,只好拣了其中最小最便于携带的一件。
墓主显然是某位君王,至少也是在历史上声望和地位都相当显赫的一位英雄人物,否则无法享受到这样的墓葬规格。只是这样的人物实在是太多,不过他可以研究一下耳钉的年份,加上墙上刻着的那些古文字他已经抄录下来,也许可以与圣所中的资料对照一下,缩小年代范围,然后再结合其他资料印证...
他一边收拾着上课的资料一边思索,这一起意外的发现让他陈封许久的心再次活络起来,他久违地听清了自己的心跳。也许,虽然在过去的很多次,很多个日夜,他都妄想过自己能否像史书中的人物一样,做出某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由此被载入史册,青史留名,同样的,在现实的冲击下,泡沫被尽数碾碎,一次次的希望只会换来一次次的失望。
但也许,这一次,真的和以往有些许不同呢?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沉寂的琴弦真的被拨动,古老的歌谣再次得到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