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吃药了吗?”李子欣走到大人们面前。她澄净的眼眸与李子仁望向星空时的那双一模一样。陶启也迈步走近李子欣。他蹲下身,轻柔地告诉她:“不是吃药,是要给你看病。”
“好。”小鸟点了两下头,她比寻常六七岁的孩子乖巧懂事许多。
“先吐个舌头,像我这样。”陶启转过脸对着李子仁伸出舌头发出略略略的声音。李子欣一下就被逗笑了,她没有照着陶启的话做,相反她吐出舌头后一直伸着,直到陶启让她收回去。
“你懂怎么看舌象。”陶启话里带着夸赞的意思。
李子欣自豪叉腰:“别看我是小孩子,我心里什么都知道!”
陶启和周围的大人们都和蔼笑起来,李子仁则在一边哄李子欣:“你不是小孩子,是小大人。”
“小大人,请伸个手让我切个脉吧。”陶启从袖中掏出一个印花小枕放上木桩台面。李子欣走到木桩旁,轻轻一跃坐上凳子,真像是个大家闺秀一样将手腕好好地枕在印花枕上。陶启配合李子欣的戏,在她手上盖了块暮色织成的薄纱。引得李子欣一面做端庄持重的样子,另一面睁大眼睛不停瞟这片泛光的红纱。
陶启闭上眼睛,周围人都配合他静下声音。咚咚,咚咚,脉搏的跳跃声像是小女孩翻起的橡皮绳一样以一个固定节奏敲击陶启的皮肤,通过陶启的指尖传入陶启的脑海:木属性,二段。陶启自虚浮但倔强的脉搏中感受到李子欣蓬勃而出的生命力。犹如一枝被巨石压住的小芽,她想生长,想壮大,想成为参天大树。
睁开眼睛时,陶启找到了海幺幺给出这么多妖丹诊方的原因:海幺幺师从云水山,这是个推崇自然的教派。像李家妹妹这样先天神魂不全的,按云水山的教义,她该劝李子仁放弃执念,送李子欣回归自然再度轮回。
他想错了,李子仁也错了。是李子欣自己真切地想要活下去。他们兄妹拥有一样的眼睛,他们都想在有生之年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辽阔。
朴素,真诚,又纯粹的生欲摆在陶启的面前。那正是他的父母牺牲自身,散尽修为,神魂归入这片荒流,也要停下洪水片刻的原因。
“此事有些麻烦。”陶启睁眼开口,“但也不算太难。”
“什么意思?”李子仁下意识就把这句话从嘴里放了出来,所有人都看得出这句话流经他的心跳过了他的脑子。
“就是说治我不难!对吧!”李子欣对陶启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对。子欣比你哥哥聪明。”陶启与她目光相对。
“所以是……能治好的意思吗?”李子仁有些不敢置信。
陶启与李子欣看着李子仁睁大眼睛心绪乱动的样子,再对视一笑各自伸手敲李子仁的脑袋和手腕。刘昶和唐铭在另一边,他俩也对视一眼,露出独属于兄嫂的和睦微笑。
“我不能给你能治好的保证。”陶启正色对李子欣说,“但我有办法让你慢慢追上正常人。在治疗你的日子里,我会尽力,但你也要努力。它不但需要你和你的朋友离开一段时间,还需要你忍受一场剧痛,卧床修养半月,之后需要你顶着痛楚坚持锻炼,一日都不能间断。”
“你能做到吗?”陶启蹲下身子与李子欣平视。
“……有多痛啊?”李子欣有些为难。“把手给我。”陶启伸手。李子欣乖乖将自己的手置入陶启掌中。微弱的电流围绕起李子欣的小手,李子欣一惊,忙将手抽回去。李子仁本能伸手要拉起陶启,只是他动手时雷电已经散去。
“最疼的时候,大概这么疼。”陶启撇了一眼李子仁,继续与李子欣交谈。“我……”小小的李子欣有些犹豫,她看向他的哥哥。李子仁刚要开口被陶启伸指一点,他由此被陶启禁了声。
陶启问李子欣:“这件事需要你自己下决心。你能做到吗?”李子欣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随后郑重点了点头:“我能。”
“我们拉钩。”陶启对李子欣伸出小手指。
“那我也有想要龙哥哥你做保证的事。”李子欣反问。
“你说。”陶启收回手,看着李子欣笑了笑。
“有些多,我要写一下……”李子欣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有跳下凳子拨开树桩的暗格拿出两支粉笔。陶启站起身看着李子欣忙,同时给李子仁解了穴,被李子仁瞪了一眼。
找齐了东西,李子欣又一次坐上小木桩。她握住粉笔半天,又把粉笔放下,转头再下凳子。小小乌鸦对着一众大人扫视一圈,最后她抓起粉笔塞进了刘昶的手里:“我看这些大人里,哥哥你最大!请问你能帮我写一下我们要拉钩的事吗?”刘昶欣然点头。
陶启面色复杂,他只感慨这小乌鸦眼力真好,一下就看出来谁能管住他。随后他想了一想,也觉得李子欣十分可爱,摇了摇头跟着唐铭一起笑起来。
“第一,治我的时候也要照顾好自己。每天要吃饭,喝水和休息。”李子欣等刘昶示意便开始说她的拉钩三章。
好姑娘,第一条就给我上难度?陶启着实吃了一惊。刘昶这时也忍不住开始扬起嘴角,他写得飞快,字迹俊逸。
“我是神仙,可以不用吃饭的。”陶启试图解释。
“最大的哥哥都写完了,你不能讨价还价。”李子欣指着字严正声明。
“你这妹妹好厉害啊。”陶启只好跟李子仁感叹。李子仁笑笑不答。
“第二,不管是我完全好了还是最后实在治不好,我都要回来把没有种完的花种完。”李子欣继续说。
“若是已经过了很久,这里的花已经被别人种好了呢?”陶启听出李子欣的意思是不想一直留在沧海,于是他进一步问。
“那我会问唐姐姐有没有其他要种花的地方。”李子欣回答。唐铭与李子欣对视一眼后,对陶启点头一笑,示意陶启她会带着李子欣闯荡闯荡。陶启又看向李子仁,他像是早就知道一样,并无异议。
“好。”陶启答应下来。
“第三,我们乌鸦是讲究一夫一妻的。你如果不喜欢哥哥了,要跟他说分手,然后才能再找别的。”李子欣正气凌然。
“不是,等下。”李子仁率先出声。陶启也睁大眼睛,他第一反应是看兄嫂二人的表情。两人听此童言都微微吃惊,随后两人齐齐憋笑。
“这和你治病没有关系。”李子仁跑到李子欣面前,对她小声。
“哥哥你喜欢他,对吧?”李子欣歪了歪脑袋,问得大声。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李子仁对他这个妹妹也没办法。“你回答我的问题。”李子欣直直看着李子仁。“我……”李子仁顾左右而不言。周围安静下来。
“好。”陶启答应下来。看陶启首肯,李子仁也没有出声否认,刘昶提笔将第三点写上。
“我要拉钩的就是这些。”李子欣说完郑重向陶启行礼。陶启也回礼接过刘昶递来的笔,将之前约定的内容写上,再展示给李子欣看:“请兄嫂为证,我与李姑娘拉钩。”
两人小拇指相钩,在刘昶和唐铭见证下,立下了约定。
“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要去跟虎妞,团团和小纯说一声。还有莫莫。”李子欣见事情了结,迫不及待。陶启笑着摇头。
“我送你过去。”李子仁要牵李子欣的手。“我俩去吧。正好也要带他去看看花田。”唐铭抱住扑来的李子欣,一手牵起小乌鸦,另一手牵起刘昶。陶启知道这是大嫂特意把人都支走,留他和李子仁细聊,所以他也不多说,恭敬拜别他的兄嫂。
待众人散去,泽中又只剩陶启与李子仁。陶启故意不开口,收好与李子欣的拉钩之约,静静等李子仁回答刚才的问题。刚才这里还热闹着,现如今只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李子仁的性子用不着久等,水涛翻涌了五个来回他就开了口:“反正现在也没别人……我承认我动心了。”
“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李子仁走到陶启身边,最后坐到了木桩上。“不然也不可能锁住我的心魄。”
陶启走到李子仁身前,俯视着这只大乌鸦,伸手搂上他的脖子,依然没有接话,只是如上一次勾他入床一样欣赏着他的眼眸。
“我也承认一开始对你留手是因为知道你是沧海的龙族,我不想与唐家交恶。”李子仁如陶启所愿将话从心里一点点都吐出来。“我中蛊前也想过配合你让你走,中蛊后不扔掉腾蛇壳是为了妹妹,不抵抗是因为……”
李子仁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因为什么?”陶启记录下了李子仁逐渐笃定最后看向自己的整个过程。
“因为我在捉你时就动了心。”李子仁向陶启坦白。
“那时我下的是死手。”陶启笑起来。“我知道。”李子仁这一回应答得很快。
“不愧是邪修。”陶启看着李子仁感叹。“竟然会喜欢上要自己命的猎物。”
“我的话都说明白了。”李子仁起身也看向陶启。“一开始我不知道你的身份这么高。”
“我猜到一些……但腾蛇给你的情报里我兄长和大嫂的事竟一个字都没写?”陶启有些意外。李子仁摇了摇头:“如果我知道你是沧海二把手,我一开始就不会动手。”
陶启原以为李子仁打的是乘龙快婿的算盘,事实证明他想错了。眼前的李子仁再说假话已经没有意义。李子仁将这些心里话说尽就不再开口,只用他的情意看着陶启。
“既然摊开讲了,你不准备向我要点什么?”陶启打起趣来。
“金银财帛,奇珍异宝吗?”李子仁见陶启不放开环在他脖间的手,为了不输一头,他也伸手环上陶启的腰。“还有家宅人丁,美女佳人。”陶启补充。
“我想啊……”李子仁看着陶启,露出他的全部无奈和苦楚。“我豁出命去也想要这些。可说到底我最想要的是我妹妹的病能好。”
“我再重复一遍,我不能做保证说一定能医好她。”陶启打断李子仁的话。
“我知道。”李子仁点点头,眼中尽是释然。他在陶启答应诊治李子欣之后精神轻松许多,陶启看得见他脸上新浮出的笑意。“若是如此,我也认。天命轮回,你我难违的道理我懂。”
“就这一件事,没别的?”陶启笑着。
“我是从情欲里走出来的,这些年不是在杀人就是在同人欢好,这种生意我做多了。我不想与你做这种生意。”李子仁回忆往事,略感惆怅。“我不想扣你在哪里,也不想被你锁在哪里。天地辽阔,我还未曾全部走过,只想在命尽前多看一点是一点。我也想你能多看。若是无牵无挂的话,我觉得这比什么都重要,也都开心。”
陶启提醒自己眼前是一只乌鸦,并不是一颗星星。经过这几日相处,他多少知道一些李子仁的脾性,但当李子仁捧着自己的心在他面前亲手展开时,陶启觉察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腾蛇算得没错,他们八字相配。李子仁乃是他的正缘。陶启原先在书上读过,他原以为这不过是万物繁衍生息的天理之一,而他现下并没有这种打算。如今,他尝到了其中厉害。
“诊金二十万。”陶启止住李子仁的话,也想止住心动的自己。
“好。”李子仁没有发牢骚,也没有谈价,他直接答应了下来。他明明分文没有,却满脸欢喜。陶启想不明白:这只傻乌鸦以为陶启是因为不想与他做钱色交易才算明这笔账,实际上陶启只不过想借机赚他一笔。陶启试图说服自己,最后他反过来被自己说服:他只是在做一个医者,如同无数个昨日一样。无论换做是谁,只要能言语,会化形,他都会在最开始说出诊金几许。可这一回他没有。
这颗心不声不响早早就乱了。陶启闭上眼睛,将心摆正,将情理顺:腾蛇原来在等他们心意相通。
“我们一开始是来这里要找虎妞谈谈的。”陶启松开围在李子仁脖子上的手。“他们应该也种完花回来了。”李子仁也放开围住陶启腰的手。李子仁转身继续给陶启引路,这一次陶启走到了他的身边。
由于刘昶和唐铭之前走过这条路,四周的藤蔓泥石已经被清理干净。不时还能遇到几户小妖在这里搭窝筑巢,他们见陶启是龙便停下来向他行礼。回了几个礼后陶启来到了花田,新种下的水凝芝在白沙中间左摇右摆,还吐不出几颗水珠,故而这里还是白沙一片的地貌,那几根绿草立在其中很是倔强。孩子们完成了工作正在警戒带内玩沙。老莫与刘昶唐铭两人立在孩子们不远处,正聊着家常。
看到李子仁带着陶启来了,三人点头向新来的两人打招呼。施礼回应后两人走向孩子中间。
“你这哪里是剑,明明是糕!”小纯指着团团垒出的沙雕笑着。“那也比虎妞的好吧?”团团又指向一边虎妞垒的。“人家的螃蟹明明比你的像!”小纯仗义执言。“我堆的是娃娃鱼!”虎妞力挫群雄。李子欣则在一边努力赶工,看来是因为她来得晚,还没能完成她的作品。孩子们玩闹一会儿就围到李子欣身边看看她的进度。“这个是小纯!”小纯实在忍不住指着已经捏出来的小人开心鼓掌。“还是子欣手巧。”虎妞看着李子欣捏出来的自己脸慢慢红了。“我呢我呢?”团团着急。
“捏好啦。”李子欣将新捏好的团团放到沙孩子们中间。她捏了她们四个孩子的小型沙人,小沙人围绕成一圈,笑意盈盈。
“哥哥又找我?”李子欣看向走来的李子仁。李子仁摇了摇头:“找虎妞。”一众孩子并不意外,只是对玩闹中断有些不满,啊呀了几声就听虎妞的话,重新规整自己的沙雕。虎妞最后叮嘱李子欣吃药,看李子欣乖乖点头后才走到陶李二人身前:“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我们往前走点。”
于是乎,场面上出现了三个大人在东边抱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个小孩成群在中间钻研沙艺,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在西边详谈秘事。
“李大哥。”立定后,虎妞对着李子仁深深一鞠躬。“我向你道歉。”
“是我把子欣的事告诉腾蛇的。”虎妞歉疚道。“我知道现在后悔也没用。你想怎么讨要公道,我都不会说个不字。”
“此事已经过去,我也不想杀你。”李子仁笑了两笑。“他要问你问题,你如实回答,我们就两清。”
“就……这么简单?”反而是虎妞有些惊讶。
“是李子仁带你来饶河。你见到了李子欣,反手把她的情报告知了腾蛇?”陶启见李子仁让了他一步,直接上前开始提问。
“……是。”虎妞一开始有些愣神,但很快跟上了节奏。
“李子欣的情报就是腾蛇找你要的报酬?”陶启进一步问。“是。”虎妞点头再答。
“是你先找上腾蛇,还是腾蛇先找上你?”陶启严肃问起。“我找的腾蛇。”虎妞回复。
“你是怎么得知这个途径,又是怎么与腾蛇搭上线的。”“我当时打算把那只猪贼的洞府卖掉来报仇,就在暗市挂了洞府的牌子。腾蛇是出价的买家。”
“你知道暗市?”“猪贼就是做暗市生意的,我日日跟踪他,他做的事我也能做。”
“洞府的户牌也是你偷来的?”“没错。”
“那就展开说说你口中这位猪贼与你的仇怨吧。”陶启说着说着就盘腿坐下了。李子仁看他这么快就站累了,陪着他一起坐下。陶启抓住时机,扯了片李子仁的衣角垫在自己屁股下面挡沙。
虎妞又有些懵,但她是个直爽性子且正在悔过,所以她开门见山:“猪贼是我的继父,但他杀了我母亲。”
“我母亲和我父亲是做山石炼化研究的。后来我父亲渡劫失败故去了,我母亲便拿着手上的财产与我继父再结了一次婚。那时我还没有化形,很多事都记不清……等我记事,已经是我母亲和继父在一起的时候了。”
“他们在我面前一直装出一副互相尊敬互相爱护的样子,私底下其实总是在吵架。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我不是继父亲生的。”
“但其实是因为我继父总是卖掉母亲好不容易从四处收集来的珍贵山石。不仅如此,继父一家设计让母亲继续炼石,最好把石头全都炼成金子。母亲一开始不肯,他们就拿出了之前结婚定下的约定。”
“我这才知道,母亲是因为他家洞府五行属金且多金多福,能帮早产的我安定神魂,以免变成和子欣那样……才和继父结婚的。”
“他们说如果母亲不答应,他们就不继续养我了。”
“这个炼石的法术不是什么好法术,我的母亲替他们炼金结果自己的手脚也慢慢变成金子……”
“她是一只很漂亮的大老虎,不是什么金灿灿的大石头!”
“然后……”虎妞说着说着眼中掉下泪水。“他们还把母亲也当作金子卖掉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应该从头到尾都瞒着你吧?”陶启问道。虎妞点点头:“但我是活的,我就是知道!我虽然是小孩子,可我什么都知道!”
“什么母亲是得了怪病,什么她去蓬莱洲修养了,都是骗人的!”虎妞吼着。“什么他们是因为恩爱再结婚的,什么带我玩乐看我像自己的孩子也都是骗人的!”
“如果母亲不骗他们说,她把炼石的方法教给了我,他们会把我也卖掉的!我都知道!是他们把母亲杀掉的!我也要把他们都杀掉!”虎妞握紧拳头眼泪横流。
“所以你想到了买凶杀人?”陶启接着虎妞的话。虎妞又点了点头,她握紧拳头用手臂擦泪水,但总也擦不干:“母亲没有教我怎么炼石,但是母亲教了我怎么一个人活下去。我向他们卖乖,记录他们每日的行踪,用逃出去的方法拿到了洞府的玉牌。”
“腾蛇说她们可以帮我找到好杀手,她们也找到了。”虎妞看向李子仁。
如此说来,猪妖金气满满的洞府被腾蛇拿了去改成了山洞祭坛,金气涣散生出大量诡水,福光褪去转成无尽的凶煞。陶启知道困住他与李子仁的山洞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了。
“她们还说可以把洞府的钱全给我,她们额外替我出钱雇佣杀手。”虎妞接着说。“只要我替她们办一件事。”
“于是你把李子欣的情报告诉她们。”陶启理解了来龙去脉。虎妞点了点头。
“我对你不住,也对不住子欣……你们都是好人。”虎妞再次向李子仁一鞠躬,然后噗通跪在地上,叩首认错。李子仁叹了口气准备上前抱她起来,结果衣服被陶启拽住,没能动身。陶启将李子仁的衣服往自己尾巴那里再铺一铺。
你就这么容易动恻隐之心?陶启对李子仁密信传音。
她与子欣情况相近且无父无母。我一时不查,被腾蛇钻了空子拿住了软处……但这也怪不了她,毕竟她一个人在外也活不了多久……李子仁解释。
“要我们原谅你也容易,你若是将洞府的钱全数给我,我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陶启开口对虎妞道。虎妞立刻抬首,眼中全是惊恐。
“你看,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自己心安。”陶启面色平静,又回到刚开始那副霁月清风的龙族神君模样。
“我……”虎妞一时说不出话。
“你且记得:今日你做什么都弥补不了昨日的罪过。如同你的继父对你再好也顶不了他谋害你母亲的罪过。你偷窃他人财物又买凶将他人灭口,恩将仇报出卖有缘人的命门这些罪也一样弥补不了。”陶启站起身走到虎妞面前。
“伸手。”陶启对虎妞伸出一只手。虎妞有些害怕但咬了咬牙,将双手放在陶启手心。一道天雷自天而落,自虎妞眉前掠过,将她前面几寸的地方劈出一个黑坑。虎妞双手也有累累伤痕,但伤势不算太重,只是皮肉尽开,要吃些苦头。
“你继父身死乃是因果报应。他日你若还如此轻贱人命,满眼仇恨,你继父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今日之刑法是为惩戒你出卖亲朋。你归去后需将事由告知于子欣本人,她愿意继续与你为友,乃是其人心善。若她不愿再与你为友,亦是因果报应。”
“如此,天理方回本源,自然由此流转。你的心才能有安定之所。世间心安最为难求,你可记牢?”陶启周身有清风拂过。
“我……记住了……”虎妞连连点头。
“勿忘今日之教训,去吧。”陶启挥了挥手。虎妞起身跑向李子欣。那些孩子早在天雷落下时便往这里跑,看陶启事毕,纷纷围上虎妞。虎妞在孩子圈的中心,倾诉她的罪过以及她的愧疚。
“要不要给她带点药?”李子仁感慨。“她是聪明孩子,自己会去找医生。”陶启呼出一口气,又换上轻松的面容。李子仁看了看在一边继续家常话题的家长三人组,摇了摇头:“不愧是正道。”
“有没有感觉你的心里也干净点了?”陶启继续打趣李子仁。“我做的都是买卖,都立了约起了誓的。也算合乎天道,你不能用天雷劈我。”李子仁举手求饶。“雷可追不上你。”陶启说着撸了一把李子仁的发尾。微弱的电流差点让李子仁的羽毛全炸起来,幸亏李子仁手快,运起水气将电引走。
“陶启?你幼不幼稚?”
李子仁话音还没落,陶启就已经跑向他的兄嫂。李子仁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跟了过去。
三位家长原来是在谈论饶河水文已定,红树林护土初成的事。此事一开始是由唐家的小弟——唐鸿提的主意,也是他主持的工作。如今他因此得福泽护佑,从四段升到了五段。今日唐铭来此,一是为了讨伐眼馋要偷取这份福泽的沙妖,二就是帮唐鸿准备庆功酒宴。唐家众位弟子与依靠在饶河红树林中的小妖都努力了许久,也是该喝喝酒,放放松,享受一下成功的欢乐了。陶启与李子仁回来得正巧,赶上了吃酒的好时候。
夜幕垂下,星河从天上倒映在水泽之中。四周的符咒与巡逻的唐家人一同将沙妖的最后一缕沙祟用净水冲走。不一会儿就有领了酒葫芦的人来替他的班。“值守期间可不准馋嘴。”换防人此话名为叮嘱实为玩笑。“这可是埋了八年的花酿,我能不喝?”新来的当值人直接打开葫芦塞。大家都知道今夜有刘昶庇佑,没有妖邪能靠近饶河。
唐家起了五六十个悬空符,将花酒装在带有真花的各色容器里,有碗碟,有葫芦,有酒杯,有荷叶,它们悬在空中又恰到好处绕开来客,任由游客拿取。为照顾修为尚浅的小妖,唐家还摆了两大桌豆包,甜饼,桃酥和挂面。
李子欣和虎妞一人坐一张台面,鼓着嘴还往口中塞饼。“别吃了子欣,你的嘴都要炸了!”小纯在她身边劝。另一边团团在虎妞身边也劝:“别吃了,实在不行就认输嘛!”两个姑娘呢喃说不清人话,陶启听大概意思是说:李子欣不原谅虎妞伤害她的哥哥,也不想让虎妞伤心。所以她们约定比试一番,如果李子欣赢了她们就绝交。如果虎妞赢了她们就继续做朋友。而比试的项目自然就是吃饼了。现下这两个姑娘谁都不愿意认输,看来李子欣是真的很想和虎妞绝交,虎妞也是真的很在意李子欣这个朋友。
陶启悄悄伸手摸饼时,摸到了唐鸿的手。这只小鹤刚刚登上五段,称呼也从小妖转成了神君,但他显然还没有习惯正道要辟谷的风俗。唐鸿咳嗽了两声把手收了回去,陶启则把饼悄摸声收在袖子里。为感谢唐鸿让饼之情,陶启凑到他身边塞了他一块桃酥。
“你们感情这么好——”恰在此时,唐铭微笑着出现在两人面前。“我真的很欣慰啊——”
“姐姐!”“大嫂……”两位弟弟一猫一鹤汗毛直立。唐铭对他们两人伸出手来平摊手掌。陶启与唐鸿只好自认倒霉把糖饼和桃酥放在唐铭手上。
“去喝酒吧。”唐铭把饼重新放到他们手中,公然放水,随后对着不远处的刘昶一笑。刘昶摇了摇头,也不在今日这喜庆日子念叨这两位小辈了。
唐鸿还在行礼,陶启已经早早拱了手,将饼塞进嘴里快速窜进人流。今日的好酒有限,容不得人多等。小鸿还是年轻了啊。陶启不记得自己喝到了第几杯,再转身伸手时他看到在灯火阑珊之处,于月下浅笑的李子仁。看他手中并没有酒,陶启勾上一壶瓷壶便往李子仁那儿走。
“小友留步。”莫在意拉住了陶启的袖子,给他拿来了两个玉杯。
“莫仙使。”陶启的兴致被打断,其实有些不愉快。但他很快明白此时莫在意拉住自己,是有不得不说的大事。于是乎,他浅行一礼,变了神色,静等莫在意开口。
“故友托我转赠小友一物。”莫在意伸手一握,一对双剑落在莫在意手中。雌剑上刻非攻,雄剑上刻诚心。陶启在童年模糊的记忆中曾见过这两柄剑,只是它们早随着陶启的生身父母投入大洪水之中,之后再无踪影。
“仙使的故友是……”陶启接过剑柄时,熟悉又温暖的灵气由手流入心田。那是他的父母,他不会认错。莫在意打断了陶启的话,伸手点中陶启脖间的蛇蛊,将这根红虫抽了出来。陶启这才拨开了他周身的幻象,看清他的本体,这是一只半翅尽碎的蝴蝶。
“我法力有限,这蛊我解不了多久,天一亮腾蛇便会攻破这个幻术。”莫在意将手挥一挥,红虫化作红色的蝴蝶飞向星空。“只有一夜时间,别太贪玩了。”
“前辈修的也是心魂?”陶启确实在找破蛊之法,他原本想单独找莫在意试上一试。莫在意看向陶启,很快探到他想向他求证的事。这只蝴蝶爽朗一笑,很是开心,像是看见了昔日的老友,陷入了怅惘和追思之中。
莫在意随手接过飘到他身边的酒杯,喝了一口:“离魂换体的密术确实存在,也确实可行。其中法门是:识真识梦,识己识人,以己做梦,以人做真。”
话音一落,陶启只觉自己被轻推一下,随后他便看见自己站在自己面前。不对,那是莫在意换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而自己在莫在意的身体里。这正是古书记载的离魂换体之法。陶启心中默念莫在意给的法门,凝神聚气,再次睁眼时已经成功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多谢前辈!”陶启对莫在意郑重一拜。他意外莫在意这么大方,喝杯酒就能把看家本领教给他。“哎呀,换回来的法门是什么?我有些记不得了。小友知道吗?”莫在意装起傻。
“从梦中醒来。”陶启如实作答。莫在意满意点点头,像是送走老友,又像是推后辈前进,他挥手撩开夜幕,手中飞出二三只蝴蝶。陶启并未向前半步,回首时已经立在李子仁不远处。身后星河似纱垂下,远方海幺幺大喊:“吃成这样才来找我,吃的时候怎么不叫我啊!”她的声音渐渐远去。虎妞好像躺在地上,子欣垂着头认了输。刘昶和唐铭两人手挽手,提着酒走向人群边沿。这一切都被夜色和灯火笼罩,变得迷蒙不清。
“你站在这里抱着剑做什么?”李子仁向陶启走来。陶启回神时喧闹声已经远离了他。他赶紧将两柄剑收好。
“怎么了?”李子仁关切看向陶启,他在问他有没有醉。
“不喝一杯?”陶启左手提出酒壶,在李子仁面前晃了晃。
李子仁摇了摇头:“我对夜里喝酒有些不好的印象,不想扫大家的兴。”
“那就陪我喝一杯?”陶启右手拎出两个玉杯,挥手叫酒壶自己倒酒至玉杯之中。见李子仁犹豫,陶启捉住离自己近的那杯,“干喝也无趣,行酒令太市侩。我们玩个新的。”
“咱俩谁管谁叫爹?”说完陶启将杯中的酒喝完。“好,叫爹。”
“啊?”李子仁本还有些丧气,一下被陶启激了起来,捉住酒杯一饮而尽。觥筹交错几回,两人面色渐红,话题也渐渐从爹和儿这方面上偏离。
“洞庭湖底下真有个大洞?”陶启问李子仁。“是,只不过这洞里除了石头什么也没有。”李子仁躺上地面,陶启也跟着他躺了下来。唐家为了开宴,在白沙上铺了草毯。此时这席草毯恰好被底下的白沙烘出一丝丝暖意。
两人又喝了几轮。
“北海真这么冷?”李子仁问陶启。“顶头的冰都有三尺厚!快冻死我了!反正我是再也不去了!”陶启抱怨。
再几杯后,陶启睡了过去。这一回不只是龙尾巴,他整个人都牢牢抱住了李子仁。
“……喂,你松一松,让我脱个衣服,这衣服是新买的……”李子仁靠在陶启身边小声。看着陶启已经沉入梦乡完全不为所动,李子仁叹了口气,将酒收好,扭了扭位置,亮出一只翅膀,盖住自己与陶启两人。
明月之上,一龙一鹤正携手同行,护卫这一方小小的乐土。明月之下,李子仁闭上了受酒意所困的眼皮,缩进了陶启的怀里。
梦中,李子仁看到了一片星河。顺着光亮,李子仁推开了陶启的心门。
“等你很久了。”陶启立在阳光明媚,山清水秀的庭院之中。
“这次又是什么?”李子仁笑了。他喝酒时就觉察到这条龙又打起什么新算盘。他好奇地顺着他的意思走,结果又见到了新东西。
“你心软又多情,容易被腾蛇看破。还是我心里安全,所以请你来坐坐。”陶启坐上凳子,示意李子仁坐到自己身侧。
“所以陶大师这回有何见教啊?”李子仁被陶启逗笑了,走到陶启身旁,按他的话坐定:我看你有什么好算计。
“我想邀你与我演一场大戏。”陶启嘴角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