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混乱的、与作者本人高度相关的文章。如果看到了任何现实的影子,请不要打扰影子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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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日夜里我又遇到了难题。我要毕业了,该死的,在这个时候。离开之前,我穿过学校一处偏角落的公园,那里树影稀疏,一鸟不鸣,让我的脚步声尴尬地落在石板地上。我穿越一座高大的横门,门上镶着一块旧牌匾,上写国立某某大学,一百多年前历史的一笔,如今在我头顶悠悠显示出尘封的得意。我爱这里吗,我无言以对;我对这里心存不舍,多半是因为我在这里爱上了什么东西。爱,爱是我的难题。
我的人生是一场漫无止境的求解,书本,小学课堂,经验常识,全都不是即拿即用的答案,我过于迟钝,对世界实感不佳,思虑重重,每行一步,问题多如繁星,且它们本应在几千年前熄灭。
到了这个年纪,我觉得我的心理疾病正在有条不紊地自愈。不过,我没有抑郁症、躁郁症,或者什么人格障碍的医学证明,大概率我只是一个误入泥潭的普通人。我积极求医,积极生活,重新向世界打开自己。可惜过去的事情仍令我头脑隐隐作痛,讲述似乎并不会让这些感受减轻太多。
但我还有爱,还有我生怕让朋友也觉得我是无法拯救的深渊,于是我开始在口头上放过自己。
我说:我这人,比较倒霉。这样大家就都轻松多了。大家开始说,我遭受这些,是我运气不好,有的事我就是无力回天。我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在心里复述:骗骗哥们儿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倒霉不能是我人生的正解。我需要求证,我需要经验,我需要下次再让我遇见一次,重来一次,我一定要做出更好的选择。最优解一定是存在的,我知道自己已经比很多人幸福,比很多人有能力,如果我不觉得自己是个笨蛋,那么我一定能找到它。
“你有全能自恋。”我的朋友,试图解决我困境的海福听了评价道。
“我就是得先相信自己,所有事才有真的实现的可能。”我挣扎道。
我们坐在客厅里,米色的灯光非常温和,但在凌晨三点的黑暗小区中就显得刺目。
“这就是全能自恋。”
我无法否认,因为我真的希望自己是全能的。曾经写作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的自娱自乐,纸糊的舞台上,孩子或是孩子喜欢的孩子们笨拙起舞。她打着节拍,即将要满足了。然而一枚灵魂从她体内升起,瞥了舞台一眼,默然不语。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想起没听的课,揉皱的纸团,回收站里的废稿,买来不看的精装书,没报上的第一志愿文学系。她的一枚灵魂开始永恒惩罚她,再也不许有这样天真的自我满足。她还差得远。
“我要死了。”这次,她说。
好吧,好吧,我要死了。我交出了我的理性。幸好,最近我很讨厌理性,也没升起背叛康德的负罪感。尽管平日所说的理性与我讨厌的理性完全不同。为什么最近开始讨厌理性,也要怪我为了毕业论文非要去学什么精神分析,但实际上我对两者都非常不满。现在我的生活两头都是丑恶,真是左右为难,无所依靠——靠,我成功来到了主体漂浮不定的后现代。
她抽了我一巴掌,警告我:“不要再想你那遮羞布一样的哲学了。”
这就是加速的第一夜。如此,显而易见,我没睡好觉。
这不是个好消息。因为今天有很重要的客人。阿花通过男朋友说,想来我家里打桌游。我是在上周才知道,原来阿花非常喜欢我。
我和阿花认识很早,只是新校区建成后,部分学院搬迁,就分开了。我觉得阿花亮闪闪的,很多事都做得好,也非常可爱。我活得太粗糙,囫囵吞枣地把白天吃进肚子,晚上要么发癫,要么发病,危害互联网公共空间。阿花还没把我屏蔽,已近乎一个奇迹。这几年我和阿花最多的交集,就是她发自己的照片时我会认真地夸她,希望她看到我的评论会高兴。我躲在老鼠洞里探头探脑,得知她喜欢我,真是让我惊喜得不可思议。
我盘踞家中,久不待客,时间紧任务重,至少得收拾出像样的客厅。白天要不要补觉就立刻变得不重要了。我这人的优点是死线战神,做完不说,也永远能做到及格线以上。最起码前半生是这样的。等阿花到来时,我的狗窝已经收拾出了游戏,安排好座位,风扇角度测试也完成了,几套骰子躺在骰盘里,果冻饮料冻在冰箱,像个先天桌游店圣体。
我快累死了,但阿花笑了,我舍命陪君子的心气一下又涨上来。那天上桌打到半夜,我已经精疲力竭,喝着东方树叶,终于没有在阿花旁边丢人地睡倒过去。正值仲夏,她男朋友问我明天要不要来他们家玩时,阿花说有空调,吹着风扇快要晕过去的我立刻就同意了。
这个月很充实。写完论文后,我开始有时间重新打艺,因此重新见到了许多朋友。每当这时,我都时不时感到庆幸与罪恶,庆幸自己四年来没有站队,没有恋爱,没有分手,没有因为朋友间的纠葛失去任何朋友,所以在四年后,我仍然可以和每个人打招呼。罪恶便罪恶于我必须向很多人分别隐瞒。
我非常贪婪,并且壮志勃勃,相信自己能在这张大网中安然无恙。
还有一点明显起来:我越来越频繁地见到橙轩。打艺,饭局,排练,欢送会,景点旅行,橙轩忽然无处不在。我隔了几天才猛然意识到,不光我是所有人的朋友,橙轩也是。他是我活在这个学校里最为重要的存在,这话毫不夸张,我扭曲的逻辑使我选择了相当孤独自负的道路,直到我拙劣的心再也无力填补它冷漠的空洞。某天我一抬头,看到他走在前面,世界在他脚下,在他身畔,在他前后左右沿着和谐的音符前行。他为此付出了巨大努力。他也在寻找宇宙照常运转的最优解。
橙轩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我们俩的学院答辩时间很早,我的答辩早在上个月便尘埃落定,橙轩也在这月初感伤地结束了毕业论文。所以,当绝大多数学院在五月上旬的最后一天才同时开始了答辩时,我们的朋友几乎都会在这一天解放。海福早早地打了电话,让我陪她晚上下馆子,另有几个朋友也陆续来约饭,几个人互相认识,很顺利地凑了一大桌。海福在的他们文学院一下午答辩了几百人,等她出来,天估计已经全黑了。橙轩一小时前刚陪室友在那家菜馆吃了饭,出来后来了我家。他说:“那家菜馆人挺多的,不一定有位置,要不先去看看吧。”
刚陪过一桌的橙轩就这样踏上了陪第二桌的旅程,我们前去探路,菜馆里正好空出来一个隔间。橙轩说:“我走之前还碰见白菜他们也来吃饭,刚刚白菜他们就是在这桌吃的。”
“诶,好巧?!”我放下包,忍不住感叹那些几年前就认识了的名字再次被提起。
这顿答辩庆功宴大家都吃得过于饱了,离开饭店时感觉每个人都在晕碳水。阿宅的晚间娱乐活动是回我家一起打游戏,海福带了机子,家里这下共计有两台NS,六个手柄,还有这么多人。终于能玩四个人的分手厨房了。我们开始做饭,第五章第六章的难度简直逆天,合家欢游戏变成了大坐牢,玩到凌晨已经没人清醒。朋友们该回家了,告别环节进行完毕后,家里还剩下橙轩,海福和我。
我忘了我们为什么开始聊心理问题了。橙轩虽然在救我,但我觉得他自己也和我类似。他劝我的话也是进一步退一步,充满纠结与反复,有自我投射的影子。“你可以不做这些的。唔,但真不让你做的话你也不一定会开心……”坐在对面的海福听起来要被气死了,颇觉得我们改变不绝对,就是绝对没改变,什么屁话,简直在支持对方自我殉道。
海福说的也许是对的,我从我无力抵抗的社交漩涡中爬出来,沿着河岸走着走着又想下去,多少是因为又看到了橙轩。他怎么做到的?如果他能一直做到,我当然也可以。扭曲的、暴论一般的逻辑一把把我推下水,好在这次我比上次学会了如何不让自己沉下去。下次我说不定就会游泳了。
那天过后,橙轩和我因为打艺的缘故走得很近,市里有在大剧院打艺的组织,他发现我重新开始打艺后,便带我去玩。结束后,我们风尘仆仆地从大剧院赶回学校。我在校外租了房子,学校落了门禁后,橙轩通常借居在我家客厅。回家路上,某省会白日里就不熙攘,夜里早已只剩下一座座卷帘门。时间已过了深夜十二点,万籁俱寂,而街角的蜜雪冰城灯牌亮得夺目,雪王的身躯在夜色中格外伟岸。
几分钟后,橙轩喝着草莓啵啵说:“蜜雪冰城真是我爹。”
精疲力竭的第二夜,我没有做梦,故休息时间虽短,但还算安逸。阿花请我去她家里玩的时候到了,我洗了澡,换了新衬衫,眼镜又摘又戴,最终决定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我搭车去了阿花的小区,阿花来楼下接我。
独自做客一开始确实局促,但大家都是旧友,共同爱好也多,重新熟络并不费力。阿花家的空调实在舒服,中午吃好了饭,我缩在桌子上抵抗睡意,直到眼皮越来越沉。
我一头倒在桌子上,脑门磕出一声闷响。
“怎么了?”阿花和阿花男朋友同时回头看我。
我惊醒过来:“我……”
阿花和阿花男朋友都用十分关切的眼神看着我,让我紧张得眼珠乱转,话在嘴里滚了几圈,终于组织出来:“……我有午睡的习惯,可以在你们家睡个午觉吗?”
“当然可以呀。”阿花笑了笑,欣然允许我躺上床去,躺在她旁边。她的小桌板上摆着电脑,正在上课。阿花男朋友暂停了电视里的动画片,调小了音量,独自继续宝可梦肉鸽。我盖上被子,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我喜欢打艺,过几天还有节目,如果可以的话,我自己的学院晚会我还想再打。梦里我还在学新的火把技,是前几天瞥到的那个,名字很好听,叫娜露梅亚。
我打艺的细节不能被阿花知道。他们属于我先前所说的我的罪恶,我需要分别隐瞒的相见,即我和橙轩其实在和阿花的前男友学习打艺。橙轩他们组了企划,我去练习时,被他们抓去帮忙摄像,录到深夜,橙轩又要借居我家。“怎么有的人被喜欢的乐队成员捡走了啊。”于是,在阿花前男友无心的一句玩笑中,在那该死的一圈又一圈的光弧中,错乱的神思开始展开对我的质询,它劈头盖脸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橙轩。
这真是太可怕了。我试图使自己像一台严密的机器一样运作,而感情是不讲道理的,是复杂而具有毁灭性的。学会如何运转友情,都使我经历了不少磨难,我不敢想恋爱色彩的喜欢更是怎样的洪水猛兽。潘多拉盒子就这样被打开了。好在这午间小憩里,我还不用面对这个问题。阿花家的空调,阿花的小被子,阿花,都让我开心不已。从后数到前来,我无奈地发现,这是我数十天里唯一一次好觉。很快,我的生活就要被难题击溃,我要在从未踏入的窄门前挣扎。
海福不是我的救星。曾经她也和橙轩一起在深夜试图把我从黑洞中拽回来,也在压马路时说:“我喜欢单方面喜欢别人,这样我就可以随时抽身了,我希望对方不要为我做什么或者太喜欢我。”
“我也同意。那我们这种互相喜欢的算什么情况?”我打趣道,“是我们互相喜欢但还没有到太亲密太冒犯的度吗?”
“对的对的对的。”海福连连点头。
她便是如此友善随和的一位强大女子。以前,放假见不到她的几个月里,我每次难过时也都会想她。我很喜欢她。
但这一天不对。这一天,她想要和我拍毕业照。我不会化妆,讨厌拍照,但我想和她留下回忆;她说她好紧张,我以为我们一样恐惧镜头。但这事出了岔子,她第一次给别人化妆,花了四个小时,再过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我跟她说过,天黑我就要去打艺。我要和橙轩拼车去大剧院,橙轩七点多就来问我出发吗。我要陪陪海福,说我们在校门附近再拍一点,等下直接就走。橙轩说没事,我去取个快递。八点半,我和海福告别,坐上了出发去大剧院的出租车。深夜十一点钟,我收到来自她的消息。
“你以前总说那几个人对你很过分你都能忍了那么久,是不是我在你面前太没有脾气了你才这样?”
她不满意我八点半的离去,她认为她为我花了四个小时化妆,为我拍照,代表着她为我做出了巨大的付出。
大剧院的wota艺练习刚结束,一行人坐在露天酒馆外面的圆桌上喝蜜雪冰城,就看到我痛苦地叹息一声,身体在位置上蜷缩起来。
橙轩问:“怎么了?”
我声音颤抖,而试图借二次元梗诙谐地说:“我被重力展开了。”我一边感到恐惧,一边在海福的聊天框里不停地道歉。我知道我错在哪里,我不应该把日程安排成这样,我辜负她的心血。可我忍不住对橙轩说:“我下午五点就告诉她我晚上要去打艺了,她给我化妆化到六点半……我真的不喜欢拍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争辩,明明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于是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橙轩就在这时很坚定地说:“不是的,你没有做错。”
“她不能说这样的话,这太过分了,她不能用关系好来绑架你。”他顿了顿,略有一点哭腔,“她这样觉得,我从七点开始等的那一个半小时又算什么。”
白天,我照例前往阿花家里。今天是蟹柳滑蛋和土豆烧肉。阿花男朋友做饭太好吃了,我很久没有吃到人类正常做出来的饭了。午饭结束后,阿花主动说:“来床上躺着吧,你来用这个枕头。”
我感激地躺上去,窜进被窝。阿花今天不上课,躺在我的旁边。
“我听酒儿说你不喜欢肢体接触。”
“嗯。但我只是不喜欢不经同意的肢体接触。”小时候是完全不喜欢,现在已经好多了。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需要知道,是因为突然碰我的话,我可能会条件反射地打人,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如果是你的话,随便做什么都可以。”
阿花开心地张开双臂:“申请抱抱!”
我轻轻地抱住了她。阿花蹭了蹭我,好像要在我怀中睡着了。
我想我也该午睡了。昨晚因为海福的事照样没睡好。在阿花这里,我能什么都不用考虑地休息一会儿。我闭上眼,却想,啊,马上就到了百团晚会的日子了,要表演节目了。橙轩他……
“暗恋是一种自慰。”
第三夜,橙轩说着,瞄了瞄我手中的章鱼小丸子,看到只剩一枚,拿起签子的手便放下了。
“我同意。”我将盒子向他那边倾斜,“给,平分一人四个,这你的。”
“我看你好像比较饿。”
“没有没有,已经饱了。给你。”
我平静而不容拒绝地又把小丸子递到他面前,他只好说声好的,顺从地扎走了最后一枚丸子。我合上空盒子,里面还剩下许多木鱼花,如果是我一个人在家里吃,我应该会拿两根签子当筷子,把它们全部打扫进胃里。但在街上就不行了。这是一种规训,我可以匀出力气对抗,故意在零散几个行人的目光下吃起剩下的残渣,但我的力气如今供我活着都时时缺斤少两,想想便作罢了。于是木鱼花被我宣判为垃圾,塑料包装袋化为垃圾袋。橙轩咽下小丸子,把自己的签子放进我手中的垃圾袋里。说到底,木鱼花也并不是什么有滋有味的东西,只是些可堪一嚼的薄片,在盒中堆叠起来,被小丸子的热气吹动,又沾了点酱料,借着别人的光东拼西凑,假装出一副可爱的、天经地义受人喜欢的样子。这无味的家伙作为章鱼小丸子的一部分活得理所当然,久而久之,居然等到了我这种人出现,习惯了吃它,习惯它这不顾大局的枯燥口感。这让我想起了我的毕业论文,它讲述一些德不配位的东西的一种可能逻辑。
它很无聊。我瞬间大为光火,只想把手里这垃圾抛进它该下的地狱。十几步后如我所愿,街角处冒出了垃圾桶,路灯下,桶身欢欣地发出金属色光泽。
我端详着几个洞口对应的分类,选中了其他垃圾,将手中那恼人的东西丢了进去。
下地狱去吧,我心说。
桶里垃圾半满,它轻轻落下了。它的姿态非常无害。
我习惯性地在想事情时抬头。今夜是一轮半圆月,也许因为前一天下过了雨,月亮蒙上了一层雾气,被模糊的边缘脏兮兮的,蒙着灰盖进夜里。月光烦闷,如同油画体验课里拿不准画笔的我,把一花一草晕染得不合时宜。
“那么,你最近一次自慰是什么时候?”
我从垃圾桶旁走回橙轩身边,接续之前的话题。
“大二左右。”
橙轩思索着,很主动地分享起来。他那位暗恋对象是我们共同的熟人。他声称他给很多人分享过这段安静的不打扰对方分毫的自慰故事。见我认真地听,他说:“欸,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也惊讶,惊讶四年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八卦绕着我走。
据他所描述的,他对她的暗恋,像是从玻璃窗里观看美丽的事物,即使触碰不到也会感到开心——也是他将其评价为自慰的原因之一。
静静地看着,静静地自我满足就够了。他说:“如果要接近的话,反而不会有那么喜欢。”
“我也很喜欢她。”我点点头,回想着那个女孩,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不过,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接近她,但看到她的痛苦,她的阴暗,我也仍然很喜欢她。”
那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很美,很惨,精神状态很差却活着,在诸多重压下坚强得超乎想象。
橙轩理解我,同时继续支持不接近。我理解他。
橙轩如今不再暗恋她了,在只言片语的讨论中,我们为她努力挣脱着禁锢而感到幸福。我喜欢我们的相似性,喜欢我们的喜悦会建立在他人的幸福、世界的和谐上,他欲望着成为一个善人,而我觉得应该有人来做这些。这话从两个大学生嘴里说出来,一万个人里有两万个都觉得可笑。所以我说他是我整个学校里最重要的存在,有些路一个人难走,看到橙轩也在路上的话,就相当于有一百个人的力量了。欲望和责任在出发点上又有何高下之分?无论如何,我们已选择了类似的准则,渴望观赏或引导事件发展至更为和平优美的结果,即使自己要进行更多的牺牲。可见这是效力相当的两个东西。何况它也并不非黑即白。
他批评我,如果你并非发自内心,那么你就会被不断地消耗,你会一直非常痛苦。
这话实在太好反驳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喜欢干这个,你就不痛苦了吗?
上节目要打的技,我练得只能说是依葫芦画瓢,有形无神,但打艺要有神,对基本功的要求太过扎实,不是一时半会能练出来的。晚上,我就去学我心爱的娜露梅亚,火把技就像解题,在合适的位置放上合适的圈圈,发力要比其他技好入门些。而且我喜欢理解这些圈圈的顺序和走势,木头经常夸我是火把技天才。
娜露梅亚作者发的教程很详细,我记住那些动作,跟练时双手拆分开学,分别转熟练后拼在一起,就能打出完整的三八拍动作了。
“根本就是左手画圆右手画方。”橙轩看着娜露梅亚的光圈评价道,“反人类的东西。”
橙轩学火把技很慢,对他而言,火把技真是槽点无数。我和木头最近都在学娜露梅亚,一般来说,大家应该尽量学更多相同的技,娜露梅亚真成了他的难题。
我如今今非昔比了,不再那么畏手畏脚,不会因为上个嘉年华晚会的节目就紧张到头晕眼花。然而在二审时,我们在路上遇到了橙轩的朋友,陌生的、很可爱的女孩子。
“你一个人出节目吗?”橙轩问。
“对啊。”女孩说。
“好勇敢,我们都只能成群结队地出节目。”橙轩笑了笑,带着我们和她一起走上了楼。
这是我不认识的人,我从未涉足过的社交圈,我一无所知的橙轩的一角。我脚下的地面突然消失了,空气被尽数抽走,我的心脏正在被撕扯,大脑将要爆裂,我意识到我在嫉妒、恐惧、无所适从。我第一次设想橙轩去谈恋爱,去交个女朋友吧,会发生什么呢?我心中汹涌的抗拒声将我淹没。不能这样,要是这样的话,我要去哪里呢?
那天橙轩的学弟发烧了。我们的节目审核结束后,我和木头坐在最后一排,橙轩来问有没有药,木头提议去楼下超市买药吧。橙轩说好。
我和木头收拾着东西,女孩上台了。橙轩在附近的椅子坐了下来。“等这个节目结束我们就下去。”
他掏出光棒,很认真地举着双臂挥舞起来。
我强忍着痛苦问:“你们朋友吗?”
橙轩点点头。
我转过身,也举起了自己的光棒。
台上的那个女孩,也太可爱了吧。
表演当晚,那女孩的节目被提到了我们前面。我很紧张,昨晚又没睡觉,白天只在阿花家休息了两小时,喝了咖啡,有些节目编排的事还想找橙轩确认,而橙轩哪里都不在。我胃里翻涌地难受,她的节目开始时,我正将头抵在椅背上,试图减轻身体的不适。
木头戳了戳我说:“哎,台下怎么有人拿着和我们一样的电棒啊?我去看看!”
我抬头看了看人群,一眼就看到那是橙轩新换的橙色电棒,木头只见过红色的那根,不知道橙轩买了新的。
我想喊住他,但木头已经冲出去了。
我远远地看着人堆里橙轩的橙色电棒,和二审那天一样,认真地为台上的女孩摇晃着节拍。
我在摊位上干呕了起来。
坐在一旁的海福拍了拍我的背:“你也太紧张了吧?”
我说:“确实啊。”我抬头看着傍晚那丑陋的灰黄色,“天怎么还没黑啊。”
我在白天回味着这段记忆,试图将自己抽离出去,但这种尝试非常失败。我二十二年里第一次品尝对他人亲密关系的嫉妒,我觉得我要坏掉了,我的系统出了问题,我没有搭载相应的模块,没有处理相关问题的经验。请问这是喜欢的一部分吗,请问这种扭曲的负面情绪对我有何益处,请问某个创造者为何抛弃我,如果连你也没有爱上过哪个人类个体,为何要给你的儿子爱上其他个体的能力。我是如此热爱知识,热爱每一份优美的解答,为何唯独爱之苦楚,要如此突如其来降下。我的答案又在哪里。
阿花还在我怀里静静睡着。白日漫长,白日漫长。
第四夜,我流畅地打下了娜露梅亚,准备开始细修光弧,让它能打出更美更流畅的圆圈。木头还没学会,他站在我身后说,怎么打的,教教我啊。
橙轩站在一边,好像已经放弃了。据海福评价,他的大腿肌是我们三人里最发达的,他打艺时比我们的发力都要好看。倒可以理解为,让他学火把技有点屈才了。
我甩了甩胳膊,在木头面前做好起始动作。“来来来,我教你怎么左手画圆,右手画方。”
我和海福分别前去唱了KTV,以这样的状态进KTV非常奇怪,我人生中听过的每一首曲子都让我想起橙轩,有些歌词唱出来真要把我撕碎。以前我唱这些,是为了纪念我死去的虚拟偶像,影视角色,游戏自机,如今居然是为一个活人,我肯定哪里出了问题。海福的事虽然将我重伤,但橙轩觉得她并非讲不了道理,还是建议我解释给她。果然互相说清楚了,互相原谅,很顺利地继续做了朋友。
橙轩后来仍然重复道:“有警报是好的。无论如何,你都要小心再被绑架。我还是提醒你,要小心。”
凌晨时分,海福回到宾馆,即将离开这里。我一个人穿过天桥,刷着手机,以为橙轩会去和其他朋友聚餐,但问了那边,又说橙轩没来。大晚上的,橙轩要是还在外面,就又回不去宿舍了。我家的钥匙,我室友白天喊他来帮忙搬东西时倒是给了他一枚,希望他无处可去的时候再来我家客厅吧。
结果半夜里他真消失了,他哪里都不在,难以想象,毕业季这样密度的社交活动,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他怎么能哪里都不在?我直觉上觉得他那边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可我没有任何立场去问。我就在担心与纠结中熬过一夜,从日出睡到大中午醒来,看到他凌晨五点都还在给我点赞。
“你怎么五点多还醒着?”我睡醒了,终于鼓起勇气问。
“气的。”橙轩说。
“下次气跟我说说吧。”我说。
于是我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位一直以来为这个世界,或至少是为他周围这个小世界尽心尽力的建筑师,与我面临了同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接班人。他的学弟自以为是,做了错事,却因为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了,不想再听到他的指责。学弟最近几个月都在时不时捅娄子,橙轩比喻自己为地球的撬棒,每次有哪里歪了,他就想办法撬回去,而上面这群人还觉得世界安稳运转是他们自己的功劳呢。
顺带一提,我这边的同型号学弟也刚刚滚出我的生活。那家伙被别人训斥后,橙轩负责安慰他一个半小时,他向橙轩保证说没事,反手又跑来我的聊天框大骂他所受的不公。被我吼了之后,又跑去橙轩那里问,能不能帮他传达一下对我的歉意。橙轩坐在我旁边,扣了手机,说他累了。我说我帮你回吧。我说:现在这里就是明哲在看,你能不能不要把橙轩当什么很好用的大哥哥啊,说话之前能不能想一想橙轩看到会不会难过啊?
橙轩看了一眼,蔫蔫地说:你还不如上我的身直接回他呢。
这几个小东西横竖不觉得自己应该领受批评,觉得自己无比正义,有责任感,尽心尽力,所以你们怎么能指责我?没有指甲盖大的自省心真是令人汗颜。
好吧,好吧,你们受到了太多的不公。我和橙轩就是该的。
橙轩学弟出事的这晚,橙轩问他,是不是我说的所有的话,你都觉得我在高高在上地指责你,说教你,找你的茬?
学弟说,是的。又评价橙轩真是幽默。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是不是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橙轩将头埋进膝盖,悲伤地责问自己,“我是不是一生就是纯纯的幽默?我是不是不该活在这里?世界怎么能这么运转?”
我坐在一旁,怒火中烧。你们这群该死的东西,怎么能把橙轩变成这个样子?!
第五夜,我无数次想伸出去的手这次终于伸了出去,揽住橙轩的肩膀,隔着一件白衬衫触碰他的体温。我每一秒都想拥抱他,如果我再让自己冲动一点点,我想抱着他让他在我肩头哭泣。但我的勇气最多至此,拍拍他的肩,拍拍他的胳膊。可我悲伤得好似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来。橙轩很久之前曾说,不了解我凭什么说喜欢我。别人都罢了,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把他放在自己前面,哪怕是自以为是的,那也让我来吧,我会做到的。
我伤害过橙轩,我记得一些我使他难堪的画面,牵连着我的创伤性记忆。我必须谨记,谨记橙轩为我做过多少让步。我不会自顾自地说喜欢他,我不会为了我的欲望而拥抱他,我听到他抑制不住的哭声和我抑制不住的心跳重合,我为我的懦弱找到了借口。
“不是的,不是的,至少我希望你活着。活着就好。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我从来没有真正擅长过安慰别人,我讲这一些老掉牙的、令人讨厌的无意义的话,我怕他生气,怕他不满,怕我帮不上他任何忙。我又抬头望天了,好像那些遥远的问题里有什么能来予我解答,而天上的星星沉默不语。我的语言系统要失灵了。
橙轩的崩溃还在继续:“是不是他们说喜欢我,都只是因为我会对他们好?”
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眼看着他正坠向我去年已坠入过的深渊,那时包括橙轩在内的所有人都想办法拉住了我的手,所有人都在我无数次的自我质疑中说,不是的,不是的,不能怪你。这表述不够精确,一件漫长的坏事发生,我们一定都在其中做错了什么,所以我倾向于说,绝不能全怪你。绝不能全怪你——你凭什么要承受全部的惩罚,就算你真的有错,你已领够了该受的折磨,凭什么最后还要你扛下一切?我受够了独自一人领罚,被挂在悬崖上啄食心脏,我向他人求救,于是得拯救,但橙轩直至今日也曾不对世界呼号。所以轮到我坐在他身边了,我要替他质问这个世界:橙轩做错了什么?一如几个月前的橙轩看到失魂落魄的我。
“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那时橙轩的口气令人痛苦。
这个世界不能这样伤害他,是世界的错,是你们的错,你们竟让这样的人想到寻死。我认识橙轩三年了,三年来第一次听到他说:“我是不是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
我不想再问我是否喜欢他了,那没有意义,我现在需要的是爱的词解。我轻轻环着他的肩,认真而平静地说:“不是的,我从来都不止喜欢你好的一面,我喜欢你的全部,你的敏感,你的纠结,你的自我满足,你的阴暗,我全都非常喜欢。你所有的一切都值得别人喜欢。”
我会被这样的问题困住的:我要怎么才能帮你一点,我能不能被你需要,我希望你比我幸福。
橙轩说:你这样的人没有得到好报,让我非常失望。对世界失望。
橙轩说:难道你还意识不到,我们陪你陪到凌晨三点,和看你可怜没有关系,是因为我们真的关心你。
橙轩说:对不起,是我的错,完全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接收到你的意思。
橙轩说:啊?今天是你生日啊,那要不要我们还是下楼去准备点什么……
我想对橙轩说什么。
我又在阿花家里睡觉。今天来晚了,早已过了午睡时间。阿花和阿花男朋友都知道我最近日夜颠倒,精力岌岌可危,也都劝我还是早些睡吧。
昨晚我不到两点就睡了,但噩梦缠身,频频惊醒。我永远恨做梦。我很少做美梦,就算有美梦,那它也在醒来后转瞬即逝。而我一做梦常常就是噩梦,更可恨的是,在这紧要关头,噩梦还抓住了脆弱的我。
我梦见我们朋友去出游,橙轩发烧了,我叫不到车,就在他旁边陪着他,又不知是做错还是说错了什么,他忽然不再理我了。
我在梦里崩溃道:“我究竟哪里惹你了?”
他说感觉我在提防别人。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这四年里我都为世界的和谐而努力,我需要和平稳定的环境,我热爱人类,也尽力去做了很多很多事。唯独此事世界休想指责我分毫,唯独此事,噩梦借橙轩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觉得真是过分。
在阿花家睡觉已成必行事宜,我平日邋遢,但死要面子,出发前总是洗了澡涂香橙味的身体乳,衬衫洗衣液用三合一的,带香氛。每次我都使劲闻闻自己手臂,毫无味道,还以为这准备全数失败。但阿花鼻子比我灵敏多了。我躺在阿花身边睡一大觉,醒来后,阿花说,你身上好香,睡得半张床都香香的。转头数落起自己男朋友。
第六夜,橙轩说:我不知道你走后这些话我要对谁说。没有你我要怎么活在这个,在这群死小孩天天惹事的世界里。
第六夜,橙轩说:这个世界上能做到了解我并且喜欢我的,只有你和另一个人……我说这些是为了思考难道这样还不够吗,两个人还不够吗……不是为了让你感动!
第六夜,橙轩说:要不要来看看我以前的日记,我找几篇搞笑的给你念念。
橙轩说了很多。我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后悔自己没有录音的习惯。我的记忆力还不够好,我只能回想一些片段:没有像你这样……遭遇相似,能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真的与我共情……
我还在寻求答案,我在体会它的无边无际。我在和他从深夜聊到太阳升起,我在想找到他时就能在学校里找到这么个善良的萌物,我在他需要时能赶到他身边,并且作为按他的别扭标准,能被他承认为喜欢他的人。在他身上,我看到自己折射出诸多可能形象,夸张地说,就像:让我试试同时做你最好的朋友,最恨的敌人,心理医生,精神导师,妈妈,同学,同好,随便什么东西。
有点像柏拉图,柏拉图说爱一个人是在使自己变得完整。
“我觉得你室友身上呈现出一种美丽的整体性,我非常喜欢。”橙轩的追求非常有趣,“还有你,你的行事逻辑呈现出了一个和谐的整体的美,你是内恰的——你只不过在过载的情况下崩溃一段时日,你本身仍然融洽,仍然优美——你是和谐的。”
“我们俩应该去做星神。”我笑着说,“你去当秩序星神,我去当同谐星神。几十亿年后,我们在宇宙再见。”
第七天,休息。我在午睡中得享安眠。午后,我的一枚灵魂升起,执笔写作。
-END-
写下时我在想,这是“我最喜欢的火把技、我也许最喜欢的人”
还是
“我最喜欢的人、我也许最喜欢的火把技”?
这是完全写给自己的文章,迷茫冲动的文章,交由情感驾驭的文章。
如果我有一天真正能让情感驾驭自己,我会更加幸福吗?
“我活得太粗糙,囫囵吞枣地把白天吃进肚子,晚上要么发癫,要么发病,危害互联网公共空间。”看到这一句感觉就已经回本了。
内容上,可能是我感受性比较钝,但至少我可以苍白地说一句:祝你幸福。
想了想到底要不要评论,这篇作品毕竟太私人了,我是说,因为太私人所以我不好评论,我有好多话想说,想了很多还是删掉了,很多话要面对面聊,请不要因为我看到这篇而产生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