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作者：猫箱  </p><p>免责mode：随意  </p><p>   </p><p>——————  </p><p>    </p><p>她在哭，眼泪一滴一滴砸在硬纸盒上，晕染成略深的颜色。  </p><p>猫想像往常一样摸摸她的脸她的手，但爪子却透过她的手臂，没有遇到一点阻力，好像摸上空气。猫变成了透明的猫，她看不见猫，也触碰不到猫。她往坑里填上土，光秃秃的小土堆，到了明年春天就会重新长出野草。  </p><p>做完这一切之后她起身离开，猫赶忙过去想蹭她的小腿，但她从猫身体里穿过，没来得及擦干的泪水滴落进猫的颅骨，再从舌头下面那片柔软的地方漏出去，残留的只有浓郁得消散不去的苦涩。  </p><p>　　   </p><p>“CAT350426号，该走了。”  </p><p>说话的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自打从宠物医院出来时黑猫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这是他第一次出声搭话。  </p><p>“你在太阳系第三行星执行任务的期限已到，在行动许可已经失效的情况下，星球上的生物感知不到你，你也无法影响任何事物，就算再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  </p><p>咪。猫叫了一声。  </p><p>“不，‘咪仔’只是你的行动代号，你不再需要这个身份了。”  </p><p>猫看着黑猫，眼神哀怨。  </p><p>“别这么看着我，规定就是规定。”  </p><p>猫不动，仍是看着。  </p><p>“……好吧，我可以宽限你几天。这片区域还有其他探员需要联络，等人齐了，我再来找你，到那时你不想走也必须跟我走了。”  </p><p>黑猫话音还未落定，猫就一个箭步窜了出去，飞也似地追上走远了的人类。被甩在原地的黑猫摇摇脑袋，迈开轻巧的步子，也从小土堆旁离开了。小小的荒草地恢复安静，再然后，被人类惊扰而噤声的虫豸小心翼翼地重新鸣唱起来。  </p><p>　　   </p><p>天色渐暗，人类到了家。猫趁着门完全关上之前溜进屋。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墙角的小灯亮着柔柔的光。猫有时候觉得人类太爱操心了，猫在夜里能看得很清楚，根本不需要留灯嘛。但猫又很喜欢人类操心，喜欢人类在一切必要或不必要的地方惦记着猫。  </p><p>猫等着最亮的灯亮起。每天太阳挨上地平线的时候，只要她在家，房间里就会亮起最亮的灯。雷打不动的日常的信号。但是今天没有，灯迟迟未亮，她自从进门倒在沙发上开始就待在那没动了。窗户半敞着，风微微撩起窗帘，气流慎之又慎地流转、盘旋，却怎么也带不动沉闷的空气。  </p><p>猫熟悉这沉闷，在猫和她相处的这些年里，偶尔能嗅到类似的气味，像水汽，黏在皮毛上，沉甸甸的，不舒服。而通常，只要猫往她怀里一跳，水汽就会散去不少。这次也会是如此吧。猫伏下身，蓄力，助跑，起跳，目标是人类的怀抱——可是一晃眼，猫无声地降落在了沙发后面的地板上。  </p><p>噢。猫想起来，该死的行动许可已经该死地失效了，猫碰不到她了，自然也没办法用自己的呼噜让她开心一些。猫愤怒地扒拉两下地板，理所当然，地板没有发出被爪子刮擦的尖叫，地板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p><p>猫围绕沙发转过两三圈，终于妥协地在距离人类一个食盆远、不容易不小心穿透的位置蜷缩下来，假装今夜依旧是个平凡的陪伴她的夜晚。  </p><p>人类不知道透明的猫穿过了她，也不知道地板又挨了两爪子，更不知道此时此刻，猫正在她脚边。奔波一天的疲惫和精神上的疲惫拖着人类沉沉入睡。  </p><p>　　   </p><p>　　   </p><p>猫被一股刺刺挠挠的气息惊醒，腾一下弹起来。  </p><p>　　   </p><p>夜已深，房间里依旧只有墙角灯亮着。窗帘敞开的那半边窗户，月光泼进室内，被洒了月光的地板、墙壁、家具，都失了原本的颜色，全部染上莹润的白，显得比墙角灯还要明亮。而就在这明亮月光的暴露下，在猫眼前，一团浑浊的黑影正在接近熟睡的人类。  </p><p>猫炸了毛，跳到人类和黑影之间，高高地拱起脊背。这团黑不溜秋的东西让猫全身上下每一个能发出预警的部位都在报警。黑影停止靠近，从它身上淌下的影子在猫爪子的尖端若即若离地游移，仿佛猫的位置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  </p><p>“让开。”黑影说。这声音就好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音节里都压抑着尖叫。“她的梦正是最美味的时候，你别耽误我享用美食。”  </p><p>嘶嘶！猫说。  </p><p>“你不应该在这儿，你的上司怎么没把你接走？”  </p><p>呜噜噜噜……猫说。黑影原地徘徊一阵，后退了。  </p><p>“算了，我改天再来。反正你不可能永远在这里守下去，你马上就要滚蛋了。”黑影撂下狠话，退进墙角灯和月光都照不到的死角，沉入了黑暗。那股扎着后颈的气息也随之消失，猫慢慢松懈下来。  </p><p>猫不会思考明天、以后、将来，猫只知道今晚自己打了胜仗。猫心里揣着骄傲，又看了一眼熟睡的人类，趴回原位。唯有见证一切的月亮怜惜地抚摸过猫看不见摸不着的小小身子，将猫身下本应该是影子的地方也抹上银白。  </p><p>　　   </p><p>猫醒来时已是日照当头，人类不在沙发上了，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出门在外。偶尔的心血来潮会煽动猫跟出去，但每每才刚出去半个脑袋，猫的好奇马上就会被一眼望不到底的走廊扑灭。老实说，昨天追着人类一路回家几乎耗尽了猫所有的勇气，猫还是更愿意待在家，待在自己的领地里。  </p><p>食盆里有食物，水盆里有水（尽管猫不常用水盆喝水），但猫现在不饿不渴，不冷不热，疼了好久的身体也不疼了，猫可以追牵着绳子的毛球追十几个来回……好吧，没有人给毛球牵绳子，猫也碰不到毛球。  </p><p>不止是毛球，猫推不动桌上的小玩意，扒不开抽屉，磨不到爪子。猫在大房间小房间里里外外跑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屈服于现状，懒懒散散地摊在窗台上，晒感觉不到热度的太阳。  </p><p>有鸟停在晾衣架上，猫恐吓它，鸟不为所动。风捎来一片落叶，猫用爪子去推它，落叶不为所动，直到被窃笑的风带走。楼底下，黑猫正在追着一只狸花。猫经常能看到那只狸花，骁勇善战，自从一时大意被人类抓走、耳朵上多了个缺口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逮住狸花。猫从未见过狸花跑得这样快，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住它，而黑猫紧追其后，大喊着“使命”“任务”“探员”等等。黑猫背上那道弯月形状的白毛随着脊背的快速起伏而流动，像漂浮于水面的月亮的倒影。  </p><p>　　   </p><p>　　   </p><p>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走过，一如过去猫和人类相处的每分每秒。黑影每晚都不请自来，然后被猫逼退，留下以“等你滚蛋”开头、“我就如何如何”中转、“咱们走着瞧”结尾的台词。流逝的时间冲淡了空气里的沉郁，与猫相关的物件落了一层肉眼观察不到的薄灰，而人类只是放任它们积灰。狸花还是没被追到，只不过黑猫越来越接近了。  </p><p>又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猫守在人类床前，这些天来猫总会等击退了黑影再睡觉。滴答滴答，秒针不安地走动，最为深而黑暗的死角里，黑影蠕动着涌现。猫的尾巴炸起，后颈到脊背的一大片皮肉都在轻微抽搐。  </p><p>嘶！猫大吼。  </p><p>“够了！”黑影同样大吼，流淌的影子几乎要咬住猫的前爪。“你们的上司到底怎么办事的，为什么留你留了这么久！都怪你，她就快变得不美味了！”  </p><p>今晚的黑影似乎格外焦躁，轮廓边缘甚至像猫的毛一样微微炸起，这让它——这让它看上去膨大了一整圈。  </p><p>不，不对，不是看上去，黑影确实膨大了一整圈，而且还有继续壮大的势头。不一会儿，黑影就大得快要填满整个卧室，人类好像也被影响到了，在睡梦中蜷起身体。庞大的黑影如同积雨云，酝酿着雷霆和风暴，尖锐的气息刺痛猫的每一根神经，猫嘶声尖叫，四个爪子死死扣住地板，一步也不后退。  </p><p>“快滚开！”黑影声势浩大。“要不然连你一起吃掉！”  </p><p>嘶嘶嘶！猫拒绝。  </p><p>“好啊，那就别怪我不客……嗷！”  </p><p>趁着黑影放狠话的空隙，猫的爪子比闪电还要快，狠狠撕开一片影子，从中淌出一些惊恐、焦虑、不安和痛苦。  </p><p>“你这个——嗯？！”  </p><p>黑影猛扑过来的动作忽然停住了，与此同时，猫感受到身后一道温和的气息覆盖过来，没过猫，向黑影蔓延。后者仿佛触电一般哆嗦了一下，气势立刻颓靡下去。接着，黑影嘟哝着一连串听不清的抱怨，飞快消失不见，刚才的来势汹汹仿佛只是个错觉。 </p><p>猫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回头：不知何时开始，白色的影子坐在人类床边。和黑影不一样，那白影不会让猫起一身鸡皮疙瘩。 </p><p>“谢谢你这几天一直守着她。作为回报，你想见见她吗？”白影说。 </p><p>猫不太明白什么叫“见见她”，这几天不是都和她在一起吗？但那柔和的光圈抚慰了猫，猫乖巧地跳上床，窝在侧躺的人类身边，正好填进人类手臂和腿围起来的那个凹陷里。白色的影子俯下身来，将人类和猫一同笼罩。这之前的每天，猫都是因为到了睡觉的时间才会睡觉，而唯有这一次，猫感受到了深深的倦意。 </p><p>猫睡着了。 </p><p>　　 </p><p>　　 </p><p>睁开眼，是清晨，她正要出门。 </p><p>咪嗷。猫叫了一声。她在门口停下，回望过来。“咪仔醒啦？在家要乖乖的哦，我下班了回来陪你玩。” </p><p>突然之间，害怕外面的猫涌起从未有过的强烈勇气。就是这个时候，再不会有其他时候了。于是猫猛冲过去，平地起跳直接跳进人类怀里。 </p><p>“哎呀怎么啦，你要和我一起上班吗？”她笑道。“那好吧，就今天一次哦。” </p><p>人类抱着猫出了门，走过长长的好像没有尽头的走廊（奇怪，走廊变短了），走到太阳底下。天气晴朗，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他们经过楼下的花坛，走出小区正门。融在背景里的路人面容模糊，存在感低得好像全世界只有她和猫。 </p><p>人类抱着猫上了公交车，没有人阻拦说宠物不能上车，取而代之，人类多刷了一次卡。他们在两人座位中靠过道的位置坐下，旁边靠窗的座位上，一只背上有着弯月形白毛的黑猫坐在那。 </p><p>公交车关好门，发动，驶向前方。车上除了她之外，其他的乘客都是猫。猫们很安静，只能听到一只狸花愤怒地挠着座椅的嘎吱声，以及汽车轰隆作响的引擎。 </p><p>经过四五站，黑猫开口了。 </p><p>“人类，再过一站你就要下车了。终点站是MEOW22星云，人类不能去那里。” </p><p>她愣了一下，“可是，咪仔……” </p><p>“CAT35……咪仔已经结束了在太阳系第三行星的任务，该回归母星了。” </p><p>“噢……” </p><p>人类低头，和怀里的猫对上视线。 </p><p>喵。猫担忧地说。 </p><p>“那就……祝贺你凯旋啦，咪仔。”她笑了笑，“虽然不知道你的任务是什么，但我想你一定完成得很出色。咪仔一直是最棒的。” </p><p>喵嗷！猫自豪地挺起胸脯。 </p><p>只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叮咚，公交车到站了。这是人类能留在车上的最后一站。她起身，把猫放在自己坐过的座位上。 </p><p>“再见，咪仔。”她挥手道别，转身下了车。车门关闭，继续向前行驶，直到道路尽头也没有停止。 </p><p>咪。猫问。 </p><p>“很遗憾，你不会再见到她……唔，一定要说的话，如果你能等，等到很久以后，她会来找你的。” </p><p>喵。猫说。但是黑猫没有接话，黑猫知道，猫这种生物不会思考明天、以后、将来，他们朝三暮四，很快就会遗忘，也没有耐性等下去。但……偶尔，非常偶尔，也会有例外出现。 </p><p>喵！好像在强调自己的决心似的，猫重申一遍。 </p><p>“好吧。”这次，黑猫如此回应。 </p><p>轰隆轰隆，引擎不知在什么时候改变了轰鸣的形式，窗外的景色也改变了，无限无垠的黑色，零零碎碎的亮光又不至于让世界完全黑暗。公交车一直向前，向前……驶向宇宙深处，驶向那个所有星星和生命诞生，又终将回归的地方。 </p><p>在他们身后，湛蓝的星球渐渐远去，远去。远到融入黑色幕布上的群星，化作一颗嵌在上面的，小小的蓝点。 </p><p>  </p><p>  </p><p>END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