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近日本市内突发不明流感,请各位市民注意防范,外地的专家组已经...”断了天线的收音机拼命地摸索着信号,我转动旋钮,墙灰布满裂纹的房间内支离破碎地回荡起古典的钢琴声。 </p><p> 二月着实是讨人嫌,既没有春季的生机盎然,又少了冬日的静默肃杀。在这么个断片的时节,只有病毒迫不及待地钻了空子,肆意玩弄着尚存的活物。我翘起椅子望向窗外,手里拨弄着一枚温润的玉璧。太阳昏昏沉沉地满足着最低限度的照明需求,外面的建筑也没有灯光,白雾遮天蔽日地吞噬曾经辉煌过的一切,天上什么都没剩下,鸟儿们连带着树木装点的绿意飞向了远方,让这座城市失去了最后的一点活力。 </p><p> 开门声陡然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路:“苍洛,今天学校没上课?”父亲一如既往地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不过我也难有怨言。“因为流感,学校昨天开始就停课了。”我顿了一会,“我昨天回来时就说过的。” </p><p> “哦......哦这样......”父亲也如往常那样眼神飘忽地敷衍,也许明天还会再来询问一次。 </p><p> 我咬了咬舌头,用指甲掐了下手指,最后咽下口水:“爸,我妈还没回......” </p><p> “不要提!”这种时候父亲才会直直地注视我,我揉了揉被吼声震得发胀的太阳穴对上他的视线。父亲也是很快意识到反应过激,只是生硬地撇开脸:“少乱说这些乱七八糟的。”随后匆匆闭门离去。 </p><p> 房间又回归了日复一日的沉寂,断续的古典音乐在此刻反而扰乱心神。母亲在半个月前陪同父亲外出,一周后却只有父亲一人回来,自那天开始父亲就魂不守舍地四处游荡,所幸公司也因为流感停工了而免于辞退。 </p><p> 我终于是关停了收音机,不仅是愈发焦躁的情绪,也因为咕咕作响的肚子。父亲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只能自己做午饭。滋滋的油烟裹挟着热气升腾,我常给母亲打下手,备菜、调味、技艺都已熟记于心,经过这段时间的实践已是轻松自如。在风扇和热油的交响中,我捕捉到一阵哀嚎,探头朝楼下看去,又是仨俩人抬着一个担架往救护车上搬,看医护人员全副武装的样子,毫不意外又是新的流感患者。我拉了拉窗格确定完全闭紧,才恍然回神赶紧关火将菜盛出。 </p><p> 略带苦涩的口感提醒着我还存活于此,这次的流感极为凶险,从发烧到死亡不到半天时间,在收到公告之前,班上已有两位同学无法前来上课。专家组其实早些日子就已经到达,对这次流感的研究却迟迟没有进展,连安抚民众的话语都显得那么有气无力。而且令大家感到诡异的是,每个因流感而死的人都是面带微笑的,极度的反差感不免让人为之胆寒,只得将自己的生活封闭在各自的房屋里以求安稳。砖墙隔绝了危机四伏的外界,也隔绝了群居动物的联络,仅有收音机能证明自己还存在于这个大社会中。 </p><p>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父亲在这么个意外的时间点回来了,进门看到我桌上的菜品愣了一阵,“苍洛......”名字刚说出口却转头去翻日历。正当我不明所以的时候,他又突然过来把粗糙又温热的手掌放在我的脖颈上:“今天需要你陪我出去,不对,是你需要陪我出去一趟。” </p><p> 我震惊得叫出来:“外面都是流感!你!”刚要脱口而出的责问被父亲急切的眼神打断,深吸一口气,“爸,你就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p><p> 父亲张开嘴却出不来声音,摇了摇头表明态度:“就相信爸爸一次,好吗?” </p><p> 无力感席卷我全身,又再次被愤怒充满,我推开父亲搭在我身上的手掌站起来:“我妈失踪一周了你不闻不问,要命的流感我劝了你好几次还天天往外跑,现在还要拖着我一起?你知不知道楼下刚刚走了一个?” </p><p> “苍洛,那不是流感,我还不能说。苍洛!”父亲的话此刻毫无信服力,我闷着一股气不顾叫喊快步走回房间锁上门,随后因为强烈的不知所措带来的绝望感而瘫在床上颤抖喘着粗气。记忆里的父亲是行动力极强,凡事只要商定好了就立刻动手实施,最后都能妥善完成,是我童年里无所不能的超人,现在浑浑噩噩连聊天都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既要担心自己又再被父亲弄得心神不宁。还有消失许久的母亲,报警的结果却只是失踪,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象她已经离去,但这个家已经越来越失去她的气息了,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p><p> 每到寒假春节后父亲都会开车带着一家人出去旅游,今年也不例外,这是我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父亲专心地开车,车窗外薄雪覆盖着即将苏醒的大地,街道人影不断掠过视线,我兴奋地同母亲谈论着想要吃的特色美食,虽然都是道听途说却也显得十分诱人。也许是车子太过老旧,惹人不适地震动一阵,却也影响不了我们的激情。在开出所居住的街道后...... </p><p> 我被单调有力的敲门声惊醒,房间已同屋外一般被黑暗笼罩,床单遍布深深浅浅的褶皱,扭成了一团。“什么事!”我继续瘫着,并不是很想再搭理父亲。 </p><p> “开个门吧,我们好好聊聊。”不知道是哭过一阵还是喝了酒,父亲的声音相比以前更加沉闷。 </p><p>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你什么都不会说的。” </p><p> 门外安静了许久,连脚步声都未响起过。“是你妈妈让我来找你的。” </p><p> 这一句话把即将再次入睡的我拽了起来,打开门后却连父亲的人影都没看到,唯有地上落了一张纸,歪歪斜斜地写着一段我十分熟悉的地址。“爸?”我没能得到回应,胸口压抑得难以呼吸,像是脑子里缺少了一块什么需要求证,也如父亲那般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p><p> 冬风的凛冽尚未褪色,将我单薄的衣着刺穿,但无法阻止我向未知狂奔。街道在黑夜中变成了我难以辨识的模样,一切似乎很新,一切又似乎很旧,与我珍视的回忆交融,撕扯着我的大脑。我凭着印象冲进了一处湖岸公园,在这个时间公园早已没了人声,更别提这疫情横行的时期,今晚也没什么不同。是恶作剧吗?我想不明白,脚步却不听使唤地继续朝公园中央走去。 </p><p> 母亲是个感性的人,总能用独特的眼光为我描述出一个不同寻常的世界,这所公园常常被作为散心的好去处。她讲清晨时的薄雾为出芽的杨树织轻纱,讲正午的烈阳与流苏树争辉,讲泛黄的枯叶醉倒于家乡,她讲这座公园也躲不过神寒,草木总会疲敝,湖面也将停滞,充斥着已逝之物,平衡着人们盈溢的热情。此刻,蚀骨的死意从四面八方钻入我的肌肤,我却极力品味着企图找到灵感所指引的方向。 </p><p> 久违的温暖从身后为我挡下大自然的怒号。“你终于来了。”是母亲的声音,平稳而捉摸不透。 </p><p> “为什么。”我没有回头脱口而出,失而复得母亲的怀抱没有想象中那般安心,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困惑与绝望。 </p><p> 不知什么被塞进了我的手心,我的脊椎因寒意而僵硬,艰难地低下头检查——那是一张以我的字迹记录着各种美食的纸条,只是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画歪折得不太正常。隆隆声取代了风的轰鸣,我感到全身骨骼都在扭曲抗议,大脑像是被生生挖走一块空洞:“我不明白,我,我只是想你回来,这样爸爸也许就能变得正常了。” </p><p> “苍洛。”母亲的声音似乎远在天边,夹杂着其他声音“该让他好好休息了。” </p><p> 手臂被猛地拉动,牵动全身踉跄一步,结实地摔在父亲的怀里。“为什么穿这么点就跑这来吹冷风!”我没法回应,父亲的声音被尖锐的耳鸣声所掩盖,任由他数落的同时为我套上一件件他的外衣。 </p><p> “妈妈找我了。”动作停下了,两个人像冰雕一样站在风中,“她给了我一张纸。” </p><p> 父亲连拖带拉地带着失神的我回到家中,我呆坐在床边拼凑着丢失的部分。“喝点热水吧。”父亲左手递过来杯子,在接过之后我注意到他手臂不受控制地抽动,卡扣啪嗒一声联系上了所有碎片,热浪从心口翻涌至颅内让我开始干呕,父亲则是早有预料般没有拨通急救电话,扶着我平躺下来。 </p><p> 今年的旅行陡然止步于这个逼仄的街道,车辆因为前方倾覆的货物紧急刹停打断了我对旅行的计划,我们这才惊觉震动并非来自所乘坐着的载具。父亲着急得想要再次发动却一连数次熄火,两侧的房屋轰隆隆向我们挤压而来。未经历过此等情况的我过于害怕本能地拉开车门,不顾父母的喊叫跳车逃离,父亲从车窗伸出左手想要抓住我却正好被掉落的墙块砸到完全反折了过去,母亲也从车里冲了出来,不等我有所反应一切都被废墟所埋没。 </p><p> “对不起。”有什么在从我身体里流走,我很快就明白了父亲所说的话,尽力地握紧他的手,想要抓住某种粗糙的真实,“爸,我,真的很对不起。” </p><p> 那次大地震唐突夺走了这座城市太多生命,怀有执念之人的三魂七魄会在逝去之时分崩离析,残缺地徒留在世间,直到执念完成或认识到自己的身世才会离去,形成了亡命的流感。 </p><p> 父亲就这样与我对视着,又回到了以前那个可靠的模样:“都过去了。” </p><p> “妈妈说,让你好好休息一下。”声音已经开始沙哑,咝咝漏着风声。 </p><p> “我会的。”手心贴合得更加紧密。 </p><p> 我不停地同父亲述说着往事,不论是快乐还是矛盾,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有趣的谈资,而父亲也时而点头时而道歉一一应答着。 </p><p> 气息由平稳变得急促,又由急促变得细弱,窗外已经泛起鱼肚白,我实在没有更多气力去提出新的话题了。 </p><p> 父亲笑着摩挲着我的手背,开口却是带了点哭腔:“没能找到让你留下来的办法,爸爸真是没用啊。” </p><p> “怎么会呢,”我努力睁着眼睛看着他,勾起嘴角,“爸爸永远是我的超人。”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