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你确定这里可以玩吗?”我小心翼翼地向里面张望。那是一个废旧许久的院子,听小区里的学长说过,房屋的主人几年前在外地遭遇意外,过世了,此后这里再也没人打理过,有些地方长了不少杂草,到膝盖那么高,铁门不大,我也不敢走近,只看到里面有很多草。不过这对于我们并没有说明影响,因为我们的目标是院子。
方成是我的同班同学,平时和我玩得很好,每次周末放假都会跑来找我玩,这次也不例外。
“当然没事啦!喏,离这不远就是初中学长学姐们的学校,他们的宿舍楼就在这附件,我经常看到有学长学姐来着玩来着。绝对没事的!”方成说得信誓坦坦,我也只好信了。
他轻轻一推,那“咿呀”作响的铁门就开了。我赶忙跟上方成的脚步。院子的占地面积挺大,设施却很简单,除了一栋站了三分之一的木房子外,就剩下那棵两层楼高的龙眼树、以及树下的那口长满苔藓的井了。院子的围墙脚长满了野草,有的已经到我的腰上了。只有几小块地方的草比较矮,应该是经常有人踩踏所造成的。
手表上的时针指着“5”,现在是夏天,太阳还是高高挂在天上,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我心里却有点毛毛的,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私闯别人宅子的盗窃心理……
不过我并没有多想,因为方成已经开始划分场地了。小区的健身场地被年级更大的学长占了,我们只好找别的地方打羽毛球。既然来了那就要好好打了,我也放放开了胆子。
羽毛球是我们最近才喜欢上的运动,技术还不熟练,你打来我打去,多半过不了几个回合就又落地了。到后来两人都累得满头是汗,不过都没有服输。
一阵不知从哪来的冷风,让我哆嗦了一下,连带着羸弱的羽毛球也吹离了原来的轨道。好巧不巧,正好落到了不远处的井里去,引来方成一阵抱怨。我们总共只带了两个球,原先的已经打烂,这是最后一个了。
我看着那口井,井旁边还耷拉着一条绳子,有种有说不清的诡异,晃了晃头。唉,平时还是和表哥少看点鬼片吧。
当我靠近那口井,望井里探望的时候。我浑身振了一下,然后惊恐地向后倒去,双脚一瞬间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寻找同伴的身影。“方成!方成!”
我很清楚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方成看到这样的我忙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井…井里有,有…有……”我感觉到我的牙齿都在打颤,可就是说不出那个字。没错,我很胆小,因为我刚才看得很清楚,绳子伸入井内的一端,绑着一个女人的头颅,那颗头正诡异地悬空在那里,朝着我狰狞地笑,尖利的牙齿外露,恶心的黄色唾液流了出来。那个头的皮肤很白,而上面布满了丝状的暗红色的血,白得可怕,红得可怖。
方成的胆子比我大很多,他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直接就趴在井边上往里瞅,我浑身冰冷,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切~这也能把你吓成这样,不就一个桶吗。”
方成的声音带着嘲讽。
木桶……?
说着方成抓住了旁边的绳子,慢慢地往上拉,我害怕得遮住了眼睛。伴随着源源不断的水声,我一边透过指缝看到方成提上来了一个红色的木桶,很干净,没有长一点儿青苔。而羽毛球就在木桶里的水中。
“看吧,就是一个桶嘛,”说着好像要证明这确实是一个普通的桶,用手当瓢舀了一点水往自己嘴里接。我想阻止,可是已经晚了。
不过奇怪的是,方成喝了这桶里的水后并没有什么事发生。还邀请我也来品尝一下。“这井水挺甜的,你要不要也尝尝?刚刚也怪累的。”
难道真的是我刚刚眼花了,把前不见看的电影情节代入进去了?我心里这样想着,就喝了一小口,甜是甜,可我怎么都觉得,喝进嘴是甜,咽下去后就带着丝铁锈的味道……
再然后,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后又继续打起了球,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件事遗留下的后遗症,反正我的身体一直感觉冷冷的,不管是跳跳跑跑那么久,还是让暖和的阳光照射在自己身上。依然如此暖不起来,至外而内的冷。
天渐渐暗下来,差不多已经是6点的样子了。刚才的事情我也并没有完全放下,或许是幻觉吧,不过心里总有个疙瘩。于是在打球的时候我也没有一开始那么专心致志,时不时地用余光瞟向几十米远的井。
也就是在那一瞬,我瞄向井的动作一顿,揉了揉眼睛,依然是那样的景。红色木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红绫,挂在龙眼树的树枝,正下方就是井。那红绫如鬼魅般无风自动,像似邀约一样,向我摆动……
我敢确定,上一眼木桶还在……
我敢确定,这里只有我和方成……
我敢确定,现在自己绝对没有眼花……
那么………
那么……
我再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身冰窟。那种浑身的冷,由内到外。我慌了,拉着方成就走,没有管被扔在地上的球拍。我害怕得语无伦次,只知道重复那句话,“走,走,离开这,走,方成我们走,快点……”
可奈何力气比不上,方成背对着那口井,许是刚才的经历,没有听从我的疯狂指令。跑了一小段路,挣脱开了我的手,往回走,去拿那副被遗弃的球拍。
不!你别回去!方成!难道你看不到那条红绫吗?木桶不见了!变成了红绫!我想喊出来,话却卡在嗓子眼。我内心极度恐惧,相信自己刚刚在井里看到的“东西”并不是幻觉,而是……
我不敢往下想,或许是害怕,以及人性的自私,我不再打算管方成,而是拼了命地往外跑,在出了铁门的瞬间我回头望,方成此刻正将球拍套到袋子里,根本没有发现,或许是根本就看不到,身边那一抹竖立着的红色影子吗……
……
回到家,我寻找着外公的身影。直到扑倒在外公身上,我才哭起来,放声大哭起来。外公问,阿暮你怎么了。我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哭。
后来,我连做了几天的噩梦。
听爱和邻居念叨家常的保姆阿姨说,XX初中旁边的一个破院子里闹鬼,说是晚上学生放学后经过那的时候,老是能听到院子里传来一个女的唱歌的声音,唱的是民谣,声音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过不了几天就传出学校死人了,再后来,那个歌声也消失了。
这些我都不关心,因为那天后,方成请了几个星期的假。别人都觉得奇怪,有的同学还跑来问我知不知道怎么回事,而我却不敢说,也什么都不敢做。那时,我六年级。
我最后也还是没有再见到方成,据说是转学到外省去了。再后来,上了初中,又听以前的同学说,方成死了,在医院里死的。
不过我也并不关心这个,因为此刻,那种熟悉的寒冷,再度降临在我身上。
以及,醒来后,枕头上的黄色唾液,和耳边萦绕的歌谣……
我经常去光顾一家酒馆。
没错,就是那种开设在偏僻小巷,空气潮湿腐烂切光线阴暗的方便做某些特殊活动的场所。
踏进酒馆,酒气熏天几乎令人几欲呕吐,但我强忍下腹中的恶心,要知道敢于踏入此地的人绝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好人,包括我。
但我还有一样不得不做的事,握紧手中的缎带,手掌张张合合,最终下定决心走上二楼。
排列整齐的方方正正的小门,门把上的铜漆已经脱落了八九成,暧昧不清的光线在门把上闪烁出令人不悦的弧度。
我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回应,我只好推开了门。
坐在床上的少女正在编织她穗黄的头发,听到开门的声音,才如同林中的幼鹿般受到了惊吓。
“Joe?”少女放下头发,走到我身前,并将我拉到房间中:“你怎么来了?”
我吞吞吐吐,在心中琢磨了半晌才开口:“Mirage,马上就到你的生日了。”我准备为我的礼物做出铺垫,让它的出场更加适合现在的氛围。
少女低下头:“可是,我的母亲说,我要在生日那天接我的第一次客人。”
我的心脏有些抽痛:“啊……我也马上要去征兵了,所以,所以我想先把礼物送给你。”
我将缎带拿出来:“我之前在集市上看见的,我觉得很适合你。”
少女接过缎带,将它系在手腕上:“我觉得很好看,谢谢。”少女扬起笑脸。
“你觉得好看就好。”我笑了笑。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又到了周末的时间,教室里只剩下了湿漉漉的拖把和坐在拖把旁边歪着脑袋注视着玻璃窗的男生。
“呀,这里发水灾了吗?”一个女生突然把头探了进来,目光扫视了一圈后就定格在窗边的男生身上。她轻轻地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装出老师的样子对台下的男生喊道:
“那位新转来的同学,能起来回答一个问题吗?”
“当然,只要与雇主无关的事情我都可以回答。”男生把脖子懒洋洋地扭过来,一对漆黑却又明亮的眸子在角落的阴影里微微闪光,“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他微笑着翘起了嘴角。
“嗯……”女生拿食指支住下巴,萌呆萌呆地歪了歪细嫩的脖子,“你打算用什么手段杀掉我呢?”她说着,白皙的脸蛋微微泛起了红晕,好像和她一起站在这个教室里的不是一个杀手,而是她最喜欢的男神。
“哦,没什么特别的,和其它同学差不多。”男生有着一张平凡得让人不会多瞧一眼的脸庞,但是只要稍稍认真起来,就会变得比闻名全美的偶像男歌手还要迷人。他拿起拖把,一遍遍地拖着教室的地板,拖把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红色,上面布满的粘稠的液体也有些发干,并不是很好拖了。
“该死,一整个教室五十多人的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拖净!我还把课桌和椅子都扔出去了!”男生从教室末尾一直拖到讲台边缘,抬起头,褐色小皮鞋搭配白色的连裤袜很好地衬托出了16岁少女细长匀称的双腿,米黄色短裙看起来性感又不失学生时代的清纯,上半身是瘦瘦的乳白色T恤衫外加米黄色纤绒马甲,像是日本漫画里经常出现的春季校服一般。男生盯着她微微凸起的胸部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了一句:“太小了,不合格。”
“呜,人家不高兴!”少女很失落地垂下脑袋,但样子看起来却更可爱了,“人家也还是会成长的嘛,再说还没有人来开发,好可惜……”她说着,眼神却渐渐变得闪闪发亮。
“阿拉阿拉~你别杀我了,我做你的女朋友如何?我的身材放在同龄人之中也是不错的哦~”
“没兴趣。”男生把沾满血浆的拖把扔掉,然后轻轻把手放在了女孩的头上,女生像只温顺的小猫那样把身体蜷缩在男孩的怀里,任由男生随意的抚摸。
“你真幸运,你是这个班里最后一个被我杀掉的人。”男生突然松开了手,躺在他怀里的女生突然愣了一下,然后整个脑壳都被掀开,脑浆在一瞬之间流了出来。
“OK,任务完成。”男生掏出笔记本,在本子上轻轻划掉了一个名字,可突然,他发觉自己的腹腔像被用刀划开那样绽放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血窟窿,他忍住剧痛走到女生的身边,发现她的手边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刻着一行娟秀的字迹——
终于和你拥抱了呢。就这么说好了,死掉以后也要在一起哦O(∩_∩)O~
灵魂:关于这个概念历来存在很大的争议。自教会势力衰落后,“灵魂即虚无”之说一度非常流行。但坚信灵魂存在的人也不在少数。贤者会内部对“灵魂”的看法也分为如上所说的两派。当然,第三派也是存在的,“在收集到确凿无误的证据之前,一切学说都只是假设和猜想。不过相同的容器或许会吸引同一个灵魂。”——这是七愚者之一,拉格朗日·维尔·德·托斯卡里亚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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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特-克里斯伯爵的花园向来以别致庄严的优美景色而倍受称赞。马车道两旁高挺的楠木在秋季落下紫褐色的果实,散发出微微辛辣刺激的香气。冬季这些坚韧的树木墨绿宛如盛夏尚未离去。而到了四月的春季,暗红色的树叶乘着暖湿的风簌簌落下,仿佛无声地提醒世人——每一次新生都已注定最终的衰弱和消亡。
托斯卡里亚公爵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乘着简朴的轿式四轮马车造访了伯爵府。
府邸的主人在花园。“也许等到明年就需要你亲自来给他们授课了。”蒙特-克里斯伯爵绕着水塘散步。睡莲的嫩叶刚浮上水面,还带着少许暗红的色彩。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托斯卡里亚公爵仔细观察了柳树枝上的小害虫,而后让它自由生长去了。
“但是这不代表我同意你的观点,”伯爵提醒自己的朋友。“她们顶多算是同名,除此以外没有共同点。”
“这只是化学反应尚未结束,亲爱的埃德蒙。我点燃了酒精灯,预热了试管,刚把钙质和蛋白质投入其中,你怎么能在这时候评判试验结果呢?”公爵大人的言谈向来自信,这份自信或许来自他漫长的生命中早已见识过了各种花样繁多的失败。
蒙特-克里斯伯爵以深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这位多年的挚友。拉格朗日·维尔·德·托斯卡里亚公爵,他的头发是狂欢节后篝火灰烬般的灰白色,这是贤者之石的副作用,仿佛无声的提醒“这个人的自然生命早已枯槁褪色”。但是他的脸和身体却始终保持着三十五岁前后的形貌,同他首次在贤者会的公共大厅里提出“灵魂新论”那天一模一样;同他在昔海遭遇风暴后,抓着木板漂到“法老号”商船近旁那天一模一样;同他亲手埋葬托斯卡里亚公爵夫人的一缕金发那天一模一样。
“他们还有一小时才上完课,”伯爵说罢向小路尽头的哑巴仆人阿里挥挥手,这位乌木一样黑的仆人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我们去亭子里喝杯茶吧,你有不好的事要说,我看得出来。”
花园的凉亭是极有异国特色八角形,每个角上挂着风铃。夏季睡莲盛开时,现年九岁的伯爵小姐拉菲尔喜欢躺在凉亭的长椅上听风铃的声响。不过眼下还是早春,阿里在长椅上铺了毯子,同时准备了三种茶和咖啡,咖啡壶是阿拉伯银器,茶具则是蓝白两色的东方瓷器。
“我打算带拉菲尔出一趟远门。”托斯卡里亚公爵直接说明来意。
“目的地是?”
“昔海。”
早春的风吹得铜铃叮当作响。昔海上此时正是狂风大作的时节,巨浪常常掀翻过往的船只。许多年前的这个季节,水手埃德蒙在甲板上修补被风浪损坏额度船舷时,看见奄奄一息的人抓着木板漂过来。
“你怎么会选在这种季节出海?”
“因为人们说昔海夜间起雾的时候是海难中的死者在行路,我想通过研究发现其中真正的原因。”刚得救的人喝着加了朗姆酒的开水。
“因为拉菲尔,”托斯卡纳公爵喝着加了肉桂的阿拉伯咖啡。“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有那么一点点奇怪的预言能力?”
“哪一个?”伯爵反问。
“弗朗蒂尔家那个。”
“没有。”伯爵一边表示否定一边点头。弗朗蒂尔是已故公爵夫人的娘家姓,最古老的佩剑贵族之一,一切家族特征无不表现出古老而显赫的战功。他们的纹章是:脚抓利剑的有翼龙,四周环绕荆棘,铭文为:勇敢,切勿鲁莽。弗朗蒂尔家一向统帅着军队,其家族财产与姓氏由战功最显赫军衔最高的人继承。弗朗蒂尔家的女孩也从小学习剑术,过去曾有数位弗朗蒂尔小姐打败王都卫队队员,一度成为趣闻。伯爵不禁轻轻耸肩,把茶杯放下,“如果你说她剑术高明我倒可以理解,但是预言……是用纸牌?”
“当然不是,没有纸牌,或者茶叶渣星相之类江湖骗子的东西。她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金发的拉菲尔坐在餐桌旁。“那太好了,维尔。没有一种蓝色比风暴之后的海与天空更美。我要和你一起去。”花瓶里大片的观叶植物衬托着她灿烂的美貌。托斯卡里亚公爵是最幸运的人,他摘走了万杰罗的金色蔷薇——必须承认,偶尔八卦和流言也会没有一丝夸张地描述事实。
“真的吗?不过我们也许会遇到大风暴”
“没有风暴的大海只能算是洗手盆而已。”
托斯卡里亚公爵笑了。“但是也许我们会就此成为鲛人的灯笼,永远沉在漆黑的海底。”
“不会的,”拉菲尔露出狡黠的笑容,神秘地凑近公爵低声说:“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会在这个世界上活到很老很老,直到头发全部变成灰白。直到那个时候,我仍然会和你在一起,而且始终保持着现在的样子。”
“她随口说什么?”
“说起‘法老号’商船。”托斯卡里亚公爵敷衍道。
蒙特-克里斯伯爵也不再追问。他叫阿里去拿点心,然后十分不满地说:“你该想想梅尔塞苔丝会有多生气。而我,必须在惹她生气或者对她撒谎之间做出选择——虽然客观来说,她是养女,你才是她的……呃,创造者。但是你那令人敬重的智慧就只能干成这种事吗?”
“争执或者欺骗是阁下和尊夫人之间的家务事了。”托斯卡里亚公爵对家庭琐碎表示出二十万分的无奈,“不过作为道歉,我可以帮你弄一只巨型枪乌贼。”
“哇!巨型枪乌贼!”蒙特-克里斯少爷,安静的时候仿佛天使,行动的时候就变成恶魔的小小洛伦佐快乐地扑向父亲。
“日安,维尔大人,可是我想要吐出幻景的蜃。”拉菲尔跟在弟弟后面,一本正经地伸出手。大鹦鹉所罗门在她肩上挪挪爪子。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命运,拉菲尔小姐。”公爵也一本正经地握住她的小手指。“我正打算邀请你随我一同出海观赏世界上最壮丽的幻景。”
“那真是太好了,请务必让我同去。”
“拉菲尔,这种事情应该首先请示父亲才对。”伯爵试图拿出父亲的权威。但是洛伦佐在一旁兴奋地说:“哦!我也要去!”于是伯爵只好先阻止这一个捣蛋鬼——“洛伦佐,你不能去,你要晕船。”
“我还没出过海呢,您怎么知道我晕船呢?”
“这是因为啊……”伯爵大人还没想出合适的借口,另一个捣蛋鬼也扑过来。“爸爸!听说在偏僻的岛屿上,人们相信世界是大蛤蜊吐出的气哪!”所罗门站不稳,只好扑着翅膀停在公爵大人胳膊上。
“哪有这种岛屿?”
“它只是恰好没在您的航线上呀。维尔大人,您觉得呢?”
“的确如此,拉菲尔小姐。这种信仰充满哲学意味,同时又非常契合岛民的生活环境,我们不能因为蒙特-克里斯先生没能发现就否定其存在……”
“拉格朗日!”
“维尔大人,您真是智慧的化身!”
“托斯卡里亚叔叔,我们会在船上装五门大炮,然后挂起黑旗出发吗?”
“谢谢您的赞美,拉菲尔小姐。另外,洛伦佐先生,我们不会那样做。”
“你们两个赶快坐好!”
……
这片混乱一直持续到阿里搬来两把椅子,把两个小坏蛋塞到座位上为止。无论拉菲尔或洛伦佐都对阿里抱有相当程度的敬意——尽管他不会说话,尽管他只是个仆人,而且在成为仆人之前他还是个奴隶。
“好了,”伯爵对各就各位的几个下午茶客人严肃地说,“我们刚才差不多讨论好了……”洛伦佐捏着嗓子咳嗽一声,拉菲尔坐得笔直假装像父亲一样严肃。伯爵不理会他们两人继续说:“因此决定让拉菲尔跟随托斯卡里亚公爵做一趟长途旅行。洛伦佐,你留在家里。”
“爸爸!”
“因为这次旅行对拉菲尔有重大意义,”伯爵看了看一脸得意的女儿,“但是如有可能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这个意义。”
所罗门仿佛洞察万事一样摇摇头咂咂嘴,开始喝红茶。
于是一个月后,阳光明媚的五月清晨,蒙特-克里斯小姐和托斯卡里亚公爵登上远行的商船。
当拉菲尔回头向父亲挥手时,伯爵恍然想起“法老号”乘着涨潮的浪花出港的日子,金发的托斯卡里亚公爵夫人回望码头,那碧绿的眼睛是何等相似。还有公爵本人,在漫长没有尽头的时光中,他就像过去投射下来的影子。
梅尔塞苔丝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就像那天一样,埃德蒙,一模一样。是她的灵魂回来了……带着从前的命运。”
伯爵拍拍妻子的胳膊。“没有灵魂,亲爱的梅尔。她是我们的女儿,不是弗朗蒂尔小姐。”
“但是这就像重生的仪式……昔海的亡灵……”
“没有这种事,梅尔,只是拉格朗日想克服过去的阴影。别担心,我们的船队在昔海上往来频繁,不会对危险视而不见。”
此后整整两年时间,伯爵府常常收到奇形怪状的礼物:巨大的乌木雕像、整只的狮子和鳄鱼标本、像新月一样银白闪亮的弯刀、几大箱橘子、装在陶罐里的腌橄榄,还有一块拳头大的翡翠——“父亲大人,”拉菲尔在附信中写道,“我们到了阿里的故乡,这里干热无比,金黄的阳光和沙土衬托着小块绿洲,哦,爸爸,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草地和泉水,仿佛黄金衬托下的祖母绿。我们住在总督府里,透过窗户可以俯瞰广阔而哀愁的沙漠。我听说了阿里和您的故事……总督说,他把这块宝石还给您,意在表明从现在起阿里可以自由地回到他的故乡。”
“他们会在十四个月之后进入昔海,但是那之后……我什么都看不见。”伯爵夫人收起破旧的纸牌。
经过两年零三个月提心吊胆的等待,出门旅行的两个人安然出现在伯爵府。洛伦佐高兴得扔掉练习剑热烈拥抱姐姐,“拉菲尔!你终于回来了!爸爸说要我们去寄宿学校。”
“洛伦佐,只有你一个人去寄宿学校。”伯爵冷静地纠正儿子。伯爵夫人则静静地打量着女儿——没有任何不快的记忆来破坏她的笑容,那双金绿色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阴影。真是太好了。
又一个午后,蒙特-克里斯伯爵和托斯卡里亚公爵来到花园凉亭。
“你们在昔海的时候到底看见了什么?”伯爵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都没有看见,真的。我们和一场风暴擦肩而过,没有造成任何损失。这要归功于船长饲养的三只善知鸟,它们能在风暴到来之前发出警报,我们便及时调整航线。”伯爵一脸不信任的表情。“不过有一天夜里起了大雾……那天夜里拉菲尔不知道为什么径自走到甲板上去了。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就是很普通的旅行而已。”
“不,是她的灵魂回来了。”
“没有证据。”
“拉菲尔就站在你眼前,你竟然说没有证据?你视力下降了,埃德蒙。”
“他们连头发的颜色都不像,怎么能算你的试验成功?”
“我能看见同一个灵魂站在我面前。”
“你这个傻瓜!”
“谢谢夸奖。”公爵大人欣然接受了这个评价。“我想请你帮忙……”
次日,两个穿着黑衣的男子在托斯卡里亚家族墓地里挖掉了“拉菲尔·弗·德·托斯卡里亚”的墓碑。挖开的土壤里种上了大片雪片莲。
这一年拉菲尔生日的时候,她收到托斯卡里亚公爵赠送的礼物。黑底银花纹的蛇形戒指,作为吊坠穿在银链上,蛇的腹部刻着托斯卡里亚家的铭文“诸神为吾所知”。
之后不久是寄宿学校开学的日子。年轻的蒙特-克里斯子爵对此极力反对——“爸爸!我年龄太小了,会被高年级学生欺负的!”
伯爵平静地看着阿里装好马车,一面回答:“是吗?那我真要好好同情欺负你的那些人。”
“为什么拉菲尔不去寄宿学校?!”
“因为寄宿学校没有女孩子的宿舍。”
“这不公平,爸爸!”
“世界本来就不是公平的,儿子。上车吧,对了,有人欺负的你时候绝对不准提我的名字。”
就这样洛伦佐小少爷被父亲送进了寄宿学校。而拉菲尔也开始学习托斯卡里亚公爵亲自教授的课程,和她一道学习的还有那位美人萨恩德。她们在喷泉旁边成为朋友,并且会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保持着这种关系。
THE END
勒·布歇-尚松家族,万杰罗的刽子手。数百年来,他们砍断凶手的头颈,勒紧恶徒的脖子,折断盗贼的四肢。点燃火刑堆时,他们根据家属的贿赂或王上的赦令悄悄勒死犯人……这些在正义和善良的阴影中清理污秽的人们。他们杀死平民和贵族,有时也杀死血族。无论多么漫长的永生,在刀斧面前也只是银光一闪。
眼下正是完美节,兼具新年与狂欢节两重意义,一年一度的重要节日。从1月1日黄昏到1月4日午夜,王都万杰罗会被鲜花、彩纸、笑闹、喧哗,以及昼夜不灭的灯火淹没。在繁华的日常景象之上,完美节将为这座享乐之城更添几笔癫狂的色彩。如果说欢乐是痛苦生活中提炼出的少许副产物,那么四天的狂欢只能算是喝下一剂汤药之后的两三颗砂糖。更何况在完美节的欢乐正式开始之前,新年第一日的正午,总会有一场公开行刑。在赫尔墨斯广场公开处死两个犯人。由两个从头到脚笼罩在黑布里的行刑者,将痛苦和罪行血淋淋地丢到众人面前。既有此举,想必任何人都不会在狂欢节结束后的宿醉中忘记自己身在现实的本分。
时间还远未到正午,赫尔墨斯广场上已经人满为患。广场周围,尤其是正面朝向行刑台的阳台及屋顶都已经被租赁一空,这些平日只求简朴实用的小旅店小事务所唯有在完美节期间才透出少许装饰之美。晚来一步或者被高得离谱的租金拒之门外的人只能向广场上的小贩购买折凳和简易望远镜。人人都准备好了彩色纸片、面粉球、长命烛和奇装异服,只等犯人的生命结束,领受了一年中最严厉的告诫,然后去好好取乐。
在广场边挂着蓝色窗帘的落地窗边,拉菲尔·德·蒙特-克里斯伯爵小姐也在耐心等待行刑,白色绣金线的毛皮披肩几乎盖过她的膝盖,一枚黑底银花纹噬咬自己尾巴的蛇形戒指挂在银链上充当链坠。陪同她的是贤者会的领袖拉格朗日·维尔·托斯卡里亚大人。这位睿智之人有着灰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这灰烬般的颜色静默地为他的生命做出注解——他的自然生命早已枯槁,所剩只是贤者之石的奇迹。
稍微留心的人会在维尔大人左手上看到同样的蛇形戒指,那是托斯卡里亚家族的标志,也是格外亲密的证明。在万杰罗的种种奇闻轶事中,有关他们二人的传闻之神秘丝毫不亚于传说中统治着所有血族的“地下亲王”,其荒诞则犹如大陆尽头、昔海彼岸的异国神话。人们传说,拉菲尔根本不是活人,她是维尔大人用最深奥的炼金术制造出的人偶。他从水银、硫磺、石灰、泥土中塑造出她的躯体,又从海中寻得她的灵魂,使她重新在世间行走。这些传说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罢,当事人对此只是一笑置之——在万杰罗,在自命不凡的桦榭区,没有一两个值得称道的传闻才叫悲惨。
拉菲尔举起望远镜看着广场。行刑台上安放了一座绞刑架和一个断头台。犯人还不见踪影,但行刑者已经在旁边等候了。同往年一样,行刑者从头到脚都蒙着黑布。是勒·布歇-尚松家的人无疑,只是鲜有人见过尚松家历代行刑者的真面目。他们身披黑布出现在众人面前,如同墓地的乌鸦,如同死神的仆役,如同过往每一个尚松的鬼魂在行走。
“我倒是想到一个相当有趣的问题,”拉菲尔忽然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维尔大人饶有兴趣地扬起眉毛。“请一定让我知道,亲爱的拉菲尔。”
“尚松家的人,”她向行刑台方向点点头。“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会令人生疑哪——莫非这个家族历来就只有唯一的一位行刑者?”
维尔大人被这番话逗得开心起来。“当然不是这样的,”他轻轻整理了一下伯爵小姐蓬松的棕色发卷。“根据我的亲身经验,尚松家族并非永生者。事实上,我相信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永生的脆弱。”
“看来您认识他们?”拉菲尔好奇地问。
“那是非常早古以前的事情了,而且也不能算是认识。”
“哦,维尔大人……”
无论十年或二十年,拉菲尔在对维尔大人说话时总会不自觉地带上少许孩子气的恳求语气。一个人在童年时代养成的习惯,就如同源自生命深处的遗传特征一样,是难以改变的。
维尔大人看看窗外,这是残余的冬季里最后几个阴冷天气。灰蒙蒙的天幕下,干冷的风像无形的大鸟掠过城市。绞刑架的挂绳摇摆不定。稍远处,一把彩纸被刮到空中,似乎对等待行刑的过程感到不耐烦。
“你还记得奥诺弗雷·谢尔班吗?”维尔大人换上郑重的语气。这个名字涉及到一段隐秘的往事,是他漫长生命中将要和拉菲尔分享的无数个秘密之一。而她本人就是这“无数”中的最为重大之一,于是所有的秘密都因此变得神圣且珍贵。
“因‘新德古拉主义’而被处死的血族贵族吧?替他行刑的也是勒·布歇-尚松吗?”
“正是尚松之一,但绝不是眼前这个尚松。同样地,奥诺弗雷·谢尔班确实是被处死的血族贵族,但并非传说中那个嗜血的疯子。两百年时间……如果创造宇宙只需七天的话,两百年时间用来流传一个故事委实长得过头了。”
拉菲尔安静地等待下文。一旦收敛笑容,这位伯爵小姐的脸庞就显出严肃深思的神情,翠绿的眼睛令人联想到夜色中游荡的猫。
“我能结识奥诺弗雷·谢尔班完全是拜贤者会所赐。如今为人所知的炼金术大师们在苏西莫斯历138年前后还都是初入贤者会的浅薄学者。谢尔班是那帮年轻学者极有才华的一个,因为在讨论会和各项研究中的优秀表现,大家默认他为领袖。和现在一样,所有的讨论会都在黄昏举行……”
“密涅瓦的猫头鹰总在黄昏时飞起,”拉菲尔援引这句古老格言。
“你真是个胡言乱语的诗人,”维尔大人笑了。拉菲尔总能令他笑出来——无论是幼儿时天真的举动或成年后聪慧的谈吐。如果将拉格朗日·维尔·托斯卡里亚大人的生命比作一支没有终结的赋格曲,那么拉菲尔无疑是其中最欢快的主题。她的言谈举止,一切行为,乃至于既成事实和尚未闯下的祸事,都将成为托斯卡里亚赋格曲中跳跃流畅,如忘忧果般令人迷醉的旋律。
“贤者会行事向来遵循最简。黄昏时分是血族与人类共同行动的时间,这才是原因所在。”他举起单筒望远镜看了看广场方向。距正午还有半个小时,囚犯就快押来了。“谢尔班那篇引起争议的论文——《血族在自然界中的地位》——就写于这一时期。这篇文章后来在审判中成为对他不利的证据。”
拉菲尔不易察觉地点点头。她在维尔大人的书房里读到过这篇论文,其内容并不偏颇,甚至是客观而翔实的。但幼苗生长时,人们往往不能预见它日后的作用。
“当时他接受血液交换仪式不过十多年时间。外表就像所有血族一样,苍白,俊美。必须承认,在选择同类方面血族格外谨慎严格。然而身为人类的特质依然保留在他身上,他的性格是热烈而快活的,喜好一切享乐。我们常常一起用餐,他享用普通的美食,以一杯牛血佐餐,与我们品尝葡萄酒别无二致。他也是剧院的常客。一个人若是活得太久,难免对戏剧感到厌倦,这点我也不能免俗。但谢尔班那时只能算是普通的年轻人而已,普通的娱乐他一样也不肯错过。所以,很自然地,在一年完美节的长命烛之夜,他发现了万杰罗城中的无名宝石。”
“于是这也是不能免俗?”拉菲尔略带嘲讽地说。
“是的,人人皆世俗。谢尔班的那个无名宝石娇小可爱,却生着一种令人敬服的气质。她的眼神就像马戏团的驯兽师那样,傲慢、危险,几乎能叫野兽驯服。这样的眼神往往会成为灵魂上的鞭笞,比现实中的九尾猫皮鞭更甚。谢尔班就像一切注定短命的普通人那样疯狂地爱她,而她更是报以十倍的热情。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白夜和二十个满月,想出了无数个荒唐的主意取乐——在圣乔治纪念堂的屋顶上跳舞,在河堤上赛马,谢尔班为她在白夜里制造了一场降雪,而她则陪谢尔班啜饮温热的血。若非饮用人血是一项重罪,她一定会将自己的血献给他。
“她住在花冠剧院附近公寓的小阁楼上,靠着替演员们缝衣服,织花边维生。她绝口不提自己的家人,谢尔班也就从来不问。事情就以这种胡闹似的方式持续下去。那时候我们无不断定他们最终会以同样疯疯癫癫的热情来结束这场恋爱,甚至做好了准备观赏这场活生生的悲喜剧。只是……哦,人类的想象永远不及生活的万分之一复杂,我们生造的悲剧与现实的悲剧相比不过是滑稽剧。
“大约是苏西莫斯历141年或者142年的秋季的一天,我们在郊区观察星相,直到午夜才返回。虽然万杰罗那时已取消宵禁制度,但应付卫队夜组永远是件麻烦事。因此我们决定穿过石墙区……”
拉菲尔听了到这里禁笑了。万杰罗有极少数这样的地方——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更加整洁、安全、便于交通,只会像有害健康的疮疤一直存在,甚至会选个合适的时机向周围扩散一点。石墙区就是这样,它最初是万杰罗旧日的城墙所在。随着财富积累,万杰罗不断打破外壳向外扩张。芬芳迷人的桦榭区里显赫的姓氏永远没能超过二百个。而由城外流亡者、身份不明的可疑人士杂凑起来的聚居区却日益扩大,渐渐成了城内的一个区。拉菲尔曾乔装进入石墙区。层层叠叠的建筑排列得如同迷宫。每一条小巷,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法术的力量,稍有天赋的人就能感觉到那种令皮肤轻微刺痛发痒的气息。那是个犹如藏匿了怪兽一样的地方。万杰罗的风格在此处荡然无存,异国的格调体现在每一片砖瓦上。如果说河岸区的贫穷、肮脏和狡猾都还打着万杰罗原产的印记,那么石墙区的危险和神秘就是来历不明之物了。
维尔大人见到拉菲尔偷偷发笑,自己不禁也笑了,只有分享同一桩恶作剧的人才能体会到个中的好笑之处。但他随即摇摇头,严肃地说:“不,拉菲尔。直到现在,我想起那天夜里通往石墙区的小路依然懊悔不已。那天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十个满月——最后一个满月。如果说那之前都是喜剧的话,之后则成了漫长的悲剧。
“我们穿过昏暗的小路进入石墙区,那个地方虽然从未禁止旁人出入,但却隐含着一种叫人望而却步的架势。最老旧的残垣断壁上刻着许多人像,其中好些如同被斩首一样,头都随着颓圻的部分消失了,剩下的浮雕被风化,被苔藓侵蚀,被昏黄的煤气灯照着,看上去好像附着鬼怪的古代图腾。我们就在迷宫般不断分叉的小巷子中兜圈子。拐了几个弯之后,竟然看见一家人门楣和门把手上挂着金线扎起来的新鲜橘子花。
“于是有人叫起来:‘在午夜举行婚礼!万杰罗竟有这样的异国风俗!’
“立刻就有人反对:‘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野蛮人?金线串起的橘子花不就是万杰罗的花样吗?’
“‘但夜间的婚礼却是昔海彼岸,那些古怪东方人的习俗啊。看,他们屋里灯火通明,还有音乐声。正是人人兴高采烈的时候哪!’
“这时候谢尔班作出调解的架势说:‘既然婚礼还在举行,我们不如进去看个究竟好了。他们的大门上挂着万杰罗风格的花束,想必也会欢迎路人加入庆祝婚礼的行列。也许这家人是从东边渡海而来的流亡者,现在正举行着兼有两种妙处的婚礼呢。’
“他说完就毫不客气地跨进别人家大门。剩下的人也只好跟了进去。
“我们没有收到阻拦,但也没有受到多少欢迎。我自忖这也许是石墙区自成一体的怪癖向万杰罗风俗屈尊让步所致。但事情并非如此。
“这场婚礼非常古怪,全然没有一般婚礼的欢快气氛。灯光、装饰、摆设、酒水、餐具,还有前来观礼的人全部带着一种过于严肃的气氛。整座房子就像被冬天早晨灰扑扑的浓雾笼罩着一样令人不快。屋里的乐队加起来不过六个人。两个小提琴,一个中提琴,一个大提琴,一支长笛,还有一架大键琴,演奏着不愠不火的音乐。新郎是个粗壮的年轻人,长了一头粗硬的黑发和扁宽的鼻子。新娘的脸则被白色镶金边的面具遮住。穿着礼服在昏暗中行走的人们一个个小心谨慎,其中更有四五个体态轻盈的年轻姑娘,戴着深色丝绒面具遮住脸,这为婚礼更添一笔诡异色彩。
“这些人默默地饮酒,低声和他人碰杯祝福,仿佛生恐祝词被他人听去变成了诅咒。偶尔有几个人在跳舞,但乐曲始终是缓慢庄严的。
“谢尔班忍不住问这家的主人:‘你们是万杰罗的居民,还是别处的移民?’
“那个人回答:‘我的家族一直生活在万杰罗,从我的曾祖父起,家族中没有一个男人不是在正义者陵园下葬。’
“‘这不是很好吗!’谢尔班大声说。‘先生,我祝你和你的家族荣光共存!’
“‘我宁愿不要,’主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杯子。‘但仍然感谢你。’
“像谢尔班那样的人,就算遇到公墓里的死人半夜聚会跳舞,也会想去凑个热闹,婚礼上自然更要不遗余力地制造快乐气氛带领下,大家喝了更多的酒,找出纸牌和筛子开始下注。中间还把仆人叫来,命令他不买到刚出炉的烤鹅就不要回来。之后又要求乐师们演奏欢快的曲子。谢尔班拉起戴丝绒面具的姑娘之一带头跳起四对舞。舞曲结束时,他突然拉住那姑娘的胳膊,出其不意地摘下她的面具。与此同时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
“‘蒂珂!’谢尔班惊呼——那正是他的无名宝石,这二十个月以来他全部的爱与热情所系。
“蒂珂怒视着他骂道:‘你这个傻瓜!没晒太阳你的脑子霉烂了吗?为什么要半夜跑到这种地方来?!你倒不如现在就把自己挂在绞刑架上!……’
“‘我不准你对客人无礼,蒂珂!’这家的主人呵斥道。
“蒂珂夺回面具愤怒地走了。
“‘作为刽子手的女儿,显然不如作贵族老爷的女儿快乐。请原谅。’
“这句话足以说明很多问题——刽子手家族。永远的行刑者。刽子手的女儿只能嫁给刽子手的儿子。万杰罗登记在册的有七个刽子手家族,数百年来,七个家族之间频繁通婚,却从来没有一滴杀人者的血流到他们以外的家族中去。传说看见了刽子手女儿容貌的人无一例外都会以死刑收场。
“婚礼现场一片死寂。谢尔班微微鞠了一躬。‘不,是我该向万杰罗城中执行正义的人致敬。能否请教阁下的姓氏?’
“‘勒·布歇-尚松,’主人说出这个可怕的姓氏。‘倘若有朝一日你要用到我,我保证不会给你带来丝毫痛苦。以感谢今天,你在婚礼上带来的祝福。只是我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而我,将铭记你的好意。’
“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离天亮不剩几个小时了。我们离开尚松大宅,在大片橘子花装饰的大门上,可以看见这个家族的铭文——死亡永恒。
“自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蒂珂。在她小时候的最初一段时间,谢尔班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她。但她曾住过的阁楼一夜间人去楼空,房东提及这个黑眼睛的房客时忍不住啐骂:‘她不但前者两个月房租,还卷走了我最好的一套餐具!’谢尔班又找到她的主顾,却发现她丢下一堆不能按时交货的花边、裙子衬衣,害得人家手忙脚乱。我还陪他去了两个勒·布歇-尚松府上,得到的只是冷淡的礼貌。后来我们还寻访了城内各种古怪的所在。像是疯人院、监狱,还有圣骨堂遗迹——那个地方在苏西莫斯历197年遭遇了一场水灾,之后就被填平了。我们甚至还暗中调查了成立绝大部分的流浪汉、乞丐、窃贼和算命的,但所有这些努力都不能帮助谢尔班找到他的无名宝石。”
“我倒是能够理解她,”拉菲尔轻声说。“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泄露就是结束之时。但是维尔大人,关于刽子手家族的种种禁忌,竟然是这样令人深信不疑吗?”
“是的,时至今日,尚松家也不曾与刽子手以外的人通婚。”
“就因为‘看到刽子手女儿的脸会被判死刑’这种可笑的迷信?”
“没有迷信,亲爱的拉菲尔。这就像万杰罗在每年的1月4日过完美节一样有着似是而非的理由;像你会对王上行礼一样荒谬又理所当然;像我们每年开始狂欢节之前要处决两个犯人一样笃定且不由分说。任何事情都没有迷信,只是理由有所歪曲而已。”
“难道您真的认为奥诺弗雷·谢尔班之死与那位尚松小姐的美貌有关吗?”
“如何能断定二者无关呢,亲爱的拉菲尔?”
伯爵小姐想了想。“也许吧,也许等听您讲完那桩令他丢了性命的案件之后,我会有自己的判断。”
“当然。”
此时犯人已经被押上行刑台,广场上拥挤的人群中传出一阵低沉的骚动,仿佛一头被惊动的巨兽骤然抖动了皮毛。维尔大人作出邀请的姿势和拉菲尔一起来到窗边。监斩官开始宣读两个犯人的罪行。此举纯属形式——广场如此之大,根本没人能听清况且有关犯人的全部消息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告知全城了。
“两年后,谢尔班完成了贤者会的一般课程。而后应地下亲王米特维加侯爵的召唤,成为‘午夜内阁’的成员。据侯爵本人描述,他相当有能力,值得被委以重任。在苏西莫斯历174年,地下亲王接到秘密报告,称红狮山谷一带的血族违背律令食用人血。此时立即呈报王上,知情的人无不震惊。很快王上下令派血族和人类的贵族各一人,共同调查这件事。
“于是谢尔班和维瓦尔男爵一行人来到红狮山谷。但最初所见的情况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里只是位于山谷之中的平静小城。山谷光照强烈,但土壤里含有过多铁质,不适合耕种。红狮葡萄酿的酒虽然非常有名,但那种葡萄产量稀少,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他们调查了居住在红狮山谷的二十九位血族,发现有人暗中向平民购买鲜血。此举在血族律令中被明确禁止。谢尔班和维瓦尔男爵想要立即组织审判,但是却遭到当地人的反对。他们坚称,出售血液完全出于自愿,而且报酬极为丰厚,是他们重要的生活补贴。”
“不妙,”拉菲尔简洁地评论。
“是的,非常不妙。买来的血液必然会转手给他人,否则就不值得出高价。
“当时他们核查了所有果园的收支和葡萄酒价格,或是连夜赶到其他城镇的酒商家里,向他们询问每一批酒的去向。最终的结果——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红狮山谷的葡萄酒有一半以上被掺入人血,以极高的价格卖给了一位自称‘德拉库拉九世’的人。谢尔班在写给王上的报告中说,已经发现了重要的线索,希望在充分调查清楚后采取行动。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接近这个疯子,摸清了他的野心和他那些追随者的动向。三个月后,谢尔班请求排除军队将那些危险人物一网打尽。
“但是当卫队来到红狮山谷的时候,看见的却是所有居民自在自己家中,死因当然是大量失血。维瓦尔男爵及其随从作为外乡人,他们的尸体被摆在小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另外二十九位血族也未能幸免。唯一活下来的是谢尔班。”
“听起来和审判记录完全一样。”
“确实完全一样,亲爱的拉菲尔。当你需要谎言时,就从事实中找一段。整个事件唯一与记录不同的地方在于:谢尔班等人过早地销毁了红狮山谷那批掺血的葡萄酒。那个‘德拉库拉九世’的地窖里不再有血腥的酒,他的追随者却被人血的味道,以及他编造胡言乱语夺去了理智。于是制造了红狮山谷的惨剧。卫队没有抓住那个冒牌货,而酿制、贩售葡萄酒的人都已经死了,所以必须有一个替罪羊。”
拉菲尔沉默地看着广场中心的行刑台。监斩官念完了犯人的罪行。按惯例,他开始向广场上的人们询问是否要宽恕这两个犯人。广场上一片寂静——不会有人同情绞架上的罪犯,也不会有人指望刀斧懂得宽恕。
“谢尔班的罪名是‘煽动血族夺取他人血液。不光犯下谋杀罪,同时使整个血族蒙上了嗜血与恐怖的恶名。’他在黎明时分被处死。依然有大批市民观看行刑。人们对那个行刑者发出嘘声,因为他不停地发抖,仿佛害怕那个将死的人。最终他费尽力气拉下绞刑架的绳索,谢尔班立刻双脚悬空,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后不动了。即使是血族,绞刑依然能带来剧烈的痛苦。随后太阳出来了,挂着绞架上的人开始剧烈收缩,最终变成一堆灰烬散落下来。人群渐渐散去。行刑者把死人的灰烬扫进黑布袋子里。
“那是我唯一一次跟踪别人——那个行刑者,正是蒂珂·勒·布歇-尚松。她腰上系着白缎子丧带,上面有耀眼的血迹。她来到普纽玛河边,一边咒骂一边把灰烬撒进河里。‘你这个恶棍,’她骂道。‘你这个恶棍,蠢货,遭天谴的。我亲手吊死了你,愿你永不安生,只管来找我作祟……’她把最后一点灰烬撒在自己头上,然后转身离去。那时候她已经老了,腰身发胖,双颊松弛,眼中也不再有那种摄人的神采。从前的那个无名宝石已经不存在了。”
“于是那位谢尔班,又一次验证了万杰罗的迷信。”
“是的,刽子手女儿带来死亡的传说至今也在流行着。不过,至少现在你该相信尚松家没有长生者了。他们只是凡人,法律的仆役,死神的助手,在正义阴影中清洗污秽的人。”
拉菲尔认真地一点头,挽住维尔大人的胳膊。
广场正中心,一个断头台,一架绞刑架,此时恰好尽职尽责地完成了任务。黑衣的行刑者静立在一旁,如同刑具的附件。人群莫名激动起来。
纯粹的、疯狂的欢乐已经缓缓拉起序幕了
THE END
千万不要随随便便断定万杰罗不近人情或抑浪漫通融。万杰罗自有万杰罗的一套规则。否则美丽的梅尔塞苔丝有怎会由广场上的吉卜塞姑娘变成伯爵夫人?否则花冠剧场的珂拉莉怎会自某部滑稽剧之后就消声匿迹?其中种种不可言传的玄机只有亲身体验之后才能明了。
☆★☆
泊松赌场一楼,稍微阴暗的角落里,几个来找刺激的年轻人似乎有些不满。
“现在就走吗,洛伦佐?才十一点不到!”拉帕菲林皱着眉,他天生略带忧伤的神情一当抱怨旁人的时候就格外明显。要是造物主眼见着自己凝结着哀愁之美的杰作竟出现在赌场而且流连忘返,定会一怒之下将他召回万物的归宿。不过所幸造物主时常疏忽,于是拉帕斐林得以悠闲地把赢来的筹码拨到自己面前。
“是的。拉菲尔看戏快散场了,我们约好一起吃夜宵。”洛伦佐随手把桌上散落的筹码全部扔给对手,那气派就算国王陛下从阳台上撒金子也不会更潇洒了。
临走前的两三局一定要慷慨大方地输掉,这是在赌场道别的常识。今晚的赌局上除了斯塔布雷德伯爵、德.龙嘉、拉帕菲林以外,另有两位戴面具遮住上半部分脸的女子。其中红发的一人嘴唇微微颤抖,正以急切不安的眼光望着洛伦佐。“那么再见了,莉娅,虽然看不见你的美貌,但凭这可爱的下巴和火红的头发我定能在万杰罗万千美人中找到你。”洛伦佐说着托起莉娅的下巴放肆地亲吻了她。
“既然洛伦佐要走,那我也就此收手了。陪伴伯爵小姐总比在这里像守财奴一样数小钱来得快乐。”生着金棕色眼眸和天真面孔的德.龙嘉也收拾了东西。“斯塔布雷德大概还想多玩几局?”
“没错,代我问候那两位M女士。”斯塔布雷德伯爵早就和莉娅的女伴亲密无间了。
“夏尔呢?”
“我也走了好了。”拉帕斐林摸摸胳膊,今晚他不时地感到胳膊上一阵阵轻微的刺痛发痒,好像金属丝的刷子接触着皮肤。说明有什么事悄悄发生了,他暗想。
“洛……洛伦佐大人……请为我转达对令姐的敬意……”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或者另有原因,莉娅的声音颤抖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洛伦佐回头微笑,“谢谢,莉娅。我会转告她的。”
唉,这的确不能怪莉娅忘了体面。实在是没有人能拒绝蒙特-克里斯子爵的笑容。在女孩子们的小小聚会上,一个长久不令人厌倦的话题就是如何形容蒙特-克里斯子爵。如果有人说他举手投足都像那不勒斯的阳光,就会有人反对说,阳光固然灿烂,却从不令人脸红心跳。如果有人说他的笑容像吉卜赛人炙热的情歌,就会有人反对说那俚俗小调怎能比拟洛伦佐少爷的举止风度。要是有人说这笑容背后其实隐藏着一套冷酷无情的逻辑和手段,就会有人说人人都是这样在万杰罗立足,若非如此他就不配做蒙特-克里斯伯爵的儿子……总之他的出生地赋予他地中海阳光般的灿烂;他父亲近乎古典雕像的高贵外表虽然分毫不差地遗传给了他,但来自母亲的些许流浪者血统令他皮肤微黑眼神火热;在非洲服役的经历有为他平添了几分胆大妄为;此外还有天生的一只恶魔——就藏在那笑容的背后,足够傻的傻瓜都将有幸看到。
拉帕菲林看着两位朋友远去后说:“其实我真不想承认,那家伙脑子正常的时候简直可以直接放进‘阿尔忒弥斯与奥利翁’的画布里去,或者干脆叫‘阿尔忒弥斯与洛伦佐’算了,月光一照见他准保忘了那放羊的傻小子。”
圣阿比诺斯剧院的演出此时恰好进行到最后一幕的尾声。见蒙特—克里斯子爵进来,先前在伯爵小姐包厢里谈笑的年轻人立刻起身告别。
“晚上好,拉菲尔。”洛伦佐亲热地问候姐姐。
“晚上好,洛伦佐。唔……廉价香水。”拉菲尔狡黠地笑了。
“咦?哦。这是……”洛伦佐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德.龙嘉所在的方向,暗暗猜测侯爵夫人会不会点破他身上有廉价香水味。
“不会哟,德.龙嘉从不会落下把柄。再说,萨恩德有什么理由帮他学习谨慎之道呢?”伯爵小姐笑着回答了弟弟的疑问,同时替他把领结拉正。“为了寻找刺激偶一为之虽然不值得反对,但廉价香水终究有害健康。”——此时几乎半个剧场的望远镜都注意到了姐弟二人。他们的长相和气质都很不相似,但却又如同彼此的影子般对称一致。这种奇妙的相似感不妨称之为蒙特-克里斯家的风度。
“我知道了。”子爵也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不喜欢被说教。“有人让我转达对蒙特-克里斯小姐的敬意。你真的很出风头哪,拉菲尔。”
“哦?这句问候里也有廉价香水的味道呢。”伯爵小姐神秘地低声说。
“嗯……我们……现在走吧?弥塞亚小姐在等我们了。”对于这个先知般的姐姐,子爵只能甘拜下风。
蒙特-克里斯姐弟去了弥塞亚小姐府上,所以米特维加侯爵夫人绝不会去同一个地方。桦榭区小宫廷的众廷臣也各自决定去向。
社交界中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相安无事。无论多么漂亮的女演员,没有花边新闻也会叫人厌倦,无论多么精彩的舞会,谈论三次之后也会索然无味。哪怕是德?龙嘉的那班朋友们,若不时常撒下些祸乱的种子也不会因人注目——在这一点上拉帕斐林当属勤奋第一。万杰罗城内每十次决斗九次他都会在场,每十个债主中九个都认识他,每十封情书,虽然不至于九封都出自他的手笔,但数量绝对不在少数。总之他是个在不知不觉中四处种下祸事的高手,并且往往乐在其中。
在阿瞿达府的舞会上,拉帕斐林邀伯爵小姐共舞。“拉菲尔,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位莉娅小姐?长着一头红发。”拉帕斐林说话的态度向来轻浮。他在米特维加夫人面前从未受到过青睐,但与蒙特-克里斯小姐却相处甚好。这点不免令人费解,须知伯爵小姐之苛刻丝毫不亚于她那位尖下巴的朋友,只是在嘴上说得少些罢了。有人认为是因为洛伦佐的缘故,而侯爵夫人对此的解释是:“一个人难免有些奇怪的癖好。就好比有人喜欢发臭的腌咸鱼,也有人喜欢滑腻腻的虫子。”
此刻拉菲尔回答她的虫子舞伴:“不,没有。是你的新情人吗?要是她没有娜娜漂亮就不要为我引荐了。”娜娜是洛伦佐的小宠物,他服役期间从沙漠边缘捡来的小豹子。目前生活在伯爵府的花园里。
“当然不是,我不会给贝阿克特丽丝起这么俗气的昵称——虽然她的名字是太长了些。至于说她有没有娜娜漂亮嘛……这要看洛伦佐的判断。”拉帕斐林说着微微侧身。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可以看见洛伦佐正和一个红头发的女孩跳舞。
拉菲尔不由得笑出来。“她确实不该穿着红色的裙子,你就是来告诉我她衣著不当吗?”
“不……”拉帕斐林抬手待伯爵小姐转了一圈后颇认真地说:“重要的是她在和洛伦佐跳舞。”
“于是那又怎样?难道要我去说‘好弟弟,不要和红头发的姑娘跳舞’?”
“大体上……就是这个意思。”
“哦!我真不知道你原来讨厌红头发。或者这是你们之间的新游戏,比如……谁先骗住莉娅之类?”
“那可太糟糕了,要是有这种事我一定率先阻止。不过……”在两人松开手互相交换位置后,拉帕斐林忽然凑近伯爵小姐,“如不介意请随我出去片刻,我必须对您详细讲明此事。”
“嗯?”伯爵小姐神情忽然变得严厉。桦榭区有百千种离奇古怪的关系,但无论哪一种都有必须遵守的规则。
“恕我无礼,此事或许与我无关,但是红发莉娅和令弟太亲密了。最近他十分频繁地出入河岸区,已经快要成为那里的一件新闻了。”
拉菲尔盯住自己的舞伴思考片刻,点头说:“好。”
一开始只是少数人看见他们离开大厅。很快所有参加舞会的人都知道了拉帕斐林携蒙特-克里斯伯爵小姐于舞会中途离场,十分钟后又迅速返回,而返回后伯爵小姐似乎心情愉快地笑着。到次日这条花边新闻会传遍整个桦榭区,并将附上种种想象力丰富的评述。
又一支舞曲结束,洛伦佐来到姐姐身边。他穿着铁灰色的外套,黑色砗磲研磨成的扣子闪耀着柔和的光泽,灰白方格纹的背心调和了外套和衬衣的颜色。一枚银质勋章挂在扣眼里,除此以外没有其他装饰,一切简洁雅致,与他礼貌微笑的神态十分相称,与今晚绝不捣乱的计划也十分相称。
“你笑什么,拉菲尔?”
“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
“哦,好吧。其实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刚才斯塔布雷德问我要不要下次和你们一起去‘荷叶与青蛙’,我说那一定会很好玩。第二件事嘛,就是你最近闯的祸。”拉菲尔挽着弟弟加入跳舞的人群,一阵轻微刺痛发痒的感觉爬上她的手臂——原来如此!难怪洛伦佐会亲近一个河岸区的红毛丫头,拉菲尔恍然大悟。西兰姆协会会好好管教你的,她在心里说。拥有过人的天赋固然值得羡慕,但不懂的掌握分寸就必须接受惩罚。
“拉帕斐林那个傻瓜!”洛伦佐朝大厅各处望了一眼,却没找到夏尔的身影。也许他要赶在流言传入贝阿克特丽丝耳中之前,去做一番预防工作。毕竟这位夫人在宫廷中颇有人脉,想讨回祖上基业的年轻人少不得求着她的关系去结识几个老朽的大臣。
拉菲尔不以为然地笑着。“每个人都一样傻,洛伦佐小乖乖。虽然你偷偷带莉娅来舞会,暗自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恶作剧。但是我相信你其实很不希望这个红毛丫头将来拿你的名字在河岸区的洗衣服和厨娘中嚼舌头,对吧?嗯?河岸区的总头目,Au老爷?”
拉菲尔说出弟弟在河岸区的绰号,洛伦佐惊讶得不知如何回答。“哦……姐姐……”
“嗯,亲爱的弟弟。”拉菲尔依然快快乐乐的,好像眼下的圆舞曲一样轻盈可爱。“有些话我一定要说到你明白为止,哪怕说出来显得我好像老太太。仔细听我说,同样是女人迷恋男子,也可以细细分类索引,其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给这世间的无机物质编号排序。我们的妈妈迷恋着爸爸,是为着他本人,无论他是水手还是伯爵,只要他生活的土地就是她的故乡。贝阿克特丽丝迷恋着拉帕斐林是为她的虚荣心,因为她那煎鸡蛋似的黄头发和扁平脸需要一个漂亮物件来佐证。桦榭区无数女人迷恋德·龙嘉是为着她们自己的妄想,如同乞丐们想着刚出炉的面包。所有这些迷恋都是真的,真实得好像陛下金库里的金子。当然那个莉娅现在迷恋着你也同样是真的,只不过这迷恋短暂得如同夏季雷雨中的闪电。她真正想着的是将来河岸区的小扒手叫她‘莉娅大姐头’,因为她曾和Au老爷同桌掷骰子,并携手舞蹈……所有这些对她来说这只是一次可炫耀的冒险。”不知道从大厅的什么方向传来隐约的香气,它像一层薄雾般笼罩在洛伦佐眼前,舞会的场景渐渐虚化成一片斑斓的色彩,唯有拉菲尔的声音像雾中的灯塔般吸引他的注意。
“啊,我说的果然没错!”他那碧绿眼眸的姐姐笑着。“你最喜欢的袖扣怕是找不到了。”
洛伦佐抬手看看衣袖,果然两颗月长石袖扣不翼而飞,袖口上还有割痕。然而他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发自心底地愿意听完姐姐的说教。
“今天晚上你将陪同萨恩德留在阿瞿达府消遣,因为我要和维尔大人一起。”拉菲尔的微笑永远都是那么可爱,胜过严冬过后的第一缕阳光,胜过大雨之后清新的空气。他们随着音乐旋转舞蹈,在和米特维加侯爵夫人及德·龙嘉擦肩而过的时候,拉菲尔以两根手指轻轻在洛伦佐肩上敲了两下。萨恩德心领神会地一笑,却依然望向德·龙嘉,仿佛他正说着世界上最绝妙的俏皮话。
这支曲子结束后,洛伦佐同姐姐告别,而后陪伴米特维加侯爵夫人,并同她一道离场。德·龙嘉则在于贝阿克特丽丝共舞之后立刻阿瞿达府。
米特维加夫人留在阿瞿达府上,因此蒙特-克里斯小姐绝不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这是桦榭区小宫廷的惯例。
拉菲尔穿过空无一人的花园小径,黑色斗篷遮住了舞会上的华服。所罗门停在她肩头,不似平时的饶舌。出口处有一辆普通的轿式四轮马车,与街上的出租马车无异。但车窗却古怪地做成六角星形状。车夫站在门边对拉菲尔深深地鞠躬。他的脸看不清楚——事实上他整个人都是模糊不清的,哪怕他在一百个人面前走过,也不会有一个人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
这个模糊不清的车夫驾起马车飞快穿过万杰罗的大街小巷。最终停在教会广场一带。“您能说说具体位置吗?”车夫的声音和他的形象一样模糊,粗心的人一定会把这问话当作夜风刮过广场时的声响。
“不清楚,我会亲自去找,谢谢。”
于是马车急驰而去。拉菲尔带着她的鹦鹉留在广场上。这里已经靠近郊外,除了在格里奥西大教堂工作的神职人员,绝没有人在夜里到此处消遣。教堂的影子隐约显现在蓝黑的天空下,仿佛弃世之战后遗留的废墟。
所罗门舒展筋骨飞进教堂钟楼的阴影里,拉菲尔毫不犹豫地跟上它。这时候午夜的钟声响起来了,悠长的回音像幽灵般尾随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而后又由经侧门进入内庭,挂在围墙上的灯火投下憧憧的树影。
他们避开守墓人溜进墓地。层层叠叠的墓碑像尖利的爪牙伸出地面,四周传来不知名的响动,蟋蟀的鸣叫中仿佛混入了幽灵的呜咽,几点飘忽的火光叫人分不清是萤火还是鬼火。整片墓地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中。
“出来吧,西兰姆协会不会放过任何违反‘所罗门条例’的巫师。”
“西兰姆协会?原来伯爵小姐也对变戏法感兴趣吗?”雾霭中隐约出现一个人影。“‘所罗门条例’又是什么东西?你的鹦鹉背的儿歌吗?”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拉菲尔笑着。这可真是奇怪,墓园里如此黑暗,她的脸又被兜帽遮住,但是从她的言语中,笑容却清晰可见。“无知是一种虚假的幸运。你带着特别的天赋出生,却以为旁人都是傻瓜。我忍不住要同情你。西兰姆协会并非只是变戏法爱好者的聚会。至于所罗门条例,第一条:‘使用力量前务必三思。思及我们在火焰中丧生的先人,思及因我们的力量而无辜受害的凡人,思及我们这份力量的来源和极限。每个所罗门之子非谨慎言行不可在世间行走。’”雾霭中的人影静立不动。拉菲尔继续自己的说辞:“听从我的命令——天亮以后,你独自去……”
薄雾中的人影突然好像被风吹散一般动摇起来。
“是雾化!拉菲尔!”鹦鹉拍着翅膀躲开渐渐变得浓稠的雾气。四周骤然变冷,灰黑的雾像午夜游荡的幽灵般迅速吞没了拉菲尔。
“你说的没错,伯爵小姐。无知是一种虚假的幸运。不过你们这些自称所罗门之子的人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该隐从来不知所罗门是为何物,若弗拉德三世有幸见到此人,定会把他钉上木桩。不管你们多么狂妄,也只能成为血族的食物。没错,你那自命不凡的弟弟好像很美味,可惜你把他支走了,不过你的味道应该也差不太远。”
“只是味道吗?”所罗门兴趣索然地晃晃脑袋,扑翅飞走了。
阿瞿达府上的宵夜聚会向来为人所羡慕,美酒、宵夜和只招待密友的客厅……为了在这小客厅里听一段若有所指的故事,不知有多少虚荣的人甘愿舔光桦榭区马车道上的灰尘呢。
今晚参加聚会的人有:米特维加夫人、蒙特-克里斯子爵、榭沃尔弗夫人、斯塔布雷德伯爵……以及其他几位宾客。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过后,谈话气氛渐渐变得安静。近日万杰罗的趣闻都被品评一番,话题渐渐转向弃世之战前的历史。
“……众多书籍和资料都在那时毁掉了,现今的历史研究不过是猜测和空想罢了,”榭沃尔弗夫人总结方才大家热议的第十世纪历史。“全身抹油,骑着猫和山羊……这些都算作历史的话,我建议大家一定要推举弥赛亚小姐当学会的主席。”
“这倒是个好建议。然后每月一次在圣阿比诺斯剧院开例会。大家都会爱上历史的——流畅、感人而且押韵的历史。”
“那真是太好了,”众人期望中的下届万杰罗历史学会主席坐在一丛高大的观叶植物下方,淡淡的阴影像一幅长面纱笼罩着她。“不过据说在弃世之战前,这些都是真的。事实上,现在也有人坚信自己是巫师,他们自称‘所罗门之子’,还有秘密结社。”
“哦?真的吗?”
弥赛亚小姐开玩笑似的耸耸肩,“我只是在取材途中无意间听说。”
“真有趣,我也听说过。”
“嗯?洛伦佐也知道?”米特维加夫人似乎大感意外。
“河岸区挂起黑布帘子算命或卖草药的人常常提起,也有人吹嘘自己就是成员之一。虽然他们的身份并不可信,但至少说明这个组织是存在的吧。”
“终究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榭沃尔弗夫人始终抱定怀疑论。“比起这个子虚乌有的‘所罗门之子’,倒是血族中的一些人更叫人担心。内阁的人把他们叫做什么……‘德古拉主义者’?”
“那又是什么东西?”女主人不无嫌恶地皱眉。
“简单来说就是有少数血族认为,他们应该恢复祖先的传统,以人血为食。”
“真可怕。”
“令人作呕。”
“米特维加夫人如何看待此事呢?”
“一些无知的蠢货,”侯爵夫人轻蔑地笑了。“并没有什么德古拉伯爵,吸食人血也是凭空想象的玩笑话而已。我只希望王都卫队能尽职尽责。”
“我们完全可以信赖卫队,当然,还有地下世界的亲王。没有人能比他更好地……哦!所罗门!”
“天哪,居然是所罗门!”
“晚上好,所罗门大人。”
鹦鹉停在钢琴盖上,张开翅膀点点头,以鸟类而言,这算是向众人致意了。
在这个时间,墓地里的雾气更浓了。
“原来如此。弃世之战果然带来了无数的怪物……”拉菲尔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
周围响起一阵大笑,仿佛有无数人隐藏在墓地的各个角落里嘲笑着即将成为食物的拉菲尔。“是啊,无数的怪物。在这个城里,总有一天你也会遇上。”
“没错,谁都会遇上。”拉菲尔的声音仍然好像在笑。“觉得如何?这样的味道……”
回答她的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紧接着大火吞没了整个墓地。
次日——在桦榭区的大多数人看来,这只是阿瞿达府舞会后的一个普通日子而已。这样的日子里,照例应该有一番总结性的流言蜚语,比如——蒙特-克里斯家的洛伦佐少爷得罪了河岸区的强盗头头。或者,那天舞会上只跳了一支曲子就去向不明的红发姑娘是河岸区小偷首领。又或者,伯爵小姐出去是为了和拉帕斐林商量,若是王上批准他收回戈夫山一带的产业,那么蒙特-克里斯家每年将从那一带收购大量木材。再或者,德?龙嘉上了米特维加侯爵夫人的马车,往阿萨辛庄园方向去了。更或者,贝阿克特丽丝决定报复蒙特-克里斯伯爵小姐,同时为了拴紧拉帕斐林,她已经写信给掌玺大臣和内侍长,替拉帕斐林弄到一个觐见王上的机会。更有甚者,河岸区的一个红头发女孩来找洛伦佐报仇,因为那小子在念寄宿学校的时候害了她的姐姐——也有可能是哥哥或者父亲或者母亲以及别的哪个亲人……等等。至于河岸区的大头目到底是谁?红发姑娘最后去了哪里?蒙特-克里斯家每年将以什么价格收购拉帕斐林的木材?……诸如此类的问题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
在所有令人费解的问题中,还有一个令拉帕斐林本人也苦恼不已——“你们到底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这个嘛……”洛伦佐看了看伯爵。“是在死人的地方。”
“一场大火中。”斯塔布雷德补充。
“你当时昏迷着。”洛伦佐进一步说明。
“其实我们本来不想管你,至少这样能让桦榭区安静不少。”斯塔布雷德诚实地叙事。
“但是在墓碑上刻你的名字太麻烦了。”洛伦佐同样诚实。
“况且戈夫山我们还没去过。”
“是的,所以祝你顺利收回祖上产业。”
“等等!”拉帕斐林越听越糊涂。“这么说是格里奥西教堂的墓地了?就是遭到火灾哪里?我和那个红头发姑娘出去,怎么会到了墓地?洛伦佐你一定要解释清楚,因为是拉菲尔说……”拉帕斐林说到这里突然闭嘴。
洛伦佐和斯塔布雷德对视一眼,露出了少许的同情……
墓地的大火、月长石袖扣、红发美女,这些都很快就被遗忘了。毕竟在万杰罗,遗忘就像扔垃圾一样必要。
END
“这么说,你是想知道一些关于她的情况,好在逗她开心的时候派上用场?”米特维加侯爵夫人看了荷拉斯一眼,嘲笑之意溢于言表。这是本月之内的第三个了。对传闻和秘密抱有好奇心本无可厚非,但却莫名地可笑。
“那样可爱的人,难道不值得费这番工夫吗?”年轻的法学博士不着痕迹地指指对面三楼的包厢。蒙特-克里斯伯爵小姐正安然欣赏第二幕的舞蹈。她的鹦鹉所罗门在一旁专心剥花生。
“冒险是会惹出麻烦的。”侯爵夫人举起望远镜看了一眼自己的朋友。
“但冒险也会带来美妙的际遇。”
“您这样想啊,”一阵深思熟虑的沉默之后,侯爵夫人意味深长地说:“她啊,有时候很离奇。”
“难道是……”
果然,人人都充满着怪诞的好奇心。侯爵夫人淡淡地微笑了。“随您怎么想象。我只是说她有时候想象很离奇,或者是品位离奇吗?不,应该说想象离奇会跟恰当。你们这些法学家一定会觉得荒谬可笑吧。”
“绝无此事,”荷拉斯严肃地保证。“我只是在期待着您讲讲这件趣事。”
“并非有趣,我说了,只是有一点离奇而已。”
这时候群舞结束,新来的女高音登场,全场一片期待的掌声。荷拉斯只能做个“请”的手势,要侯爵夫人讲下去。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米特维加夫人用她轻柔的声音说。“她问我阿萨辛庄园里是否种满了暗红色的玫瑰。”
新来的女高音声音清澈有力,她唱着女主角心中激昂的感情,丰富变幻的旋律像夏季的狂风刮过大厅,剧院里冰冷的石头似乎都发出低沉的音乐。
荷拉斯望着米特维加夫人,直到第一段唱词结束。这时候他认定需要说点什么才能让谈话继续下去——“然后呢?”
“然后?”
“伯爵小姐问您庄园里种着什么花,然后呢?”荷拉斯十分期待地想知道更多关于阿萨辛庄园的情况。米特维加侯爵的这座庄园也是万杰罗诸多传闻的中心。
“没有然后啊。”侯爵夫人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没有了……?”
女高音正好唱到“他何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荷拉斯暗下决心等演出结束后稍微打听一下这位歌唱家的名字,因为她恰好唱出了自己的处境。
侯爵夫人也望着舞台,荷拉斯得以看到她美丽的侧影。精美纤细的脸庞让人不禁想象在婴儿、童年、少年时期,看着她的成长那是多么神奇玄妙的流动画卷,乌黑的发髻、装饰之用的温室兰花、光芒四射的宝石以及白色的墙壁共同组成一个仿佛来自遥远异国的美梦。不过这个梦境的核心——米特维加夫人本人却在想着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以前,她的童年尚未完全结束时的故事。米特维加侯爵刚领着她从雾霭缭绕的群山中悠游归来。她刚认识拉菲尔不久——在广场的喷泉边。拉菲尔则是随托斯卡里亚公爵乘船横渡昔海刚返回万杰罗。
她们一道在拉菲尔的父亲蒙特-克里斯伯爵家的书房里学习,由公爵大人亲自授课。萨恩德对这种安排很不耐烦,曾在上课十五分钟后用叫人上茶点的语气问:“为什么还不结束?”
老师不在的时候,萨恩德对朋友炫耀:“米特维加侯爵就是‘地下世界的亲王’哦。”
拉菲尔抄写着元素周期表,淡然地回应:“公爵大人是贤者会的七愚者之一。”
“但侯爵大人是血族,不借助贤者之石就能永生。”萨恩德很不以为然,坚持要比赢。
“血族?”拉菲尔放下蘸水笔,仔细回想了一下和这个词相关的知识。“那么阿萨辛庄园是不是种满了暗红的玫瑰?我听说血族在食物不足的时候也会通过某种方式食用暗红的玫瑰。”
萨恩德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怎么会有这么俗气的传说?!”
“舞台剧和小说里都有这样写。”拉菲尔认真回答。
“我常常听人说她聪慧非常。”第二幕已经结束,来看戏的人有些到走廊上聊天,有人准备离开。拉菲尔对她的朋友轻轻挥挥手,携着大鹦鹉所罗门出去了。
“星期三,炒松子。”
“您说什么,夫人?”
“每个星期三吃炒松子可以使人聪明。您真该试试。”
“的确,我一定会尝试这个验方。不过我有个当医生的朋友说,一个人聪慧与否和他童年的经历关系密切。”
“也许吧。我想您可以和她谈谈执行死刑的过程,这会是个好话题。”
“执行死刑?!”荷拉斯非常迷惑,但又十分期待——不同寻常的秘密是谈话中值得炫耀的珍宝。
“是的。绞刑或斩首或者别的什么。您也应该见过,常常都是在狂欢节开始前的那个黄昏。这不是个好话题吗?可以同时涉及到法律、伦理、生物和神秘学。”
“哦……是的。其实我真不明白狂欢节前为什么要安排这么可怕的活动……”
这时候第三幕开始了,男声女声混合成一股嘈杂的合唱。年轻的女孩们穿着红短裙绿袜子跳滑稽舞。荷拉斯倚着抱歉前方。这一幕是讲男主角找到放高利贷的人签了一张票据。台词和表演都极尽滑稽讽刺之能事。
侯爵夫人则靠在包厢深处。舞台上的每一个情景,都将在她的未来生活里改头换面地反复出现,直到她彻底厌倦为止。但事情在初始之时总是有趣的。
萨恩德第一次看执行死刑是在十五岁那年,狂欢节前夕,一切的服装、焰火、花束、马车、面粉球、长命烛都已经准备完全。米特维加侯爵说:“我们还需要去看一看执行死刑。这也是狂欢节的一部分。”
于是他们就借蒙特-克里斯伯爵的阳台与拉菲尔及其两位监护人一同观看行刑。
当天是对一个犯了谋杀罪的人处以斩首之刑。广场上人山人海,每个人都想找个好位置看看这血腥刺激的一幕。卖折叠板凳和简易望远镜的小贩大赚一笔。
当刽子手看下犯人的头,揪住他的头发向众人展示的时候,广场上响起一片莫名激动的喧闹声,其中有不少掌声和欢呼。
“看呀,拉菲尔,这就叫做伪善,”蒙特-克里斯伯爵低声说。“这个人犯下的罪行固然不可饶恕,但死亡必须得到哀悼和尊重。”
“的确如此,”托斯卡里亚公爵接着说。“你父亲说得没错,拉菲尔,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他微微张开嘴了。”拉菲尔放下望远镜回答。
“没错。因为他的肌肉已经不受控制了。这个人最后的记忆也许是疼痛和广场上模糊的呼喊,我想这就是一个人确定自己死亡的时刻。”
行刑者把头扔进铜盆里。米特维加侯爵轻轻松了口气,对萨恩德说:“每种生命都同样脆弱,哪怕我们,也会因砍头而死。”
萨恩德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那么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侯爵夫人想到这儿忍不住笑起来。
“很高兴这出喜剧令您开心,夫人。”
“谢谢。不过很多时候喜剧还不及生活一半好笑。您不这样认为吗?每当我们听到一个新的谣言,不管它有多么荒谬,却总是拿出二十万分的认真的去求证,这样浪费着时间,却为其中发现的一星半点新消息得意不已,难道不好笑吗?您不就是为了打听那个关于她的传言才来费心和我谈话的吗?”侯爵夫人用小折扇指指对面。“啊,第三幕已经演完一半了,还是让哈努曼带您亲自去拜见伯爵小姐吧。”
于是白毛小猴子爬上荷拉斯肩头扯扯他的头发催他离开。
蒙特-克里斯的包厢里弥漫着淡淡的炒松籽香气。哈努曼接过花生跳到地上离开了。荷拉斯小心翼翼地向伯爵小姐问候了晚安。
“我刚才就注意到您了,还以为您会陪侯爵夫人直到演出结束。”鹦鹉在一旁咂咂嘴,伯爵小姐又说:“请坐吧。”
于是荷拉斯坐下。伯爵小姐的言谈举止无不自然优美,她聪慧的笑容一直倍受赞美。想到这样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活物,荷拉斯有种这世界未免过于虚伪的感觉,仿佛自己正行走在灰土和树枝掩盖的陷阱之上,稍不注意就会跌入无底的黑洞。他开始后悔和事务所的见习律师打赌——上个周末大家酒足饭饱之余,说起万杰罗最美丽的贵妇,从她们的排场说到她们的情人又说到她们的债务,最后说到种种离奇的八卦,在酒精和起哄的作用下,荷拉斯夸口说他敢当面询问伯爵小姐“请问您是活着的人类吗,尊敬的小姐?”于是四天后,他局促不安地坐在这里,不知道是回到事务所承认自己无能比较明智呢,还是鼓起勇气问出那个问题比较明智。
他无意间向二楼的方向一看,恰好看见侯爵夫人的包厢,白色的绸缎在灯光照射下映出不同纹路织成的暗花,墙上有个专门为哈努曼准备的小架子,侯爵夫人坐在长椅上略微侧着头看向门口。她在等她的小宠物吗?荷拉斯暗自猜测。这时候包厢的门开了。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带着哈努曼走进来。他的黑发梳理得十分漂亮,提着一支头上有青金石和墨玉雕刻狮鹫的手杖。他亲切地坐在侯爵夫人身边和她谈话,不时看一眼舞台和剧院中的情形。这一切看起来再合适不过——有着彩绘穹顶的剧院,音乐回荡在每个人耳边,暗紫色天鹅绒幕布垂在舞台两侧仿佛标记出虚构世界的边界,有人在亲切地交谈。可是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提手杖的年轻人出现的瞬间,一切似乎都蒙上一层雾翳,仿佛是隔着黑色薄纱所见的情景,这个人身边仿佛跟随着来自未知世界的无形的怪兽。
“您在看什么?”伯爵小姐问。“啊,那位就是‘地下世界的亲王’,米特维加侯爵。您应该不会希望认识他吧?”
很多时候我们受到周围环境的暗示,大脑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联想。此时先前听闻的种种流言蜚语在荷拉斯脑中次第亮相——不是真正活物的女孩、怪兽的庄园、确实存在的血液交换仪式、西兰姆戏法爱好者协会、神秘失踪的年轻人……
“这是很明智的。”传说中不是活物的伯爵小姐继续说。荷拉斯猜想自己一定表示过不敢冒昧结识米特维加侯爵。
那天晚上荷拉斯说不清自己是几时离开剧院,也彻底忘了打听女高音的名字,更不记得自己走了哪条路回家。总之在那个夜里,他好像突然把名为“现实”的背景撕开一角,窥见里他平时蔑称为“流言”的幕后情景。足足三个月,他没有在舞会、宴会及其他任何社交场合出现。和这些虚幻的娱乐相比,还是法律条文更牢固可信。
人们纷纷传闻:荷拉斯在与米特维加侯爵夫人和蒙特-克里斯伯爵小姐谈话之后发生了神秘的事情。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表示了一点客气,他准是在法庭干活太多把脑子弄坏了。”
“而我只是不希望侯爵大人看见包厢里有别人,你知道他很难得来剧场一次。”
——神秘谈话的两位主角在某天喝茶时间很淡然地回忆了剧场的情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