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第二年春分醒过来时,无名小姐跪坐在我身旁,大抵是静候着。
一开始,我被眼前突然出现的无名吓了一跳——没有想到这个家里会有别的付丧神出现。在我醒来前一声不吭的她,对着刚刚起身不知所措的我突然毕恭毕敬地磕下头,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道:“您好,我的主人,臣下名曰无名。既然您持有我,我愿从此为您斩除一切,直到最后。”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使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思考了一会,猜想无名小姐大概是误把我当做房子的主人了,急忙向她解释。
我不过是一册古旧的日记化形而成的付丧神。去年的春分之日第一次从家里的置物间醒来,懵懵懂懂以人类看不见的人形姿态消磨了一段日子,之后又陷入沉睡,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化形了。想来无名小姐可能是第一次在这个家醒来,刚好看见我,就误把我当做她的主人了。
事情基本如我所料。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即便如此,无名小姐仍旧将我认定是她的新主人。
我们不过是同在置物间中恰好都化形的九十九罢了,无名小姐却将侍奉主公之情寄于我身上,这令我感到非常手足无措。
“这所房子的家主才是你真正的主人哦。”
“臣下在主人您苏醒前已经调查过,这间房子常年无人打理,屋主的后人极少过来。既已如此,您便是我今后的主人了。请……请您让臣下尽战场刀的职责,不被需要于臣下而言是可耻的。”
听了无名小姐的话后,原本还想说些推脱之言的我,只好放弃说服她。
不过无名对我的尊称始终让我有些不好意思,经过几番讨价还价,最后她勉强愿意叫我“弥生大人”。
今年的我莫名成了另一位付丧神的“主人”,又一次开始懵懵懂懂游荡人间。
起初,我那破损残缺的头发引起了无名的注意。
在原主过世后,我被她的亲属收起来放在了置物间,和主人生前的藏书一块儿在积满灰尘的小屋里存放了很久。由于本体的日记不过是相对脆弱、不易保存的纸制品,在保存不善的条件下,日积月累,不知不觉变得破旧不堪,本体也有了不少虫蛀的痕迹。化形后,那些旧日的痕迹留在了我的头发里。
“弥生大人要复仇吗?向将您变成如此模样的人类施以报复。只要您下令,我必定为您实现。”
我有些惊讶无名的建言。
“谢谢你,无名小姐。我不需要这样做,真的。”
“为什么?”她恐怕误解了我谢绝的原因,进一步向我说明,“只要弥生大人有意,我可在阴气最盛的时刻为您挥刀。”
“我对那些孩子没有恨意啦,”无名对我所说的似乎很感兴趣,侧耳倾听着,“主人在世时很珍惜我,过世后,她的侄子难免会疏忽保存日记之类的东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
“没有办法的事?”
“毕竟日记大体上只对写日记的人有意义吧。迁怒后人有些太过了。”
无名起初只是沉默。
在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时,她淡淡开口:“弥生大人的想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看法,现在还没有彻底想明白。非常抱歉,是我僭越了。”
我原本以为无名小姐是寡淡清冷、无心无情的。没想到她却也用心思考别人的心意,并非毫无感情。她困惑混沌的模样使我很亲切——过去的我也曾思考过主人做出的每个决定,想要理解每一个行为背后的“为什么”,我的“心”也由此而生。大抵每个附丧神都从这里起步吧。
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擅长言辞之人,却也想要多与无名小姐说说话了。
在置物室的日子总显得漫长一些,刚化为人形的前几个日子,我和无名基本上都在房间里待着。渐渐地,我发觉无名小姐虽鲜有神色变化,但的确喜欢听我说一些以前的故事。
我讲起主人曾经念书的学堂,她的洋文和国文都是都是女学生里最优秀的。因聪明伶俐而天生丽质,我的原主颇受先生们喜爱;说起某个雨夜的访客,穷困潦倒却拥有一颗炽热的艺术之心;邻家伴着主人一同长大的少女家道中落,不幸被卖入花街柳巷;远渡重洋来到日本的金发碧眼洋人们;货轮上除不尽的老鼠和载来的新鲜事物;椭圆的瓢虫和潮湿的梅雨季节……
无名小姐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询问我对它们的看法。听罢后,她总是独自坐在一旁,思考那些事情。遗憾的是,她只是不断询问,却从不表达什么。
为什么她从不表达呢?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也许她真的只是无心无情,我所以为的那些思考模样不过是会错意。
可能想要听无名小姐说些什么的我才是笨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