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邦~”梆子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百鬼灯市上的灯火也随着梆子声一盏盏熄灭。古月璃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捶着自己的背,准备关门休息。
刚刚放下门闩,还没转身就被两个小家伙扑上来抱得死死的。“小姨,小姨,快给我们讲故事吧!”“快讲故事!讲完故事才去睡觉!”
“唉~”无奈地低下头,看着这俩小不点,古月璃只觉得头痛,精力旺盛得可怕,要求多得如牛毛,可偏偏都得罪不起啊!红色头发碧绿色眼睛,老爱抱着自己尾巴的是姐姐古月琉的小女儿——白菁菁,稍微大一点的银色头发金色眼睛,脑筋多得像九曲十八弯一样的是姐夫的弟弟,白家家主的小儿子——白璟。
“他们两个度蜜月也就算了,把俩小祖宗放我这算什么意思?就知道欺负人!”古月璃心里早已泪流满面,天知道一边经营宝阁,一边带俩熊孩子的日子多难过,她怀疑自己在这样下去会不会成为第一只神经衰弱甚至疲劳死的狐狸。
“好了好了,别闹别闹,我马上讲,马上讲”古月璃努力思索着脑海里的故事,“喏,讲完这个故事就要乖乖去睡觉,知道不?”
“嗯嗯!”两个小家伙齐刷刷地点头,天真可爱的表情让古月璃又一次软下心来,她按了按太阳穴提了提神,开始讲起故事来:
故事的名字叫红莲。故事呢,发生在人间的一个镇子上,这个镇子叫白莲镇,因其有一大湖,盛开纯色白莲而闻名......
“阿薇~”母亲的呼唤吓了李薇一跳,她连忙吹灭了油灯,放下手中的针线应道:“诶,娘,怎么了?”
“就知道你没睡,还在绣,早点睡,明天再绣吧,熬坏了身体可怎么办......”母亲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满是对女儿的关爱,一字一句都化为暖流流入了李薇的心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她回答道:“娘,我就睡了,您也早点睡吧,明个还要帮爹干活呢。”
“诶~”母亲应了,一步一步地走回房,李薇静静地看着门外那黑暗中的渐渐模糊的灯火,轻轻叹了一口气,躺在床上默默想着心事......
李薇是白莲镇上刺绣的好手,无论多么复杂的花样子,她总能一针一线的绣出来,手艺好到很难让人相信这出自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之手。凭着她这双巧手,家里倒也一直过得安康,再加上人长的还算可以,早早的就有上面来提亲的人,只不过想在家里多留几年,亲事也就拖到了现在。
而如今,李薇打开柜子怔怔地看着早已剪裁好的嫁衣,她这就要出嫁了吗?就要离开家了?怀着不安的心情,她刚将嫁衣挂至衣架上,母亲便推开了门。
“阿薇,你看,这是什么?”母亲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揭开裹着它的红布,露出了银白色的光芒,居然是一捆银丝。她顿时睁大了眼睛:“娘,你怎么买了这个?快退回去吧。”母亲反而瞪了她一眼,指了指衣架上的嫁衣“退什么退,就是给你买的。娘知道你手艺好,但这嫁衣可不能太寒碜。这嫁衣就是脸面,穿出去给人看的,一个不好,丢的不仅仅是你的面子,还丢了夫家的面子,你让人家怎么看你这个新妇?娘说了多少次了,以夫为天,凡事要为夫君着想,听娘的话,好好缝嫁衣。”
李薇顺从地从母亲手里接过那沉甸甸的银丝,犹豫再三,最终开口问道:“娘,那个苏家的公子是什么人呀?”母亲笑笑,她知道女儿在担心什么,自己在出嫁前不也这样缠着娘问东问西的,“放心吧,苏家跟咱们家门当户对,苏家的独子叫苏沐,是个秀才,今年秋天就要考举人呢。苏家嫂子只有他一个儿子,没有女儿。她说呀,等你嫁过去后要把你当亲女儿看呢.......”
“他”竟然是个读书人呀,只是不知只会刺绣的自己能否配得上“他”呢?刚放下心的李薇复又生了新的忧思,七分忧愁三分期待,一天天数着日子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李薇在外出买针线的时候遇上了苏沐。
那天她提着装满丝线的篮子,小心地绕过地上的水坑,突然听见前方有人唤她名字,抬头一看竟是一位年轻男子,她向后退了几步,没有应声。那男子作书生打扮,走上前来向她行了一礼,口中说道:“李薇妹妹,在下苏沐,方才孟浪,还请妹妹饶恕。”李薇连忙垂首回了一礼,问道:“原来是苏沐......公子,不知苏沐公子唤李薇何事?”
苏沐面上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回道:“在下并无他事,只是乡试在即,心中难免有些不安,便出来走走,没想到竟碰见了李薇妹妹,真是有缘。”听苏沐这么说,李薇便鼓起勇气,开口道:“......公子莫要担心,公子苦读多年,定当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李薇也会为公子祈福,希望公子能够一帆风顺,平安归来。”
“如此,便多谢妹妹了,看妹妹的样子,是刚从铺子里出来?”苏沐看见了李薇臂弯的篮子装满了丝线,心中一动,微笑着问道:“久闻妹妹女工精湛,素有巧手之名,方才远远地就见着妹妹衣服上的绣花,精细复杂,远非一般人所能绣出,这才认出妹妹来,不知妹妹身上可有其他绣品,能否借在下一观?”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称赞,但不知为什么,李薇只觉得脸颊发烫,心中更是害羞到了极点,她抽出放在衣袖里的手帕,递给了苏沐。
苏沐接来一看,才发现这小小的一方手帕居然有那么多的心思,手帕两边绣着相互交织的微草,微草的对角则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半掩半遮地藏身在翠绿的荷叶后,更为难得的是这手帕竟是双面绣,两面丝毫看不到任何线头,不得不让人惊叹绣女的本事。
苏沐对这帕子爱不释手,便笑嘻嘻地对李薇说:“妹妹真是好手艺,在下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帕子,妹妹肯定花了很多心思吧?不知妹妹能否忍痛割爱,将这帕子送与在下,在下定会日日带在身边,珍惜爱护。”李薇的脸更红了,声音也越发弱了下去:“......公......公子不嫌弃就好.......”苏沐颇是满意的看了看帕子,又瞧了瞧李薇,越发笑得开心起来,随后又与李薇聊了几句,这才道别归去。他将帕子揣进了怀里,又回头望了望李薇离去的背影,唇边的笑容有几分意味深长。
回家后,李薇没有把帕子的事告诉父母,而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秘密珍藏了起来。自己又悄悄绣了一方手帕,只不过这次她在帕子的一角,绣了一株并蒂双开的白莲,在荷叶的映衬下显得亭亭玉立。每每看见新手帕,她便忍不住想起她和苏沐相遇的那天,现在想来当真应了苏沐的话“真是有缘”。
放下帕子,她看向一旁衣架上的嫁衣,那嫁衣她至今还未开始绣制图案,不禁让她忆起当初在定亲之前,还在裁剪嫁衣的时候,她偶尔会想未来自己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子,心里也曾想象过未来嫁为人妇的生活。那时候呀,想想就觉得不知羞,这嫁衣怎么也没法绣下去,干脆就锁进了柜子。现在,它静静地挂在衣架上,等待着她用一针一线在它身上绣出最完美的图案。她攥紧了双手,脸上露出了认真的表情,她要穿上最漂亮的嫁衣站在他的身旁,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相伴到老......
就在她开始绣制嫁衣的时候,苏沐已经离镇赴考。得知这个消息后,她日日缝制嫁衣的时候也不忘为苏沐祈福,盼得他金榜题名,平安归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在期盼中度过,就在李薇将要绣完嫁衣时,苏沐回来了。
苏沐不仅中举,还是状元。乍一听到这消息,李薇高兴得不知所措,日日夜夜的期盼终于一朝成真,简直就像是做梦一般。她一边加紧绣制嫁衣,一边等待着苏家送聘礼上门。可是没想到这一等,却是等来了苏沐不日将迎娶他人的消息。
这消息传得是有鼻子有眼的,说是苏沐要迎娶城里一户大户人家的女儿,八月下旬就将完婚。李家父母很着急,父亲亲自登门拜访却吃了闭门羹。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镇子里不知从哪流传出李薇与苏沐私会的事,说李薇与苏沐公然嬉笑,举止放荡。父亲得知后怒不可揭,气冲冲的质问李薇,一听见李薇承认她遇见苏沐,没等她把话说完,父亲的巴掌就重重的扇在了她脸上,使她摔在了地上。还未等她起身,就母亲的惊叫声中,看见父亲面色痛苦地捂着胸口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父亲的病倒,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无疑是巨大的灾难。一夕之间,犹如天塌地陷。母亲不得不撑起这个家,李薇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做些女工换钱,几天下来,人就憔悴了许多。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却是唯一能让她好受些的方式。只要稍一闲下来,父亲的病情,苏家的悔婚铺天盖地一般,紧紧地包裹着她,叫她喘不上气。绣制好的嫁衣,依旧在衣架上挂着,原本喜庆的红色此刻显得有些刺目。李薇数次想把它再锁回柜子去,但每每指尖触及那精心绣制的图案,心里却又有些不舍。舍不得什么呢?是一针一线的心血还是每日每夜的期盼?李薇不清楚,她唯一清楚的大概就是她再也不会,也不能穿上这嫁衣站在他的身旁了。
母亲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她没有死心,想去苏家理论,才跨出家门,就看见几个妇人对着她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个说是麻雀想攀凤凰枝,一个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更过分的说为什么不跳湖做个贞洁烈女。这些话都被躲在门后的李薇听见了,她紧紧咬着嘴唇,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什么。
八月廿二,适宜娶嫁。
鞭炮的轰鸣声几乎淹没了整个小镇,连空气中都充满了鞭炮燃烧后的味道。镇上老一辈的都说是开了眼界,没见过这么大的婚礼。年轻一辈自是人人羡慕苏沐能考得状元娶得娇娘。不过大家面上都说恭喜,私下底可说的不一样了,有说是苏沐是在吃软饭,有的人则开始八卦起苏沐和李薇的事。然而所有言语在看见新娘的那一刻,都安静了下来。那是怎样华丽的嫁衣呀!金丝绣的双凤,轻薄柔软的红纱。单凭想象就知道新娘富贵无比,艳丽无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嫁衣。但还是有眼力的妇人看出这嫁衣并非一人所绣,不过此时此刻,那还会有人在意这嫁衣是否是新娘所绣,妇人的话才一说出口,就被淹没在周围人的交谈中了。
小镇的盛大婚礼吸引了大部分人,白莲湖此时显得十分安静,湖中还剩下夏末盛开的白莲,莲香中还和着早开的金桂香,兼之微风习习,让人心旷神怡。李薇站在湖边,身上穿着一件嫁衣,嫁衣上并蒂莲傲然而立,银光烁烁,彩色的鸳鸯相依相伴,栩栩如生,连带着那份红也喜庆了许多。李薇带着仿佛解脱般的微笑,一步步走进了湖中,泛起一圈圈涟漪。随后,湖面平复如出,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欢闹的一天终究过去了,第二天,镇上的人一早起来就被吓了一跳。原本,多少年盛开着白莲的湖居然一夜之间变成了大红的红莲,鲜红鲜红的,如血一般。而李家嫂子却跪在湖边嚎嚎大哭。那一年除了这件事,也没什么别的事发生。往后几年,白莲湖依旧白莲朵朵,惹人怜爱,再也没什么奇怪的事发生。只不过,到是在那一年,无论是捞鱼的还是挖藕的都少了许多。后来,这件事流传出来,被人当做饭后茶间的小故事,仅仅添个乐趣罢了。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有这么一个姑娘,她有双刺绣的好手,制了一件漂亮的嫁衣,期盼着能嫁一户好人家……
“再后来,我就把这个故事讲给你们听啦。”古月璃拿起桌上自己给自己倒的水,一饮而尽,发出满意的声音。
“小姨,故事一点也不好听,听得我困死了,我要去睡觉!”白菁菁抱着尾巴打了个大哈欠,晃头晃脑的就往楼上走。
“不是吧,有那么难听吗?”古月璃顿时不满起来,完全忘了刚才是谁求爷爷告奶奶得巴不得她去睡觉。
“故事倒是个好故事,只不过由你讲出来就十分枯燥无味了,好好再练练吧~”白璟眯着眼睛瞧了她一眼,那分明是鄙视的不能再鄙视的神情又一次让古月璃咬牙切齿。
“好好,我再练练,现在,你该去睡觉了吧?”古月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继续耐着性子哄他。
白璟嗤笑一声,慢悠悠的向楼梯走去,踏上台阶后,他忽然扭头对古月璃说:“喂,拜托你,下次做这种事情不要太明显,好吗?什么白莲变红莲,根本是你作的法吧?啧啧,看不出来啊,你这只狐狸还爱帮人类打抱不平,一朵奇葩呀。”还没等古月璃反应过来,他又摸着下巴回忆道,“我说呢,怎么兑阁里有一件那么丑的嫁衣,原来是你弄进来的呀,这眼光,啧啧,真是……你该去人类的美术学院上上课,好好培养培养审美。”
“等等!你什么时候去的兑阁?!你站住!你是不是还去了其他阁?你站住,别跑!”
今日的宝阁,依旧热闹非凡呀。
番外
苏家人今晚都很忙,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主子奴仆。不过还是会有人忙里偷闲嚼嚼舌根。假山旁正在修剪枝叶的两个男仆就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这次老爷还真舍得下血本,我瞧见管事那单子了,那钱花得,啧啧。”
“嗨!跟老爷没关系,反正都是夫人做主。估计呀,也是趁着小姐的周岁宴,带点喜气进家门。”
“也是。老爷也真是倒霉。中了举等了三年后,好不容易等来个位置,偏偏太夫人死了,这都又过了五年,还没个动静。”
“可不是!”说话那人压低了声音,“其实最倒霉的,还是娶了夫人。一个大男人,天天都得看夫人眼色......”
“你们两个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还偷懒!小心我报了管事,扣你们月钱!”训斥劈头盖脸而来,两人连忙各干各的去了。
苏沐很久没有如此高兴了,女儿苏菡此时被乳母抱着,眼睛转来转去,时不时哈哈的笑,周围亲戚都在夸孩子有福气。而案上早已摆好了各种物什。算盘、笔砚、经书等等林林总总摆满了整个案台。
谈笑后,钱氏从乳母怀中抱过苏菡,轻轻放在案台上,推了推小家伙,示意她去抓取案上的物件。周围顿时又热闹起来,苏菡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直直朝着一个方向爬去,两手各一抓,分别抓了绣线和花样子,左右看了看又乐呵呵的笑了。
周围人纷纷称赞孩子将来手艺巧妙,精于女工。没想到苏菡又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双手抓了垫在首饰底下的一块帕子,再也没有放手,最后还是钱氏半拉半拽的才把那帕子从她手里拿了出来。
苏沐也好奇是什么东西吸引了女儿,凑过去一看,却发现这帕子十分眼熟。一角绣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依偎在碧绿的荷叶后,另一角则是沿两边绣制交缠的薇草。刹那间,他似乎忆起在许久之前,有位女子曾祝愿他金榜题名,平安归来。
最后的最后,拖延症害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