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在纯文字版留言(。・∀・)ノ 谢谢!
原址请戳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5934/
==============================================
故事的初始也是这位小小的魔法师故事的开始。
(一)
无风无雨。本是清新的空气,却变得停滞不动让人困乏。轮廓朦胧的淡蓝色云片依稀地依靠着天蓝色的大片云朵漂浮在天上。树干上的知了残鸣着,烈日当空的天气配合着残鸣倒是很难让人想享受一下仲夏之趣。
手里的晶体通透无瑕,顶在强光处甚至能看出七彩的反色。
奥莉娜坐在房顶擦干净的瓦片上,双脚悬空着。手里拿着名为“魔核”的稀有物爱不释手反复端详,另一只手拿着冰棍,身旁的小桶里早已躺着三四根吃完的木棍。
不巧,木棍的顶端都是清一色的“谢谢惠顾”。
“…茨格姆魔法学院……录取…通知书…。” 印有花体英文的信搭在少女的两腿上,谁又能知受到这封录取通知书也已经是1个星期前的事情了,稚嫩的少女每天坐在自己的专用席吃着冰棍一遍又一遍地反反复复读那几个字,每次读完后还会偷偷的窃喜。
在奥莉娜拥有记忆的时候,她便记得家里那两位亲人都是毕业于茨格姆魔法学院,当然,他们都是魔法师。奥莉娜和家人生活在郊外的木屋,虽在郊外,网络信号水电煤气应有尽有,这大概就是21世纪50年代的高科技技术最繁荣的顶端了吧。不过闲暇时候,Daddy(奥莉娜是这么称呼Elias的)会用魔法做出些好趣的事情逗她和她的弟弟玩。
周一是下雪魔法,周二是烈风魔法…周四会有天上不时掉糖果的魔法,周日是烟花魔法。奥莉娜喜欢Elias举起与他几乎同身高的法杖说出咒语的帅气样子(尽管爸爸说过他可以使用无声魔法,说不定他是故意让我们听的?)也喜欢Elias在施法中绿色的荧光围绕着他全身直到亚麻色发梢的感觉。
啊,今天是周日呢。
“奥莉娜,爸爸马上就要来了喔?” 奥莉娜脚下的屋门口处,Elias拉着自己同岁的弟弟探出头,“每次都爬这么高,裙子会看光的。”
“对不起,Daddy.” 奥莉娜三两口把马上就要化得滴水的冰棍啃光和魔核录取书一同放到干净的小桶里抱着,从只有2米左右高的屋顶最低处跳下,安全落地在舒软的草地上。拍拍裙子的皱褶对Elias俏皮地吐了舌头后跑到房内回到自己的房间打扮起来。
“呼呼~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
(二)
不知等了爸爸多久,奥莉娜趴在桌子上手中握着魔核睡着了。阳光照到她稚嫩的脸上的样子比平常看起来还要文静几分。
“欢迎回来。”Elias对家门面前的褐发男人微笑让他进屋,“很累?辛苦了,奥斯德。” 对方口中的奥斯德身后的通黑翅膀让人不能不在意,母亲被家乡附近的居民称为善良的西洋巫女,标志性的黑色羽翼代表着她作为乌鸦的化身帮助小镇平安度日,一次偶然的意外让她丧生在东方的华夏之国,同行存活的儿子奥斯德却被自身的羽翼遭到歧视与孤立,自从来到茨格姆魔法学院便克服了自身很多问题,还遇到了真命天子,真是个可喜可贺的结局。
仔细观察,奥斯德的羽翼有微微展开的样子像是没有完全收起并且还有些细微的抖动。毕竟要从百慕三角飞到意大利南方的田园处,怕被空中飞机发现一路躲闪还是有些困难,外加一路上用风系魔法加持难免对体力消耗成倍增长。
“为什么不用魔法阵直接传送过来?“Elias看他累得只喘粗气的样子又是不忍又是埋怨。奥斯德许久未见爱人,一把抱住他在他嘴唇上清淡一吻以示为打招呼,接过他一直拿在手里的毛巾回答道,“在学校没办法飞那么久,我试探一下我的极限玩玩。”年过50的男人还像个觉得到处新鲜的孩子笑着回复,不过对于魔法师平均300岁的寿命,年过50戴着无度数眼镜样貌保持2,30岁的年轻样子倒还算是正值而立之年。
奥莉娜听到爸爸的声音耳朵一竖便醒了,迷迷糊糊站起来直接往门外走,揉揉眼睛搞得没了平衡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被大步上前的奥斯德一把接住了,两手扶着对方的肩膀勉强直立着。
“你好呀,新来的一年生奥莉娜同学。”
“你好,奥斯德老师…”奥莉娜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样子是还没睡醒。奥斯德见自己女儿难得撒娇的样子宠溺的笑着看她,抬头问Elias:”录取信收到了吗。”
“他们两个的都收到了,希尔伯特(Hilbert)在他自己房间收拾行李。“Elias用下巴指了指希尔伯特的房间,那是奥莉娜的弟弟,”你要怎么带他们去。”
“奥莉娜跟我走,希尔伯特你带走。”奥斯德把奥莉娜托抱起来,让她能正好坐在他的左臂上,双手一前一后搭在奥斯德肩膀到脖子处保持平衡。奥斯德自己走进厨房倒了杯水喝,喝完后顺手又倒了杯水递给女儿。
“谢谢爸爸。”奥莉娜接过水杯小口抿着一点一点慢慢喝。
不着急,爸爸又不会突然跑掉的。
Elias对于他的主意点头示意同意,转身回屋收拾杂物去了。他信任着奥斯德以茨格姆学院生物老师作为引路人会安全带着女儿去魔法界的。
(三)
“准备出发了,奥莉娜。”奥斯德站在房前的草地上做准备运动,他和Elias说好先带女儿到天上兜两圈再回魔法界,时间还超充裕。Elias管不了他小孩子气的倔强只能任他去了。奥斯德将奥莉娜的魔核,录取书与一些生活用品放到自己的空间收纳腰包里,将她公主抱抱起,奥莉娜也不客气,手自动扶着他肩膀不让自己掉下去,“那我们就出发咯?”
“好的爸爸。”奥莉娜认为这次旅行绝对会列入她今年的’超有趣活动’前三名。紧闭眼睛准备出发……半晌,奥斯德没有拍动他的翅膀而是愣在原地思考什么。奥莉娜刚想询问,只见他身体往后一转,抱着她面对Elias小步跑过去。
”忘东西了?”Elias不解。
“……”
“没力气了?”
“宝宝摔倒了,要Elias亲亲才能飞。”
Elias沉默了三秒,“…X的XX。”
奥斯德把脸探过去,奥莉娜用双手把脸遮住,两人配合天衣无缝就像是故意圈了个套就等着Elias跳。
“不亲。”
“你不亲我亲。”还没等Elias反应过来,奥斯德先在他脸上mua一口,然后立刻像个阴谋得逞的小毛孩笑眯眯往后倒退好几步,”拜拜~魔法界见——“
不然他脸上就要留印子了。手掌的那种。
在倒退的同时自己心中默念术语加强脚的力,使劲踩草地一蹬,没用助跑便飞了起来,初始剧烈拍打翅膀,两三次呼吸过后调整拍打次数开始放慢速度,再结合自身的风系魔法让自己的羽翼没产生过于剧烈的风便升了起来,公主抱抱着奥莉娜再下一次扇翅膀后便往西边飞走了。
只留下一个脸通红的Elias站在原地暗自决定下次去魔法界的时候用魔杖重击他的脑袋。
(四)
画面转到空中,奥斯德正抱着奥莉娜以不足以让她呼吸困难而感到不适的速度缓慢飞行着,奥莉娜正兴奋得不行,脚下是空气与无限的想象,身下是自己从来没俯视过的世界。
奥莉娜大概知道了她从小就喜欢呆在高处的原因。
她大概也明白了爸爸是多么自由的存在。
两人一路往西穿过法国就来到了北大西洋,身下一望无际的海洋让奥莉娜有些恐惧。“奥莉娜,在想什么呢。”奥斯德看出女儿的担忧,自己用魔法辅助羽翼稍微降低飞行高度。
“为什么我不是乌鸦呢。”奥莉娜沉思了半分钟,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应该就是小孩子童言无忌的缘由了。
“为什么呢~?”
“?”奥莉娜不解。
嘿,原来爸爸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面前让她尊敬的男人似乎还没想到该怎么回复自己,她在内心窃喜,单方面和他打了个赌,“我以后会比爸爸飞的还要高和快。然后我要去…”
“奥莉娜,脚下是北大西洋,看,这里是百慕大三角。”奥斯德双手抱着奥莉娜,只能用脚指给她看。奥莉娜微微偏头担忧地往下瞅,却发现身下的一片海洋是如此让自己震撼,让她陶醉。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奥莉娜几乎说不出话。
「比起那些像丝绸一样柔和温软,微荡着涟漪似乎在轻轻絮语着生命的湖泊;海洋更像个身经百战的战士,无时无刻不在咆哮着,澎湃着,怒号着,一波接一波的海浪像是他激扬顿挫难以平静的心跳,海风沉重的涛声像勇者战斗时的呼吸声。」
对奥莉娜留下更多记忆的读作便是《世界旅游杂志》,里面的著名环游世界旅行家奥利维•沃里尔先生在杂志中每次都会独占2至3页自己的旅游自传与推荐,自己写的书也正畅销得火热,沃里尔先生的名言几乎就算是奥莉娜的名言。
但事实正如沃里尔先生所说,大海美的让人窒息。加上正午的强烈阳光照射在海面上,金光闪烁。比Elias施展魔法时的绿色荧光要多得多,那种令人窒息的美,甚至让奥斯德都有些沉浸其中,半响,他想起解说的任务,轻咳两声后对奥莉娜说:“这里,这里和那里组成百慕大三角,海底再往下就是魔法界了。”
奥莉娜眼睛一亮,自己一直称赞不已的海域原来一直憧憬的魔法界就藏在其中,海面的金光下还埋着无限的巨大宝藏。她兴奋地蹬了蹬腿:“我们现在可以去魔法界了吗。”
“看够啦?”再三确认女儿点头的动作,奥斯德拍拍翅膀往回飞,回复道:“带你出来看看你一直想看的风景和大海,我们现在回意大利,去教会。教会内部的魔法阵是回到魔法界的唯一路径。”
(五)
当父女两人不着不急来到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黄昏。
随着古老的废弃教会一直下楼来到废墟般的地下室,奥斯德用魔杖挥了挥地面,一些略微的风魔法附在魔杖上将地上的灰尘清理干净,直径足有五米的精密魔法阵刻印在地上。如此精密的魔法阵是现在的奥斯德也绝不会复制成功的超高级类型传送阵,不管看多少回都会让他感到惊叹与敬佩。回头看了女儿,从空间收纳腰包里拿出属于她自己的魔核,递给她说道:“用这个创造出自己的魔杖,我要试探我的女儿有没有来到茨格姆的能力。”
见到父亲略微严厉的语气,奥莉娜也变得认真起来,手握不足20厘米长的魔核心里默念自创的”魔杖快快来“咒语,却感觉怎么念怎么不对劲,魔核一点反应都没有。
“用心试图汇集内心的能量为力,让力为魔法,再一口气放出魔法。”
“唔…力…魔法……“奥莉娜握紧手中的魔核,紧闭双眼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想,她知道她应该要想些什么,电视剧的超能力者都是这样觉醒能力的。但她自己现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空憋着一口气。
“想再看一次那样的大海吗。在天空中。“
“!”
想看!
奥莉娜对自己喊。
那样的场景,还想再看一次!
“唔————!!”手里紧握的魔核几乎要把手掌印出印子。话音刚落,紧闭双眼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丝光,就像是全黑的像素点中唯一一颗白色,虽小,但让人非常在意。奥莉娜在不自觉中将魔核举到身前伸直手臂,黑暗越来越亮,内心聚集的力正渐渐转化为魔法力,白色的部分化为光芒,当光芒照亮她眼前的那一刹那——!手中的魔核产生了变化,从魔核的底部出现了黑色的细棍伸展到几乎50厘米,顶端还依旧是魔核的样子,只不过颜色从无色变成了深绿到深蓝,中间是淡绿与淡蓝色产生过渡的双色晶体。
血缘…吗?
奥斯德看见她的魔杖和自己的魔杖外貌几乎没差,对着正兴奋看着自己的新武器的女儿宠溺笑,轻咳两句让她注意自己,讲道:“不愧是沃里家族的奥莉娜小姐,来,站在魔法阵上,要去那个世界了。”奥斯德站在魔法阵中央伸出右手,自然的被她的小手搭上,奥斯德左手拿出魔杖指向地面的阵开始吟唱传送咒语。
幽游于一切存有的伟大旅者,请驻足垂怜,
吾将以未来无限可能为礼,求现世进入异界渺茫之路,
将惶惶于您前的迷途羔羊,牵引至永无终点的无尽旅途。
自由漂流在空间中的风精灵呀,请将你们的力量暂借给吾,
让吾超越空间的界限,将吾的身体,将吾的意识传送到吾所指定的地点。
————传送魔法
精密的法阵每一线条都发出光芒,纯白又混有金色的荧光从法阵里制造充满了整个地下室,宛如萤火虫般为迷茫之人指明方向,渐渐光芒包围住了两人形成了两个发光体,当下一次光芒再闪耀之时,荧光炸裂散去,阵中却没有了两人的身影,传送成功了。
奥莉娜一直闭着眼睛紧握着奥斯德的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她感觉到手一松,猛得睁开眼睛寻找奥斯德怕他不见。抬头一看,人就在自己1米处,他身后的巨大建筑物在黄昏下有着谜样的吸引感,还有这熟悉感让奥莉娜不禁觉得这就是她的归属。
“欢迎来到茨格姆魔法学校。我是生物老师奥斯德,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面前的父亲一反常态推了推眼镜,颇有老师的风范。奥莉娜也读懂了他的意思,双手提起两边裙边,双腿交叉微蹲做西洋女性常用的屈膝礼,回复道:“你好,奥斯德老师。请问女生宿舍在哪里?”
“请往这边走。”奥斯德做了个请的动作。
奥莉娜用微笑回复了对方。
(六)
又是一年樱花季。
樱花随风飘洒在地面上,黑发少女捡起一片粉嫩花瓣心无顾虑地在路边蹦跶。 用魔杖附着微弱的风魔法带动起地上散落樱花形成小型的粉色龙卷风,花瓣随着她手中魔杖的动作上升又落下,像演奏家一样沉迷如此。
“奥莉娜同学,在想什么呢。”少女的不远处,有着黑色羽翼的老师推了推眼镜问他。
“我想起了去年刚入学的事情,爸爸。”附近无人,自然可以亲昵称呼他,这是两人立下的规定,奥莉娜身穿校服像极了个乖乖女(实际上她就是乖乖女)只有在爸爸面前才能难得的撒娇。
“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想起了你带我去看大海还有将魔核进化为魔杖。”奥莉娜俏皮地用魔杖挑起一堆散落的樱花瓣,用风魔法稍微加工浓缩成一个粉色小球状,再挥动魔杖扔向奥斯德。
奥斯德知道这是她又想出了新招数想拿自己测验,自己魔杖拿在手里只是光芒一闪,一块并无太大攻击力的小晶体立刻制成,冲着粉色小球撞去,碰撞过后,粉色小球炸裂开来,里面的花瓣被全部放了出来,只不过没有太大的爆发力,像是无力的烟花般又都自然飘落到了地上。
“咦…”明显这和奥莉娜事先所想的炸裂开来攻击人的特性明显不同,她费解的盯着地上的失败作。
不知什么时候奥斯德就绕到了奥莉娜身后,他揉揉女儿的头发宠溺说道:”想法不错,力量欠缺。回宿舍,我帮你提点建议改造一下。走吧,可爱的奥莉娜小同学。“
那些散落一地的樱花失败作和刚落下的樱花混为一体,风一吹,又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鹿又,那是什么。”
鲤坐在鹿又的关东煮摊车前,接过鹿又递给他的酒杯,就只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的功夫,这不知道跟谁交易来的上佳美酒,就让鲤漫不经心的语气都显得酽酽。两人方才还就着江户大街小巷不可传证的流言蜚语热切交谈着,此刻话题却突然转向了鹿又摆在摊车右角的那碟浆果。
一直没有参与二人话题的伊织,也好奇地抬起了眼。她其实留意那个碟子很久了,如果鲤不问,她也会主动问起。她本来专注在品尝雪绪舀给她的白萝卜与蒟蒻,碗底此刻只剩下熬煮多时而略显浑浊的汤头。伊织一本正经地将筷子规规矩矩地摆在碗边上,然后故意咳嗽了一下,简直就是公然暗示雪绪,快点公布那碟浆果的来历。
“咦?你不知道么?”雪绪虽然对着鲤说话,却将一枚果实放在掌心,伸手递到伊织眼前。那枚果实红得鲜艳,看起来丰满得仿佛碰一下就会溢出水。伊织将那枚果实高高举起,在灯光下,情不自禁地将果实送进了嘴巴。
酸甜的复杂滋味让她一瞬间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她记起来了。
这是樱桃。
雪绪从哪里搞到品质这么好的樱桃?这个水果自西方传入以来,虽然丰富的口感为它赢来了不算必要的赞誉,却也从此变成只有富贾之家和武家公家才有办法搞到的稀有水果。伊织为这股记忆中感到熟悉的味道反复赞叹的同时,她也想就这样用愉快的表情对雪绪说——
“真佐人,你带来的这个水果,真好吃呢。”
咦。
她口中发出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像是已经忍受了太久,从而对生活中偶然激发的小小奇迹毫无在意,缺乏更深层的情绪变化的余力,只是公事公办地陈述一件有点不太一样的事情。没有期待也不需要期待。
溶洞中滴水的声音始终未停。
本该是一片漆黑的溶洞,从深处始终辐射出细致的柔和荧光,将她的身影衬得颇为神秘。她等待了一会儿,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依然低着头,只是后背慢慢地颤抖起来,就像是在与内心的某种可悲的痛苦做巨大的抗争。
“这样啊……那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完全是出自好心,她这样提醒一下对方,这可是很多年来为数不多的见面,她可还能叫出对方的名字呢。既然你特意献上稀有的祭品——即使事实上并不需要——那好歹也把心中的期望表达出来,才方便她做出判断,是否有自己可以插手的余地。
反正,几百年来都是这样过来的。
但是,在对方如她意料中的那样终于下定决心,抬起了头时,她反而极为罕见地吃了一惊。太罕见以至于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出现了吃惊的神情。
男人怀里抱着的那个物品,周身笼罩着她无法理解的虚无。她甚至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
就在她要触碰到的同时,她听见了对方的悲鸣。
“萤大人,求你救救她,救救伊织吧。”
指间空无一物,永恒停留在自己身侧的只有黑暗。
果然是梦。
从梦中清醒过来需要时间。在自己最熟悉的房间里,少女的馨香和药物的怪异味道重叠起来,让她皱了一下眉。伊织将右手举到眼前,即使是没有灯火的内室,她依然能清楚地看清自己掌心交错的纹路。听说有人可以从掌纹中看出命运,但是真的如此么?伊织对此始终充满怀疑。
视力似乎变得更强了。
之前同样能在黑暗中视物,但是现在,手掌心最细微的杂线在视野中都变得清晰,这样一来,以后可以不点灯地写作兼阅读了,算不算给家里节省了一大笔开支。
没想到进入脑中的第一感想还是这种脱线的想法,伊织对有些可笑的自己生起气。而头部时时泛起的痛楚像是激起了她的斗志,一贯身体虚弱的大小姐用力地坐起身,让已经疲惫到全无气力的身体脱离象征“安逸”的床榻。
阿久阿吉她们应该就在外面守着,伊织在黑暗中姿态端正地坐了一会儿,又打消了呼唤下女的主意。
她听到了本不该听到的声音。
连听觉都被加强了,这算怎么回事。特别是入耳的声音恰恰与她方才荒诞的梦境相合,这就让人更加生气,在伊织奇怪的坚持里,即使只是梦中,梦到本应跟自己处于绝交状态的友人,就已经是“输了”的没出息表现。
梦中樱桃的口感让她情不自禁轻触自己的嘴唇。
樱桃是伊织不多的任性里少数只显露给父兄的爱好。名为樱桃的那种自海外传来的名贵浆果,父亲曾经不遗余力地在她感到病痛的时候托人购置,那是在她于深夜醒转之后,可以独自享受的短暂愉悦。
就算是雪绪这样见多识广的家伙,也未必搞的来这种水果。在虚无的梦中见到这样的场景,就好像自己打心眼里想要这一幕变为现实。
虽然不想承认,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对伊织而言,“快乐”一词已经与这两个人等同起来了。
她不甚高兴地用力抚平自己衣襟上的褶皱,活动了一下四肢后,努力用不显得狼狈的姿势,缓慢地挪向被稳妥阖上的厢门。
梦里也是现在也是,那两个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所谓的本不该听到的声音,指的正是从门外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絮语。伊织将门向一侧稍微移动了少许,堪堪露出一目之隙。鹤见别邸院落中安置的石灯的光线,便这样安静地泻进屋里。
确确实实有很多天再没有出现在这里的那个女人,背对着伊织的视线,低声与对面交谈。她鲜艳的红色长发上,铃铛随着她偶尔的动作发出声音——伊织惊奇地发觉连这点声音她也能听得清楚。而正在与雪绪交谈的那个人,宽大的斗笠下,始终严肃不起来的那张脸少有地维持着安静倾听的状态,偶尔才会开口询问。
在伊织开始苦恼要怎么出现在这两个人面前的时候,鲤抬起了头,隔着一个院落的距离,朝伊织笑了一下。
被看到了。
随后背对着伊织的少女长发自然地抖动起来,就像是同时也知晓了身后正被昔日的挚友光明正大地注视着,她冲鲤点了点头。有那么一瞬间,伊织以为她要转过身朝这边看过来,但是视线只捕捉到了雪绪的侧脸,之前扬言再不登门的少女就在伊织的注视下,大大方方地朝正门地方向走了出去。
连是否转身的犹豫都没有,就像是打定主意不肯见她。
想压抑住胸口沉积起的某种情绪,伊织阖上了眼睛。
梦中的场景过于逼真,以至于她醒来的片刻会以为与雪绪仍然亲密如初。完全不明白的决裂,就跟完全不明白的出现在梦中那些不认为属于自己的碎片一样,被她本能地排除出了记忆。一直有那样的期待吧,自己身体好转,雪绪旧恨终结,一起在江户真正的夜晚与真正的白昼自由并行,就在正该如此,只能如此的岁月间。
但却只出现在梦里。
鼻尖被人轻轻点了一下。
伊织猛地睁开眼,鲤黑白分明的眼睛近在咫尺。他蹲踞在伊织房门前的走廊里,无声无息地靠近没有防备的少女的面颊,像是想偷偷撷取一枚吻。伊织在他的目光中,慢半拍地将眼神移开。
“身体不好就不要偷偷开门出来,万一着凉了怎么办。”鲤将右手搁在膝盖上,左手伸向前,将伊织鬓边的乱发轻轻整理到耳后。
伊织捉住鲤的手腕。
“鲤……”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听到阿乐的声音从长廊左侧响起:“大小姐。”年纪最小却做事最认真的下女阿乐,端着刚刚煮好的药汤快步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鲤,将药汤先放在地板上,随后小心地拉开了门。
“现在风大,大小姐快点躺回去比较好。”阿乐这话说得半点不客气,但她固然深深地看了一眼所谓碍事的不相关的男人,却没有继续说些赶他走的话,这让伊织稍微有些奇怪。阿乐竟然默默容忍了鲤出现在这里的事实?不过阿乐的话很快解决了她心中的困惑。
“虽然少当家给了你许可,但是也不可以呆太久,毕竟这里还是小姐的闺房。”阿乐脸上写满了“请君自重”,最后却还是同意了鲤同她一起将伊织搀回床榻。
阿乐板着脸看着伊织喝了一盏药之后,留下一句“再过半刻再来”就自行退出了房间。小下女将厢门合上后,饱含着不爽意味的脚步声重重地从走廊渐渐远去。鲤噙着笑意,用一只手支起下巴,他坐在伊织旁边的榻榻米上,另一只手则随心握住伊织的手掌。唯独在这样的境况下,伊织才会通过对方手心传来的温暖中,察觉自己体温多么凉。
“连唯人都同意你留下来……”伊织没有把后半句说出来,只是斜觑了鲤一眼。
鲤笑得看不出苦恼。
“你们鹤见屋少当家脸色可难看,不过还是同意了。毕竟当时把你抱回来是我,同意我一直呆到你醒过来。啊,对了,中间百兽屋的宁宁和雨花红也有来看你。”
像是给周围添了很大麻烦的样子,但是,说到底没什么大事。
只不过是。
“鲤,那家伙跟你在说什么。”
不用问也知道她指的是谁。
“唔哦,听到了么?”
没有问就自然了解到她的意思。
“没有听清,听到一点。”
“这样。除了视力一流,听力也变得不得了了啊,那鹿又说得大概是真的了。”
伊织不做声地等待着他的下文,不过也许是她自己也早有意识,所以当那个答案到来的时候,并没有很吃惊的感觉,只是逐渐逐渐地,胸口盈满了难以抒发的失望。
“鹿又跟我说,伊织你啊,其实不是人类。”
鹤见屋在江户商界一贯是以了不起的大商家形象出现,这形象扎根得太过牢固,以至于没有人会考虑,鹤见屋起家的源头可以追踪到何处。就像而今江户子固然还津津乐道战国时期各家逐鹿的佚事,对幕府如今的正统地位却绝无质疑的必要。
献残屋是需要与幕府、大名以及上层武士们搞好关系的行当,有些其他藩国转赠的无用的礼物,在大名手头有些艰难的时候就会悄悄转手到献残屋处理,这种默不作声的互惠互利需要一定程度上的信赖,鹤见屋无疑拥有这种程度的价值,但是这份价值是如何积累起来的,就算问当下鹤见屋的大掌柜也未必知情。
这是只有以鹤见一姓做为束缚的人们才可以彼此传承的故事。
最早与幕府搭上了关系,逐步深化到后来这种若有似无的关系网络,只因鹤见屋曾经向将军进呈过一枚珍宝。
“对此事略有耳闻。”
“鹿又姑娘应该明白,像那种接近传说中辉夜姬谜题程度的至宝,寻常人是拿不出的。”唯人抱起双臂,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坦白自己先祖的行径一样,照旧露出坦率男性面对困窘事态时常见的为难表情。
“所以呢?”
“说到底,其实只是用可以在黑暗中发光的矿石开采研磨加工而成的产物。至今仍然十分不好意思提及的事情是,虽然我家从先祖之后一直致力于研究如何更有效率地开采那种矿石,至今仍然没有太大的进展。我这样说,鹿又姑娘大概就明白了吧。”
也就是说,最早献给将军的那颗珠子,鹤见的先祖是不可能有能力制作出来的。
“先祖在那座矿山里,遇到了一位夜明神大人。”
传闻在江户西边有一座特殊的矿山藏有秘宝,鹤见家的先祖便冒险前去一探。在阴暗无光的封闭溶洞中,被反复回荡的水滴声逼到神经衰弱的边缘之际,他见到了让人无法出声的美丽少女。身着异类巫女一样的灰色袴装和奇特的上衣,还有像天狗一样的单齿木屐,自幽微的紫色荧光中回过身,平静地与入侵者四目相对。
影祸的传说自古有之,但是神秘之所以为神秘恰因为人所不能知。与超越认知的神明大人在幽暗无光的溶洞中相遇,鹤见家的先祖居然有胆量与对方交涉,也许从另一个意义上证明了他确实有跃过龙门的能力。在搞清楚那名姿容端丽的少女是化生于那类暗夜自明的矿石之后,鹤见家的先人,果断地向对方提出了不对等的恳求。
——能否请您做为鹤见家未来的守护者。
几乎无赖地让对人类并不感兴趣的萤者为人类的名利繁华开辟了道路,或许是因为他确实看清了对方固然对此没有兴趣,也不会因此拒绝。
夜明神意兴索然地答应了。
也许一开始真的只是单方面的契约,触动她的原因可能包括黑暗生活的无聊和对人类生活的好奇。她送给鹤见家的先祖那颗宝石,让它做为敲门砖一样的存在,使普通的行脚商人有了向上攀爬的资本。
“传说中是可以在暗处发出绮丽的紫色光辉的宝石,可惜即使是父亲也从未见过。现在大概收藏在将军的宝物库中。”唯人讲述得非常简洁平淡,就像早就听过无数遍。
“确实从来没有用纸笔记录过,但是一旦要成为鹤见家的继承人,就会了解到这段故事。一直到父亲那一代,每任当家还会在固定的日期前往拜祭那位夜明神大人,听父亲说,即使与鹤见家相伴了数百年,仍然是不亲不疏的冷淡态度,配合让人难以相信的少女模样,是让人一眼望去就觉得绝非人类的存在。”
鹤见家的先祖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隐匿了这名萤者,他们做为受其恩惠所提供的代价,便是为这位对人世全无热情的夜明神提供她偶尔兴之所至想要了解的新奇东西,有时在事业和生活中受到困扰也会大着胆子前来打扰,对方虽然不谙人事,却时常能提出一针见血的有效解法。
“如果不是因为二十年前的意外,今天我应该也要遵循祖宗的教诲前往那座矿山,与那位夜明神大人交换关于现世与非现世的知识。”唯人注视着鹤见伊织的墓碑,继续讲了下去,“我的母亲非常喜欢她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姐姐。母亲用全部的心血竭力照料她,但是,母亲自己的身体就很弱,姐姐还是早产出生,可以说姐姐从出生起就让母亲操劳万分。”
“伊织是母亲给姐姐的名字,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时常见到母亲会呼唤着这个名字在角落里默默哭泣。我一直不太明白原因,直到我和结衣结婚半年后,父亲认为我有能力继承鹤见屋之后,他才告诉我这件事。”
“我的姐姐,鹤见伊织,在二十年前,因为母亲的疏忽,发烧死掉了。”
可能是长久的劳累让人失去了敏感和警惕,也可能是早产的婴儿本来就容易让生命从自身流逝而去,等到不满一岁的女婴被下女发现的时候,她身体已经是冰凉的了。
这是让人伤感难过的事情,只是惊悚的是,夫人依然在当作那孩子还活着一样精心地照料,甚至不许别人动她的孩子,她似乎比别人都更清楚这孩子的异样,但是又断然拒绝面对事实,她用自我构筑的幻觉世界来逃避死亡。一旦有人跟她提及小小姐已经不在了,她就会痛苦地撕扯头发大喊大叫,直到突然听到根本不存在的婴儿的啼哭声,才又匆忙赶到那具小小的尸体旁边抱起襁褓轻轻摇晃。
“父亲用药物让母亲睡着之后,从她出奇牢固的怀抱里抢出了姐姐的尸体。”
那时才刚刚学习成为合格商人的鹤见屋老当家,带着那个小小的襁褓,连夜赶往那座矿山。
神秘之所以为神秘,是因为人类总是一无所知。他理所当然地抱着虚幻的希望想要向几百年来都能为鹤见家伸出援手的神明大人求告,有没有办法,有没有任何办法,让这个孩子从死亡中回归。
“我想父亲大人并不是为了姐姐才提出这种胆大包天的请求,他更多是为了已经濒临精神崩溃的母亲。”唯人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表情非常温柔,就像是全然理解了父亲当时的心情。
“那位夜明神大人说,死者不可复生,这是此世永恒的法则。”
但是,她似乎最后退让了,她提出一个比父亲原本的料想更加匪夷所思的提议。
“那位夜明神大人自称,她可以化为人类婴儿的样子,比拟人类的生长而生长,如果父亲愿意的话,她愿意这样来欺骗他的妻子。她将自己的记忆封存在另一颗萤石里,交给了父亲,她说,如果让她靠近这颗珠子,她就会回归为原来的样子。”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根本无法理解不是么。她在想什么。”一直皱着眉倾听的雪绪终于还是问了。
“很难揣测这种事情啊,鹿又姑娘不要为难我。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从父亲那里听到的‘真相’而已。不过,如果鹿又姑娘不觉得我冒昧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一个我自己猜测的答案。那位大人可能想要的,只是死亡而已吧。
“就算是活了几百年的夜明神也不可能永恒地以人类的身态活下去,那位大人的极限是二十年。也就是说,如果在二十年之后,没有办法回归回夜明神的样子,她就会死亡。她心知肚明这一点,也心知肚明父亲不会希望她回归原样,即使目的只是瞒过我脆弱的母亲。她和父亲共同完成了这个旁人看来有些莫名的交易,换到她自己想要的迟早到来的终结。”
鹤见家的上一任当家在完成这个骗局后就将那颗萤石再一次进献给了将军,他可能认为即使二十年后自己的“女儿”再一次去世,对自己妻子的打击也不会更大了。
“我对早逝的那个姐姐充满同情,但是在我心里,拥有至高地位的是如今的那位姐姐,我不管她是什么存在,也不在乎她以前存有什么感想,我只知道,我不希望我姐姐死掉。那么只有一个办法了,在百夜结束之前,我希望鹿又姑娘拿回那颗萤石,让姐姐她活下来。”
唯人将手中的信封郑重地递到雪绪的面前,在对方接住的同时却没有松手。
“原本我想自己来做这件事,但是结衣觉得,既然有鹿又姑娘,那么鹿又姑娘来做也许更合适,即使失败,对鹤见家的牵连也不会太大。”
他有些抱歉地低下了眼帘。
“请鹿又姑娘用这些资料再一次告发浜本大人,向鹿又姑娘最怨恨的那个人,尾张藩藩主的弟弟,而今闲居在江户的那位大名。因为——”
“那颗萤石,正在那位大人身上。”
Tbc
………………我已经不会写文了!请用力辱骂我!
看不懂的话可以稍微回顾一下前三章,或者再下一章再努力一下【【【
真佐人是鹤见唯人和鹤见伊织的父亲。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顶着寒风,因为围巾和大衣而显得毛绒绒的少女推开出租车的车门钻了进来。
“麻烦您,请去这个地址。”她将手里的名片递给司机。
司机是寡言的中年男性,他重复了一遍名片上的地址,确认后便一言不发地启动了车辆。可能是不想让客人在无声里感到压力,他打开了收音机,夜间音乐台往往会选一些老少咸宜的歌曲循环播放,这让不想说话的司机和不想说话的客人都感觉轻松。
幸运啦,是不会找人聊天的司机。
少女歪着头看窗外的灯火飞速后退,用手指在窗户玻璃的雾气上画下一个心形。
啊,对了,上次看到一半的那个,还没看完。
她掏出手机,白色的光打在她的脸上,熟练地在智能手机的搜索框里输入江户伪书四个字,很快跳出的搜索记录显示,一直在追踪记录的那个网站果然更新了。
这次上传的是相当于日记一样的片段。
“……请问远野先生,对近日在网上流行的仿佛解密游戏一样的江户伪书的看法是?”
两首歌曲结束之后,司机似乎想换个频道,结果调到了一个访谈节目。
“请问!能不能就停在这里让我听一下?”她忍不住开口。
后视镜里看过去司机似乎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首先确认一下这指的是几个月前开始在网络上载的,自称是江户时期的特别文献。自称自己发掘到了历史悠久的文献却不肯公开给专业机构进行研究,可疑度太高了,而且大部分内容显然与我们已知的江户时期有巨大出入,所以才被叫做伪书。但是也许是符合了当今青少年的,用不太客气的形容来说——‘中二心理’,所以在年轻人中似乎掀起了很大的讨论。我也确实看到过仅以照片分析非常像真品的江户时期的手稿,但这并不代表所记述的内容是真实的。”
“听说有心理学专家对已经披露在网络的内容进行分析,认为可能是江户时期某一次 大型疫病导致的集体幻觉,以此为基础进行的创作,也有人认为这可能与其他文明中都存在的大灾难式的文化有同样的象征学根源,当然更多的人认为只是比较高明的赝品,是现代人仿造的结果。”
“哈哈哈跟我预想的猜测一样,我并不认为江户时期日本真的有陷入过百日黑暗的日子,可能是一种特殊的隐喻,也许可以参考江户时期政权变更下不同阶层的生活状态加以分析,当然这是建立在那些文献真实可信的基础上,不如说如果最终结论只是伪造的赝品才更符合常识,听说上传者只公布了少量的封面和内页照片,更多的文字是经过他自行整理然后才发表,这说法就更可疑了……”
这个嘉宾真是的,就当作是真的不好么?就因为看起来太真了才引发了讨论啊,真的只是随便伪造的赝品怎么会有节目组专门讨论这件事啦。
少女不满地整理了一下围巾。
不擅长跟人对话,又不想在等待中枯坐着,她低头继续看起手机。
被骗是上当受骗的人自己不对。
妙鉴夫人的高见之一,而我往往不做声地默默认同着赤羽随后一定会跟着说的那句话:“胡说八道。”
所以我对山中信左说:如果你一开始就不要说谎的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他表情非常诧异,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我才注意到我贸然将仙台藩说了出来,糟糕了,他不会服毒吧。我立刻起身朝他走了过去,趁他还没考虑好要不要彻底暴露自己的身手之前,掰开他的下巴观察是否有毒药的痕迹。
他挣扎了一下,但是他错误估计了我。
真的很可悲,中间但凡有任何一环对不上,这件事都会变成普通日常中的小事随便搁浅在什么人的记忆里。
“山中先生。为了节约大家的时间,请你直接同意跟我交易好么。”我从袖子里掏出那个黑色的瓷瓶递给他看。
“之前说听到有人摔倒在地我才闯进来,这不是胡说,我在帮助阿清夫人服药,然后照顾她的时候,给她吃了这个。如果山中先生打算在这里跟我动手,我也不知道大家各自有几成胜算,可能我会被杀掉然后丢给山中先生熟悉的处理人处理,我不太希望有这种走向,但是真的,解药我不会带在身上,另外我也没有傻到特意留出那么一口让你有机会灌到我嘴里再逼迫我去拿解药。”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潜藏在我心里的那个小女孩瑟瑟发抖地不断哭泣,对不起。闭嘴雪绪,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我只需要一个名字,如果可能的话,山中先生直接让我见到他更好。”
山中信左在我脚边喘息着。
假的。
经受过忍者的训练不会因为这种对待就这么失态,只是想继续假装自己是普通人而已。普通的需要打工兼职才能养活病弱母亲的下级武士。
“我不知道鹿又姑娘想说什么……”
“山中先生,阿清夫人随时会醒过来,你希望她看到这一幕么,你希望我当着她的面把你的真实身份统统捅出来么。”
他闭嘴了,然后短暂地思考之后,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从地板上支起身子,重新正姿坐在我的对面。
“我已经退休了。”
我知道。
大部分御庭番如果有出过一次非常重大的外差,就可以退休了,重新领回一个普通的武士身份,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实际上,我之前调查过两个御庭番,退休的年龄都相当早,像山中信左这样到四十多岁才退休的情况反而罕见。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通过这件事找到我……”他双手垂在自己膝盖两侧,看起来呈现放松的姿态。
假的。
那是做好反击准备的起手。
我站起身,移动到内屋的推门之前重新坐下。
抱歉啦大叔。毕竟你的弱点是阿清夫人,挡箭牌必须是她。
“为什么会通过这件事找到你,这是个一个好问题。我也经常想问这个问题呢。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凑巧,就像命运注定要让我找到一样。山中先生,我清查江户的御庭番已经很多年了。遗憾的是就算是我,也只大概摸索到少数几个人的身份,而我找到的那几个人,都不知道我需要的那个名字。但是山中先生,你是已知的这些人里最晚退休的,我只能赌一把你知道。”
“山中先生两年前前往仙台,用的是什么理由呢?为什么要撒谎欺骗阿清夫人呢?因为很难找到三十多年前的证人,只大概听说山中先生是被抱养给下级武士抚养,那么,下级武士无论做什么公差,都没有必要说谎吧。下级武士的身份是毋庸置疑的,那么说谎的原因是,真实在做的事情不可以让阿清夫人知道。我原本以为山中先生在仙台做了一些违法的事情。但恰恰是两年前,这个时间节点,我知道仙台发生了什么。”
“两年前仙台藩改换了藩主,这件事风平浪静地发生了,向江户幕府递交了报告,看起来一切无恙。但是让幕府就这样放心是不可能的,所有的藩国在发生政权交替之后,幕府一定会派御庭番去调查。山中先生干嘛要那样看着我?这种知识只要稍微留意就会知道了,诚然你们的保密做得极好,但是如果真的做得全无线索,山中先生就不会在仙台被抓住了,不是么。”
“嗯,我跟浅草的纸商套过山中先生的情报,山中先生的左脚脚趾被砍掉了一个,没错吧,当年受过的拷问应该不止这些,但是山中先生从仙台回来之后还没有相熟的医师,所以我也无法判断身上到底有没有拷问的伤痕。各国的藩主对于幕府送来的密探都是残忍无情的,所以我刚才才要检查山中先生是不是在牙齿里藏毒,我知道有很多御庭番在被抓住拷问的时候就会服毒自尽。啊抱歉,并不是在羞辱山中先生缺乏做密探的素养,为了活下来,做出什么选择都不奇怪。
“仙台藩的政权交替底下是有两派人的斗争决定的最终走向,抓住想要刺探情况的密探之后居然没有处死,这太稀罕了,有些偏远的藩国虽然会按时赴江户参拜将军,却会将幕府的密探抓住之后在上报的文件里大肆嘲讽,让将军脸上很没有面子。山中先生跟仙台藩藩主做了什么交易呢?御庭番的信件一直从仙台送回江户,甚至阿清夫人两年间都没有停止过收信,她一个身患重病的可怜人,是靠着早年交给他人抚养的儿子的信件获得活下去的动力,山中先生,你在信里杜撰一个作家的形象,是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这样最可信么,因为成为了作家,想在仙台取材,所以暂时无法返回,如果不是这个借口该多好,如果不是这个借口,我如今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你。
“一直到今年年初,幕府终于表态了,针对仙台藩国做出了安抚和退让的姿态,但我想那是出于另外层面的考虑,上面的人是不会把御庭番当作人的,御庭番只是跟忍者一样,随时可以为了幕府和将军去死的弃子,所幸的是仙台藩最终释放了当时潜入的御庭番,真是巧合,我恰好知道仙台特赦的一批人中,有一个人左脚脚趾被砍掉了一个。
“回到江户要面临的事情是阿清夫人的病吧,正如我之前所说,阿清夫人在江户病得很厉害,已经到了无法认清人的程度,她是不是一直想着自己那个在江户成为作家的儿子呢?但是山中先生,你完全不是作家,也很苦恼要怎么让阿清夫人接纳你,你最终用了这种可笑的方式出版了一本书,只是为了拿给阿清夫人作为证明,证明自己是仙台回来的独一无二可以依靠的儿子。”
“中间只要任何一环断开,我就找不到你,所以我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这是命运,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你一定知道那个人。山中先生,阿清夫人的命现在握在你手上。如果你觉得就让她这样死掉会更好的话,我也能理解你的想法……
“闭嘴!”
我的短刀挡在我的脸颊前,我听到了金属撞击的声音,但仍然感觉到脸上有一丝刺痛。真麻烦,要是毁容了可不好解释,伊织可能会问个没完没了……哦,应该不用担心这个。
我把掉落在我身前的那枚手里剑捡起来,握在自己手上,继续说下去。
“尾张的政权交替是十六年前,那时候,幕府同样往尾张派出了御庭番,到十二年前,他应该返回了江户。我听过他的声音,那是让人很难忘怀的声音,从这个角度,我很不解一个辨识度这么高的男人竟然可以成为御庭番,可我查了这么多年,始终难以找到他的线索,怎么可能呢,我想了很久,我只有一个结论,那个人不需要伪装自己是普通人,他可以从来不跟任务之外的人交谈。”
“他一开始去尾张的目的,就不仅仅是去做密探的。”
“山中先生,我能看出来从我刚才提到尾张,你就知道我想问的是谁了。我觉得这很合理,一个跟你现在毫无瓜葛的前同僚的名字,和阿清夫人的性命。你想好了么。”
我用短刀的刀刃看了看自己的脸,还好还好,只是很浅的一道痕,血虽然渗了下来,但已经凝固了。
当我将短刀放下的时候,山中先生站了起来。
“小姐,到了。”
手机还没加载出后面的部分,她只得手忙脚乱地将手机先放回到小包里,然后又手忙脚乱地掏出钱夹,笨手笨脚地数出正好的纸币递给司机。
“不过小姐,你难道是那个公司的模特么?”司机接过钱之后给了她发票,还是问了一句。
“不不不我才不是模特呢,我是来面试的,有一位模特要招聘助理所以……我赶时间先走了!谢谢您!”
其实她不赶时间,现在离正式开始面试还有一个小时。只是她真的不喜欢跟人讲话。这个性格大概做不好助理……不,不能这么想,总要试一下。
但是,这是什么模特啊,竟然把面试时间安排在晚上,好奇怪哦……
她将手机又掏了出来。
反正还早,先把后面的部分看完吧。
刚才手忙脚乱的时候似乎不小心翻了页,导致接上了不同的一段。
人果然不能有弱点。赤羽如果没有夫人的话,大概不会走上这样的路,山中先生如果没有娘亲要照顾,也不会落入命运的陷阱。我跟随山中先生确认了那个人如今的工作之后,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浜本先生如果当初不像个傻瓜一样地帮我,现在一定也还好好地活着。跟你吵架的那天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提到他,你错愕的表情现在还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告诉你的故事版本里没有这个人的出现,那是因为他本不该有这种命运。但是如果还有选择,我还是会要求他帮我,因为我很没用。
我很没用啊,如果是姐姐的话,一定有更高明的办法吧,但我做不到。我已经努力过了,我想过所有我能想到的方法,最后还是只能抓到这点真相而已。读到这里你脸上又会有什么表情呢?我之所以如此详细地甚至详细过头地记录你所不知道的那些事情,正是因为我深深知道自己关心的人因为不知道的事情而死去是什么心情。
你读到这份该说日记也好还是什么也好的东西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因为如果我还活着,我就绝不会让这种可笑的文字出现在你眼前。
所以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读到这样的自白,可以缓解你的不满么。
可不要在我坟前这样皱着眉头数落我啊。
明天,按照那个化野的神秘人交代我的事情,我要给浜本先生上坟。两年来我从未去他的坟前见过他,因为我不敢。你想来不会来找我,因为你还在生我气吧,正好,这次也顺便挑一块我的坟墓好了,到时候会记在这里,鹤见家那么有钱,我想要好看的墓碑。
做这种事情也许对你来说太过分了。
但是,毕竟我死了嘛。
-tbc-
怎么样这崭新的海猫式展开!
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真的已经黔驴技穷,为了推线无所不用其极了。
首先提一句出租车小姑娘是路人。
其次海猫式展开是好梗!感谢野人小姐姐热心提供艾蝶儿。
另外有人还记得有几个伏笔我还没收么?比如赤羽的信啊,化野那个神秘人的要求啊,你看我这次就写了怎么样并不是我忘了【真的没有忘,就是写得太慢……
浜本诚一是谁?这是个好问题,鉴于我之前基本没提过这人但是请相信我他不是我一拍大腿写的,这个人跟鹿又来江户是有重要关系的!!
上一次更新有一个小知识忘了写,关于御庭番,我一直在努力查有关的资料,重点就在于御庭番到底是不是武士,狐狸帮我确认的结果是,没错,他们是武士,那么为什么大量的动画作品中是忍者的身份呢,因为这批人会在忍者的训练体系下训练,每次藩国政权交替幕府就会派出密探是真的,密探一旦被藩国发现抓住下场就会很惨也是真的,一生大概只有一次任务做完就能退休也是大部分御庭番的选择,少部分精英可能另外有工作吧我不知道啦【【【
关于时间线是鹿又发现书的事情之后去查,查的过程中顺道发现有萤者绑架的事情(其实这里我本来想多刷点时髦值问问别人的互动里要不要带鹿又玩,顺便借这件事证明一下武力值,结果写的时候忘掉了otz所以才有了藤花比武),于是额外发现的部分通知了奉行所,接着往下查发现哎呦这事怎么搭上了于是顺道就继续挖下去,中间跟鹤见吵架,吵完架去威胁前御庭番,威胁完跟坂本比试(刷时髦值+互动),吵架应该能看出来吧是从上上章就已经提到了。
就是这样,感谢阅读!下章解释一下吵架是怎么回事。
错别字我是不会改的!
把鹿又写成透明柜其实不是我的初衷,请相信我我真的是想写真挚而热烈超越爱情的友情…………鹿又对佐伯是有箭头的!试问谁不喜欢在崩溃深渊拉她一把的美少年啊!【不是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那家伙淡紫色的眼眸中会流露出被捅了一刀的神色,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不,要说意料之外恐怕也未必如此。
雪绪抬头眯起眼睛,端详着灯火下的藤花。垂云一般的紫藤自道场不远处顺着枝干一路蔓延,仿佛轻薄的瀑布,过于明艳以至于置身花下能感到隐隐的惊心。
这样的花海,总觉得美到有些危险。仿佛无端就从花下生出什么妖物。
“紫色的藤花……”雪绪托着腮,倚靠在围栏上,左手摩挲着短刀的刀柄。
跟鹤见吵架并不是第一次,不知道有多少次会看着她生气的脸笑出来。
只是这次不是吵架。
坂本道场外的藤花曾经被斥为优柔虚荣之物,每年春夏交接之时,紫色的藤花盛开,会引来不少青年男女在花下铺开洁净漂亮的衬布,带着自家的食物于午后赏花,莺声燕语乱花迷人,这场景让道场性格严谨的教头们大为恼火。
这片藤花一直保留至今,可惜今年长夜不消,人心惶惶,商家与武家女孩们各自前来赏花的胜景怎么也不会有了。
雪绪朝前方藤花下专注挥舞着竹刀的男人喊了一声。
“坂本先生。”
对方恍若未闻,挥刀的频率丝毫未变。
坂本浩志是坂本家的三子,上面有两个哥哥早就分担了继承道场和继承官职的任务,作为三子,如果不是入赘到其他武士家的话,本身处境会非常微妙。然而他并不像对此在意的人。武士的道场寻常女子本没有资格入内受训,即使偶尔听说有武家的女儿可以在道场内严格修行,对雪绪来说这扇大门也是绝不会打开的。但有幸认识坂本浩志之后,她意外获得了在道场外进行练习的机会。
记得他说,因为有两个哥哥,所以直呼“坂本先生”会下意识地认为在叫别的人。
雪绪扫了眼脚下,拎起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石头,轻轻掂了掂,朝他投掷过去。
“坂本先生!”
这次稍微加重了语气。
挥刀的武士原本是侧身面对着雪绪,自石头飞过去的同时他脚步稳健地向后一撤,手中的竹刀立时停住原本的去势,顺着石头飞来的方向大力劈下。
他显然看到了雪绪,却不作声,而是微微抬起了下巴,脸上的线条是绷紧的。初见他至今,这人眼里永远有武士出身的自矜与高傲,然而若与人交谈起来,分明随和得很。
“有这么警惕么?还不是酉时呢。”雪绪用发带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束起,在发带上串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坂本手中的竹刀稳稳地上挑。
“这样随便丢石头可是很危险的。鹿又姑娘今天要来练习么?”自他一出声,刚才凝滞的警惕氛围瞬间便烟消云散。
“哪有什么危险,你的话不会连这种‘袭击’都躲不过。不过,为什么今天你也在道场外面训练?”
坂本笑起来,薄薄的嘴唇扯开弧度。
“百夜之后道场的修行变得更严苛了,我两个哥哥都在里面累死累活,我想在外面偷懒。”
雪绪视线从他额际的汗水和手中的竹刀上一扫而过。那认真练习的样子可完全说不上是偷懒。
“鹿又姑娘要来试一下么?”
“嗯。”
雪绪绑起自己的袖子,将木屐脱下放在一旁,她与坂本认识时间接近一年,早就不用客套什么,对方说“试一下”,便是“与我交手”。
道场外的这片空地时常在场地不够的时候拿来做户外训练用,地面已经尽量处理得相当平整。雪绪轻轻地活动起脚腕,而坂本递给她一把木制的短刀。
“什么啊,你连这个都准备了?”
雪绪不擅长用竹刀或者木刀,说到底她从未受过剑道的训练,在与坂本的数次对决中,纯靠在东谷山习来的敏锐与对方周旋。若是用短刀的话未必会输给你。有一次对坂本说了这样的话,对方竟然记在心上。
“鹿又姑娘是实战派嘛。既然要切磋,总要在最能发挥的情况下。我也不会用竹刀的,我会用木刀。”
木刀比竹刀要重很多,若说竹刀是道场之剑道,那么木刀便接近实战的情况。挥舞出去力之所至,击碎骨头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情。早年御前剑道比赛,有本已获得名额的道场表示退出,若在平常这是要受耻笑的事情,然而因为比赛规定使用木刀,而御前对决必然拼尽全力,稍有不慎,便是丧命也不奇怪,是以并没有人取笑退缩的一方。坂本这次说要用木刀,吃惊之余,雪绪也笑了起来。
“不知该说你是真狂妄,还是说你真看得起我啊。”
敢做出这样的安排,坂本他大概对控制木刀的刀风有所把握,同时对雪绪的招架也有信心。
雪绪将那把沉甸甸的木制短刀拿在左手,对着空气划了两刀。
比自己用惯的那把轻,长度要稍微长一些。没问题。
三米外,坂本的木刀稳稳架起,遥遥指向雪绪的眉心。
山中信左略有些不习惯地取出几乎从未用过的第三个杯子,倒满了热茶之后递给坐在火盆旁边的少女。对方笑容天真甜美,喝第一口的时候好像还不小心被烫到了,快速地吐了一下舌头。
“关于我娘的事情……刚才还真是有劳姑娘了。”
山中从浅草回来的时候,长屋里已经飘起了药香。
他立时有些着急地放下身后的背篓,对屋内喊道:“娘,都说了等我回来,您一个人不方便……”推开门,却看见火盆前用扇子认真看火煎药的人,是从未见过的红色长发的姑娘。
还来不及质问对方为何闯进自己家,就听见久病在床的娘亲在里屋咳嗽起来,而那位姑娘却比他还要更快一步起身,径直走进里屋帮老人轻轻拍打后背,再小心地让她躺下。
“是我失礼了才对。突然看到有陌生人在自家里出现想来不太舒服。”
她自报姓名为鹿又雪绪,自称在东町一代生活,靠关东煮这类饮食上的小生意维持生计。
“原本供应新鲜蔬菜给我的农户这周似乎出了什么事情,就跑来看看情况。结果回来的时候经过这里,听到有人摔倒,还有打碎东西的声音。老人家还咳嗽了好一会儿,听起来情况有点严重,因为屋内当时没有点灯,所以虽然不关我事,最后还是闯进来了。”
山中在烧茶的时候进屋检查母亲的病情,母亲已经神智不清有些时日了,有时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方才听她这么一说,山中心里便是一紧,他最清楚不过母亲若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病会有多痛苦。但名叫雪绪的少女似乎将她照顾得很好,被子盖得妥妥贴贴,在床头摆放了干净的手巾,热水也一直不停地烧好放着备用,另外地上打碎的瓷片也被她细心地扫走,一路检查,山中对那名陌生少女的好感便暗暗生长起来。
鹿又将已经将煎好的药用厚厚的纱巾过滤,乌黑的药汤漏过滤布,倒进山中母亲用惯了的药锅中。手里忙着,她嘴上也不闲着,一直在和山中絮絮叨叨地聊着天。
“山中先生之前是不是不在江户?听说阿清夫人一直断断续续病着也没人照顾,到山中先生回来之后才终于能过几天舒服日子。”阿清是山中娘亲的名字,他调了调房间里行灯的灯芯,接过话来:“嗯……我不在的时候,我娘吃了很多苦。话说,不用称呼夫人这么拘谨……”
“咦?山中先生不是武士?虽然听说只是俸禄二十石的下级武士,但是对武士亲眷叫一声夫人是正常的吧。”
诧异于少女对自己经历的熟悉,山中抬头看了她一眼,在火盆的光下,鹿又脸上神气反而理所当然得很,毫不心虚地回望着他。
“不,我家情况稍微复杂一些。武士之名是因为我被山中家收养,但收养我的双亲五年前已经去世了。我亲生母亲送走我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所以我把她接来照顾。”
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讲述自家情况似乎那里不太对,可不知为何看着少女的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地倾诉出来。山中脑海中稍微闪过这个念头,就看见鹿又姑娘将眼帘垂下。
“阿清夫人真可怜。我扶她回床铺休息的时候,她有时会清醒一些,有时会不断地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啊,好像有提到,山中先生离开江户的两年,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呢。”
山中信左的手停下整理废纸筐的动作。
“关于这件事……请鹿又姑娘不要再提了。”
坂本的起手毫无破绽。
雪绪微微降低重心,轻轻移动身体。冰凉的泥土地面踩起来反而比道场的地板更让她有实感。
对方的木刀刀尖牢牢对准她的眉心,跟随雪绪的身形移动也非常平稳。
在东谷山的时候,赤羽经常做拔刀与挥刀的练习。雪绪曾经抱着膝盖在回廊里看他,出于总想较个高下的心思,总会问他,如果跟夫人拔刀相向,谁会赢。
“我不会拔刀对她。”赤羽总是这么回答。
然而有一天他让雪绪与他切磋。
“用短刀较量看起来非常愚蠢,因为刃长只局促于此,那么想杀伤对方,势必要进入对方的杀伤范围。所以对很多人来说,拔出短刀的同时就已经是杀招,是以不能轻易出刀,而要谨慎观察对方的破绽,然后以闪电之速直击命门。”赤羽毫不客气地上手就朝雪绪斩击,而仓促之下只得用短刀架住格挡,下一个瞬间腰部便是一痛,人已经倒在地面。
“不要擅自格挡,要学会巧妙地避开迎面的杀招,发动攻击的一方必然有漏洞,要学会看到这一点。”赤羽蹲下来,看着雪绪,“妙鉴会赢。”
“什么?”雪绪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她比任何人更擅长看清破绽,因为她想杀人,即使对方真的全无破绽,她也能引诱对方露出破绽,因为她不畏死。在这件事上,她是天才。”
坂本的刀动了。
年轻的武士大喝一声,连垂下的藤曼似乎都因呐喊而隐隐摇动。坂本的刀像流水一样无声而迅捷地袭来,雪绪看似缓慢地将短刀平伸横出,做出要格挡的姿势。
两人的武器迅速撞击在一起,发出沉闷的钝响。但雪绪丝毫没有用力的意思,她的左手在迎到对方力度的同一时间,迅速扬起。
木制的短刀被击飞至两人头顶。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用短刀?不管怎么说,夫人的话,她完全可以驾驭别的更有威胁的武器……”
“只有短刀是她可以完全掌握的武器。任何其余的武器在进攻的时候一旦受挫,要变招就会有停滞,只有短刀断然不会,或者说,妙鉴的短刀。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它的轨迹。”
雪绪迅捷地向前闪身而过,在迎面格挡的同时,她已经踏至坂本的身侧,左手正好握住从上方掉落的短刀,顺势下刺。
又是一声干硬刺耳的相撞声。
坂本抬起刀柄挡住这一攻击。
“我只是需要打工兼职才能糊口的下级武士。让姑娘见笑了,正如鹿又姑娘所见,家母年事已高,神志不清,大概将我的事情和别人搅合在一起。”简单地叙述了自家的情况,山中语气平静。
“是这样么?可是,乌月馆发行的《良夜》,作者山中氏,难道不是先生么?”鹿又姑娘坐在火盆前,不知为何,行灯的光反而在她脸上拉出一条阴影。她径自抽出火盆旁置屋柜的抽屉,将那本黄色封皮的书取出来,挡在自己眼睛前。
“难道山中先生要说,这是巧合么?”
山中信左缓慢地揉了揉眉心,脸上是痛苦的神情。他慢慢正姿端坐在鹿又面前,低下头颅。
“鹿又姑娘说因为听到家母摔倒咳嗽才闯进我家,是谎言吧。”
鹿又笑了笑,并不说话。
“那么,鹿又姑娘跟鹤见屋长女鹤见伊织是什么关系呢?”
“山中先生果然承认自己是抄袭了鹤见大小姐的书稿,对么。”
山中迅速地抬起头朝里屋看了一眼,而鹿又淡淡地说:“请您不用担心,阿清夫人睡得很沉。您的谎言断然不会被拆穿。”
“我……”
“是利用纸屑商的身份吧,山中先生年前从外地回到江户,首次发觉自己亲生母亲阿清夫人罹患重疾,大概不久于人世,于是立即决定亲自照顾她。正如你所说,下级武士的俸禄并不高,而阿清夫人要用的药物大多价格昂贵,所以山中先生你要放下武士的尊严去做一些零碎的打工。北三丘町一带各家的废纸回收是山中先生负责的,我之前已经跟浅草的纸商确认过了。山中先生是什么时候发现鹤见别邸回收的废纸整理清楚之后,赫然可以用来出版呢?”
“……上个月。”
“果然,然后誊抄完毕再找人出版,山中先生工作的纸商与乌月馆有生意上的交情往来,想来您直接询问之后就请他帮忙了吧。但是,山中先生并不看通俗小说不是么?所以没有想到原以为是富家小姐打发闲情而随笔写的故事,竟然是预备出版的半成品。”
“竟然是这样么?在下真是罪该万死……”
“乌月馆的老板倒是看出了点什么,但是并没有戳破,只不过没有直接以乌月馆的名义刊出,而是挂在另一家小社名下……说来有趣,他似乎很同情山中先生和阿清夫人,所以即使被我用生意上的理由威胁也没有直接讲出是山中先生呢。”
山中信左将头埋得很低。
“只是在下当时确有原因不得已为之,如果鹿又姑娘对这件事有任何怨言,在下愿意承担后果。”
鹿又雪绪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山中先生真是老实人。”
“什么?”
“如果我只查到这里该有多好,如果我只查到这里,只要知道是山中先生盗用了鹤见的小说,普通人大概就放手了吧。可悲啊,山中先生,着实可悲。”
她放在火盆上的铜茶壶发出呜呜的鸣叫声。
“山中先生,你在仙台两年,给阿清夫人回信的时候,如果不谎称自己是作家,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一击不中即刻调整身体位置,两人重新回归对峙的状态。
雪绪的目光从坂本的刀尖,缓慢移动到坂本的脸上,武士虽然专心致志,表情却显得平静而放松。他身后是紫色的藤花,在微风里轻轻晃动,美不胜收。
雪绪情不自禁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鹿又姑娘,你在我木刀所及之下。”坂本出声提醒她。
如果是实战,在实力对等的人刀剑范围之下却恍神,此刻已然是尸体了。
“抱歉呀。”鹿又笑了笑,人已骤起,就像是去够坂本身后的藤花,轻松压至他身前。此时雪绪身上全是破绽,坂本的刀入流水一样卷来,眼看就要击中雪绪的肩膀,却落了空。
坂本发出短促的惊讶的声音。
雪绪笑起来,笑声和她发带上铃铛的响声已经来自他身后。
坂本没有转身,直接用木刀自他腋下穿出,雪绪看得分明。她右手猛地按住对方的刀尖,像天狗一样踩住他的木刀起跳,坂本木刀一滞的同时,他已经转过身来,与雪绪的视线相交。
雪绪从空中向他颈下递出短刀。
“鹿又姑娘!”
坂本浩志发声的同时,他的木刀击飞了雪绪的短刀。雪绪的左手也被重重击中,手腕上立刻出现一片紫青色的瘢痕。
“对不起,方才看你的神色,实在是很有压迫力。”坂本第一时间向雪绪请罪。
“在石灯笼的光下和藤花的衬托下,鹿又姑娘最后一击的眼神,就像是有火焰在眼睛里燃烧。那个瞬间,感觉如果不把你的刀击飞的话——”坂本苦笑着摇了摇头。
“会被杀掉。”
雪绪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淤青,抿起嘴唇。
“我还差得远,坂本先生。应该我说抱歉才对,贸然找你测了一下身手。”
坂本浩志看着她。
“鹿又姑娘切磋以外的事情跟我无关,但是,你下定决心了么?”
他表情严肃,似乎并不是随意一问。回想起刚才的那场比试,雪绪猜测,是想问杀人的决心吧。雪绪把自己的发带解下来,冲坂本行礼。
“嗯,已经到最后了。已经快知道答案了。”
-tbc-
写得无比痛苦的一章!!!全部都是bug!
啊,好烦哦已经不想写了,怎么会这样呢,好不容易遇到一生的伙伴【等等
虽然看起来要收线了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为什么!啊!为什么!
跳起来踢自己的膝盖。
总之诚如阅读,鹿又的故事已经到了收线的阶段……但是还要写好多才能收完啊我心好累哦【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被黑暗包裹的阁楼中,渐渐兴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与窗外远方还未止息的愚蠢热血灭火人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狭小的空间里,唯一的那扇斜置的小窗没有打开,自然就没有月光透进来。
紫发的少女迟疑地解开腰带,她从未自行更换过衣物,更不用说在这种微妙的场合下——就在她身后不远处,那个自作主张抓住她的手带她进来的男人,正在无声但迅捷地脱掉不合身的灭火人制服,改换回平日里穿惯的青灰色衣裤。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后那个人在做这样的举动,伊织困惑地用手掌盖住自己的额头。
手掌冰凉,意味着额头滚烫。
他们刚爬进阁楼里的时候,伊织只来得及问那一句话,就被对方用一根手指挡住了嘴巴。鲤在黑暗中,眼睛也像狡黠的猫一样泛着光辉。
“估计等会就会有捕吏过来盘问,你手脚麻利一点,不要给我添麻烦。”脸上爬了一层皱纹的舞蹈女师傅用木棍之类的东西戳了戳天花板,小声地传达了警告,“还有,那个姑娘也把衣服换了吧,身上又是泥又是水,走出去看着也很不像话,鲤,你知道女孩子的衣服都放在哪里,给她找套合适的。”
鲤弯起嘴角,随后不做声地在木梁上叩了三下,示意自己了解了,在一片黑暗中,他准确无误地从身旁的衣服箱里翻出来两套衣服,统统递了过来。
“将就一下。”他在伊织耳边悄声讲了一句,然后蹑手蹑脚地退到不远处的黑暗中,自顾自地更换起服装来。
虽然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下意识地觉得应该照着做。
将外衣褪下的时候,伊织稍微犹豫了一下,即使在黑暗中无人能看清她通红的脸,无人能听见她略微急促的心跳,她反而对她早已习惯的黑暗感到不适,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不许回头。”她无法确认身后的情况,还是无用地警告了一句。
“这么黑,看不到的。”鲤在身后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句,身后一时安静了起来,感觉他似乎基本打理完毕了。
是吗。伊织低头看着方才鲤递给她的麻叶纹浅色和服,撇了撇嘴:“说着看不到却能直接找到女孩子的和服呢,你一定隔三差五带女孩子过来厮混。”
鲤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声笑又轻又短促,像是一条鱼用尾巴搅碎了月夜深潭无波的水面。
“隔三差五带着女孩子厮混?这种梦一样的美好生活哪里轮得到我。”语气里竟隐隐有颇为遗憾的意味。他像是猜到了伊织还想驳两句,不慌不忙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腕:“有人来了。”
木制建筑隔音并不好,不多时,楼下就清楚地传来激烈的拍门声。
“文字春,文字春师傅!今晚顺着烟波街到钟道口,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
原来那位师傅叫文字春。
听楼下文字春不紧不慢地应付捕吏的对话,两人倒像是早就熟识,只不过过场一样顺路问问,不多时,对方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像是顺着刚才说的方向,去旁边的街道查问了。
整个小巷都静了下来。在寂寂无声的黑暗里,伊织纵然还有很多想问的,却也忍耐着不发出声音。在黑暗中,总有人会因为看不见周遭,而误认为周遭也看不见他。闪过这样的念头,伊织便看到一只鲤倚靠在衣箱旁边,绷紧的眼神如同他解散的白色长发一样松懈下来,他垂着眼帘仿佛思考着什么,而后倏然间抬起了眼睛。
纵然知道对方在黑暗中确实看不到自己,伊织还是本能地移开了目光。
“好险好险……”鲤念叨着这样的话,将阁楼向外翻开的木窗掀开半截,屋外微弱的光便透进来,还有潮湿的空气与清浅的凉意。“好啦,差不多没问题了。”朝街道上来回打量了几眼,鲤熟练地将斜窗整扇掀开,灵巧地钻了出去,站在屋瓦上,对伊织笑起来:“你是等会儿从后门溜回去呢,还是陪我在屋顶上坐会儿?”
伊织没吭声,她用手扶住窗子的边缘,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迎面是凉爽的清风。
与在乌月馆二楼欣赏江户的灯火感受截然不同,这里四下空荡无人,街道与建筑共建了大片大片的阴影,对面的房檐上只有一只瘦得快脱形的三花猫盘成一团在睡觉,像是意识到有人在看它,不满地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干涩的“喵”。
“喂……”鲤的声音有些怪异,伊织抬起头,能看到他脸上是想笑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白发青年踩住一个稳固的定点,向伊织俯下身子,他的手伸向伊织的腰带。
“怎么能把衣服换得比刚才还乱……”他将打结打得乱七八糟的腰带解开,替伊织重新理顺衣领。“还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啊,连穿衣服都不会。真奢侈。”鲤一贯地表现得对一切若无其事,稍微停顿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自己也不擅长整理衣物,或者说,替女孩子整理衣物。不过好歹最后的成果看起来能让这位大小姐走出房门,鲤看了看大小姐面无表情的脸,用手指了指屋檐,然后摊开手,做出在询问的样子。
伊织眼睛亮了一亮。
于是鲤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留意脚下咯。”他稳稳地把她从斜窗里搀扶出来,小心翼翼地留意这家伙不要踩落瓦片,最终让她稳妥地坐到了飞檐翘角的旁边。
“不能呆太久,等会儿大姐头会来骂的。”鲤轻松地沿着屋脊行走,手搭凉棚朝远处灭火人斗殴的现场观望,他不离身的斗笠压住他的白发,颀长的身影惬意地稳立在屋瓦上,像一尊不合时宜的高挑脊兽。
“我说,那边那场斗殴,是你引起的吧。”伊织也扬起头,淡淡地看着远方的那场热闹,轻声问了一句。她语气和表情都平淡,但是内心深处却燃起少许反叛的奇特愉悦,既是对眼下站在别家屋顶上的行径,也是对远处那场莫名而起也将莫名而终的闹剧。
“这个嘛——”鲤像跳舞一样沿着屋脊绕了一个圈,最后蹲下来,直视着伊织,“那我送你回去的路上简单给你讲讲好了。”
化野明面上是一间旅舍。
开在两个町区交界的地方,每周也时不时见有人进出,内里的房间也收拾得干净利索,标价稍高一些,但胜在地段环境好。看起来就是一间只要老板勤快点就能扎实维生的铺子,只是,要有人以为化野只是个旅舍而已,那稍微懂点行情的江户仔都会笑话你。
此地是以渡头町为中心,周遭接近两百处町区的地痞流氓俯首的中心。
用更现代一点的词汇来说,就是黑社会的洞窟。
化野的顶头上司,真名已经没几个人称呼他了,大家都叫他鬼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混黑道的家伙不给自己外号里加个鬼啊怪啊的就缺乏震慑力,但鬼吉是真的可怕,不是那类脸上有伤或者哪里有刺青之类的肤浅外观,他眼神很锐利,行事也相当狠辣,若只是狠辣,那老早就被奉行所捉去白洲法庭审问了。棘手之处就在于他猾得像菜籽油,从来不会让自己暴露于足以震动奉行所的大事件中,反过来在有些闹大的事情上还会积极和奉行所合作提供线索,于是就算他私下操作了不少上不了台面的事情,甚至明知道他可能与不少事情有牵绊,八丁堀的大爷们大多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判断形势扮猪吃虎方面,鬼吉是值得学习的前辈。
这是雪绪的真实感想。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化野二楼的一间小屋里,面前的案几上剩了半盏清茶,偌大的房间里只在她身后摆了一架花里胡哨的屏风聊做装饰,之外空无一物。而房间门口有四五名年轻男子不动声色地徘徊,装作在忙手里活计的样子,但是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是普通仆从。
急急忙忙地让飞脚送了信过来,连资费都要这边付,鬼吉显然是打定了绝对不肯吃一丝亏的主意。但雪绪按着约定的时间赶到,对方却摆起了架子,半天不肯现身。
这实在是很讨厌的作风,但让客人等到失去耐心也是讨价还价的一部分。雪绪心里有数,十个月前就拜托化野帮忙周旋调查的事情,对方应该是掌握了实质的进展,才公然用这种态度暗示她,自己手里有宝牌。
黑道也是要做生意的。这是雪绪与鬼吉建立交情的初始节点。有时候在某些特殊货品上分享情报,或者帮忙压价抬价你来我往之类的事情,合作起来自然没有坏处。雪绪不会自作聪明地伸手掺和到无法掌控的那些事情里——所幸她对那类事亦有特别的嗅觉,不至于傻乎乎被人套了一身腥。
推门“唰”地拉开了,没有发出刺耳的声音,可见这间小屋平日收拾得不错。
身材矮小,身上披着一件棕色羽织的鬼吉终于现身,他一见到雪绪,就露出温暖和煦的笑容,大踏步地朝她走了过来。
“生意不错嘛针屋,连乌月馆那帮有钱人才弄的盛会都请你去了。”
雪绪同样笑容满面,嘴上说着客气客气哪里哪里,却留神着对方的表情。
“不过你也真不够意思,你托我这边查办的事情,还真不得了。照之前约定的价格,那办不来啊。”
这件事情雪绪自己当然清楚。只是一个人什么也查不到,自然要用饵在前面哄着。
“之前约定的是一年内长崎送来的原料再压一成价,不足的话,鬼吉老板再加点别的?”
鬼吉斜睨着雪绪,笑了出来。
“还在装傻。我们前前后后废了好大的劲儿才稍微摸到点边,一查就发现这事碰不了。能让一千石俸禄的将军直属旗本切腹,针屋啊,你挑这事给我,这生意我不愿做。”
雪绪的左手在袖子里轻轻攥紧了,脸上还是不见波澜的营业笑容:“那也无妨,鬼吉老板手上查到了什么,能把相关消息移交给我么?”
鬼吉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不用多说了。
“这事化野是要抽身事外的,但巧了,另有别人愿意揽这件事,那我就不拦着别人送死了。”鬼吉慢条斯理从怀里掏出一份书笺,身边立刻有人接过,毕恭毕敬地呈到雪绪面前。
“我们化野是最后一次跟这事扯上关系,委托我将这信交给你的人说,他能给你提供你想要的情报,只是需要你按照他的要求做。针屋下次也不必特意来我这里了,化野顶多代传个口信,放心,以后的口信不用针屋付资。”
“那我运气真是不错。也有劳您这段时间费心了。”临到这里对方突然毁约变卦,按说雪绪是吃了大亏的,但她也没说什么,将书笺抽出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当着鬼吉的面将信放入火盆中,上好的和纸在烧红的煤炭里痛快地燃成一团明亮的火焰,然后熄灭成一小撮灰烬,与煤炭分不出来。
“对了,那之前约定的那些……”雪绪起身准备离开之前,像是突然忘了什么,猛地回过身来,顿时她身后围绕的年轻男子暗不做声地拔出短刀。
“我们化野查到这事不该碰也是花了大力气的,针屋不会这么小气也要跟我讨价还价吧。”鬼吉摸了摸自己光亮的头顶,呵呵地笑起来。
“也是呢……那下次有事拜托您还请多通融了。”
就像是察觉不到身后鬼吉手下刚才本能的动作,雪绪平心静气地回过身,穿过化野的走廊。
就是刚才回身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在她身后那架屏风挡住的那扇房间的推门,刚才是打开的。隔壁房间里悠悠燃起的行灯,就跟这间屋子的灯火一样明亮。
化野这种做脏活的地界,房间的隔音非常好,如果不是有人特意要听见这场对话的话……
雪绪回想了一下那封信的内容,捏了捏自己的脸。
都到这里了,没理由退缩。
她走出化野的门,从仆从手里接过灯笼,正准备迈步,身后一路跟着她过来的鬼吉的下属沉声对她讲:“失礼了,我们老板还有句话要说,化野是不可能让您随便就盯梢查出是谁委托了那事的,针屋就不要白费劲了。”
“啊呀。”雪绪对那年轻人展颜一笑,用手将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真贴心,省得我在这里站几个时辰守着,那我就直接回去了。”
说罢,那盏灯笼捏在她手上,颤颤巍巍地照亮了雪绪回家的路。
鬼吉依然坐在那间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对着那架屏风开口。
“事情就这样推出去了,答应我们的条件,我就不提醒了。对了,不介意的话,回去的路程我来安排。”虽然说着“不介意的话”,但语气里分明没有给人介意的余地。
无人应答,半晌,对面房间的行灯熄灭了。
鬼吉脸上笑容不减,之前将针屋送到门口的年轻手下推开门,向他报告。
“我们稍微跟了一跟,针屋确实是回东町去了,但是不清楚她有没有遣人打探这里。”
“无所谓。”鬼吉挥了挥手。
“针屋是聪明人,不会这么着急,慢慢等下去总有机会的。那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老板说的是。只是老板,我还是不懂,有必要对针屋这么客气么,虽说手里有些情报还算有价值,但只不过是个女人……”
“你懂个屁。”鬼吉少见地爆了粗口,正想接着说点什么的手下立刻噤声,将头深深低下。
“针屋,跟尾张的赤羽说不定是有关联的,卖她个人情,又没什么不好,有收获就是赚了,没有也不亏。你们啊,太年轻,头脑有时候又很简单。”
鬼吉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手下的肩膀。
“今晚森田座有表演吧,替我安排一下,我也要放松放松。”
有句话说得好,火灾与斗殴是江户之花,这话的真理程度堪比“江户唯武士与稻荷神社多矣”。
伊织穿得别别扭扭的和服走在路上终究还是会吸引不少人的注意力,也有人悄悄指指点点着她和一只鲤,然后发出嗤嗤的窃笑。但是伊织并不在意,她专注地拿着手里的炸豆腐慢慢吃,同时认真地聆听着走在她旁边的那个家伙讲的话。
一只鲤背着手,一副气定神闲的架子,在伊织旁边小声地解释起刚才的事情。
“这件事是灭火人先有错的。”
那处区域交杂在两个灭火人大队之间,本来就频繁因为分权之类的事情摩擦。当然,这事是常态,江户人没人对这事感到稀奇。但是其中第三大队上周雇一团木匠帮忙维修了架梯和龙头之后,赫然发现这团木匠往日里也一直为第四大队工作,就这么点小事不知道对方起了什么心思,就决意不付钱。
结果这事传到第四大队,第四大队竟然也不满木匠为第三大队干了活,也放下话说之前记的帐不打算给了,木匠这边急得没办法,甚至托人问了奉行所的老爷能不能帮忙调解调解,却始终就是没个下文。
“我的任务呢,就是混进去挑事而已,剩下的,另外有人帮忙去将拖欠的钱偷出来。不要这么看着我嘛,有急事的时候被这么耍实在很烦。”说着,一只鲤也用力咬了一口自己手上的炸豆腐。
两边灭火人大队人数都相当可观,各自的头子虽然对自家队很熟,却未必对对面知根知底,所以鲤穿着灭火人的衣服在里面晃了一圈,制造点摩擦,喝了酒的男人们热血上头,闹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初始是怎么回事。
“比较难的部分是逃出来。就算灭火人想不出怎么回事,奉行所那帮老狐狸可是不好糊弄,你不要以为跟大姐头问话的那位就真信了大姐头说的,只不过大姐头是不好啃的硬骨头,拿不住话把也不方便直接闯进来。”
那位被鲤叫做大姐头的名为叫文字春的舞蹈师傅,是一只鲤的熟人。虽然是舞蹈师傅,但年轻时候似乎颇有义豪之名,老了却孤身一人住在几乎无人的小巷里。鲤看起来也不是第一次惹了事跑到文字春那里暂避。
“分到的钱自然有大姐头的份儿。都说了不要这么看着我了啊,我也不是白给人帮忙的。嗯,要说这事对不对,自然是不对,但是灭火人那边显然也不对吧,奉行所的大爷们查到后面就算发现起因是这个也不会多管的,一来灭火人那方理亏,二来并没有多拿,只是将拖欠的钱一并结了而已。就是因为有这个底气,我才答应入伙帮个小忙。哼哼,倒是顺路救了你呢。”一只鲤扶了一下自己的斗笠,看着伊织的脸笑起来。
伊织将头向另一个方向歪了歪,做出不想理他的样子。
“前面再拐一下就到百兽屋咯,那我就先……”不管他想说的是不是“那我就先走一步下次有缘再见”,他后半句都没能说出口。
伊织在他旁边有些迟疑地停下脚步。
离他们有十步之遥的地方,挑着灯的雪绪扬起眉毛,目光在伊织乱七八糟的和服上停了一停,然后又饶有兴趣地移到伊织身旁那位没见过的男子身上。
“那个……”被友人那样打量的感觉非常不爽,但伊织竟也一时找不出词来解释。
话说回来干嘛要解释。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一只鲤一看对面的神色就立刻明白过来,他用拿着炸豆腐的那只手随便摆了摆,不过看表情,他似乎又很享受被误会的样子。他正准备将提在自己左手的伊织原本的和服递给伊织然后溜之大吉,拐角处的百兽屋里,猛地冲出来一个绿色的影子。
“雪绪姐!鹤见小姐!”雨花红向左看看,向右看看,来回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扑向雪绪,但是雪绪快速地后退了三步,眼看就要扑到她怀里的少女在最后的三步逐渐变得透明。
“有有有有有一个很高的人来找你啦!!!!!”
-tbc-
将军直属家臣团中,有领地且稻米产值一万石以上的,是谱代大名,俸禄未满一万石的,就是旗本与御家人。旗本可以进城拜谒将军,御家人通常不行。当然鉴于我的剧情后面蛮扯的,如果有bug请大家装作不知道。
火灾与斗殴是江户之花以及江户唯武士与稻荷神社多矣均为确有实据的话。
我,不会穿和服,关于和服那里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
町区名称全部虚构。
森田座是江户三大歌舞伎剧团所在地之一。“江户三座”,是得到了江户町奉行所许可的三个歌舞伎剧团的总称,三座出现之前,歌舞伎的剧场很多,管理也很混乱,于是政府着手进行整顿,原本得到承认的是江户四座,后来江湖中期有一座倒闭,剩余三座就是人们常说的江户三座,江户三座为歌舞伎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御白洲是审案件的地方。
有没有捉奸当场的感觉。【棒读
有的话就太好了。
另外虽然这次写东西我很喜欢考据,但实际上我更喜欢胡说八道,所以如果文后没有附注加以说明,其余内容可参考度并不高的。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有乌云和没有乌云的黑暗也会存在区别。在早春时期,除了让人烦躁的大风天气之外,就数缠人的小雨最为常见。明明不久前还是明月高悬,不多时,琐碎的雨水激起的声音就让街道变得安静了。若有俳句诗人正于此刻独酌,或许会别有闲心写作一首。
书豪笔斗会当日的狂化伤人事件随即掀起了很大的波澜。对狂化尚无清晰概念的当世江户居民一夜之间深刻地意识到了影祸与自身密切相关。有更多的人前往永暗神社参拜,瓦板报纸上针对影祸的各类传闻出现的频率也更高了。
不过那是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就在雪绪和伊织正在乌月馆小楼亲历狂化人类伤人事件的同时,雨花红正怀抱着跟她差不多高的巨大“蘑菇”,面有难色地站在百兽屋门口。
“嗯嗯,就先这样。”宁宁抱着手打量了一下效果,满意地回了屋内。
那个巨大的蘑菇是找人定制的看板,江户小饭馆大多是用木板割成葫芦形状,上书本店屋号,悬挂在店门口。本来雪绪也让人打了一个,但是宁宁觉得那太小家子气了,就自顾自地制作了一份蘑菇状的超大看板,在蘑菇的伞面上还画了牡丹。
雨花红对招待客人一事一窍不通,雪绪临走前只告诉她,何时何地都面带笑容对来者招呼“欢迎光临”就好,于是这服饰奇特的小姑娘将自己的灯高高挂起,然后颤颤巍巍地站在百兽屋门口,抱着形状奇特的蘑菇看板,娇声细气地对周遭行人打起招呼。
“没问题么?”临出发前,伊织冷淡地抱着手臂,瞥了雪绪一眼。
“看起来很柔弱不安的少女反而会激发周遭的好奇心,不善言辞虽然不能有效地将客人引进门,却显得更诚恳,算是逆势商法的一种,她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足以成为看板娘了。”
雪绪与伊织的这番对话雨花红自然是不知道的。她满心想着要为百兽屋做点什么以偿谢意,就算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做,依然努力地露出笑容,向好奇看过来的人点头致意。一直到下起小雨之前,她都自认自己工作做的还不错。
“稍微……有点冷啊。”感受到头顶传来的凉意,雨花红用袖子拢住手,退回到檐下,春季的江户街道因风扬起尘土,而这股浮躁正被毛毛细雨压住,街道便清爽了几分,但匆匆路过的行人又为东町的街道添了一份严肃。
那个高个子少女就是这时候走近的。
她头顶了一顶奇特的帽子,只要稍微低头就能将整张脸都隐藏在他人视线之外。她左手揽着一个包裹,另一只手提着屐带坏掉的木屐,赤着脚焦急地站在交叉路口,待看见那个巨大的蘑菇招牌,就两眼一亮,匆匆走向前。被细雨打湿的和服下摆还沾了泥点。
好高?!
雨花红面对比自己整整高出一个头多的高大少女涨红了脸,对方金色的头发在脑后系起,而蓝色的眼睛不能说独特,但反正跟宁宁那种不一样。
走过来的女孩子匆匆扫视了周围,清脆地对雨花红说:“你好。”
语气里有一些怪腔怪调的感觉,但雨花红还不能理解那是因为什么而导致,对方就飞快地说起了雨花红基本听不懂的话,不,一定要说的话,个别的词还是听得懂的,什么鹿又姑娘,急事,听说,之类之类……之后的就一概不明白了。对方那不知道出自哪里的口音让人听着很累。
“欢迎光临!以及,对不起!”情急之下用力地欠身同时说出万用应对台词,雨花红一头埋进了对方的胸部,在她自己慌乱地退后时,来者也发出惊吓的声音,而宁宁还在百兽屋里给客人斟茶上菜,尚未发现屋外的异状。
与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的高挑少女面面相觑,年仅五岁的萤者求救般地在内心深处哀鸣。
雪绪姐,鹤见小姐,你们在哪里啊?!
关于“在哪儿”这个问题,伊织自己也很想搞清楚。
“……抱歉,还要麻烦您。”
绛红色的油纸伞面,正好挡住一枚落下的樱花。伞面下,那双不显波澜的紫色瞳眸,焦点停在路旁灯光里银线似的雨丝中,像是对骤降的小雨感到好奇和淡薄的喜悦。伊织左手提着一盏灯笼,而右手小心地探到伞外,感受了一下细弱得几乎摸不到的雨水的触感。走在她旁边的宫阙八角,耐心地举着伞,直到那位自称“丹吹早久夜”的少女结束了对雨水的凝视,才微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乌月馆的书豪笔斗会热烈的开场和惨淡的结束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因为评委有人受伤,连最后的结果宣布也显得匆忙敷衍——伊织和宫阙先生是少数坚持留到最后听完了评比结果的邀请客人,出于社交目的前来的商贾人士在狂化者被诛灭之后就先行离场,乌月馆的老板不停地对退场的客人诚挚地道谢,尽管他自己也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雪绪就是这时候收到了町飞脚的来信。
与雪绪相熟的那位“叮铃叮铃町飞脚”,是一名沉默寡言但出奇可靠的中年男性,他背上的送信箱上永远挂着声音清脆的风铃,用来提示过路人等留神退让。他在纷乱嘈杂的现场毫不留意周遭的情况,径自拦住正准备起身回到伊织身边的雪绪,从信箱里抽出一封牛皮纸信封的信笺,低声道:“化野那里的信,鬼吉说,信资由针屋出。”
雪绪也不罗嗦,爽快地支付了二十四文,站在路边的石灯旁将信笺展开稍微扫了两眼,就果断地上楼,先找了先前并不熟稔,只在这一次见面中相谈数句的船行少爷宫阙八角。
“真是不好意思,宫阙先生。丹吹小姐是我带过来的人,按道理应该我负责送她回去,但眼下有件无论如何我要立刻处理的事情,丹吹小姐初来江户,对路途什么一概不了解,只能拜托您多照顾一下了。”
“初来江户?”
“嗯,来投奔听说在江户事业小成的作家哥哥,总之,这件事情请宫阙先生务必施以援手,江户如今危险重重,如果丹吹小姐不慎有失,我实在无颜面见她哥哥。”
雪绪斩钉截铁不容推辞地胡说八道,不理会她对面的伊织眯起了眼睛。或许是之前的交谈中雪绪都笑容明媚,此刻却露出颇为严肃的表情,没有给对方留下丝毫拒绝的机会,这奇怪的魄力让宫阙少爷点头答应下来。
“丹吹姑娘与鹿又姑娘是旧识?”
该说是旧识么。
“才认识两年而已。”
“这样讲也许有些失礼,以在下看来,鹿又姑娘对丹吹姑娘有点过度保护了。”宫阙被贸然推上一桩麻烦事——起码在伊织看来是她个人绝对不愿意管的麻烦事——却还是好好答应下来,并认真实施起护送伊织的工作。
伊织顺着灯笼的光斜瞥过去,能看到微雨打湿他羽织的边缘。
“嗯,那家伙相当自以为是。”以伊织从小到大被众人保护的程度而言,鹿又对她的照顾实在说不上过度保护,但唯独雪绪的有些安排会让伊织特别不爽,也许是因为,鹤见家上下对她的细心照料在伊织心中是理所当然之物,而雪绪不在此列。
“不不,之所以这样讲,只不过觉得,鹿又姑娘对丹吹姑娘考虑得太细致了,多少有些奇怪。说起来,投奔哥哥的外地女孩子,会特意来参加这次书豪笔斗会么?”
宫阙讲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人已经行进到离东町还有两个町区的位置,这一片地区对伊织而言,可以说终于是熟悉到足以找到路径的地带,她甚至觉得此地的喧嚣都能给人更多的安全感。她对刚才宫阙少爷试图挑起的话题像是不感兴趣一样回避不谈,然后轻巧地站到了一处陶瓷店的檐下。正在飘摇的灯笼上,有水滴顺着棱角慢慢下淌,落到消防桶里的时候,发出沉闷的水声。
“宫阙少爷不也是用了化名么?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表面上是船行的大少爷,但是来参加书豪笔斗会的目的也显然不是为以后继承家业做准备吧。”
目光里漏出少许惊讶神色的蓝发少爷苦笑着后退几步。
“只是稍微旁敲侧击了一下,就被很不客气地反击了,丹吹和夜真是人如其文的锐利。”
对方那副笃定的样子让伊织心下有些不忿。
“宫阙少爷倒是跟‘若现’的风格完全不像。”
被直接点出化名,这下对方的表情就不仅仅只是惊讶而已了。
“怎么?是之前聊天的时候我有提到还是……”
伊织摇了摇头。
“什么看文如见人之类的话,我多半是不信的。要问怎么知道的,没您脑子里想得那么复杂,不过是看到了而已。”
“看到?”
“在乌月馆的时候,您举起烛台保护了鹿又,被那个孩子撞到了。”如果是雪绪来讲这番话,绝不会用“孩子”这个词,但是由伊织讲出,就不会有这层顾忌。
“您随身的物品被撞掉落了一地,所以看见了那枚刻着‘若现’的小印。”
若现也是近两年在江户逐渐铺开名气的作家,所写作品不论题材,一概以悲剧收场,这稍微有些特别的标志一直也被认为表现了他的个性。
个性这种东西是可以伪造的,以文来读人,就算是伊织也不认为自己能做到,所以她敢这般断定,只是因为看到了而已。如果若现是宫阙八角的写作用化名为出发点去考虑,那么这位少爷站在包厢外听评委议论的行为以及并没有热心地参与社交活动的种种行径就都可以获得解释了:他不过是跟伊织一样,是热烈地想要得知旁人对自己作品态度的创作者。
“丹吹小姐视力真好。”
举着绛红色油纸伞的宫阙少爷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笑着讲了这句话。
“也有别人这样说过。那么,就送到这里就好了。”连道谢都没有,只是留意了一下对方的神色,伊织又补了一句,“我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对使用化名也算小有共鸣,所以不打算揭穿。这点还请放心。”
时人皆有秘密,两不相干最好。
风姿潇洒的船行少主心领神会地冲伊织颔首,表情不无遗憾地踏上了拐角的另一条路。
“原本还想稍微讨论一下这次的书录什么的……那么,期待丹吹和夜先生的新书。”
伊织连象征性的客气回应都不再给了,她略微举高了手中的灯笼,权当作告别,在宫阙的身影还未消失在她视野之前,她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一直颇有兴趣地观察落下来的雨和夜色里恍惚飘摇的灯火。
鹿又现在怎么样呢。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时隐时现,随着雾气一样细弱的雨水渐渐停歇,而被洗得清晰明澈。伊织走在夜空之下,一开始还有雨水渗进头发里的凉意,现在已经察觉不出了。以前如果敢这样做,可能第二天就会高烧到要死掉。该不该说托了百夜的福呢,见识到很多不一样的事情。但是,对鹿又来说,百夜是福是祸?
伊织将灯笼放在地上,让袖子滑过手腕,白得有点夸张的手臂上,没有任何黑纹。
之前在浴室里也请阿吉阿久他们帮忙确认过,起码现在是安全的。
可能跟雪绪所想的不同,伊织对永暗斩人一事,心里没有什么触动。从知晓了百夜这一概念初始,伊织就轻易地接受了“死”:人很容易死的,萤者化为人形也很容易死。所以被永暗斩杀也是无可奈何的一部分。察觉到自己这么平静的理解了这一点的伊织,自己也有少许的惊讶,像是在某种程度上辩认出自己是混迹于人群的异类一样。应该要有感情吧,死了一个人,死了一个孩子,应该要有想法的才对。她知道大部分人可能只是听说之后留下只言片语的简单感慨,但是她连这样的感慨都不存在,而且,她是那么清晰地目睹了那孩子的死亡。
伊织的视力很好,所以她没看漏那一刻,也没看漏雪绪在挥刀之时的犹豫。
知晓雪绪那段离奇又复杂的往事之后,伊织就在观察自己的这位友人了。她在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追查呢?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某种意义上,雪绪是伊织用以揣测如何生而为人的镜子。当她探查到对方拥有而自己没有的情绪时,伊织会格外在意一些。
连此刻在脑海里梳理这段思绪的语气都相当冷淡,这么想的话,自己还真是有些阴暗。
伊织赌气一样地露出笑容。她弯下腰,准备将灯笼重新燃起继续行路,却突然留意到两三条街道外,有高速流动的火光和嘈杂的人声,同时,屋檐上也有挥舞着奇怪道具的人开始纠缠扭打,咒骂声和砸东西的声音远远都飘到这边来了。
什么什么,狂化么?奉行所抓人也用不到这么夸张的阵势吧。
即使是伊织也要稍微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但一旦看清了屋檐上人们的服装,她愣了一下。
是灭火人。
伊织只在书上读到过关于江户火灾与灭火人的情报。在隔三差五就会起火的江户,伊织活了二十年竟然从未经历过因火灾而撤走的事情,应该说是万幸。同样因为江户隔三差五就会起火,灭火人的地位异常地高,一度被评为江户最受女子爱慕的职业三甲。灭火队没有能力迅速喷水灭火,灭火人最大的作用是——毁坏起火点周围的建筑。
这就是灭火人出动的时候动静很大的原因。
伊织稍微寻了一下周遭的火光,确认并没有火灾的迹象之后,稍微踮起了脚。
虽然踮起脚也看不到更多什么啦。
既然不是火灾,那就是灭火人在打架。
成为灭火人的都是不畏死手脚又灵活的壮汉,性子又急,所以特别容易打架。从早年的大名灭火队的设立开始,不同组系之间就频繁摩擦,每组都起码百人以上的灭火队,因为分属不同的町区或者不同的旗本管辖,一旦打起来,那可以从半夜打到天亮。伊织曾读到过类似的记载,两队灭火人打到兴起,连奉行亲临都无法制止,最终以流放了两队灭火人的负责人为结局。
回过头想想,这些男人,简直像是只想打一架而已,才随便什么小事都能吵起来。
“站在这里看男人们打架,我也跟傻瓜一样。”伊织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是哦。”
耳边突然传来酒意浓厚的回应。
怎么会……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伊织惊讶地连退了三步。来人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这么晚还站在桥头,可是会被别人当作夜鹰的哦。哎呀哎呀,应该就是夜鹰吧,样子长得也不错,如何,就去对街的巷子里凑合一次好了。”那人比伊织高出两个头,身材相当粗壮,抓住伊织的手上,能看到被袖子盖住半截的刺青,感觉是喝醉了酒的流氓,但是穿着打扮又不太像。他把喷着酒气的嘴靠近伊织,浑浊的瞳里反射出伊织惊愕的脸。
“……放手。”伊织用力地试图掰开对方紧攥住她手臂的那只手,却徒劳无功,她的灯笼还留在原地,人却被这名醉汉扯着一路拖到了暗巷。
那人醉是醉了,力气丝毫未减,他就势将伊织扑到冰凉的地面上,开始火急火燎地扯她的衣服。
这什么事情啊!
比起惊惧,更快燃起的情绪是愤怒。伊织抓住手里能抓到的石子尘土,一股脑地朝对方的脸上砸过去,只是,从不出门的大小姐能有什么体力,不痛不痒的攻击就毫无意义。
要是鹿又的话……
一定不会让自己落到这种险境。
可能是脑子坏掉了,伊织一次也没想过要喊“救命”,她只是沉着脸,竭尽全力地阻止喝醉了的男人。最后的最后,男人惨叫了一声。
“你居然咬我?!”
恼羞成怒的男人看了看自己渗血的手,那一下伊织咬得特别用力。面上阴晴不定的男人大吼了一声,伸手想要掐住伊织的脖子。
伊织固执地盯着对方,不肯闭上眼睛。
然而传来的是男子另一声惨叫。
“我说,她显然不愿意,有点眼力好么。”
听起来有些悠闲,就像是漫不经心的路人的发言,怎么看都不是此刻该用的语气。出现在抱住后颈在地上打滚的醉汉身后的,是一名穿着不合身的灭火人服装的青年,宽大的斗笠挡住他大半张脸,而他手里是一双尖端被烤得赤红的火箸。
他蹲下来,一把揪住醉汉的衣领,用火箸悬在对方的眼睛上方。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就不是脖子上挨一下这么容易过的了哦。”
烧红的火箸的威胁力度还是很可观的。
在对方仓皇落跑的脚步声里,伊织被那名青年扶起来。对方急急忙忙地拉着她钻进旁边一处虚掩的门中。
“先在这里呆一下。”他笑盈盈地看着伊织,将斗笠背到了背上。原本被掩在斗笠里的白色头发有些散乱地垂了下来。
“喂。”伊织抓住他的袖子。
“你为什么穿着灭火人的衣服?”
问出了她此刻第一时间想知道的问题。
对方也收起了笑容,扶住她的肩膀。
“哈?这不是你应该第一时间问的问题吧。你是笨蛋么?不要一个人在路上走啊,夜晚可是很危险的。”
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沉默了一刻,彼此对视的瞳孔里,突然都亮起了烛火的光辉。
“都闭嘴,你们两个给我上去呆着。”年约四十左右的女人皱着眉,举着刚刚燃起的灯,用烟管指了指隐蔽处的一道楼梯,“等会儿奉行所可能会来查。鲤,下次不要又带女孩子来我这里。”
“不好意思啦大姐头,有人盘问的话就麻烦您了。”一只鲤又露出笑容,用有些油滑的腔调应付过去,他捉住伊织的手,小心地扶着她上了阁楼。
虽然楼下点起了灯,阁楼里却是一片黑暗。
半晌,伊织松开他的手。
“‘又’带女孩子?”
-tbc-
叮铃叮铃町飞脚,江户时代的市内快递,送信箱上有风铃,跑动起来叮铃作响,近一点的距离二十多文,远一点的地区五十文起算,除了信件亦可以代为通报口信等消息。
夜鹰,就是私娼,所谓在桥头铺个席子就能办事的妓女。【没打错字,是鹰。
时隔许久的复健作,总之希望下一次能写得更好些。
字数:6218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怎样?你这献残屋的大小姐,对这东西可有什么鉴赏意见要说?”在友人挑衅的问句里,伊织白皙的手指顺着那件东西的轮廓慢慢滑了一圈,又提起把手仔细观看了底部的结构和外观花纹,然后才做出结论:“是汉土的灯吧。”
宁宁率先鼓起掌来。
“不愧是鹤见小姐,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在想,这个灯好华丽啊,跟平常提的那类灯笼不一样呢。”她蓝色的眼睛一闪一闪,自己又好奇地凑上来,靠在伊织旁边一起细细地观察这盏灯。雪绪坐在一旁喝了口茶,笑眯眯地看着她俩提着那灯来来回回地摸。
“请,请不要这样!”从桌子的另一旁传来有些害羞的抗议声。
三人一起朝那个方向看去。
百夜之后,以日光为准则的人类难免会逐渐陷入有些混乱的认知里,固定的生活时刻也会变得不同。因此,宁宁的百兽屋不再有固定的开业和打烊时间。此刻没有客人,三个人一起在店里打了个火锅吃——但目前吃的最多的却不是三人中的任何一位。
“那个……”说话的那位小姐头发异于常人,是黄色和绿色间杂的短发,头上的花朵发饰也格外新奇小巧,身上的服饰也同样是黄绿色的搭配,仔细看的就会发现,花纹配色与方才伊织拿在手里的那盏灯同出一源。更独特的是,靠近她能闻到她身上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气。
她正努力地把自己夹到碗里的萝卜吹凉,说话的同时还在锅里捞到一片肉吃,只是,她似乎对三个人同时看过来的目光有些难为情,声音又小了一分:“那个,虽然你们摸那个灯也没问题啦……但是毕竟是,是我,是我的……所以,感觉很不好意思……”
雪绪悄悄把那盏灯从伊织手上拿过来,露出反派一般的坏心眼笑容:“摸你的本体的话,你会有感觉么?”
像是能察觉到话里隐喻的意思,绿发少女激烈地摇起了头:“只是很奇怪而已!”
“而且,那盏灯不能离我太远……”因为还在忙着吃东西,她有些口齿不清。
雪绪提起那盏灯就跑出了门。
“等……等一下啊!”显然被欺负了的少女一脸欲哭无泪地朝雪绪伸出了手,随着雪绪的木屐声逐渐远去,她像被化开的砂糖一样渐渐隐没在了空气中。
“真的会消失啊。”
一副好奇宝宝样的雪绪提着灯回来,那名少女便恢复了原样,依旧坐在三人对面,嘴巴鼓了起来,像是要被欺负哭了。
“就说不可以离太远了啊。”这样小声抱怨了一句,她好像终于吃饱了,小心地把筷子搁到碗边,对雪绪行了个礼,“总之,多谢款待……”
雪绪笑眯眯地摸了摸少女的头:“乖,不客气不客气。”
旁观这一幕的伊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而宁宁也思考起来自己当初主动找到雪绪会不会是个可怕的错误。
“不要擅自给我加上什么可怕啊狡猾啊这种形容词好么,我只是捡到一盏灯而已。”像是猜到另外两人心里在想什么,雪绪心情很好地自我辩解了一句。她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甜酒,从锅里捞起了剩余的丸子。
这名少女自称叫雨花红,是这盏桂花灯化形的萤者。
两刻之前,雪绪去了一趟三河町,与那里的下级武士商量里贩卖纸糊伞的事宜,在回来的路上,刚走过一幢庭园,蓦地起了一阵狂风,这盏灯就正正好好落到她一步之远的地面上。
雪绪将这盏灯提到手上,灯芯忽而自行燃起,而这位小巧玲珑不似人类的女孩子就出现在她眼前。
“十年前的小说就不用这种桥段了。”伊织冷冰冰地点评道。
“毕竟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雪绪得了意外之“财”,将少女带回了百兽屋,才细细盘问了她的来历。她无论服饰还是面貌都不像江户人,反复问了好几遍,说只记得以前是中秋月明的一个月里会被挂起来与桂花同赏,其余时间的经历则一概模模糊糊,提到了似乎是被原本的主人带出了海,随后遭遇了海盗,几经辗转,最终到了江户。
伊织刚才也说看花纹工艺大抵是中国的产物,结合雨花红的说法一对,大抵不差。
“好有趣……我都没有可以拿着发光的本体。”宁宁的感怀与伊织雪绪都不同。她少见地思考起自己的本源,不过很快又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考虑到她本体是灯颊鲷,这点确实足以叫她鱼脑袋。
“我记得之前看过的书上说,萤者分为三类。宁宁属于蜉蝣,那么她就是灯九十九了。书里还提到灯九十九不能离开自己本体太远,目前看来也确实如此。”伊织斜觑着雪绪,“所以你又拐回一个萤者做双保险?”
“保险当然是多多益善。”小声对伊织说完,雪绪将脸转向雨花红,“我们这里呢不收白吃饭的哦,住宿的话你可以跟宁宁一起,也可以跟我一起,也可以跟鹤见小姐一起,但是第一,平时我有事你要跟着我走,第二,我没有事的话你要来百兽屋帮忙,第三,有什么状况的话,优先保护鹤见小姐。”
伊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也许是对保护这词产生的应激反应。不过她也了解自己在很多场合确实比较麻烦,所以罕见地没有吭声。
雨花红看看雪绪又看看伊织,脸上写着不明所以,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欢迎来到江户城。”雪绪将那盏灯握在手上,点亮了它。
“我原本想着你们家好歹是献残屋起家,总该有一个两个萤者什么的……结果一个都没有啊。”雪绪小声地对着伊织抱怨,然后将老板递过来的那双雪馱拿给伊织看,“这双怎么样?路考茶色的系带,我很喜欢。”
伊织面无表情地抽出了另一双递给她。
“不行,买不起。”
让雨花红先在宁宁那里熟悉一下工作环境,雪绪拉着伊织终于来了很早以前就说要来的木屐店,除了买新鞋子以外,还顺便将木屐店的废木屑一并买了回去。木屐店是产生大量废木屑的地方,那些又麻烦又难以清理的木屑,用来做填放到关东煮火盆里的燃料是刚好合适的。她和老板谈妥价格之后,将百兽屋的地址写给木屐店的小工,然后美滋滋地直接穿着新雪馱和伊织一并走了出来。
“要有危机意识大小姐。影祸这个东西,听起来就很有问题,既然永暗说依赖萤者可以避免狂化,多认识几个又不是坏事。”雪绪和伊织之后的目的地是江户最繁华的通町。两个人各自挑了一盏灯笼,小心地避开不时与她们擦肩而过的商贩。
“就我所知,并没有人说只要与萤者在一起就一定可以避免危险。永暗那个说法只能作为参考而 已。”伊织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围巾。
今天的伊织打扮与平常截然不同,她换了一套更庶民配色的和服,材质上也特意选了没有那么高档的布料,把一看就价值高昂的发饰统统收了起来,和雪绪走在一起,就像是普通的町人。
“你那本不知道从哪个衰落的大名府里收购回来的书对于影祸是怎么说的?”
“以萤者为食,影响人类狂化,萤者应该比人类更害怕这种诡异的生活。”回想了一下天真无邪的宁宁和一无所知的雨,伊织无意识地挥了一下手,“忘掉它吧,谁知道呢。”
“有关于狂化的记录么?”
“很少的几句,大概说,性格会变得很怪异,身体上会出现黑色的瘢痕。”
雪绪在伊织眼前“啪”地拍了一下手。
“就是这个。”
江户城已经开始有人身体上出现黑色的印记了,尽管大多数人为了避免事端都不会将这种异状告诉别人,雪绪还是听到了客人谈论类似的事情。
“很多都是伪造的谣言,不过顺着细节比较具体的谣言去调查,可以发现确实有一些人家最近有异常,特别是他们都在最近去了永暗神社。永暗上次不是说,一旦发现无法处理的情况就要去参拜并上告祝女?我想这个流程是没问题的。哎呀——”
雪绪被一名十岁左右的儿童没头没脑地推了一把,向后踉跄了一步。那孩子在雪绪和伊织拐角的时候突然窜了出来,就像是没顾着抬头看,一不小心撞上了人。
那小鬼贼溜溜地抬起头,见是两位小姐,眼睛里立刻发起光来。雪绪看了看对方的行装,在心里轻轻笑了一声。她对这种油滑小鬼最熟悉不过,正是遍布江户町区的那种很会利用机会赚钱的小孩,在某些地方,其钻营精神说是雪绪的前辈也不为过。
他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向雪绪和伊织喋喋不休地推销起来:“小姐,小姐!要不要买份瓦板小报?有最近的萤者的情报和影祸的消息哦!消息源出自永暗神社,绝对可信!买一份包你不亏,百夜期间看看防身也好啊!这位小姐,没兴趣么?”
眼看这两位一个熟视无睹一个面无表情,这孩子不死心地从怀里另外掏出五六张看起来有点精致的票纸:“那这个么?二位看方向是要去通町吧,今天通町,可是有乌月馆承办的书豪笔斗会呢!这里有预约的普通进场票,只要十文钱,比直接去那里再买要便宜一半哦!”
雪绪从刚才就不断地勾起嘴角,待听到这句,终于笑出声来。
“十文钱?便宜一半?你啊,以为所有去的人都不知道门票价格么?直接去的话只用八文,买你这票反而亏了呢。”
那孩子也不着恼,连沮丧的表情都没有,轻松自然地耸了耸肩膀就想开溜,雪绪又勾着他后领把他拖回来,当着他的面从他袖子里摸出个钱包来。
“偷东西这种事情,要做得快而且巧,直接撞人这种把戏,下次再改进改进吧。”
把那小鬼放跑之后,雪绪自言自语道:“真是的,居然把主意算到我身上,我看起来像有钱人么?明显是偷旁边这位才比较划算嘛。”
伊织没有搭理她,只是把头扭向一边,装作无意地伸手去确认自己的钱包。雪绪看到了也不点破,自己偷偷笑了起来。
雪绪和伊织此行的目的正是通町乌月馆举办的书豪笔斗会。
江户人爱好虚荣,这个特点是全日本有名的。全年无论何时,都会有有钱商家为了宣扬财力物力,举办一些虽然烧钱却显得很气派的活动。比如说吉原赏夜樱,会将盛放的樱树悉数移植到吉原内,在夜晚挂上华丽的行灯供客人们观赏,待花期一过,又悉数移走另换他物,这种极尽排场的无意义行径,在江户比比皆是。
有钱的料亭会举办大食会,也就是大胃王比赛,邀请百姓们参加,酒厂也会举办豪酒王比赛,江户的酒鬼们会闻风前来喝个酩酊,当然,能击败所有人领取奖金的冠军只有一位。街头相扑这样的盛会现场更是人头攒动,不管参加不参加,一定要凑这个热闹。这次乌月馆的书豪笔斗会,跟上述的这些娱乐活动本质相同,只是店家彰显名声,参加者谋求奖金,而围观众看个乐子的聚会罢了。
乌月馆是江户数一数二的大出版商,有自家的刻版印厂和经销书店,与江户的几大书店关系也很稳固,旗下有几位作者销量惊人,有一位擅长借战国旧事背景书写乱世情仇的作者,全套销量达到了惊人的二十万册,丹吹和夜这种四册合起来只卖到两万多本的小作者,与那类人气作家还是不能比的。
一周前,乌月馆筹划了这个活动,一开始内部说是“江户出版商谈会”,后来加了评选的项目,就卖弄地定名为“书豪笔斗会”,要经过评议后,颁奖给五类作品中的佼佼者,有“情爱小说”“严肃文学”“和歌俳句”“好色小说”及“其他杂项”。聚会当日,评选在乌月馆包下的料亭二楼进行,而那条街的全部商家围绕乌月馆的活动特意推出了各类优惠和表演,所以有面向无关人等的普通票也就不足为奇了。
“光是邀请作者和出版商人还有书店老板也就算了,我看邀请票连鹤见屋都有发,根本是趁机搞成商界人士的交流活动,挂羊头卖狗肉,而且分类也分得一塌糊涂。”伊织和雪绪排队等候进场的时候,伊织掏出门票仔细核对,有些不满地数落了主办。
“而且,丹吹和夜难道够不上被邀请的行列么?为什么我要靠唯人的赠票进去啊。”她最后补的这句恐怕才是真心话,看着好友愤愤的表情,雪绪忍不住笑了起来,引得门口检票的人员怀疑地看向她。
“这个事情嘛……我也觉得有些稀奇呢,两万多本虽然算不上非常了得,起码通知一声的情谊也该有的吧。”
丹吹和夜名义上是没有任何一家出版商负责发行“他”的小说的,全由雪绪一个人先行联系相熟的书店预约了数量,然后才找印厂印刷,到后期丹吹先生的名声略有上扬,这方面联络的重担才轻松了点。按道理说,如果乌月馆确实有心想要邀请丹吹和夜的话,雪绪是应该会收到消息才对。
过了门检,这条街的热闹程度让伊织吃了一惊,原本很宽敞的一整条长街,此刻每个店家都将得意的商品堆放在自家店门口,上面则插上“大优惠”“欲购从速”的牌子,而每个店门口都挤着若干人伸长了脖子询问有关事项。伊织以前从未出门,对江户人能凑热闹的程度没有认识,但是连雪绪都不由感叹了一声。
“真是阔绰。”她走到米店跟前,伸手抓了一把标着低价的白米嗅了嗅,脸上立刻换成商业的算钱表情:“稍微有点后悔带钱带少了,这次可以进不少有用的东西。”
伊织原本还愤愤于主办方将商业活动和书籍颁奖掺和到一起,现在却兴趣浓浓地逛起街,无论是吴服店还是扇子店,白米店还是柴炭店,她都要仔细看看对方的屋号和广告怎么布置,最后在豆皮寿司的摊位前徘徊了一会儿,被雪绪抓住胳膊拖回到乌月馆预定的那栋楼前。
“好了好了,先上去听一下评比结果什么的再说。”看伊织嘴巴耷下来,雪绪又哄她,“乌月馆这么有钱,二楼也会有很好吃的东西的。走啦。”
乌月馆的大当家与雪绪也有一面之缘,他原本站在楼梯前不断请重要的客人上楼,此刻一转眼见到雪绪和伊织朝这边走来,连忙过来打了声招呼。
“鹿又姑娘啊……哎呀这位是?”
伊织从见第一面就对这位老板表现出不待见的样子,她简洁地低了下头。
“我叫丹吹早久夜,是怪谈小说家丹吹和夜的妹妹。”
方才见乌月馆当家朝她们走来的样子就有些别扭,伊织做介绍的时候雪绪特意观察了乌月馆当家的脸,一听到丹吹两个字他眉毛就开始往下坍。虽然他客气地恭维一番,说什么“丹吹先生的作品也很不错,但是几次想取得经手权都未遂,希望下次有机会合作”,但是表情却有些扭曲不安。
乌月馆对丹吹和夜有做什么不对劲的事么……雪绪笑着推说“丹吹先生性格比较怪异,不喜欢被人打扰,几次拒绝贵社的好意实属无奈,还望海涵”,心里却逐渐思量起来。
“丹吹早久夜……你不觉得一个人同时有两个化名会很麻烦么?”跟乌月馆当家寒暄完毕,两人上楼的时候,雪绪这样调侃道。
“相信我,江户城用两个以上的化名出小说的人肯定不是一个两个。”
她们顺着木制台阶登到二楼,能看到有专门的女侍整理放好上楼客人的鞋履,两人踩上二楼的地面,就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榻榻米上铺了一层柔软的棉毯,触感十分舒适。
靠近阳台打开的推门外面可以直接看到漂亮的江户夜景——现在当然只有夜景可看,不过坐在窗前吹风也别有一番心旷神怡。有笑容亲切的女侍在不同的小桌前添茶倒水,二楼的另一侧则摆了一整条长桌的点心食物,还配了瓷碟供人自行取用。
“真,是,阔,绰。”同样的一句感慨,这次的程度更重一些。
雪绪四下观望了一圈,见到有一处推门是关闭的,悄悄走上前,隐约能听到里面漏出的一句两句对话。
“……这本我不同意!……不过是仗着书写怪力乱神没有评价标准的取巧之作罢了!”
“非也非也……不觉得这本用心很特别么?”
“像景吾朗那样的作品我已经看腻了……”
“偶尔打破旧思想是没有坏处的。”
听起来,这包厢就是本次评委所在的包厢了,里面似乎有几组评委都在激烈地争论,甚至偶尔还能听到有人砸了什么东西的动静。
“真是的……明明都知道只是随便评一评……用得着这么热血么。”伊织不爽地抱起了手臂。
“他们有提到丹吹和夜哦。”雪绪故意逗了逗她,立刻就见到伊织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但是下一个瞬间她就意识到雪绪在骗她,恶狠狠地瞪了雪绪一眼。
她们两人身后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抱歉。并不是在嘲笑二位。”意识到了两位小姐的目光,那名男子立刻彬彬有礼地表示歉意,“这位小姐很关心丹吹和夜先生的作品么?”
对方是一位身穿羽织的蓝发公子,刚才也有意无意地站在这个包厢附近侧耳倾听的样子,却被两位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吸引了目光。
伊织冷淡地回答:“嗯,我还蛮好奇别人对丹吹先生的作品评价的。”
对方的和服看起来质地颇优,举手投足也并非寻常人家的样子,虽然语气温和,表情却严肃而认真。雪绪总觉得那张脸在哪里见过,努力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寻找到匹配的答案。
“话说,你是回船问屋的宫阙公子吧。”
宫阙八角,也就是正在与她们对话的这位公子,用折扇轻轻敲了敲下巴,倒也没有惊讶被人认出,只是反过来询问了雪绪:“请问你是?”
“我是东町的针屋,曾经与贵店谈过生意,您父亲大概还记得我。”对商家人士报了这个名字,对方思考了一会儿,也终于露出有听过的表情,“在下对自家商务所涉不多,让姑娘见笑了。”
三人走到靠近阳台的那一侧,吹着舒服的江上凉风继续聊天。
“乌月馆这次活动虽然声势浩大,仓促倒确实仓促,而且听说广受邀请的大半是大商人,反而像是不伦不类的活动了。”
听对方讲了和自己感受相同的话,伊织轻轻勾起嘴角。
“不过,评委们好像还是很重视,所以已经过了很久还没有得出最后的结论。”宫阙先生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虽然外表非常淡定,眼神里倒是有些许期待和热切。
“不知道两位小姐对这次评选的意见?”
“我可没有意见。这次连通知都没有通知我……我哥哥。”
“我看书很少,这方面就更讲不出个所以然了。不过,就我所知,宫阙家一向对书籍生意没有兴趣,怎么会特意来参加这次书豪笔斗会?”就算是考虑到将这次活动作为社交场所,派与商事所涉不多的少爷过来参加也有点奇怪。难道说宫阙家老爷这次终于下定决心好好培养继承人了?
“这个嘛……一方面是家父命我前来见见世面。”特意用了见见世面这种谦逊的说辞,宫阙少爷微微笑了起来,“另一方面,我也确实很喜欢读书,所以有些好奇。”
“那么,下次如果针屋与贵店有什么交易往来,还请宫阙少爷考虑给个优惠呀。”雪绪客气地结束了与宫阙少爷的对话,然后笑盈盈地留意到对方不多时又站到了包厢附近。
“嗯……嗯……”回过身,雪绪意味深长地对着伊织点了点头,“我现在确实相信江户城用化名写作的人不止一位两位了。”
伊织扭过脸不想理她。
雪绪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往下看,瞥到一个眼熟的人。
蓝色的上装,黑色的下装,细长的烟管和有些突兀的药箱。那个人挑着灯笼,逆着人群的流向,不紧不慢地穿过了街道,消失在雪绪的视线里。
而就在此时,乌月馆的当家走到了二楼的中央,喜气洋洋地环视了大部分来宾,郑重宣布:“本次乌月馆举办的书豪笔斗会,结果即将揭晓。”
-tbc-
关于路考茶色:是指掺有红色的暗黄褐色。
关于江户人爱虚荣,是真的。
乌月馆是杜撰的。
这一章感觉有点平淡?没关系,接下来还是会很平淡的【等等
书豪笔斗会这个名字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糊人啊wwww
虽然只在最后提了一下佐伯桑,还是厚着脸皮加上了关联【土下座
雨花红小姐被我招募啦~下次想让她做看板娘看看【
另外也感谢八角桑出场~希望写的还算满意w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这是鹿又雪绪绝对不会知道的一件事。
所以鹤见伊织心安理得地将之视为专属于自己的故事。
她站在一枚小判雇下的游船上,全无形象地吃起不知为何出现在她手里的饭团,在船夫将要驾着船行进拱桥的阴影中时,突然心有所觉地抬头望去。
烛光烁烁,灯火长明,那个白发的男人正舒服地将身体靠在拱桥的侧栏,即将吹起片刻不离身的竹箫。
他看到站在船头的伊织那个瞬间,睁大眼睛的同时吹出一声好笑的走音。
眼看着挑起红色灯笼的游船穿过了桥洞,将继续顺着河流远去,他将箫往身后一别,将斗笠先掷向了伊织的小船。
伊织只是移开了一下视线,盯着那枚斗笠颤巍巍地飘进了船舱。而后游船就重重地一晃,前方的船夫气恼地转过头骂了句什么。
伊织抬起头,那人的脸就近在眼前。
只在伊织移开视线的瞬间,他便敏捷地从桥上翻身跳上了船。
他殷勤地握住伊织的手。
距离伊织与雪绪在宁宁百兽屋的二楼包厢碰面还有一刻。
伊织站在巨大的石灯旁边饶有兴趣地观察已经不再发出蓝色幽光的水面,没有蓝色的光辉之后,这处侧苑一切都变得普普通通,纵然一如往日时刻散发出馥郁的药草清香,但只是寻常的夜间庭园,池塘里连投食都吸引不来更多的鱼儿。
正如永暗神社所言,进入百夜后一切异常将归于正常。
当然,长达百日的夜晚本来就超级异常了。
进入百夜就没有了日光隐患,加上医师纷纷认同鹤见大小姐确实身体恢复健康,几天前她的父亲终于点头同意她出门。
“如果真的没问题的话,有机会回来看看你母亲吧。”临走前父亲这样对她说,而她低下了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母亲的身体竟然变这么差了么,伊织对此稍微感到惊讶。她总觉得家中最容易因病去世的是无用的自己,却没有想过随着自己的成长,母亲在日渐衰老。
伊织独居在幽闭的暗室中,很多事情即使是渐渐发生了变化,对她来说仍然猝不及防。
“大小姐。”在听到呼唤之前,她就先留意到了脚步声,一板一眼,稳稳当当地从外面走进来,应该是阿乐。
鹤见别邸跟在伊织身边的三个下女照顾她的时间都不长,阿乐只有一年,阿久和阿吉也只有三年,阿久是那种稍微有点毛躁的类型,如果是她的话会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有时还会被青苔绊倒,阿吉会尽可能隐藏自己想法,如果是她就会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地走进来,阿乐年纪最小,做事却最老派,仿佛一个小大人,有时候感觉比另外两位要稳重得多。
阿乐的脸映在水面上,水面同时反射出她手中灯笼的反光。
“大小姐,午饭准备好了。”
伊织把手里剩下的薯饼掰成碎屑,尽数撒到池塘里,然后接过阿乐递来的手巾,将手指仔细地清洁干净。“现在几点?”她朝主居走去,状若无意地问起了时间。
“昼九时(划算成现代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大小姐今天比昨天又早起了一些时间,快要跟普通人维持一致了。”
“医生可说了要调整作息。”本能地对语含规劝的下女做出了反击,伊织脸上是与平日不相符合的兴味盎然。
阿乐在她身后看着伊织有些发亮的眼神不再作声,心里却有些可怜这样的大小姐。
虽然平常总是说不出门也没什么,但是到了真的可以出门的时候,期待两个字都快从她头上发芽钻出来了。
真不知道鹿又姑娘什么时候来啊。
雪绪和伊织说好了,到伊织父亲同意之后,就接她出门去逛江户城。“虽然说遇到了百夜,没有什么特别好玩的。”雪绪当时坐在伊织的对面,对伊织许下空头支票,“提早盛开的樱花倒是可以赏赏,雇个船夫可以沿着河绕一路,你要是有心,也可以陪我去江户前取要用的海产,另外,你家在通町的店铺你也可以过去看看,要是报上了名字,说不定掌柜的会怀疑你是骗子嘞。”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这几句话,伊织起得越来越早,这才一周左右,硬是将作息倒得接近一般人,明明雪绪要来也是在忙完之后才有空接她出门,她却不到中午就开始挑出门的衣服。
不过,这毕竟是伊织第一次挑出门的衣服。
她把衣柜里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抱了出来,换了一套又一套,逼着三个下女都发表意见,好不容易才定了下来,结果还是平常穿惯了的纹样。
“她到底什么时候来啊?”好不容易定了服饰,吃过午饭又看了半本书,写了八页稿纸又将八页统统用毛笔涂污然后揉成纸团,中间命人换了两种茶最后还是不满意的伊织,第四次对着没有人的房间发出这样的质问。
刚打算进去送茶水的阿吉悄悄把脚收了回去。
“大小姐。”一柱香的时间后,已经换了便装的阿吉朝伊织深深行礼,“不介意的话,我送大小姐去鹿又姑娘的长屋等她吧。”
伊织板着脸盯着她,半晌,宛然一笑。
“好。”
“雪绪啊她还没回来。”笑容非常和蔼的长屋管理人松嫂第一眼就瞄住了伊织,而阿吉连忙挡在身前,悄悄递过一小包钱币。掂量了一下手心里的重量,松嫂和气地将她们迎进了雪绪的房间里:“你们就先在这里等?毕竟现在江户处处黑夜,她估计也在外面呆不久。”
阿吉先点亮了蜡烛,等光线将这个房间的边边角角都照亮,伊织才稍有些懵懂地在榻榻米前脱下鞋履,好奇地走进自己友人的私人领域。
“真简朴。”
她习惯性地并拢双膝,端正地在案几前坐好,而阿吉一看到她坐好,就先四下寻找了雪绪的茶壶,给大小姐煮茶。
从伊织对阿吉说了“好”之后,两个人又做了快一刻的准备才出门。
首先要给大小姐随身带好相当数量的钱币:一要足够用,二要拿得动,三要不会引起贼人觊觎;其次要叮嘱她不可对外界放松警惕,小偷这类的也就算了,劫道的之类遇上就糟糕了;第三还要告诉她出门必要的一些知识,比如穿什么样衣服的人是町人,什么样的人是武士,有些人不可以冲撞,有些人不可以过分好奇,诸如此类。
另外,伊织到底对门外的世界缺乏常识,却莫名有着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被笑话的自信。她奇怪地想到在外面逛街会肚子饿,于是命人备了食盒给她,上下两层的小小食盒里,一层装了梅子饭团,一层装了黄瓜吸物和豆腐味噌田乐,全都是她在厨房里骤然看到材料,就由着性子命人料理好放进来。
如果雪绪在场一定会断然制止她的傻气行为,只是鹤见别邸内上上下下并没有忤逆伊织的习惯。
走出门的时候,阿吉小心地引领着伊织,正如鹤见别邸其余众人预料的那样,伊织完全没有记路,只是一路盯着街道上各色的行人,还有各色型号的灯笼烛火。无论是叫卖的荞麦面小贩,还是一边拖着鼻涕一边在街道前打闹的小孩,还有傲慢地按住剑柄在街道上走动的浪人,伊织都在默默观察着,然后参考自己书中得来的概念进行一一比对。
偶尔有完全不明所以的事物就会叫住阿吉给她讲解,遇到喜欢的东西也会被对方甜言蜜语几句就想要买下,结果行进的速度就更慢了。
等阿吉问清楚了东町雪绪居住的长屋的位置时,伊织已经买下了一个样子土气的包头巾,以鹤见屋的眼光绝对不会收购的楠木镯子——这里替这位献残屋的长女稍作辩解,她并非缺乏审美,只是如同初次意识到自己拥有钱财的儿童,总想要买点什么确定自己的存在——还在路上试吃了麦芽糖,然后皱了皱眉毛,非常不给面子地直接离开了对方的摊位。
出门不难嘛。伊织产生了这样的印象。
她还在反复回想着刚才一路见到的街道、房屋、行人以及有些看起来并不像人类的存在——“跟宁宁一样是萤者吧”——此刻雪绪的房间给了她另一层的新鲜感。
与伊织巨大的密闭房间不同,雪绪的屋子小而整洁,随身用品出奇的少,她的床褥比伊织的要薄,衣服比伊织的要硬,除了一方小桌板用于看书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什么特别之处了。伊织不小心翻到了雪绪垫在枕头旁边的书,能看到丹吹和夜崭新的四本小说,以及细心地夹了书签的旧书,扉页上还有租借卡。
看书速度真慢。这是伊织瞥了一眼租借时间和书签位置后的结论。
开水烧好了,阿吉将茶壶提过来,小心地给伊织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伊织盯着热水袅袅上升的热气,冷不防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继续等在这里跟等在自己房间里有什么区别?
都是在灯火里静静坐着,畏惧自己的下女在一旁侍候,而且这里的榻榻米还很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出门不难。
既然出门不难,那么,不用在这里等着也没问题。
她想要尝试一个人走走,但是,阿吉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念及此,伊织不讲道理地站起身,在阿吉的注视下里,摆出一副十分不爽的表情,慢慢地走到了门口。
“大小姐?”阿吉困惑地问道。
伊织一声不吭,提起食盒,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换上了木屐,顺着楼梯跑了出去。
“大小姐!”阿吉匆忙起身,想要追上去,却被刚才就已经在各自门口好奇张望的街坊邻居围住,“哎呀这是雪绪的朋友么?平时可不知道她与有钱的商家小姐关系这么好哦……”阿吉被这股热情如此一拦,就算粗暴地说着“不是这样请让一让”,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伊织毅然决然地消失在了视野中。
为什么没有人拦住伊织?除了她的气质打扮和一般町人截然不同外,她冲下楼的表情像炸弹一样写满了不高兴。
磕磕绊绊的脚步声一直响到了行人稀疏的河岸,伊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感觉浑身都很爽快。
她自信地走向河岸旁停靠的游船,蹲下身,推了推正在炉火旁边打盹的船夫。
“请问,一枚小判的话,能带我坐船顺着这条河逛一圈么?”
如果雪绪在场一定会断然制止她的撒钱行为,只是江户讨生活的船夫并没有跟钱过不去的习惯。
百夜之后游船的生意冷清了很多,毕竟只有灯火的河岸难以比得上往日明媚阳光下的秀丽风光,船夫撑着长篙慢慢地在水面上荡过去,伊织就不做声地静静看。
要说全是灯火的河岸与漆黑一片的河水有什么好看,这就不得而知了。
船夫原本热情地想要介绍点什么回馈这位与其说出手大方不如说脑子傻的客人,但是伊织用习惯的不愉快表情制止了对方,船夫勉力自顾自地说了几句,终于还是在没有回应的情况下闭上了嘴。
周围的说不上景色的景色如走马灯一样落到雪绪的身后,她听着小船划开河水的声音近在耳边,突然很想伸手触碰流动的河水,便蹲下身子,竭力将左手探到河面。
什么都没碰到。
比想象中的还要远一些啊……果然很多东西仅靠想象是不够的。
她起身的时候按了按自己的腰带。
感觉肚子饿了。
她想起自己落跑前还特意带了食盒,于是取出一枚饭团。一等的海苔包着紧实的白米,而内里嵌了一粒梅子,白米本身的清香和梅子的酸味彼此促进,可以让人不知不觉就吃掉一个又一个。
就在她专心地小口咀嚼手里的饭团的时候,突然心有所觉地抬起了头。还有不到五米,这艘游船就要穿过比黑暗还要黑暗的桥梁下的阴影,而这架她并不熟悉的长桥上,有一个人懒散地斜靠在栏杆一侧,正悠悠地举起手中的长箫,似乎是打算试音。
他的斗笠恰好挡住了照向他面目的光芒,只能看到不太寻常的白发的边缘,而伊织仰起来的脸在光下清晰异常,那人惊讶地将箫移开,只来得及吹出一个滑稽的走音。
哎呀,是这个家伙。伊织想起来了。
不自量力的家伙。
擅自这么评价了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伊织甚至不觉得有哪里不妥当,既没有思考为何那人看见她的时候会发呆,也没有第一时间想起阿吉叮嘱的“要对来路不明的人多抱一分警惕”,她只是不知不觉笑了起来,心想,要是带了笛子就好了。
这只游船缓缓穿过了桥下。而伊织再度抬起头的时候,那人已经将箫收起,他看着伊织想了一瞬,真的只是一瞬,伸手将斗笠丢了过来。
伊织本能地用目光捕捉着这在空中旋转着飞过来的斗笠,她看着这枚斗笠悠悠掉进了船舱,发出一声微弱的响声。
随后船身重重地一晃,伊织吓了一跳,回过神的时候,双手已经被那个家伙殷勤地握住。
这个人,直接从桥上翻下来的么?对此产生的震惊甚至超过了对方握住她双手的不适感,她惊愕地抬头凝视对方的脸。
完全可以说是英俊的面容,却颇有些混迹底层的市井气,眉毛全无紧张感地放松而显得有些夸张的开心表情,让他显得比看起来的年纪还要更年轻些。白色的头发,像鲤鱼跃出水面时的光泽一样。
他没有在看伊织的脸。
“这是,津樱的米啊。不错的食物。”他提起伊织的手,轻轻嗅了嗅她的手,不对,是轻轻嗅了嗅她手里的饭团,幸福的笑容刚展开一半,他抬起眼,留意到伊织颇为阴郁的表情,突然就意识到自己似乎采取了错误的进攻方式,连忙放开手解释起来:“刚才在桥上看到你,所以才跳下来的……并不是因为饭团。虽然这么说好像很不可信——”
“总之你是。”对方深吸了一口气,和伊织不约而同地同时说了出来。
“一直呆在那座宅子里的那位美人吧!”
“每天晚上都吹糟糕的地方藩国音乐的那个家伙。”
咦?
两人似乎注意到彼此所说的东西并不对位,一起歪了下头,细细品味了对方的话,再一次不约而同地同时张口。
“原来你是那个一直用笛子教训人的家伙!”
“什么美人,你以前见过我?”
彼此互不相让地瞪着对方,最后是这个擅自从桥上跳下来的家伙选择了退缩,他将左手放在唇边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下,捡起了自己抛过来的斗笠,在身后系好。
“我呢……我曾经见过你一次哦。”他盯着水面,似乎是想从水面里找到答案似的,刚准备开口,这只游船又是重重一晃。
这次这家伙可没那么好运,他脚步一个趔趄,精准地摔进了船舱。
被他俩遗忘的船夫笑容满面地朝这边喊了一声:“到岸啦小姐。”
“还有那个没付钱就敢跳上来的小子,看在这位小姐不追究的份上,就不揍你一顿了。”船夫用力地把游船固定在岸边,威胁的话语一字不漏地传到伊织和正竭力爬起来的这小子耳朵里。
“喂我说你,我可明明帮你看过船呢!不要在美人面前不给我留面子好不好!”
船夫更加爽朗地笑了起来:“我没把你笨手笨脚做过的坏事告诉那位小姐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伊织弯下腰,静静地看着撑住甲板的这位白发青年,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笑了起来。
“真惨啊。”
烤鱼的铁丝网面上,两只三角饭团被无声无息地烤到双面微微发黄,刚才在游船上以意外的方式与伊织相逢的男人摸出一双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只饭团,然后将筷子递到伊织的手里。
“对你来说可能有些烫,稍微放凉一点再吃。”说罢,这人就直接用手抄起了另一只饭团,像是被烫得有些拿不住,两只手来回交替地捏着饭团,然后趁热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好吃!”他仰起头,对着灯笼大声地喊了一声。
伊织不做声地将筷子上的饭团凑近自己的鼻子,闻到鱼腥味之后嫌弃地皱起了眉毛。“哦,对你来说可能有些腥吧,因为是烤鱼的铁丝网,但是没关系哦,你尝尝就知道了,因为米的品质很好,所以吃起来反而会很香。”
对方的话语相当诚恳的样子,于是伊织半信半疑地掰下一小块,送进了嘴里。
“如何如何?”观察到了伊织咀嚼饭团之后短暂的几个表情变化,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很好吃吧。”
伊织一边闭着嘴默默咀嚼着,一边不做声地看着他。
两个人从船上下来之后,船夫留下一句话:“要用什么器材的话请自便,不过用后给我收拾好了,另外不要对明显是有钱商家的女儿打坏主意。”随后就提着灯笼朝热闹的东町街道走去。看起来,这位船夫与这个男子是旧识。
伊织和这家伙在船边找到了凳子,想着坐下来休息一下,对方就熟络地点起了炉子,介绍说“我有让饭团变得更好吃的方法,你要不要试试?”
于是出现了刚才那一幕。
这个家伙揉着脑袋,终于做了自我介绍。
“那个啊,我呢,我叫一只鲤。”
伊织觉得这是个假名。
“别笑啊,我知道好多人听到这名字会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这可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名字。”挠了挠脸颊,一只鲤望着河面的表情带上点怀念的意味,同时做出“请不要问原因”的神态。
伊织并不打算问原因。
“之前,我曾经见过你一次。”把饭团吃干净后,他拍了拍手,开始正式做出说明。
伊织竖起了耳朵。
这才是她第一关心的事情。常年不迈出鹤见别邸的她,怎么可能被人见过呢。
“当时的情况呢……怎么说,就是,我在,我在调查一件事情。”鲤的表情很严肃,“所以我在别处的屋顶上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突然!”
“就是那间北三丘町的房子啦,那个房子常年挂着帘子,那个帘子被吹起来了!就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了你的脸。”
这个理由根本无法追溯。伊织颇怀疑地看着鲤,鲤却小狗一样频频点头,于是伊织费劲地想了很久很久,最终摇了摇头。
“我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
“这没有关系啊。”对方大咧咧地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重点是,我今天又见到你了诶。”
他露出确实可以被称为帅气的笑容,毫不避讳地靠近伊织的脸。鲤似乎只要凝视着什么就会神情相当专注,而此刻他就用这种目光认真地看着伊织。
“你叫什么名字呢?”
对缺乏与异性相处经验的伊织来说,被鲤这样看着,她差点要跳起来。
伊织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不习惯被人主动靠近这么近的距离,她可是那种即使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恨不得墙壁离开自己四叠远的类型。方才在船上她也只是因为惊讶而没有推开对方,此刻她本能地向后躲了一下,脸色也僵硬起来。
伊织并不是迟钝的人,不如说,她对有些微妙的情绪过于敏感,如果对方坦荡她就也觉的无妨,只是眼下,似乎有微妙情绪的人并不是对方。
“我说!”她站起来,用力地拍打自己和服的下摆,像是要甩掉一些让她不适的感觉,“在问一些有的没的之前,你能不能先送我去一个地方。”
她报了百兽屋的名字。
一只鲤还是全无紧张感地笑容可掬,他提起伊织的食盒,对伊织潇洒地点头。
“好啊,我送你去。”
那之后他如何滔滔不绝地话痨了一路介绍自己在江户的风光与落魄,他如何有些体贴地考虑到伊织被人看到和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子走在一起影响并不太好,他如何在百兽屋门前最后一次重申了自己的名字,这些,统统不提,只说最后伊织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所谓的调查,到底在调查什么啊。”鲤刚才提到的见过一面的那个事。
可能是因为刚才讲得太得意忘形,他顺嘴说了出来:“在调查哪里有美人。”
“啊呀。”话音一落他就自己咬了舌头,像是不小心被抓到偷吃秋刀鱼的猫。
那不就只是在偷窥么!
伊织扁起嘴巴,感觉有种恼火的情绪腾地炸了。
“不过,确实调查到这样一位小姐,对我来说还真是值得。”鲤听起来好像很诚恳,又好像根本在胡扯地接了这样一句话。“真的,是位相当美丽的小姐啊。”
伊织转头冷淡地直视着右边河川上的灯火,最后放弃了一般小小声地说:“鹤见伊织。”
如果一只鲤没有听清的话,她是绝不会说第二遍的,不过可惜,鲤的听力还不错。
“很棒的名字,相当衬你嘛。”
他注意到了伊织对于近距离说话的不适,于是随意地把斗笠摘下来,轻轻地隔在他和伊织的中间,在对方看不见自己脸的时候,轻松地做出道别:“有缘再见。”
伊织一直到脚步声确实走远,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然后她掏出之前买的那块土气十足的包头巾,将大半个脸遮了起来。
刚才耳朵可能红起来了。
这是鹿又雪绪绝对不会知道的一件事。
所以鹤见伊织心安理得地将之视为专属于自己的故事。
这一天,鹤见伊织与一只鲤相遇了。
-tbc-
关于那句“不太寻常的白发”,我一定要自行吐槽一下,白发哪里不太寻常了?鹤见你姬友是红发你知道有多不寻常么?!而且只要是我企的人头发就不寻常啊!!!
关于津樱米,津藩樱市的米是特质优良大米,历代津藩大名都会带此米上贡。
关于,偷窥这个事件,参考鲤桑的条漫。
借鲤桑之口夸了夸自家妹子十分不好意思【土下座
其实鹤见的设定并不是美人【
真的不擅长写恋爱戏
希望大家不要嘲笑【
谢谢各位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