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来得迟些,雨淅淅沥沥下个不住,倒有些替死者鸣冤的样子。
近来临安动荡不断,持枪拿刀的江湖游侠竟仿佛骤然间全被西湖吸住了目光。
“人多,是非多,映柳轩的果子都要用抢的了。”
费丹正画一卷太湖行旅,“没得老是拿这些乌糟事儿叨絮。江湖纷扰,与我何干?万庄主既不谈诗又不论画,只是可惜了那地方。”
“不就是些花啊树啊的……听说万庄主那顿断头宴,可是请了花月楼的掌厨呢,光稀罕果子就有七八道,合羹都是用琉璃碗装了呈上来,官家也不过如此罢,要是也请我就好了。”
“羡娘子,人人都为财死,只你学鸟儿,叽叽喳喳个不停。”
“哼,老拜托我带果子的那个不知是谁。”
“我倒是想去看看。据闻万贤山庄背山临水,高低有致。佳苑难得,官府一封,开启便不知何年了。”
“不就在眼下?你要是真想去,喏,钱塘湖门外大理寺贴着组团告示呢。”阿羡抖掉手帕上的残屑,“这些喂雀儿正好。”
“这可是最后一块。”费丹道。随后,他将所有心力都投进太湖粼粼的波光中去了。
柯慎思拧干袍子上的雨水。他整了整衣冠,扣响柴扉。临安给他的感觉,是烟雨朦胧的,这是那些酸溜溜的大陆文人的用词,更确切的感想,大概是湿漉漉的。
“不曾相迎远客,丹失礼了。”
“是行之冒昧。”柯慎思微一拱手,把蜜柑交给小童,“蒙柳花先生不弃。”
费丹复又回礼。
蜜柑干干净净的包着纸,黄白相衬,分外诱人。小童眼巴巴捧着,馋涎都快打湿纸袋了。
阿羡这回,似乎介绍了个靠谱的家伙。
(TBC)
一个特别短的副本前置,表示费郎君并没有狗带……柯师兄和他(导游)相见的过程客套客气无话可谈,真是一个大写的尴尬【。
第一节 琉璃
日向寺琉璃,今年十八岁。
她其实并不真的相信所谓“青春时代是人生的巅峰”这句话。她记得父亲曾经跟他们兄妹说过,从年轻时就开始走上人生的下坡路简直就是愚蠢,武士之子就如樱花,应当每一刻都开得灿烂,直至散落化为残花,也应该是高傲凌然——但是无论如何,十八岁的她,还有二十七岁的哥哥司,从每一个角度来说,都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时期。
她先是为自己脑子里奇怪的想法发出轻笑,然后想起如今的哥哥,却又忍不住蹙起眉,叹了口气。她不觉得哥哥现在那样算是什么黄金时期,不说是低潮都已经是太过客气的说法。现在的哥哥不但渾身都是傷,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淡淡的違和感,就像回來的,是借了他的皮囊行走的別人。琉璃把怀中的食盒紧了紧,往哥哥现在居住的别馆走去。厚重的行灯袴几乎要被风带起。
天色还早,街上只有疏落的人行色匆匆走过。她离别馆也不远,很快就已经到达西式公馆的大门前。这里是家族的产业之一,花园怒放着几株淡色的樱花。小巧别致的洋馆紧闭着门窗,拉上了窗帘,看起来简直犹如无人居住一样。琉璃熟门熟路地拿出钥匙打开了闸门,走了进去。公馆并没有人声,她知道哥哥把所有的仆人都屏退送回本家,只让人定期来整理花园和打扫室内,还有一个只有他通知才会来的厨娘。因此她也没想按铃等人来打开大门,只是拿出了另一条钥匙,插进大门的锁孔,扭动以后轻轻地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屋内的陈设没有太大的改变,看起来甚至没有居住的痕迹。唯一暗示着有新任住客的线索,就只有散落在大厅四处的画。画又增多了。阳光从打开的大门缝隙破开室内的昏暗,让琉璃有一种自己正在偷偷溜进别人家的错觉,她关上门,忍不住屏气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大门关上后把室外的光线都截在外面,室内只剩下从窗帘漏出的一缕阳光。这里没有西洋画常见的松节油的刺鼻气味,只有淡淡的矿物香气,还有草本颜料的奇怪气息,一呼一吸间,寂静的大厅只有琉璃轻轻的呼吸声,墙上深色的蔓草纹墙纸看起来就像野外。琉璃回头,试图驱去被窥视的感觉,却对上了一双眼睛,淡青色的虹膜颜色清澈。她心一跳,差点把怀中的食盒摔在地上。
她低呼一声,退后一步,然后抬起头准备道歉——但那只是一幅画,拥有淡青色眼睛的女郎在画像上微笑着注视她。画像细节粗糙却栩栩如生,眼睛简直就像从画纸上长出来一样,仿佛随时就要眨眨眼睛。
“哎呀。”琉璃一呆,忍不住笑了起来,“吓坏人啦。”
她凑近画面仔细察看,举起一只手轻拍自己的脸颊,感到脸颊因为刚刚的大惊小怪有点发热。她摇了摇头,定下心神看看四周,确定真的没有人在,然后才回身踏上楼梯。
“哥哥?”她轻声呼唤,脚步声在寂静的室内回响。她吐吐舌头,溜到二楼主卧门前,又说了一声:“哥哥?”
琉璃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她敲敲门,抬眼等了三秒,就推开卧室大门。进门的一刻她忍不住打了个颤,早春四月天气乍暖还寒,但是大抵已经开始回暖。她兄长的房间却是偏冷,似是寒冬依然盘踞不去。她快步走到桌前,放下食盒,然后转身一把拉开紧闭的窗帘,让玻璃窗外温暖的早晨阳光瞬间泻入,填满了房间。
“哥——哥——”床上并没有传来应声,她走近了几步,向被子一角伸出手,继续说:“起床啦——太阳都出来啦——”
没等她掀起被子,被下突然窜出一只手,紧紧捉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几乎会留下瘀痕。琉璃吓了一跳,正想挣脱,对方就松开了她。刚刚还背对着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被褥间冒出来的脑袋被绷带掩去了半边脸。日向寺司皱皱眉头,看起来已经清醒了大半,他顿顿,对琉璃轻声说:“琉璃,现在一定不够6时30分。”
她随意地甩甩被抓住的手,说:“真是的,你醒来也说一声嘛哥哥。”说完,她侧头思考一阵: “但是你也要上班了啊,帝国陆军司令部情报科——不对,还是通信科——”
“我还在养伤休假,不去一两天没人管我的。”
“哥哥。”
司没有回答,他对琉璃做了个赶快回家的手势,又转过了身。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琉璃半跪在床边一叠声呼唤着,伸手掀起了一边被角。上臂缠满绷带的左手伸了过来,把她的脸推远了一点,让剩下的句子都被闷在手心下,听不出原音。
琉璃侧侧头,避开了手掌,继续说:“你继续呆在这里也不利于康复啊。说起来,哥哥,大厅的画又增加了呢。”
司叹了口气,有些艰难地坐直身。他刚从前线回来不久,因为失败的任务而落下的伤痕遍布全身,尚未康复完全。敷料和药物的气味混集在一起,不算好闻。琉璃皱皱鼻子,有点担心地看着司举起左手,小心避开受伤的左眼,揉了揉脸。
“怎么了?”他说。
“我觉得最新那幅看起来像栞姐姐。”琉璃回答。
“不是她,”司站了起身,拿起外套,把袖子套上之前受伤的右臂,然后穿上另一边的袖子。他继续说,“我没事不会画前任未婚妻。再说了,如果是她的话,更适合红色的眼睛。”
“那么那些人是哥哥认识的人吗?”她睁大了眼睛。那些画虽然栩栩如生,却总带着些非人的味道。画中肖像细节粗糙,大多只有一两个部位刻画细致,人类的身体和奇异的特征结合,琉璃鉴于兄长从来对半妖不置可否,一直相信画中人都是他想象出来的角色。
日向寺司穿好外套,听到琉璃的问话后顿了顿,说:“算是吧。”
“诶??是你军中的同袍吗?”琉璃继续问。她转过身走了几步,到窗前的桌子打开食盒。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吐吐舌头说:“阿初婆婆昨天本来教会了我做烧鱼的,但是我今天早上到最后不小心烧坏了,只好把失败品带过来了。”
“你又去穰治家道场了?”日向寺司看着妹妹对自己眨眨眼傻笑,皱起眉头:“不是我的同袍,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好像不喜欢半妖,但是如果是同袍的话,积累下感情,会画也不奇怪啊?”琉璃向往地合起双掌,“我最喜欢生死相依的故事了!”
“你想太多了,”司举起手,梳过因为睡眠略显凌乱的黑发,继续说:“我没有不喜欢半妖,那也不全是我的同袍,只是路边认识的人,或是部下。”他想了想继续说,“还有名不经传的剧场小明星。”
他说着笑起来:“我之前在咖啡厅遇见一个少年,十四岁左右,纯粹的人类,留着一头黑长发。他对半妖抱着不小的敌意,还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坦然宣布他觉得半妖很碍事。”
琉璃睁大眼睛,说:“那你怎么说?”
“我不觉得半妖碍事,”日向寺司伸手往口袋找了找,拿出小半包烟叶,倒在卷烟纸上。然后他伸出舌头,舔过卷烟纸边缘,卷起烟卷。“相反,我觉得他们非常有用,只要找到合适的使用方法,他们是很好的助力。”
琉璃不喜欢他的语气,那让人觉得话中的对象只是没有生命的工具,能让人随意使用,丢弃。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小时候的洋娃娃——她从来没有长时间拥有过任何一个。他们足够富有,能让她的洋娃娃稍有折旧就更换。她不喜欢那样。
司点燃了烟卷,深深吸进一口,袅袅青烟在呼吸间逸出他曲起的嘴角。琉璃只觉得他的眼里闪动着说不清楚的光辉,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妥,但是光芒转瞬即逝,等她眨眨眼准备开口,司却已经恢复正常,继续说:“他们的半妖特征,我觉得非常有趣。灵敏的嗅觉,异色的瞳孔,尖利的手爪,毛茸茸的耳朵。”
“这些异形,长在纯粹的人类的身躯上,反而能衬托出人类部分的纯洁,”他在耳边比划一下,“就像白纸上沾染了一点污迹会更加白。一个失去双手的画家只会让人惊叹他脚的灵活。”
“缺憾,让人更加完美。”他愉快地总结,对自己的妹妹眨一下眼睛,露出了笑容。
XXX
“琉璃,你来了?”佐佐木穰治擦擦额上微汗,把长弓收进收纳处。
“穰治哥哥,”琉璃低呼一声,咬着下唇,站在佐久间面前,显得有点不安。
“怎么了?”他一挑眉毛,看着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女,耐心等待对方开口——然后他就看着琉璃的眼珠一转,大颗的眼泪忽然在她的脸颊上滑落。他被吓了一跳,想拿出毛巾递给琉璃,却想起毛巾早就被弄脏。他想了想,只好扯起半截尚算干净的衣袖,擦了擦对方的脸。
琉璃扯着他的衣袖,说:“穰治哥哥,我觉得哥哥有哪里不对。”她抬起头,眼里带着祈求,“求求你,帮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