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时代·自杀循环
【00】
有颗蛋
在断崖之上孵着
孵着孵着
掉了下来,
就算聚集起国王所有的马,
就算聚集起国王所有的臣,
那颗蛋
也不能再恢复成
原来的样子啦。
【01】
已经入秋了。
近来天气还不算特别寒冷,但风却越发的凛冽。少年托着侧颊向窗外望过去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种在校园操场边的那株银杏在随风摇晃着一树干枯焦黄的扇形叶子,那些叶子淹没在灰蒙蒙的空气里面,看起来格外的萎靡不振。
“听说白俨之你是从东边的城市里面来的?”
有人这么说着。少年回过头来。和他同桌的女孩轻轻的问,弥漫在眼里的黑色幽幽的看不出深浅。
“是的。”
“为什么会转学到这里来呢?”
少年没有回答,扭头继续看着窗外。这是座傍水而建以水为名的小镇,消息闭塞,鲜少有外地人过来。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蜿蜒在镇外的名为陵水的河流,在如今这时常弥漫着絮状雾霭的空气之中还能保持着难得的清澈。现在的时间正值黄昏,阳光穿透过遮蔽天空的厚重云层,倾洒在这座几乎与世隔绝小镇之中,令人感觉到难得的温暖。
他继续关注起窗外的银杏,有片叶子随着风摇摇晃晃的掉落了下来,掠过窗户跌到视线范围之外,再也看不到了。而在那棵老树的头顶,天空还是呈现着那种像是被烧成了灰烬般的颜色,似乎随时都要分崩离析倾塌而下。
女孩没再说话,静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候放学的铃声剧烈的响动了起来,与此同时伴生起一阵窸窸窣窣收拾物品挪动桌椅的嘈杂。
白俨之起身从女孩的座位旁边绕过去,出了教室门,一路顺着阶梯向上走。
这里是陵水镇唯一的一间中学——几座教学坐落在一片空地的周围,撒上塑胶就成为了一个操场。然而如果上到这栋高中部的教学楼顶层,便能顺着角落里的铁梯爬到位于楼顶的小天台上。那里地处小镇的高地,从边缘望过去可以看见不远处静缓的流淌着的陵水。待到天色擦黑之后,小镇里一盏盏逐次点起的灯光,远远近近莹莹点点,像是从弥漫着灰色的天空里坠入地面的星光。
白俨之整理了几下衣摆向外张望。晚风裹携着雾气悠悠的飘荡,带着些许冷意。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于是他便打算从梯子上爬回去。
就在这时候,铁梯口突然冒出一颗脑袋。少年注视着衣衫凌乱的少女额角淌着血污,手脚并用顺着铁梯爬到了平台上。她眼神警惕的回望过来,片刻便移开视线,径直走到了天台边缘。
少女翻身跳了下去。
【02】
白俨之睁开眼。
这是一周中第二天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一点点阳光躲藏在晨雾里令小镇看起来越发清冷,正如同不久前自己刚刚来到陵水镇时所见的那般光景。
说起来,那个时候,自己同昨晚的少女,好像还远远见了一面来着。
少年记得那是在镇外不远,那里有几条旧时代遗留下来的铁轨匍匐在灰黄色的土地上,它们错综复杂凌乱错落的交织着,杂乱无章却又似乎真的通向一些很遥远的地方。白俨之记得当日他在浓重的晨雾中驱车来到这座小镇,经过那里时遥遥的似乎看到有个少女沿着枕木行走,风里传来被她呢喃着的、含混不清的歌谣。
他匆匆洗漱背起包向外走。房间里开着窗,隐隐的已经可以听到在上学路上相遇的学生互相打招呼聊天的声音。这些声响越来越大,渐渐的形成唤醒整座小镇的独特嗡鸣。
“这个地方,是真的像在古代一样啊。”白俨之咕哝着,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他混入流淌在长街上的人潮,浅浅的打了两个哈欠。少年昨夜睡得并不安稳,隐在略长的额发下的双眼底部泛着浓重的青色。
然后他注意到了前方不远处那个娇小的身影。
少年自认为他清晰的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时候那名陌生的少女来到天台上,下一秒就翻身跃下。等到自己追着她的脚步赶到天台边缘的时候,她已经重重的摔倒了地面上,苍白的骨节刺破了血肉突兀的暴露在空气里,黑发与血污纠缠在一起。
然而那样的明明是已死去的少女,此刻却安然行走在去往学校里的人群中,孤身一人在三三两两群聚着的学生们中间看起来格外显眼。她似乎是从通往镇外的那条路上走过来,顺着路径一直看过去依稀得见几条蜿蜒的废弃铁轨。
“诶?”少年揉了揉眼睛再次向那边望过去,然而那个素色的影子却隐入了人群之中,混在许许多多穿着同样校服的人潮里面,再也看不见了。
白俨之决定放弃继续想这些有的没的。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拉开椅子坐下来,把书包生硬的从肩上扯掉粗暴的往抽屉里塞。
“对了,”他转头望向同样刚刚落座的同桌女孩:“我昨天在天台上看到有个女孩子,好像和谁打了架,额角还有血。”
“哦你说的是隔壁班的李曦啊。”女孩淡然答着话:“你不用管她啦。那个家伙,相当的讨人厌呢。”
【03】
白俨之卷着校服把它塞进书包里,不声不响向前走着。
这是位于陵水镇西边郊外的一片公墓,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高高矮矮的墓碑底部已经生长起一丛丛的茂盛的荒草。这种生命力旺盛的坚强植物显然致力于将这片墓园完全开发成自己的领地,如今看起来格外郁郁葱葱长势喜人。
然而这里的天空却呈现着相比附近来说最为浓郁的灰色,少年转过头四下张望的时候,几乎都可以看到一缕缕灰色的气流透过制造墓碑的石料的细小空隙升腾出来。甚至连整座墓园里的空气里都充斥着细小的旋风和絮状的烟雾,它们回转在空气里游游荡荡,却令人明显的感觉到压抑和不安。
少年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蹲下身来。他伸手轻轻拨开掩盖住那座矮小墓碑的杂草,沉默良久。
那座石碑看起来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汉白玉制的碑身底端密布着斑驳的苔藓。然而纯粹到接近黑色的雾气却源源不断的从它脚下的泥土中渗透出来,好像整片公墓甚至整座小镇上空弥漫着的灰气都来自这一个统一的源头。
“居然,是你么?”白俨之伸手轻轻摩挲着刻在石碑上的名字叹到。那几个字已经因为时隔了太久被侵蚀的模糊不清,像是随时都会随着风消散在历史里,从此被人彻底的遗忘。
他站起来,拍了拍裤脚,顺着不远处的河水走回到镇子里去。
这座公墓同镇中大多数建筑一样沿河而建。少年踩着河道边窄窄的一条小路向前走,看着清澈的陵水向东方流淌着一直延伸到镇子里。河流沿岸筑起高高的不算宽阔的街道,只留出临河一点点狭窄的空地来,上方则座落着高高低低的民居和店铺。
在那里有骑着单车的男孩三三两两飞驰而过。他们大声的招呼着自己前面后面的同伴,身边偶尔经过女孩子的时候就会大声的发出一段意味不明的吆喝。这些肆意的欢笑声淹没在依旧聒噪的秋蝉声浪里,如果忽略那份由于没有阳光照射而显得有些过分的阴冷,这里几乎就像是真正的许多年以前某座河边小镇里寻常的秋日午后。
白俨之停住脚步,低头望向了安静的蹲在河边的少女。
“又见面啦。”他说。
【04】
“死亡的感觉,会是什么样的呢?”
少年注视河水中的倒影轻轻的问着。他站在几乎是蜷缩在一起蹲在河岸边的少女身后,像是在询问对方又似乎只是在自顾自的低喃。微风拂过来的时候水面便出现了些微的荡漾,两个人的影子在水中微微扭曲着,然后少女伸出手去将它们彻底搅散了开来。
他于是再一次抬头仰望起天空。那些昔日里静止着的厚重的灰色突然剧烈的翻滚起来,层层叠叠风起云涌。平时飘荡在空气里一团团转动着的气旋筹然消融进了迷迷蒙蒙的雾气里,然后具化成张牙舞爪的触角,气势汹汹的从各个方向冲着少年扑过来,仿佛要把他紧紧包围,吞噬进无尽的灰色之中。
然而白俨之只是垂下头,他额前的碎发有些长,隐隐的遮住了双眼,可却有十分凌厉的光芒从那里投射出来。
“你想要,死去么?
“我去问了你的事。”少年继续说着,脸上仍然表情缺缺:“你是叫做李曦来着对吧?他们都说你是个很讨厌的家伙,所以总是欺负你,是不是?
“那天晚上你到天台上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就是被他们打的,是不是?
“所以你觉得自己受够了每天被欺辱,想要去死,是不是?”
这时候名叫李曦的少女一直保持着一贯的沉默。然而就在那么一瞬间空气里翻涌着的灰色气流再一次完全的静止下来。它们在一瞬间恢复成了最初的样子,安然的随着风飘荡流淌。
“不管是什么事,都是有了原因才会发生的吧。
“可是,”少年认真的看着倒映在河水中的女孩的双眼,声线中满满的是不解的意味:“我始终不明白,他们,那些人,应该都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吧?可是,他们又为什么要合起伙来欺负你呢?”
“这和你有关系么?”
突然有声音传了过来。李曦抬起头来望向了少年,唇角挂起一抹冰冷的微笑。
【05】
少女依旧抱着膝盖蹲在岸边,却有清冽的声音从她的胸腔之中传出来。那时候少年终于看清了她的瞳仁——那是一双仿佛弥漫着无数的灰色气流的眼睛,白俨之甚至看不见那对眼眸之中有什么光亮或者焦点。它们荒凉的甚至就如同两人头顶上那灰烬一般的天空,连一丝一毫的阳光都渗透不下来。
“这似乎是我自己的事情吧?既然是我的事,你来管它做什么?”李曦发出了轻轻的“啧”声,眼神里面明明白白透出了嗤笑的意味。她双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背转身体就要离开。
“很痛吧。”
“诶?”
“会很痛的吧?”白俨之说着走到了她刚刚蹲下来的位置。河水中浮现出来少年单薄纤细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掉落到静缓的流淌着的陵水里。
“李曦,你眼中的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呢?”
少年说出这话的时候轻轻闭上了眼。他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其实,很多时候,我真羡慕你们这些人。
“我的眼睛,好像得了奇怪的病症。常人眼里哪怕是最明媚的天空,在我看来也笼罩着浓郁的灰色。这些灰色的东西飘荡在空气之中,从城市的每块地方滋生出来,像是粘黏的蛛网,编织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把这片天地沾染的脏污不堪。
“我不想看到这些东西,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的家人们都是这个样子的,还有除过我们之外的另一群人,大家眼中的世界,都是这样的灰蒙蒙一片。”
“那又怎样?”李曦转过身来,两双手抄在胸前。她直视着少年隐在额发下的眼睛,好像随时预备着下一秒发出攻击。
“当时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看到干净的事物了。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学习绘画,自己十分喜欢这门艺术,也真心想要画出美丽的东西,可是世界在我眼里却突然变成了另一副样子,所以那时候,我就常常觉得心里很痛,想着自己如果干脆没有眼睛就好了。
白俨之顿了顿,然后说:“所以,你应该也会觉得很痛吧?为那些并不是自己犯下的子虚乌有的过错承担责任,这样的你,也会觉得很痛吧?”
“并没有。”少女生硬的转过身。她头也不回的离开,踏上通往上方街道的石阶,转眼便消失进了高高低低的拥挤在一起建筑物之中。
“你就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她的声音遥遥的顺着微风飘荡了过来:“可是不要再来管我的事,我们并不熟。”
白俨之看着她跑远,双眼不自觉微微眯了起来。午后的风擦着陵水明镜般的水面向远方掠去,风里飘扬着沿岸的喧嚣和低低的歌声。空气中的灰色似乎变得轻薄了些许,几缕阳光穿透进云层照耀到水面上来,粼粼的波光便闪动起细碎的金芒。
“果然,是你啊。”他转头望向远处参差起伏的小镇,长抒了一口气靠在了身后的青石砖墙上——
“我也,回去吧。”
【06】
一个人可以由于很多原因不被别的人所喜欢——比如相貌粗陋,比如性格傲慢,甚至,没有任何理由的,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个人软弱可欺。然而,这种没有任何来由的憎恨却常常盛行于很多十六七岁的少年们之中,并不受到时代或者国别的限制,却伴随着相同的冷酷与残忍。
先开始只是一两个人,无缘故的确定某个欺侮对象,从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开始,慢慢发展到通过施暴来展现强权。在这个过程之中,参与者逐渐越来越多,这种充分展示个人暴力的野蛮游戏,逐渐变成一种群体性的狂欢。大家心照不宣的孤立着自己的玩具,对于别人施加在此人身上的欺辱视而不见,甚至将发生在眼前的暴力视作游艺,叫好,喝彩,与同伴谈笑风生。
等到李曦发现这一切已经完全脱轨的时候,事情已经令她不知道该如何挽回了。
先是作业本无缘无故的被人藏起来,然后自己从桌兜里面发现死去的老鼠,接下来连续几天自己的自行车胎被人用裁纸刀划烂,水杯里漂浮起还没有完全死去的蟑螂。身边不多的几个朋友莫名其妙的不再和她一起回家,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奇怪的视线和指指点点。
直到最后,她在放学路上被几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围住,他们声称自己欠了他们朋友的钱,说明白了就是在勒索。她拼命反抗,终于扬起一拳打在了领头者的脸上,这时候却看见有人领着老师跑过来。
那是她第一次站在全校的主席台上,校长一脸沉痛的警告同学们要以此为戒。在这种安静偏远的小镇里学生打架实在是相当严重的事情,尤其是当“起事者”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更加引起了成年人们足够的重视。那一次李曦直接得到了一个大过的处分,她站在主席台上念检讨的时候委屈的“声泪俱下”,于是被校方认为是“认错态度良好”。
然而从那之后李曦就成为了一个“叛逆而且阴沉的孩子”,她不敢再去向师长们求助,于是来自于同龄人们之间的恶意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书本被随意扔掉,卷子和作业被点燃,书包丢弃在垃圾桶里。她清晰的感觉自己变得越发不可理喻歇斯底里,哪怕别人只是有些微的靠近,她都警惕着似乎要从中嗅出危险临近的味道。
她发现自己完完全全的坏掉了,腐烂的味道从身体的各个部分散发出来,变成灰色的粘稠的气体,飘散进空气中。
终于有一天她想到了死。
“如果死掉了话,就不会在继续痛苦下去了吧?”少女喃喃自语着,看着不知道是谁的拳头迎面砸了过来。
【07】
少年转了一个弯,拐到了这条小巷里。
不久之前学校里刚刚响起放学的铃声。他顺着一条紧挨着校门的长街走过来。这条路贯穿了小镇的东西,沿街岔出许多小巷,交橫错折,通往镇里的各个角落。
那时候学生们正如潮水般涌出校门。他们勾肩搭背排成一排走在人行道上堵塞交通,大声的肆意欢笑,好像一天之中总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吸引大家的兴趣和精力。女孩子三三两两走在一起,风里飘荡着她们清脆的笑声。在这个时节里天气还有些微热,所以她们都把校服的裤脚高高的挽起,露出漂亮的一节小腿来。男孩们于是便游窜在相熟或心仪的少女身边,吹起响亮的口哨来。
白俨之看着夕阳的光辉投映在地面上,令整条长街都被笼上一层昏黄。这些蜜色的晕染层层叠叠的覆盖在建筑与地面上,一时之间甚至将弥漫在空气中的灰色都掩盖的没有了踪迹。他看着这座小镇的安静与美好,然后从流动在空气中的风里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他来到了这条小巷子里。
“嘿,”少年轻轻打了一个招呼,将两边袖子挽到了手肘上,望向了被一群男孩女孩围在角落里面的少女:“需要我帮个忙么?”
如果一个人经历过长久的寂寞之后,突然看到了另一个人向自己伸出的双手,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情?
如果一个人在黑暗里徘徊了太久,于崩溃边缘触及了飘荡在长夜中的一粒荧光,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李曦抬起头来,怔怔的望向了几乎就是从天而降的少年。他面无表情的径直冲进了人群挡在了自己身前,遮挡住了来自上方的拳脚和天际边遥远的光芒。可是那单薄挺拔的背脊却令她觉得刺目,少年周身那份纯净的白色让她感到灼热与安全,然后滚烫的液体不知不觉从眼眶中涌出。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翻滚在胸腔中这份情绪——在所有人都站立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之后,在一个人踉跄着穿越过漫漫的灰色荒原之后,她的生命里终于出现了那么一个人,屹立在昏黄的夕阳里,走过那么远的路只为自己而来,挡在自己身前愿意和她一起迎战。
她伸手擦掉额角的血污,抬头站了起来。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怒吼如同太古的巨兽仰首长啸。她挥出拳头狠狠砸在那些看不清楚的脸孔上,弥漫着灰色的瞳孔里流转着光芒好像来自九天之上的雷霆与电。
还有谁?还有谁!少女弓起身体不断的放声咆哮——我已经不再孤身一人!我已经拥有了战友所以我无所畏惧!不管是谁阻拦在我面前我都要把他们踩进泥土!无论是谁阻止我前进我都要将他斩落为尘埃!我要你们将我失去的一切全部还来!
白俨之回头望向了不断挥出直拳的少女。暮色里女孩一边嘶吼一边哭泣,扎在脑后的整齐的马尾散乱开黏在她的侧颊上,校服沾满了尘土,袖子上还残存着血迹。她原本清丽的面容因为愤怒缭绕了整个胸膛而显得有些略微的扭曲,然而从那娇小的身躯中迸发出的情绪与力量却如同正午的光芒一般刺目的令人心惊。
他听见了,回转的晚风里那飘摇着的浅浅的声音,它们附着在空气中那些灰色的气旋上翻滚,像是许久之前悲伤的少女坐在天台上静静地祈祷——
呐,有谁来,帮帮我呀。
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为什么大家都要避开我呢?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为什么只有我不被大家接受呢?
求求你,不管是谁都好,请来帮帮我呀。
我只是,也想有一个朋友,仅此而已呀。
【08】
“为什么?”白俨之歪了歪脖子,把脑袋侧过来望向了少女,突然轻轻的问道。
他们正并排靠着墙坐在长满青苔的地面上,满身尘土狼狈不堪。此时天色已经彻底的黯淡了下来,天空中越发浅淡的灰色里,几粒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
寻衅的几个少年不久前终于散去了。大概是李曦眼神中露出的光芒太过摄人,又或者是畏惧于她近乎疯狂的低啸,少年们在发出苍白的警告之后匆匆离去,只剩下夜风在小巷里轻扬。
“大概是因为,在这个地方只有我和大家不一样吧。”女孩仰起头来,长长的抒了口气:“刚刚开始受到大家排挤的时候,我才上初二不久,莫名其妙的忽然有一天不再被任何人理睬。
“你想想看吧,上课的时候没有人做搭档,体育测验也没有人愿意一组。只要是我做的事,优秀也好差劲也好在他们看来都是错误的,哪怕我考了很好的成绩也会有人到老师那里去说我做了弊。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想为什么单单只有我会被这样对待。
“可是我找不到任何的原因来,最后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座小镇,去到东边的城市里了。家里只有我和奶奶一起生活,每月虽然能拿到固定的生活费,可镇子里面还是会有人说我的父母是因为在外面离了婚或者做了不好的事情才不敢回来。
“所以在这个镇子里,只有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在外面被欺负了或是怎的,他家里的大人总会领着他上对方家门去理论,可是只有我不是这样的。我是比他们弱小的家伙,不管被怎样欺负都不会有人来管。
“没有同伴,没有庇护者,就算被冤枉了也不能吭一声。于是我常常就想,与其像这样痛苦的活着,还不如干脆杀掉自己吧。从此我不用再忍受这份痛苦,大家也不用再忍受我这样碍眼的家伙。”
“我不是问你这个。”
少年摇了摇头,他双手撑住地面爬起来站到了她面前,隐在额发下面的眸光再次变得锋利起来。他看着少女的眼睛,声线里充斥着明显的疑惑。
他说:“李曦,这是你自己的世界,可是为什么就连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你都过的一点也不开心?”
“诶?”
“你知道,今天是几号么?”
“我记得是…2014年10月…诶…今天是10月还是11月来着?”
“今天,是2120年10月13日。从2050年灰烬时代开始算起,已经整整经过了70年的时间。”
【09】
沿着陵水一直往西走,就能看到位于小镇郊外的那片荒凉的公墓。
这个时间已经很晚了,夜风缭绕在少女身周发出低低的呼啸。她一直向前走着经过了无数的高高矮矮的石碑,最终就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停驻在公墓深处那方矮小破败的墓碑前。
“这是…我的墓……?”李曦向后退了两步,睁大了双眼:“我已经…死了么?那么现在的我是谁?难道…我是鬼……”
“你是罔途者。”
白俨之从她身后走上前来,隐在额发之下的双眼沉在夜幕里看不清晰。然而却有无数繁复的图纹从他的衣领之下一直延伸到侧颊上,在黑夜里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这个世界,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已经病入膏肓。
那些从城市各处滋生出来的欲望、憎恨、悲伤、绝望,就如同是人类身体里面慢慢癌变腐烂的细胞。它们旋转着升腾在空气里,化为被烈火烧灼之后残存下来的灰烬,遮蔽天空,一点点蔓延到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
“然后,就在70年前,泡沫时代完全终结之后,这些灰色的由负面情绪组成的气流就变得越发浓重,它们从每一座建造在废墟之上的城市中伸出,旋转着升腾上来,遮盖住人们的双眼,蒙蔽住人们的内心。于是整个天空都被这些迷蒙的灰色所占据,直到,这些负面能量聚集缠绕,形成就像你这样的,罔途者。”
李曦睁大了眼看着他,迷茫的神情逐渐变得确定起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伸出的双手,那些灰色的雾气萦绕其上,或者说的准确些,那双手完完全全的,就是由这种灰色的气流所构成。
“我已经…死了?”
没错的——有声音在她心中这样轻轻的说着——你已经死掉了呀,就在那天晚上,天空里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你从学校里那栋教学楼的天台上一跃而下,砸在操场边冰冷的水泥地上。
少女颤抖着转过头来,沿着陵水向东曾经有座繁华而安静的小小的镇子,午后有着明媚的阳光,孩子们沿着河堤奔跑追逐发出欢快的笑声;清早时候沿街的店铺冒着白雾般的蒸汽,民居里传来轻盈的歌声。
然而如今这一切就像是被水洗掉的色彩一般褪去,不远处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一点点消失在空气里,最终,只剩下了灰白色的断壁残垣。夜风尖啸着经过了废墟中央那座天台,它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好像昔日里那座小镇的灵魂飘荡在自己的遗骸之上恸哭。
少女闭上双眼蹲下来,微咸的液体顺着她的眼角流淌而下,砸落在地面上,一滴又一滴。
“没错啊,”她喃喃着声音似乎随时都要消散在空气里:“我好像,明白啦。”
【10】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在陵水的边上建起了一座小镇。
那座以河为名的小镇伴随着位于它东面的大城一起,曾经度过了一样漫长而悠久的岁月。它见证着那座城市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雄伟。直到有一天,城市的边缘一直扩大到了距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人带着文件来到小镇,宣布这里将要变成新的城区。
挖掘机来了又走了,原本美丽精致的小镇变成了陵水边上一座历史悠久的废墟,然而新的建筑始终没有再建立起来。人们彻底将小镇遗忘进了岁月的尘埃,任它在昏黄的落日里一天天荒芜。
直到有一天,周身被灰气缭绕着的少女苏醒在了陵水河畔。她茫然的陪伴着废墟度过了许多个年头,终于有一天,她来到曾经的学校之前。
“我…是谁?”
“这是…哪里?”
“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么?”
“好孤独…好孤独好孤独好孤独……”
“谁也来…陪陪我呀……”
少女看着无数的灰气缭绕在废墟的残骸之上,它们具化为高高低低的民居和店铺,形成形形色色的人物。小镇在一夜之间又一次变得人声鼎沸,清晨和黄昏都回荡着来自各处的声响。她行走在小镇的人潮里,一年又一年。
“后来,我就慢慢的想起了很多事,关于自己,关于学校,关于家人。每日的生活也变得就如同记忆当中所发生的事情一样。我开始以为自己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觉得自己就是李曦本人。”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望向远方。那些被废弃的建筑隐藏在夜色之中只能看清楚隐隐约约的轮廓。它们坐落在陵水暗色的河流一岸,沉默的记录着昔日里小镇的喧嚣与欢快。
“每一天都做着相同的事情,每一天傍晚都从那个天台上跳下来,每一天早上都在镇外的铁轨边苏醒,可是自己对此居然没有半分的记忆。”她转过身来,唇角弯出浅浅的笑意,灰色的雾气从瞳孔之中散去,露出澄澈而晶莹的眼眸来:“那么,你又是什么呢?为什么,会从东边的城市到这里来?”
“我是,引路人。”
少年沉吟了片刻,隐在额发下面的眼睛幽幽的有些不知深浅。他说:“我是负责向罔途者们指引道路,负责…消除它们的引路人。”
如果放任罔途者停留在它诞生的地方,那么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些由负面能量汇集而成的灵体会慢慢将这片天地完完全全的充满。它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然后释放出更为浓郁的负面能量。如果罔途者得不到净化,那么这些灰色就会持续的充斥在这片空间里,永不退散。
“如果天空完全被灰烬遮盖,一切的秩序与规则都将不复存在。那些来源于人类内心的阴郁将会吞噬人类自身,崩毁的社会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得到保全。
“我是引路人,以守护这片土地为本职,以召唤式神为力量,向迷失之物指引正确的道路,或者,杀死它们。
“白家俨之,因此处灰气异动而来。”
少女浅浅的笑着看向不远处的少年,夜色中他过长的额发在风中被拂动的扬了起来,露出一双坚定而耀目的眼瞳。她看着那双眼睛里凌厉摄人的光芒,然后轻轻的笑出了声——
“所以,你是为我而来的,是这样么?”
【11】
“真好啊,在一个人行走了这么长的时间之后,还会有人只为自己而来。”
少女勾着嘴角一步一步向着公墓外的陵水走去,提提踏踏复行复止。她转了一个圈笑的格外灿烂,好像春日里盛开的鲜花。
“就算被人欺负,感觉到很痛苦想要自杀,可是真正让我感觉到无法忍受的,是长久以来无人陪伴的孤寂啊。
“从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周围就只有我一个人,不管它变成什么样子,我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在学校里我趴在窗户上向下面看过去,到处都是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大家围在一起谈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不管是什么内容都让我感觉到羡慕。
“心里的想法如果也能告诉别人就好了。放学的路上如果也能有人陪伴就好了。我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并肩的同伴。除此之外,什么憎恨什么愤怒,这样的情绪我居然一点也感觉不到。
“不,甚至应该说,这份长久以来独自一人的孤独,是我所能感觉到的唯一情绪。也许,早在李曦当年从天台上跳下来的时候,那些憎恨或者愤怒,就已经被她所忘怀了吧。因为从刚刚诞生的时候,明明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却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由于无人陪伴所带来的绝望。
“所以真好呀,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肯为我而来,那天在河边你和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刚才你还陪我一起打了架。
“真开心啊,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简直就像是真的也有了战友一样,虽然可能你不会这么认为,但是我还是觉得情不自禁的开心。”
“我可以做你的战友。”
白俨之看着少女沿着河水一步步向前走,突然这么说道,口气里流露着难掩的认真。他看着无数的灰色从少女身上升腾起来消散在空气里,她一边走一边喃喃的说着话,清脆的声音在晚风中回转飘荡。
“可是我要走啦。”
她浅浅的笑着,看起来就像是要去奔赴一场愉快的旅途。河水一点点淹没少女的身体,然后那些灰色的气流变得越发浅淡,直到露出那张明艳的面孔来。
“可是我要和你说再见啦,虽然以后再也见不到。”她轻轻的说着,望向漆黑的夜空:“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停留了太久的时间,如果没有你的话,会不会永远也没办法迎来安歇呢?真是奇怪啊,明明马上就要真正的死掉了,心里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愉快。
“你可以,帮我画一张画么?”
少年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画具来。他看着少女行在水中且舞且歌,最终化作莹莹点点的光火消散在静缓的向前流淌着的陵水之上。
然而他听见少女的声音在河流上空飘荡。
——你知道么,我啊,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很喜欢天空。
——太阳、月亮、云朵、星火,只要抬头向天空上看,那些明亮而温暖的事物总会停留在头顶那一处明净的地方。只要看着那份安静,心情就会平静下来,心里不管有什么烦恼都会在瞬间消失不见。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再也没有抬起过头向着天空仰望?那些温暖的阳光和璀璨的繁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不见?
——如果一直都活在自怨自艾和痛苦之中,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抬起头来了吧?如果心里的阴云浓重到遮蔽了天日,那么就算抬起头来,也无济于事吧?
——呐,所以再见啦,我的战友。
——再也…不见啦。
白俨之抬起头,终日弥漫在天空中的厚重云层已经消失不见,头顶上那如同墨色的缎子一般的夜空之中,一轮明月正安然的撒下皎洁的银光来。
“再见。”
他对着空气轻轻的说着,走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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俨之的名字来源于“泽之广者为之俨”。
开头的童谣选自《鹅妈妈童谣·蛋在断崖上孵着》。“蛋”同时指代李曦本人,她摇摇欲坠的敏感神经,和危险的处境。就算死后散发出的负面能量产生了罔途者,也不再是最初那个纤细的女孩。
人类说到底是群居动物,校园暴力带给被施暴者真正的伤害,其实更多的是被孤立后受害者自身产生的绝望。切实的伤痛的确会随着时间被遗忘消失,但是经由这份孤独所带来的不安和敏感可能一辈子都会萦绕在受害者内心。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