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传·现代编】第一章(1)
***醒目***: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一章
-上阕-
20XX年4月16日星期六多云
我究竟……是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呢?
时隔三年多,再度踏入这座占地不足十平米的无名小庙。我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虚空。淡然浅笑的菩萨像,朱漆几案,案上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缺角木盘中供奉的瓜果,乍一看,一切和三年前的那天相比像是不曾改变。然而,又怎会真是不曾改变呢?
定睛一看,就不难发现,菩萨像上多了许多裂痕。来来往往的风拍打、牵扯着早已开始朽烂的木窗框,窗格里的玻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整个儿掉在了窗外的野地上,被疯长的野草所掩埋。且不说这一两扇破窗,由于终年失修,连菩萨像的耳朵缺了一块都没人理睬。案上的朱漆亦褪去了昔日的鲜艳,就连香炉上的青色也逐渐剥落,落在地上无人清理,已然风化成暗沉的泪迹斑斑。
原本就不知道哪里美丽的事物,在岁月的摧折风化之下,如今变得更加破陋不堪。
我究竟是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呢?
明明知道已经不可能再见到那个人。难道潜意识里我仍认为她还会回到这里来再看我一眼吗?
人死后是否有灵魂还尚未可知,即便是有,即使她曾经来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现在,她也不可能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吧?
如果……如果……
只是这么想想,就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脑袋里掌管记忆的那部分,就像一台坏掉的投影仪那样,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回放着那一日的画面。
在我的记忆中,虽然也有过温馨和睦的片段,但更多的是充斥着无休无止的争吵。人们总是各执一词,有意无意间遮掩着什么,所以年幼的我其实从来不曾明了在这不计其数的争吵中究竟谁对谁错。很快就发现无论眼泪还是劝阻都无济于事的我,早早地学会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有什么心事,就对日记倾诉。“或许等我长大了,就能知道一切的真相,并做出清晰的判断。”——彼时的我如此天真而乐观地想。如果一切都乐观顺遂地发展,或许真是那样也说不定。只是,未曾料想,我还来不及弄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争吵戛然而止——
那个人离家出走了。
倒不是因为这件事。之前她也离家出走过几次,但每次最后都回了家。只有这一次。她决定离开这个国家。
那时和现在一样,是已经飘满了夏日气息的四月海滨。当时,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要参加中考的我,正一个人在家中复习,在不该有人归家的时候,忽然有人用钥匙打开门,进了屋子。正是久未谋面的她。
那天的她像是特别打扮了一番似的,穿得非常漂亮,但我竟不记得她究竟穿了怎样的衣服,画了怎样的容妆,只是喜出望外、却又生气撒娇地板着脸,任由她亲着哄着领出家门,恍然如梦地,来到了这个山中无名的小庙。
“这庙真破。”
我平时最看不惯这种封建迷信,故意在虔诚祈祷的她身边大大咧咧地抱怨。
“别瞎说!菩萨听到了会不高兴的。”
她果然训斥了我,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双手合十,对菩萨抱歉道:“菩萨菩萨,对不起。小葵还是个孩子,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生她的气!菩萨菩萨,求您保佑小葵中考顺利……”
我在一旁不服气地翻白眼、吐舌头,随口岔开了话题。
“真的……要去国外了?”
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么?
“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一定,还会回来的吧?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呢?
……当时究竟交谈了些什么?
想不起,记不清。只记得当时的自己究竟有多么想大声告诉她——
没有更好的环境也不要紧,我会自己好好努力,我只希望你不要走……
我想和你在一起……
但是,那份不可改变的现实与我无法实现的心愿矛盾得不可调和,我脱口而出的竟是——
“要是飞机从天上掉下来就好了。”
那话音的冰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知道,她对稍微包含不祥语义的语言非常敏感,甚至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每当我有心无意说出类似的话时,她都会严厉地批评我,就像前不久。然而,只有这次,她竟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就像演戏一样,眼圈马上就红了起来,刚刚还容光焕发的脸色顿时一片黯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未免太过分,不是一句“开玩笑的啦”就能蒙混过去。然而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还是什么心理,我竟说不出道歉的话来。
与其说感到抱歉,说实话,是内疚的同时有种报复得逞的痛快更加贴切。
那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呢?我已完全没有印象。关于那天的记忆至此戛然而止。
说好了以后给我打电话的呢?没有。就连任何其他的通讯也不曾有。偶尔我问起关联的人,得到的也只是“她挺好的,你不用担心”之类的含糊其辞。
像是敷衍又像是安慰。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发现呢?直到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直到高考都结束,我才在偶然的情形下得知,三年前那个人出发时搭乘的航班,在途中坠毁了。明明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却连一片衣服、一块骨头都无法剩下,被永久拘留在了浩瀚美丽的太平洋里。
——“要是飞机从天上掉下来就好了。”
听到这个陈年噩耗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在那个无名小庙里自己那句无情的话语。比金石交错还要冰冷,黑板擦刮过黑板还要刺耳的声音。
听说飞机失事比雨天站树下遭雷劈的可能性还低。
所以我想,说出了这种话的我尚且没有被雷击中,她乘坐的航班,又怎么可能真的沉入海底了呢?
或许,像那些失踪在百慕大三角的渡轮一样,穿越了时空,也说不定?
不论如何,比起怨天尤人,我只是有点恨我自己。
想说的话明明那么多,为什么我却偏偏只说出了其实我并不想说的那句?
如果,我当时能不那么任性的话……
如果,我当时能直接说出我想说的的话……
虽然不确定,但是……
如果,人有灵魂的话,她会回来再见我一面吗?
还是……别再想了。
或许是攀爬已然使我筋疲力尽,此时的我只感觉腹中空空。抑或,空空如也的并非我的胃,而是我的心。可是,那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只知道,我现在迫切地需要嚼点东西。什么都行,只要能够“填满”。只有这样,我才能不感觉那么不安。
讽刺的是,每当这时,我那因为慢性鼻炎而长年堵塞和鼻子也会变得像饿极的野狗一样灵敏。
循着那股瓜果特有的清新甜香嗅去,我的视线落在了朱漆的几案上。果盘里,红彤彤的苹果、布满生动的黑斑在黄澄澄的梨,圆滚滚的橙子,在这个面目可憎的地方,愈发显得鲜嫩欲滴。
——“喏,快来尝尝吧!”
我仿佛听到了这些小精灵们宛如天籁的盛情邀请。
——“吃饱了,就会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哦!”
那话音清冽似泉水流觞,甘美更甚玉液琼浆。只是如此在耳边低回荡漾,浆果丰盈的汁液、沁鼻的芬芳,就仿佛在唇齿间漫溢开来……
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失去意识,任由这股温柔的漂流,将我带往彼方。
“咔嚓——”
一片悄寂中忽然传来响亮的撞击声,震耳欲聋。我当下条件反射地缩回手,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惊魂未定的我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发觉自己已是一头冷汗。
等等,刚才,我在做什么?
我不自主地望向供桌。刚才还亲切可爱的瓜果,同样是眉开眼笑,此刻仿佛在肆无忌惮地嘲笑着我。
我知道不知何时时候开始,自己对“填补”的渴望已经近乎病态;我知道如果不能得到满足,自己马上就会变得沮丧、暴躁;我也知道随着岁月的推移,这样的自己正在无可救药地堕落深渊……可是,却不至于会到这种公然行窃的地步呀!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既然挣扎不过至少徒劳,那么干脆放任自流是不是就能轻松一些?
明知如此,我还是办不到。
对于这样被低劣的本能所驱使、动物一般的自己,恐惧、不安、厌恶……在我心中吐丝交织,一层又一层,化成一个,或许我都永远无法冲破、注定只能困死其中的蛹……
“啪啪——”
刺耳的噪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而我,失神地将视线投向噪声的源头。
该说不愧是海滨城市么?暮春四月,晨风本该轻柔和煦,却因来自波涛汹涌的海洋,此刻正粗野地将无名寺庙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框抽打得哀声四起。
就像随时都会碎成一地任人践踏的残渣。
就像,在26层公寓的穹顶俯瞰着犹如童话里的小人国一般,滑稽而不真实的街景的,那个摇摇欲坠,却又不敢这么去见她的自己一样。
我不禁掩面,在这丑陋、懦弱的自己被人抓个现行之前,仓惶逃离了这个充斥着我的悔恨与不堪的伤心之里……
-下阕-
女孩刚刚掩面奔出山神庙,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山风很快便归于平静。一道白影轻捷如燕地从窗外掠入庙中,端坐于几案之上,才叫人看清,原来是个俊俏的少年。裙裾曳地的对襟长袍,阔长的水袖,腰间晶莹剔透的双鱼玉佩,衣衫上繁复精致的纹样,连同少年那头如瀑的长发,仿佛水墨画上走下来的古风美人,怎么看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幸而是在这弥漫着岁月沉香的古刹中,时光也仿佛慢了几拍,古人与旧物便相映成趣,恰到好处。
唯独,虽然身板、面容看着都与人类十三、四岁的少年无异,但是,那头在微暗中仿佛也淡淡生辉的银发、黄玉似的眼、纺锤状的瞳,分明昭示了他非人类的身份。
“呵。”
少年微微眯起琥珀色的双眸,纤长的睫毛如同蝴蝶的薄翼的花瓣上微微闪动。半开半掩的庙门外,山间小径蜿蜒曲折,早已不见了女孩那一如日暮天边火烧云的红色外衣。目之所及,唯有芳草萋萋,漫山遍野的青翠欲滴,而已。
少年随手提起案上果盘,举手投足如行云流水,优雅如画,然而,下一刻,他却径自将比自己拳头还大的苹果一口塞进嘴里,一阵让人不忍直视的狼吞虎咽之后,又恢复了先前那般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幸而此时庙中无人,否则,十有八九是要被这判若云泥的反差惊得倒地不起不可的。
然而,少年自己丝毫不以为意。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门外的风景,三下五除二就将剩下的瓜果一扫而空,却是意犹未尽,再伸手才发现果盘已然空空如也,少年不由得皱了皱鼻子,像是没有满足而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不过只是短短一刹。少年从案上一跃而至地面,对破损的山神像躬身拜了拜,朗声道了句“多谢大人招待”。山神像依旧慈眉善目地笑而不语,像是默许了少年的恣意妄为。语罢,少年推开半掩的庙门,大步流星地穿入蓊郁的山林,转瞬便消失了踪影。
不可久留了么……也罢,姑且下山去瞧瞧吧!毕竟……
林涛中穿行的少年轻舔薄唇,一缕意味深长的浅笑浮现在唇角。
那个……似乎十分美味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