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赤霞关是个小镇,说是叫做“镇”,数来数去也就百十户人家,算不上大。
可它背后的大山却高耸入云、连绵不绝。高高的山岭遍布奇松怪石,山林之间总是笼着层层雾气。每天清晨,厚厚的浓雾从山间一层层升腾起来,被朝阳染成绯红色、金黄色,如同都城金碧辉煌的宫殿,非得是晴朗天空中正午的阳光,才能驱赶着它们逐渐消失,让山岭恢复深浅不一的绿色。
偶然误入此处的外乡人见了这般景象,总要惊叹不停,有几位甚至当下吟诗作赋,要将这人间奇景记录下来,向世人大大宣扬一番。
小镇居民对此并不在意,毕竟这儿太偏僻、山路太险、水路太窄,游人一年也来不了一两个,甚至好几年也不会出现。
这里与外界交流的唯一渠道是山峦之间的那条深谷,一条小溪从深谷流出,从镇子中间蜿蜒而过,居民们有时撑着竹筏顺流而下,上山谷那一头的市集去,拿小溪里的鱼、山上的野味、岩石间生长的药草和菌子,换农具、渔网、磨刀石,还有穿的衣服、吃的稻米。除此之外,镇上的人和外界就没什么来往了。山谷外不远处那个熙熙攘攘的城市,何时上任了新的官员,何时盖了新的房子,何时遭了瘟疫或是逢了兵匪,变得十室九空,何时又有人陆续迁进来,沿着缓坡挖出一片片梯田,他们耳闻目睹,也不觉得和自己有任何关系。
只有偶然到来的外乡人问起,大家才想起什么似地露出朴实的自豪,说这个地方摄人心魄的美景古已有之,正如“赤霞关”这三个字已经流传了几百年,说不定有上千年,那就是他们同样朴实的祖先,当年看到高高山岭上的云蒸霞蔚时,给小镇留下的名字。
2、
平平常常的一个傍晚,阿凤撑着筏子回山里来,竹筏上除了换得的货物,还多了一老一少两位乘客。由于多了两个人和他们携带的行李,小小的竹筏给压得浸在水里,凉凉的溪水没过阿凤的脚,把客人的鞋子都打湿了。
两人看来像一对祖孙,老人皮肤黧黑,脸上的皱纹似刀砍斧凿,嘴唇和下巴上蓄着短须,外表虽然上了年纪,可眼神透着澄明锐利,一举一动也显得硬朗精干。起初阿凤不敢和他对视,可他瞧着阿凤,眼角的皱纹便堆积起来,变成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笑意,和阿凤几年前不再上山采药草、到树上摘野蜂巢,也不再爬梯子修葺屋顶的爷爷也没什么不同。
而少年人跟阿凤最小的哥哥差不多年纪,脸孔白白的,眼睛细细长长,两道眉毛若不是老有什么不满似地挑着,倒是文雅秀气的。
两人穿着相同样式的褐布短衫,都有几处缀着补丁,衣襟缝线处也起了毛边,可洗得干干净净,和以前进山来那些风尘仆仆的行人不大相同。
阿凤是在渡头上解开筏子要回家的时候,给那个少年拦住的。
“能不能捎两个人?”
少年拿出个小布袋子,里面有物事哗哗作响。
是铜钱,阿凤想。而老人就在少年身后静静地瞧着,也不接话。
做生意?读书赶考?游山玩水?阿凤心里给他们拟了种种理由,可都不敢问出口。毕竟接替爷爷跑市集以来,她还不大会和人打交道。可是,和镇上的居民一样,她对外来客还是存着一份戒心,要是把歹人带进镇子就糟了。
少年看阿凤不搭腔,便解开扎布袋的细绳子,拈了几枚铜钱朝阿凤递过来,还说:
“剩下的,过去再给你。”
“……不行。”
阿凤有点生气,脸憋得通红,终于挤出这么一句。
“怎么不行?”
少年诧异。
“你们是干什么的?到这儿来做什么?不说清楚不能载你。”
阿凤抓起手里的竹篙,赶鸡似地朝少年比划。
“姑娘,我们来祭拜先人,到镇上露宿一夜,明天就走。”
老人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给少年解围。阿凤眨眨眼,愣住了:镇上居民世世代代住在山里,倒也有人出去讨生活,可听长辈们说,从没出过什么大人物,想要回到这儿来寻根问祖。两人究竟是道听途说,还是真和赤霞关有什么渊源呢?
老人并没有回答阿凤的头一个问题,他言语温和,可有种不容分说的意味。
“……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又补充了这么一句,他开始把随身带的小包裹放到竹筏上,少年也解下背上背的竹匣,作势要朝岸边走。
“等等!”
阿凤急得跳脚,拿竹篙往两人面前一拦,鼓着嘴巴夺过少年手里那个小钱袋。
“我家的船,小心弄翻!”
3、
阿凤年纪虽小,可挺有劲,就算逆着水流,筏子也稳稳当当地朝前走着。夕阳正朝两边的高山之间下坠,仿佛要落到他们面前的溪水里去。水流变成了金子的溶液,在他们脚下闪闪烁烁。
少年自上船就不说话,宝贝似地把竹匣抱在胸前,拿了里面什么东西就着光读,此时也转移视线,瞪大了眼睛看得入迷。阿凤得意地想,这才是傍晚,到了明天早上,两人不知要怎么惊讶哩。
“姑娘,你可知道,镇子里如今住着多少人?”
身后的老人突然出声问她,声音不大,可在静静的山谷中仿佛晚钟沉吟。
冷不丁有人搭话,阿凤有点迷糊,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捏着手指算了又算,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弄不清……和那边比,少多了。”
阿凤指指山谷外面。
“是吗……那姑娘家里有多少人口?”
这老先生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呢?阿凤盯着他眼角的笑纹,还是继续数了下去。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阿爹、阿娘……大哥、二姐、三哥……舅舅、阿姨、叔叔、伯伯……叔公、叔婆、伯公……”
阿凤突然意识到,祖父母、外祖父母和双亲各自都有兄弟姐妹,他们各自又有子女,这么数下去可没个头了。可老人很耐心地瞧着阿凤,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等她停下来,才接上一句:
“那你在家里是幺儿了?”
“嗯。”
“你们的房子是不是在北面山坡底下,一片平地边上?”
“嗯。”
“门前是不是有棵顶大顶大的榕树?”
“嗯。”
“顺着榕树边的小道往北山上去,是不是有座石头雕出来的祠堂?”
“祠堂?”
“一半是沿着石壁挖出来的,一半该是盖了屋顶,有块石碑立在那儿,对吗?”
阿凤想着,老先生准是来过镇里,可那是多么久以前的事了?连爷爷讲起他们小时候上山玩耍的事,也没提到过这种东西。
“那儿是有一片断崖,还有很多大石头,可没听过有什么祠堂,阿爹阿娘不让我们上那儿玩,说大雨天石头容易滑下来。”
“是吗……”
不知怎的,阿凤觉得有点对不起客人。
“不过……石碑是有的!还有好几块,都在那附近,上面还有很多字,爷爷说,那是以前来这里的外乡人立下的。”
“什么字?”
一旁的少年突然问,阿凤这才发现,光线已经暗淡到无法读书了,他刚才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
“不认识。”
阿凤没好气地答。那些七扭八拐的字迹不光自己,村里最老的婆婆和爷爷怕是都不识得,于是她又补上一句。
“……等你去看呢!”
老人摸着短须大笑出声,少年倒是没羞没恼,反而代替老人,接着和阿凤搭起话来。
“你家是不是一直在这儿住?”
“是咯。”
“你……知道这镇子起初是怎么来的吗?”
“那么早的事,我怎么知道。”
“爷爷奶奶他们,有没有给你讲关于这镇子过去的事?”
“没讲过。”
少年和老人对视了一眼。老人沉默半晌,悠悠开口。
“镇上有没有殷姓人家?”
“多着,我阿娘就是。”
两人便不再问了。老人眺望着远处升起的袅袅炊烟,而少年就呆坐在筏子后面的行李箱上,盯着已经变得幽深的溪水。
一对怪人。
从生下来,阿凤便觉得住在镇上的寻常日子像溪水一样,每日每夜朝前流着,不起波澜,天经地义。可今天来了两个外乡人,仿佛把这片土地的事当做自己的,又仿佛知道些当地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眼里的怕是有着另外一个模样的赤霞关,而阿凤的回答,不知是不是让他们失望了。
这让阿凤心里怪不是滋味,她故意把竹篙扬得高些,几滴水珠飞起来,映出落日最后一点点光线,又落在老人和少年的衣袖上,两人还是不说话,只是把身子往竹筏中间缩了缩。
4、
阿凤带了两人靠岸,老人对她连连道谢,还说就到北山附近露宿一晚,不会叨扰镇上的人。
少年背上那个带雨棚的小竹匣子,刚刚收拾好行李,老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山里走了。到少年喊了声师父,阿凤才知道他们两个不是一家人。
少年冲阿凤摆摆手权当告别,接着两人便一起踩着河沿上灰色的碎石头,沿横着枯木,时不时隐没在灌木和杂草里的小路走开了。
阿凤回家比平时晚了些,但爹娘没问,她也没提遇到两个人的事。她把袋里的铜钱混在换山货得到的报酬里,又数出两枚,和那小口袋一起埋在院子角落,和柄上刻着花纹的小刀、夜里微微发光的鹅卵石、阿姐不要了的裂了口的手镯等什物一起,压上一块石头。
因着这个秘密,阿凤一晚都没睡着,半梦半醒中屋外似乎起了风雨,远雷像马群在山间奔腾,碗口大的蹄子震得大地簌簌发抖。
那两个人怎么样了呢?
天色微明,阿凤便爬起来,偷偷溜出去,朝山崖边去了。她不知道两人什么时候开始祭拜,什么时候准备离开,不过朝阳穿透雾气的时刻,他们一定会站在那道断崖旁边,因为那是欣赏风景的好地方。
露水和雾气比平日更重,青草和树丛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湿淋淋的颜色,脚下都是小水洼,看来昨夜的确是下了雨,可是不长久,因为阿凤上山时,远远地看见岩壁上有个光点,近了,才看清是那一老一少两位客人未熄的篝火。
果然,一块大石碑前面原先遮挡着碑文的杂草已经被清理干净。碑前铺了油毡,上面陈着酒食,一束线香还冒着余烟。
难道这就已经结束,他们两个走了?阿凤慌忙向四周张望,看到老人花白的头发,这才松了一口气,忙躲到一棵大树下面,偷瞧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少年人从背上的竹匣里拿出一卷白纸,又抽出一个小匣子。老人解开水壶,往匣子上倒了一点水,又掏出什么在匣子上研磨着。
阿凤知道,市集有那么一个角落,高耸挺拔的杨树下面,总聚着一群人,他们对阿凤带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也不换柴米油盐,而是交易笔墨纸砚和一卷卷书简。有时还有人背着很大的琴匣,或是珍惜地抱着绫罗裹着、叫不出名字的乐器到那儿去。他们一点儿都不急着换东西,谈着谈着老是不知为什么高声争论起来,不久又相对大笑,那模样,倒有点像那少年。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那少年也会成为那群人里的一员吧。
匣子里一定是一方砚台。
老人磨得十分仔细,少年把白纸铺在碑上,转身回来,在他身旁站了好一会儿,才从他手里接过磨好的墨。接着少年拨开草丛,走到石碑旁跪下来,掏出一个白布包,沾上墨汁,在那白纸上仔细拓印起来。
墨迹像黑云一样在白纸上弥漫,碑刻的地方留下了白色,剩下的部分则被黑暗吞没,一刀刀刻下的,古朴有力的字逐渐显露出来,一行行从碑顶垂落到碑底,好像从天空一直贯通到大地的雨。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轻轻地惊叫,然后马上捂住自己的嘴。
石碑上白色的字迹扭动着、挣扎着,像是要从桎梏中挣脱出来,有光线放射出来,像烟雾一般飘散到山间的浓雾中,变成了宫室、茅舍,变成了宽衣广袖或是短衣竖褐的人影,变成了昂首嘶鸣的骏马、奔驰的战车,变成了披坚执锐的甲士。
烟雾在草丛、树林、岩石之间一圈一圈地打着转,活动的人形清晰可见:
端坐在华丽的大屋顶下、一级一级的台阶上面,众人都向他弯腰的那个人,猛地挥了挥手,冠冕上的珠子都摇晃起来。
聚在大堂里、穿着层层叠叠长袖衣服的一群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最后他们都停下来,听一个穿白衣的人说话,接着一个个跟着他走了出去。
穿着短衣、牵着牛马、拉着车子的老老少少,肩并肩地朝前走着,那个穿白衣的人走在最前面。他们涉过大河、登上高山,到了峭壁下面,就手脚并用地攀登上去。有人倒在路上,有人摔下山崖,有人沉入水中,就再也没浮上来。
他们抵达了山谷间的平地,建起了房屋,和阿凤她们如今住的很像:都是一圈圈连在一起,围着中间一座塔楼。
最后出现了很多很多的马匹、很多很多的甲士,他们盔上的缨在风中飘动,手中的旌旗猎猎招展。那人的白衣换成了白甲,骑着马冲向敌阵,像暴雨中山上滚落的巨石,冲向拍击着悬崖的海浪。
朝阳缓缓升起,浓雾渐渐散去,白皑皑的雾气被染成绯红色,幻影也快要消失了,残留在山谷间的是累累尸体,流出的血把溪水也染得一片鲜红。
5、
很多很多年过去,镇上的日子依然安安静静的,只有溪水流过的汩汩声音。而这里的孩子渐渐知道一个传说,说早在他们的爷爷奶奶,以致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还没有生下来的时候,有位先祖殚精竭虑、耗尽家财,将族人引导至这一方天地,接着又带着兵士投向战场,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阻止战火烧进山谷。
由于从故国逃奔出来,先祖的姓名被禁止提起,而代之以低贱的蔑称,直到外面改朝换代,君王的宫殿也倾颓倒塌,化成一片荒芜。平平安安活下来人们渐渐忘了镇名的来历,忘了那其实是先祖的姓氏,也是当年两军相接顺着溪流流到山脚的血的颜色,只把它全当做了超然世外的美丽风景。
只有隐没在野草中、无人识得上面文字的石碑,似乎还在默默记录着久远的岁月。周围阴天或是落雨的时候,会腾起一阵一阵的水气,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啸声。
终于有一天,村里一个小姑娘偶然间目睹了奇异的景象:一老一少两位外乡人,在拓印一座石碑上的文字时,从那座碑中引出了活动的幻象。那些幻影循环流转,述说着这位先祖的经历,而那位先祖的面容,竟和外乡人中年长的那位有几分相像。
起初,小姑娘并不能完全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可当那些幻影消失的时候,老人和少年以洪亮的声音唱和起来,而山谷深处也传来了回音。
歌的调子深沉悠远,词句朗朗上口,她当下便记在心里,直到垂垂暮年,她不知教会了多少人唱这首歌。
“君未生兮,山已在兮。君既往兮,山犹存兮。谁终谁始,君兮山兮?”
“吾得山兮,欣有托兮。山得吾兮,以成名兮。谁显谁晦,山兮吾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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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参考袁枚《游黄山记》,与原文内容无关
渡鸦张开了翅膀,笼罩住了整座城市。
“真不知道该不该夸奖你们,居然造出了这样的怪物。”
屋里没有开灯,烟头的火光是唯一的亮点,被烟雾熏的眉头直皱的卡尔玛打开了窗户,正好看见一架直升机打着探照灯在头顶飞过。
“你谬赞了,德里森。”她说,“那样的怪物不是以人类之力可以造出来的。”
对面抽着烟的,也就是刚才发话的男人低沉的嗤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卡尔玛回头问道:“加尔,公共媒体那边怎么说了?”
“没、没什么特别的,”黑暗中响起另一个声音,被唤作加尔的女子摘下耳机,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着,“还是和之前一样,要求市民留在家中不要出门,要么、要么就是汇报一些巡逻的情况,关于黑暗的原因只说暂不知晓。”
男子接话说:“这是肯定的,毕竟奥斯汀家掌控着所有媒体,就算他们家再不喜欢渡鸦,在找回女儿这点上也算是和渡鸦同一战线。”
加尔咬着嘴唇,惶恐无措的瞪大了眼睛看着黑暗中另外两人模糊的轮廓,艰难而晦涩的开口:“如果……如果我们现在收手呢?”
没有人回答她,沉默压垮了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她失控的喊了出来:“放弃吧!收手吧!你们也看见这片黑暗了吧!现在还来得及,只要把人还回去的话——”
“别做梦了!”德里森掐灭了烟头一下子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躯极具压迫力的面向着加尔,随即又放低了嗓音,如同雄狮威胁的低吼,“你以为把人还回去就没事了?得罪了奥斯汀家族,掳走了他们家的长女,你觉得奥斯汀能放过我们?还是说以渡鸦的心性和作风,你觉得他会大发慈悲给我们留条活路?醒醒吧!我们现在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利益,也是为了活命。”
加尔张了张嘴,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别绝望的太早了,”卡尔玛淡淡的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黑色地带的能力者们比你想象的厉害多,何况计划展开也算是顺利——唯一的意外是,谁都没想到,渡鸦是个情种。”
她轻笑一声,凝视着窗外浓重如墨的黑暗:“这是我们致命的麻烦,但——也是他致命的弱点。”
米洛格·奥斯汀在默数。
实际上她也只能默数,因为她发不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最后的知觉是自己走出了书店大门时,有谁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然后世界消失了。
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摸不到,感觉不到,整个世界一片虚无,唯一还在的只剩下自我意识,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我的存在。这是一种极度恐怖的状态,它促使着人去拼命做些什么以求证自我存在的事实,比如发出声音,拍打脸颊,咬痛舌尖。
然而思想能做到的只有思考。
迅速接受了事实的米洛放弃了深呼吸,开始尽可能准确的的,以一秒一下的频率默数,同时开始了思考:
看样子是被绑架了,之前碰她肩膀的人是能力者,可以通过肢体接触剥夺人的所有感官。剥夺感官的原因多半是为了不让自己察觉到转移路线和目的地方位,也就是说转移的手段应该是陆上交通工具,可以排除空间能力者瞬间移动的可能,所以她现在应该依然在法尔科郡。
时间是上午八点半左右,犯人时间算的很好,这个点瑞文应该刚睡下不久,不出意外的话想要发现她失踪至少还要好几个小时——这个时间足够把她转移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现在只能把希望寄予她发夹上的定位芯片了,只要家里人发现她的位置异常,就会立刻发起行动。
而她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静。
数到第四千二百九十六秒的时候,米洛的感官和失去时一样突然的回归,这绝对不是一场愉快的体验,她立刻喘了口气,平复自己惊悸的心跳。
就像大部分被绑架的人那样,米洛被蒙住了双眼绑住了四肢坐在冰冷的地上。她感到自己额前的碎发柔软的垂落了下来,心中不由一紧:藏有定位芯片的发夹不见了。
但他们为什么会停止转移?四千二百多秒,才过去的一个小时出头的时间是来不及离开法尔科郡的,而法尔科郡是奥斯汀家族的领地,对于绑架了奥斯汀家族长女的犯人来说,带着人质立刻离开奥斯汀的势力范围应该是当务之急,又怎么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在此停留?
她尚在思考,突然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是金属门,而且听起来是很厚重的那种。有人走了进来,那人走到她面前站定,却没有立刻说话。
米洛也不说话,维持着压抑的沉默。
良久,那人终于开了口:“多么出色的心理素质,米洛格·奥斯汀小姐,那孩子跟我说你被剥夺感官时,只用了几分钟就平复了心跳,果然很了不起。”
中年女子的声音,竟是意外的温和有礼。
她仍是沉默,暗自思索着这场谈话的意义。
“不要紧张,我只是想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你作为奥斯汀家族的长女和继承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家族的?”
她答:“……合格的统治者。”
“第二个问题:你觉得,渡鸦有多爱你?”
卡尔玛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努力的压抑住自己心里蠢蠢欲动的恶意。
少女漂亮的白金色长发有些乱了,剪裁合体、露出她一小截白皙胳膊的橘红色长裙也蹭上了灰尘。她被蒙着眼睛绑着手足坐在冰冷的地上,却仍安然平静,显露出一种几近高贵的从容。
然后,在卡尔玛问出第二个问题后,她看见少女那形状好看的唇,居然缓缓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原来如此,”虽然看不见,米洛仍抬起头面向着卡尔玛,“你们之所以没有离开法尔科郡,是因为被渡鸦拦截了啊。既然如此,答案你应该很清楚了才是。”
卡尔玛的呼吸一滞,陡然生出一股混合着屈辱和不甘的恼怒来,她觉得自己的恶意像潮水般翻涌澎湃,几欲冲垮理智的大坝。
米洛格·奥斯汀,是她,就是她,就是眼前的这个少女,将她失去的全部都拥有——曾经深重伤害过她的那两个人,曾经头也不回的将她抛弃的那两个人,却将这位少女捧在手心,视若珍宝。
要忍耐。
指尖嵌入掌心,卡尔玛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的配合,我的问题问完了。”
听见对方离去的脚步声,米洛知道自己猜对了。
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有些冒险的试探,通过对方的反应来看,他们确实是遭到了瑞文的拦截。
——瑞文已经醒了。
心里紧绷着的弦到底是松了一些,她在心中默念着恋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今早七点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房间里的窗帘没有拉,阳光洒了满屋,一扭头就能看见窗外圆滚滚的太阳。阳台上聚了几只不知名的小鸟,正簇成一团啄食着放在地上没有封口的鸟食。
瑞文洗完了澡,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走出了浴室,然后就看见了客厅桌上放放着的咖啡杯。昨晚米洛陪他喝完咖啡离开时特意嘱咐了他记得洗杯子,但他一回头还是给忘了。他扪心自问觉得自己算不上邋遢,但一个独居在单人公寓里的男人你也不能指望他有多勤快,瑞文觉得洗杯子这种事早点晚点根本没什么区别,但米洛忍不了,不立刻洗干净就觉得不舒服。
他吹干了头发,又洗干净了杯子,然后关好了门窗拉上了窗帘,最后在幽暗中掀了被子,往床上一躺。
对于常人来说,现在正是一天开始;对夜猫子来说,是时候睡觉了。
睡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瑞文被电话吵醒了,他正不悦的伸手去摸手机,就又听见咚的一声什么撞在窗户上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声。
他摸到了手机下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的后带着满满的起床气按下了接听键:“喂?”
黑的发亮的大乌鸦正扑腾着翅膀一下一下的往玻璃上撞,瑞文在看清它嘴里衔着红色发夹的同时,耳边传来了音量高的吓人的声音:“大小姐她被绑架了啊——!”
他打开窗户的动作一顿,然后放了乌鸦进来,挪远了手机问:“你谁?”
“桑普!我是桑普!米洛格小姐身边的那个保镖!”
“哦……所以我就说吧,你们这些保镖到底能不能有点用。”
忠心耿耿的保镖被他气得破口大骂,也顾不得对方可能是自己未来的男主人了:“别跟我废话这些有的没的!我们没用你自己上啊!事态紧急,你直接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当我们家小姐的男朋友!”
大乌鸦被手机里的声音吓的一个激灵,栖在窗台上瞪圆了眼睛。
瑞文抬手想揉揉乌鸦脖子上的羽毛,但乌鸦却扑腾着翅膀躲开了主人的抚摸,动物敏锐的感知让它本能的回避开危险的源头,来回绕圈盘旋,却警惕的不敢靠近。
被阳光洒满了的屋子里,所有东西的影子,连同瑞文自己的人影一起,正在扭曲。
他无趣的收回了手:“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犯人里面有没有能力者?”
“大概十几分钟前!初步判断是黑色地带的人,本来小姐头上的发夹是有定位芯片的,但是似乎被破坏了,我们现在失去了她的行踪——”
幸好芯片被破坏了,瑞文看着自己掌心里的发夹想,不然他毫不怀疑,这位保镖先生会根据芯片现在的定位,得出米洛是被他绑架的结论。
“是黑色地带的能力者啊……”他轻缓的重复着。
桑普实在心急于他这不疾不徐的语气,可相识一年多以来,就算他再怎么愚钝也多少摸清了些这只渡鸦的脾气,此刻竟是有些心悸于他薄凉的尾音,一时没有接话。
“派人找吧,”瑞文说,“不能让犯人带着米洛离开这座城市,也别指望着犯人发来交涉条件把人赎回来,通过交涉走走程序拖拖时间什么的能办就办,但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搜寻营救上。”
“那你干嘛?”桑普问。
他笑笑:“当然是去英雄救美。”
黑乌鸦嘎的叫唤一声,彻底被吓飞了。
通话结束。
黑影吞噬了房间里所有的阳光,它扭曲着挣扎着蠕动着,似有蛰伏其中的怪物,要破影而出。
瑞文翻了翻手机,没翻到什么太有用的信息。想想看以前黑色地带不止一次来拉拢他的时候,他架子摆的那叫一个高,结果导致现在连个联系电话都没有,不然至少还可以打个电话过去放放狠话。
渡鸦这个名号在灰色地带传的挺广,但并不响亮,人们大多以为渡鸦是个看好戏一流,真要打起来就溜得贼快的怪人。对此他也不在意,黑色地带那几个知情的家伙别惹着他就行,不过现在看来,估计是他混了太久,人家已经把他给忘了。
瑞文啧了一声,关上窗户,转身步入了黑暗。
那本是城市普通的一个上午,稀松平常的星期二,街上的人们和往常一样行色匆匆。
直到八点五十四分来临,一个正在和自己的影子玩耍的男孩第一个发现了影子的消失。
然后,黑色的影子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升起,像倒流的潮水般升向上空。天空以可怕的速度被吞噬,失去阳光的大地渐次埋没于阴影,短短的数分钟时间里,黑影如巨大的鸟笼般囚禁了这座城市,将人们惊恐的面容藏匿于无边的黑暗。
——渡鸦张开了翅膀,笼罩住了整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