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在每周三下午前往主城商店街的一家糖果店,排十几分钟的队,买店家周三限量的琥珀硬糖和空气糖果。
时至今日她已经记不起来自故乡的最纯粹的糖浆制成的糖块的味道了,或许那和现在吃到的糖果也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都只是甜的而已。只是那个时候糖果的甜是奢侈的味道,而现在它们时刻呆在她的口袋里,任何时候想起来都能立刻尝到。
最喜欢的东西已经可以被轻易获得,最珍惜的味道也已经变得越发平凡,长大之后很多曾经看似难以达成的愿望都轻而易举被实现,再度会想起那时的心情只觉得是那么的简单可笑。
用优质蜂蜜制成的琥珀糖满满一袋的价格也不过几个银币,就是想要新鲜的蜂蜜去环岛的蜂场十几个铜币就能买到一罐。衣食无忧金钱富裕之后曾经困苦的日子似乎都有些难以想象了,那个时候每周都在学院里做各种杂活赚取费用,那时看来专精导师的课业费简直就如同天价一般,让他们这些外来的没有什么资本的学生每天都生活在一块钱恨不得掰成十块钱来花的水深火热之中。那些年除了课业需要从不到商店街闲逛,除了学院内免费提供的三餐从不考虑那些去自费餐厅的人吃的又是什么。
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很幸福,因为学院一层的自助餐厅提供的餐点已经是她从不能想象的华丽了。还有每天都不一样的甜品点心,全都可以随随便便吃到饱,虽然再怎么都不可能比顶楼的自费餐厅更美味,但是她真的觉得很满足。
她曾经历过连树皮草叶都不能食用的绝望的饥荒,也遭遇过因为暴风雨渡船被毁漂流在海上连鱼都钓不到的困难日子,一度对于自己的需求只要维持在“死不了”就好,但是来到奥斯图之后的人生却让她再度有了实感,她不再是被丛林拒绝的存在,被“母亲”抛弃的孩子了,她拥有了包括物质在内的,更多的东西。
她是个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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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果在她曾经的认知里是很高档的东西。过年的时候他们在丛林集市上才能看到专门兜售糖果的商贩,那些糖果比家里长辈自己用糖浆切块冷凝出来的糖块好看也好吃的多。至于甜味的点心蛋糕更是逢年过节才可能好好享受的东西,至于外观早都变得不重要了。
来到奥斯图之后这里的糖果商店、甜品店重新刷新了她的认知,让她轻而易举的就沉迷在糖类和甜食的世界里不可自拔了。
不过刚开始也仅仅是看看而已,毕竟用昂贵的价钱购买零食这种事那时的她还做不出来。偶尔外出去商店街采购材料时路过的糖果点心店都冒着甜甜的香味,那就是她曾经的慰藉。
那天,因为上午的实战课和魔法课排的太紧,为了抢靠前的座位她随便的解决了一下午餐就去公休室等候。不过实战课消耗的能量肯定不是两口饭就可以补回来的,魔法课上到一半她就再度饿的眼花,加上休息不足,脸色变得很差。
那个时候坐在她后面的温泽悄悄地递给了她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她路过糖果店经常看到的,一种很好看也很贵的球形糖果,奥斯图人管这叫做“Air candy”。
用脱色到完全没有任何杂质和杂色的透明晶糖做外壳,里面是巧克力、牛奶、奶酪等其他味道浓郁的材料制成的酱料,或者是腌渍的鲜花和果子。外面的糖壳是最单纯清甜的“糖”的味道,比冰糖的味道要淡。里面的酱料用低温塑成不同的花样,根据大小有不同的造型,覆着雪白的糖霜或者奶白的椰蓉。
吃的时候应该让其在嘴里自然的化开,口腔的热度会逐渐融化糖球里的酱料,当外面的糖壳逐渐变薄,里面浓香的酱料也慢慢融化渗透出来,原来尝到的淡甜味逐渐变得浓郁起来。低糖的酱料因为和糖汁混合也有了适宜的甜度,巧克力、咖啡的苦甜,牛奶、奶酪的奶香,酸味水果的酸甜,都融化在整个口腔和舌面上。真正的糖果好像就应该是这样,从外观到最终被放到嘴里品尝直到甜味消失的过程都是美好而享受的。
其实也不过是外形比较讨巧的普通糖果而已,但是或许是那个时候的时机刚好,又或许是贫穷的年纪里对于每一种稀罕的味道都会不自觉的将之放大美化到极致,反正直到现在,她依然对这种糖果情有独钟,愿意为了它每周都去排一次长队。
其实更多更好的糖果早都已经超越它了,可是每当她从售货员手里接过那个装着糖果的小纸袋的时候,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那时她回眸看到的少年温泽的笑脸。
还没到可以称得上帅气逼人的地步,但是却足够温暖真诚,又格外单纯青涩。
美好的时光总是藏在记忆深处,回忆起时恍若隔世,竟然连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经历过。
或许也就只有收在历史的盒子里,才会让人有想要好好珍惜的念头,一直端在手上看似如珠如宝的,总有一天要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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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佐……并不喜欢甜食。
被她强制性往嘴里塞糖果或是蛋糕的时候,总会皱皱眉头,再慢慢吞吞地咀嚼咽下去。
他不会像她那样让糖块在嘴里自然融化,而是会像吃坚果一样将它们全部咬碎吞掉。甜腻的味道和感觉好像大部分男生都不会喜欢,雷佐尤甚。他能面不改色的吃苦瓜,咀嚼苦的要死的草药,却会对着一块糖皱起眉头。
曾经她最喜欢的就是看他苦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因为他几乎从不拒绝她,不管是糖果还是其他什么任性的举动,她享受被他宠爱的感觉,喜欢他皱眉却依然全盘接受的纵容,沉溺于他无条件的疼爱,也放纵于他毫无怨言的姿态。
那是她没长大时的样子,她充满着糖果甜美和点心芬芳的少女时代。那个时候她并不嗜甜,因为零食太贵太奢侈。更多的时候只是为了看雷佐的反应,那是她的恶作剧和小游戏,枯燥辛苦的学习日常中的小小调剂而已。
因为有雷佐的存在,她可以在贫穷和艰苦之中依然活的自由自在,依然享受年轻的美好生机,像结界内的普通人一样去思考明日的油盐酱醋,而不是伤感于森林之外的黑暗冰冷。
因为每一天阳光都会照耀在她身上给予她温暖,每一天吹过密斯特瑞尔斯的风都温柔舒适,每一天诗院的乐声都悠扬安详。
拥有雷佐的每一天,她都真正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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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每次她远征回来医生都会戳着她的脑门说:“早晚有一天你的牙全坏掉”,然后不忘通知同宿舍的舍友监督她一天三遍的刷牙。其实他最想做的是没收她口袋里的所有糖果,不过却一次都没有那样实践过。
对于熟人朋友这种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有时候她也着实觉得有些没意思。
最常去的糖果店依然每年每年都在推出新产品,各种棒棒糖,太妃糖,巧克力,牛轧糖,凝胶软糖,棉花糖……基本上每一种她都尝过了,也有了新的喜好,不过琥珀硬糖和空气糖还是会雷打不动的去买。
只不过她也很少再去用舌头卷着糖块慢慢地感受它在嘴巴里融化的滋味了,她也开始咬碎糖果,让半透明的硬糖块在嘴里支离破碎的像一堆玻璃渣子一样,然后去体会它们滑过喉咙时带来的细微刺痛。
甜味不会停留太久就完全消失,只是牙根会隐隐作痛。喜欢吃糖的人会用一颗糖来打发时间,所以糖果越来越硬,要咬碎它的力气也要越来越大,有时候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去和一颗糖较劲,但品尝一颗糖的时间好像真的越来越漫长,越来越让人觉得折磨。
她不再那样疯狂的喜欢吃糖了,但对甜食的需求却不减反增。
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她身体里生产糖分和转化热量的器官也出了问题,没有甜食就难以支撑下去,没有糖分就失去力气。而这仅凭她本身是不够的,她需要借助更多的外力,需要更多的糖果,需要更多的养分。
一棵远离了故乡的树,会在异国他乡渐渐枯萎吗?
它为何无力伸展根系和枝条抓紧土地和天空,仅仅是因为这片土地天空和那片土地天空有所不同?
她不知道,不想知道,她只是需要一颗糖。
不会融化,不会破碎,纯粹的没有颜色,冰冷的没有味道。
一颗装在口袋里,一颗被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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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用攒下的钱买了一小包空气糖果还给了温泽。
“唉,我给你的不是这个味道的吧?”少年温泽抱着手臂看了眼她手里的糖,坏坏地说,“不是原来那个味道我可不要。”
她早就忘记温泽给她的糖是什么味道的了,不是很多种味道吗?
“我忘了,那等我想起来再还你。”她没好气地就要收回手。
对方却突然伸出手嗖的一下把她手里的纸包抢走了,“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不行,这个先给我,剩下的等你想起来了再还~”
“你想得美!”她气鼓鼓地,伸手就要抢回那个纸包,“你给我的还没有这一包多呢!”
“这个我先给你收着,你什么时候还完了什么时候我给你~”拔个子的少年仗着自己身高手长把手臂举得高高的,嬉皮笑脸地逗弄她。
她跳了几下都没够着,气得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扭头就走。“我才没那么傻!”
少年在她背后一边抱着腿跳脚一边笑,嘴上还是不忘招呼:“记着,你还欠我一包糖哦!”
她气得差点拿挂在腰上的魔导石砸他的脸。“你怎么这么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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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或许真的没有欠他一小包几颗的糖果,只是后来从他那里得到的糖也越来越多。无法拒绝的时候她就说:“下次还你”,但是他总是笑着说“欠着吧欠着吧。”
后来她亏欠的越来越多,已经不是一大包糖果的分量能够衡量的了。
再后来她也知道了他其实也并不怎么吃糖,随身携带糖果的习惯也是出自其他的原因。
可她仍旧感激那颗空气糖果。玻璃一样晶莹透明的糖制外壳里是一朵花形状的巧克力,就像是饰品商店贩卖的封存在玻璃球体的永生花一样有着脆弱精致的美好。不过所谓永生花最后也是会枯萎的,一朵巧克力花更是稍微灼热一点的温度就融化的一无所有。
糖果吃掉了,糖纸扔到了垃圾桶里,甜味慢慢地从舌尖散去,好像再也没有什么痕迹为它留了下来。
她、他们,他们的人生都脆弱的就像这玻璃一样漂亮又单薄的糖果一样,放置在低温橱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融化,不知道最后还有什么留存,不知道还会有谁再在记忆中去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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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不见的朋友在街上碰面,看到她手里的纸袋,笑着说“你还是这么喜欢吃糖啊,迈雅。”
她晃晃手里的袋子,随意地笑了笑,点头应了。
“有时间一起喝茶吧,我知道一家点心做得很好的店,你一定会喜欢的。”
“一定去。”
其实她已经没有那么喜欢糖和甜食了。可是事实好像比她自己的辩解更有说服力。失去了对于甜蜜的感知所以变得更加嗜甜,沉溺的也并非再是那种千篇一律的味道,而是它曾经所代表的一种过去的滋味而已。
她伸手在袋子里装糖的纸包边上扯开小口,拿出了一颗糖,琥珀色的硬糖散发着蜂蜜独有的香气,从她的鼻尖飘散,最终融进了商店街熙来攘往的人流里。
蜜蜂知道人们用这种方法把它们的蜂蜜更好的保存起来了吗?
它们不知道。
它们当然不知道。
假使我们梦到的都真实发生过。
穿过树叶的阳光、歌唱的鸟、水晶般透明的河流、随风飞去的蒲公英种子、安静咀嚼树叶的羊羔、走在马群之间的妈妈、爬向高树枝头的小男孩、天鹰长鸣着飞过碧绿的岛。
有天鹰长鸣着飞过碧绿的岛。
黄昏时刻天空橙红烟紫,远方的树叶变成酱红色,出猎的人们策马回程,妇女们背着篮子从树林之间走回,带着彩色的头巾,牛羊被赶回圈里,壁炉里的柴火燃烧起来了,厨房顶上冒起了带着饭香的烟,小女孩踮起脚抹平桌布的褶皱,笑眯眯地坐在了椅子上。
于是她也微微笑了。
树枝尖锐的棱角戳刺在斗篷上,雨后的泥土湿润的散发着腐尸气,马蹄踏过凹凸不平的石块和裸露的树根,行进的队伍像沉默的蚂蚁穿过死寂的丛林,叶片上残存的露水凝结到极限,轻轻落在了她的肩头。
最终坠落在马蹄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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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就在这里扎营吧。”
夏琳让马停了下来,在还算得上宽敞平坦的草地周围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了队伍前面。
人群之间的气氛随着这句话慢慢松懈开来,嬉闹声渐渐响亮,一些人长长地呼了口气,抱着马脖子像是累极了一样从马背上软绵绵地滑了下来。
“男生去准备柴火。”夏琳指挥着头马带领其他的马匹聚拢到一处,剩下的女生将卸下的包裹打开,拿出干粮和过夜用的毯子。
天色已经很暗了,基本已经无法单凭视觉行进,夏琳让几个女生点亮火把插在营地周围,向丛林之中看去,隐约在黑蒙蒙的雾气中能看到一些萤火一样暗淡的火光漂浮着。
一些男生抱着柴火走了回来,熟练地在营地中央架起火堆,女生们立刻支起锅子,很快就随着热气飘散开谷物的香味。
“尼罗和凯特拉守上夜,安东尼奥和白莱尔守中夜,我和迈雅守后夜。没什么问题吧?”
“OK。”
“服从老大决定~”
“无异议。”
被点到名字的人稀稀拉拉地应声,夏琳点点头,又说了一句“吃完东西赶紧休息”就不再出声了。
菈莱搅动着锅里的汤汁,然后一勺一勺地分到大家的碗里,轮到迈雅的时候,她抬起头微微笑了笑。
“今天辛苦啦。”
“还好。”她点头示意感谢,然后端着碗在火堆边上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跳动的火苗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慢慢地喝起汤来。
其他人都在小声的交谈,像是不愿打扰到这被黑暗笼罩的丛林之夜,远处的夜幕寂静无声,穿过他们之间的风湿润而冰冷。
行军整整一日,还和恶魔发生了遭遇战,众人早已疲惫不堪,吃过东西就纷纷抱着毯子躺下,不一会儿就有男生的鼾声响了起来。
“尼罗凯特拉辛苦了。”夏琳冲火堆边上的守夜人打了个招呼,抱着毯子爬到了一边的树上。树枝短暂地摇晃了几下,恢复了沉寂。
迈雅把头枕在一截树干上,盯着昏沉的呈现出一种怪异污黑颜色的天空,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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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草地。
像是每年的新棉花被堆放在一起,他们这些调皮的小孩从仓库的缝隙偷偷溜进去,然后在上面打滚的感觉。
又比那个时候的触感少了些温暖,多了些青草香气的清新。
她睁开眼睛,蓝汪汪的天际之上,塔的魔光像是一个朦胧在遥远的云层之后的紫色太阳,向周围的天空辐射着逐渐变成蓝色的、充满奇异质感的光。
柔和的风轻轻吹拂丘陵,远处随风摇曳的树林像是海洋,缓慢地、悠长的涌浪声一层一层彼此追逐,在无比安详宁静的这样的午后,如同一首母亲低低哼唱的温柔歌谣。
她眯着眼睛静心聆听,昏昏欲睡间,雷佐的声音像是自然插入的和声一般,低沉而专注的伴随着风和叶浪拂过平原。
“……
树叶之下没有阴影,阴影早已被抛弃,
在光的温暖和叶子的清冷味道里,
我们在此生长、不朽,树木常青……”
“Where we grow and decay no longer,our trees ever green…”她伴随着少年的声音轻轻喃语,微微侧脸将额头靠在了他的腿边。
头顶被温热的手掌抚摸,她仰起头,少年垂下的眼眸在天光的影子里如同摇曳的灯火,他凝视她,轻轻地呼唤了她的名字。
“迈雅。”
“……”
原来只要他开口呼唤,她那空洞的内心就能够被充满,就能像春季被雨水浸透的沃土一样萌发出无尽蓬勃的喜悦。
只要他能再度温柔地,念出她的名字。
-
夏琳明显察觉到了她的些许异样。
“做噩梦?”她坐在树枝的分叉处,躬下上半身俯视着她被篝火照亮的脸。
“……不算吧。”迈雅顿了顿。“树叶之下没有阴影……”她小声地念了一句诗,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摇摇头笑了。
夏琳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又无奈地直起身子靠在了树枝上。
寂静的只能听到人们呼吸声的夜晚。实际上丛林的夜晚大多都是这样死寂一片的,并没有很多人以为的那种鬼哭狼嚎、阴风阵阵,只是安静,安静的像个坟墓,而他们就是坐在棺材里的人。
畏光的夜兽偶尔在最边缘的阴影里路过,投来冰冷阴森的一撇。它们只会悄悄拖走那些远离火堆的落单者,很少与人正面接触。即便是它们,也畏惧着伴随黑暗而强大的“祂”的力量,不愿去倾听“祂”昏沉的喃语。
它们,未尝不也同样恐惧。
迈雅用木棒挑松火堆。被热焰咀嚼的木头发出噼啪爆裂声,火焰有一种特别的滚烫的味道,被烧灼的木头闪闪发光,灰屑飘飘摇摇上升到天上。
她感觉到一种久违的饥饿感,来自胃里,也来自灵魂深处,来自距今数年前的过去,大概也可能来自不会被迎接到的某个未来。
于是她翻动口袋,掏出了一颗硬糖,半透明的糖果被火光照耀的同样鲜红,她把糖块凑到眼前,看到那些细小的缝隙里闪动的红色光彩,就像是被烧透的木头上那些亮红色的伤痕,它们最终会变成黑色、灰色、灰白色,最终变成烟尘、灰烬、无机质的炭化物,而糖果则融化成水。
“吃吗?”她冲夏琳举起手,被对方摆手拒绝了。“我不喜欢糖类。”
“可你喜欢蜂蜜。”
“蜂蜜的味道很好闻。”
“所以你的喜欢是用嗅觉来判断的?”
夏琳笑了一声,“说不定是。”
“点心的味道也很好闻。”迈雅用木棒在地上随意地拨划着无意义的线条,绛红色的眼睛被近处的篝火照耀的呈现出近乎失真般的红橙色。
“果酱的味道也很好闻,蛋糕的味道也很好闻……”
“即便是同样甜蜜的东西,一些人也无法品尝到它的美好来。”夏琳轻声打断了她。
“你说的没错。”她把木棒扔进火堆,手肘搭在膝盖上,眼睛盯着火苗不再说话了。
夏琳无声地叹了口气。
-
她就快要睡着的时候,雷佐走过来坐在了她的旁边。
她伸手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地叹息。“你的手很冷。”
青年人俯下身,安静而虚无的眼眸映照着她倦怠的面容。“迈雅。”他的呼吸像是海上的风吹上陆地,潮湿而带着陌生的韵律,当他不断向她靠近的时候,那温度也在渐渐失却,直到他的嘴唇贴上她的颈项,留在她脉动之上的只余无尽冰冷。
她抬起手臂,手指穿过他的短发,目光越过他的脊背上跃至天空。云像沉默在海面上的船,被风掀起的浪悄悄打翻,破碎在一片晶莹剔透的蔚蓝之中,融化的桅杆和白帆变成潜水的鱼,晃动了几下尾巴,随着波浪飞快的游向了海的深处。
它们不会再回来了。他们不会再跨越过相同的海域,他们的海船已经不再是带着他们来到此地的那一艘,他们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已经长出了与曾经完全不同的花。
他也不会再回来了。他的手心不再带着丛林的气息,他的眼瞳之中不再飘落秋季的枯叶,他的声音无法再跨过时间和记忆将她唤醒,他们将越走越远,最终分散。
可眼下,他犹在她身旁,如蝴蝶亲吻花朵一样的亲吻可将她一击致命的地方。
“就这样。永远,一起,迈雅?”
她颤抖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笑了。
“雷佐……”
掌心轻轻抚过那个人的后脑和颈项,她张开手臂用力地想要将他完全拥入怀中。天空好像在不断后退,她拥抱的曾经是她的全世界,而如今,是一片无法再被照亮的黑暗。
于是她温柔地、缱绻万分地、不舍地、将尖刀刺入了他的后背。
“可你再也不可能,对我说这样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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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开眼的时候,邪魔死去化为的黑色颗粒还在随着灰色的烟雾慢慢上升飘散。
夜晚的完全黑暗正在慢慢退去,光线已经稍微有了轮廓,队伍里的同伴们还在梦境之中,夏琳不知去哪儿了,眼前的火堆已经灭掉,正幽幽地冒着灰烟。
无暇多想,她立刻用魔力凝聚出火苗,让将将熄灭的火堆再度燃烧起来。
直到热意重新漫上她冰冷的身体,她那几乎停摆的思绪才逐渐恢复运转,仔细检查了营地和还没睡醒的同伴,确定没有魔化物在篝火熄灭时出动,也没有其他的邪魔出现,她才彻底地松了口气。
夏琳抱着木柴姗姗来迟。“木柴快烧完了,离真正‘天亮’还有几个小时,有点紧张啊。”
只是她出去捡柴火的这么一小段时间,她就又睡了过去吗……迈雅起身接过她怀里的树枝,又往火堆里添了些,看着火苗又拔高了几分,才转身问夏琳:“你走的时候,我醒着吗?”
“不是醒着吗?”夏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自己不记得?”
“刚才打了个盹,有点晕……”
夏琳还想说什么,目光却钉在她的脖子上不动了,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凝重。
“刚才火灭掉了?”
“时间不长。”看到她的样子她也不甚惊讶,伸手摸了摸脖子,颈动脉处还残留着湿冷的余温未散。
“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睡着所以没有多想,”夏琳伸手碰了碰她脖子上的痕迹,轻轻皱了皱眉头。“是吃人的东西。”
“杀伤力比梦魔小多了。”她不甚在意地摆手,扯起领子随意地挡了挡。
“下次我会小心。”夏琳却有些自责。
“行了,别想了。”
她不想再提这件事。
-
“前面就是会合地点了。”夏琳放下地图,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的加速跃过她,朝着汇合处跑了过去。
“夏琳!你们终于到了。”早已等候在会合地点格林姆叫了一声,带着自己的队伍迎了上来。
“出了点小意外。”夏琳策马上前和他击了下掌,一直绷紧的脊背终于松懈了下来。
“辛苦了。”格林姆理解的点点头,和夏琳的坐骑交接了领导权,带着合并的队伍开始回返。
“迈雅,几天没见,有没有想我呀?”温泽驱马从一群人马之间挤过来,硬是和她的马靠在了一起。
“没有。”她懒洋洋地回答。
“真伤心,自分别之后我可是每天都在担心你有没有吃好睡好呢。”温泽用力地对她眨了几下眼睛,希望能让她感受到他眼中的真切情意。
“是吗。”不过她明显对他眼睛里有没有担忧不感兴趣,对于对方的话也仅是敷衍。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糖分不足?回去之后我请你吃点心啊。”
“多谢。回去之后我想睡觉。”她摆了下手,然后抖了下缰绳,加速跑到了前面。
“唉等等我呀迈雅!”身后的青年犹紧追不舍,“我包里还有糖哦!”
“我也有。”眼看前面就是夏琳和格林姆,她不可能跑出队伍,只好放慢速度,任凭温泽再度跟了上来。
“你的脸色很差,回去还有一段时间,把缰绳给我,你睡一会儿吧。”青年敛起笑脸,换上了一副温和沉静的表情,眼中满是充满关怀的真诚。
这幅样子让迈雅实在是无法拒绝,只好将马缰交到了他手上,自己拉起斗篷的罩帽在阴影中闭上了眼。
马背颠簸摇摆,让她好像又回到了那片大丛林的深处,也是这样有人替她牵着马缰,带着她走向前方。
梦和现实交错在马蹄之间,风景和人像被风带着到处走动,他们穿过枝叶掩映的林间,前往有着更宽广天空的平原,飞鸟叼着云片冲入天海,飘飞的种子还没有找到落脚之地,歌声从远方飘忽地传来,听不清具体的歌词,心灵却已经为旋律而感到安详。
她悄然入睡。
那一切发生了的是梦或是不是,此刻似乎也都不甚重要了。
“艾森赫加,在古语中是‘大丛林’的意思。”
“也是母亲的意思。”
-
我们的故乡在一片树海之中。
参天巨木组成的庞大丛林绵延千万里,顺着地势高低起伏,沿着河流蜿蜒排列。
飞得最高的天鹰在一望无际的绿海上方盘旋,我们策马踏过落满树叶的小道,在交错的树林之中追逐跳跃闪烁的光线,风吹过林间发出潮水般的回响,偶尔惊起的鸟鸣探寻不到方向。
那场景仿佛亘久不变,是我们永远无法超越的单调风景,在我们急奔的身影旁飞驰着褪色。
是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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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匹跨过横在地面上的枯木,背脊颠簸,她醒了过来。
队伍还在继续奔跑,丛林中暗淡的光线下,前方的每个人的轮廓都蒙着一层黑蒙蒙的雾。、
她扭了扭僵硬疼痛的脖子,看向自己的左侧,雷佐的马与她并肩而行,贴的很近。他用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的马缰。
她伸出手,哑着嗓子发声:“给我吧。”
少年没有转头,只右眼眼珠朝她的方向转了转,抬手将缰绳放在了她摊开的掌心上。
她立刻握紧,半秒钟没有停顿地抖动手臂让缰绳甩出脆响,同时口中呼哨一声,夹紧了马腹猛地向前窜出了几米。
“阿爹——还有多久?”
“天要黑了——”
夜幕很轻,只是层叠交错的叶片太沉重,它顺着树干向下慢慢吞吞地蔓延,贴着地面滑行,还没出声,树的影子就已经迫不及待的绊住了他们。
“到开阔的地方我们就休息。”母亲以为她累了,便送来一个怜爱的眼神,她眨了眨刚刚睡醒有些酸涩的眼睛,轻轻点头。
奔马的速度变慢,雷佐又到了她身边。
“喝。”他解下水囊扔到她怀里。
但她并不渴。梦里她好像路过一条水波舒缓的河,她下马在河边饮水,河水是温暖的,像蜂蜜一样甜甜的。
她突然很想吃蜂蜜。
-
高高架起的篝火堆很亮,火光刺目。
这火堆并不是为了取暖还是其他的什么,只是单纯地为了把这片空地照的更亮一些。
然后又燃起小火堆,架起锅子煮水。
火堆必须燃到天亮,不能熄灭。她整理好帐篷钻出头,看到雷佐正举着火把往暗林中走。
“等我!”她赶紧喊了一声手脚并用的地爬出帐篷追过去。
雷佐回头,用火把晃了她一下。
她挤着眼睛侧头避开,用手砸了他手臂一下。“我跟你一起去。”
“你煮饭。”少年面无表情,拦在她面前的身躯笔直地像棵树。
她气得踢他。“我不会!”
“学。”
“我不,我就要跟你一起去!”她抱住他手臂瞪着他在火光照耀中明亮闪动的眼睛,鼓起脸颊。
少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把火把凑到她面前。“拿着。”
她便高高兴兴地给他举着火把跟着他进了林子。
夜晚的风声变得凄厉起来,刮过树梢和草叶的响动宛如鬼哭,伴随着林间更深处黑暗里发出的窸窣响动,串联成令人毛骨悚然后背发冷的交响。
多少夜里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声音,但雷佐依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把手里的火把举高,离得少年远了些,他的面容却更加清晰柔和了起来。
他用刀劈断过长的枯枝,整整齐齐地在地上码放成一小堆,等到合适的数量,再用绳子扎起捆好,背到背上。
她什么都不干,只单纯的举着火把在他周围乱转,给他指哪里还有漏掉的树枝。
过夜用的柴火捡够了,她又举着火把踢踢踏踏地在前面走,时不时回头看他在微弱光线下时明时暗的身影。
瘦削挺拔地像一株白衫。
她突然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跟了上来,给她一个眼神又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她如梦初醒,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雷佐!”她把手塞进他垂在身旁的手掌里,他自然而然地握起,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嗯?”
“我想吃蜂蜜。”她晃着两个人的手臂,一边踢石子一边说。
少年目不斜视:“做梦。”
“!!!”
-
沉沉的夜雾散去,他们又将启程。
浸了夜露的帐篷变得有些沉重,她艰难地将之卷起束好,扛到马背上。整理位置的时候,后背被人轻轻地敲了敲。
她回眸,雷佐手里捧着昨夜埋在火堆下的土豆,见她看过来,轻轻扬了扬下巴。
她便笑嘻嘻地拿了两个,吹了吹上面的灰,从中间开始撕扯,绕着圈就直接撕掉半块土豆皮,露出热气腾腾的黄糯糯的内里,伴着一股并不是很诱人却让人感到很安心的淀粉香气。
她呼呼地吹了两下,张开嘴大大的咬了一口。
少年看着她的目光就温和起来。
其实他们都知晓这样的食物并不是什么值得被如此对待的美味,没有盐,没有调味料,只是苍白的淀粉的味道,挤在喉咙口甚至都难以咽下。
可是再过不久,或许连这样廉价的饱腹之物或许都没有了。
曾经养育了他们祖祖辈辈的大丛林,已经拒绝了他们。
他们只好启程。
长时间的骑马前行磨破了她的腿,她只好暂时放弃独自骑马,挤到雷佐的马背上。
她侧坐在前,少年一只手护着她,一只手驭马,一样跑的飞快。
距离目的地还有很远的距离,丛林每一刻都在变化,他们已不能再悠闲停歇。
即便夜幕再临,也只能在火把照亮的马队中颠簸着入睡。
不过他们早已练就了坐在马上一边走一边睡的绝活,有头领带队就不用担心马匹会走散,他们就轮着互相牵马然后休息。
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是极度危险的,在熊熊火光中,她遥遥看着前方黑黢黢的道路,下巴一点一点,慢慢地沉入了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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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过干枯的枝桠,在树腰上照出一片明晃发白的斑迹,虫蚁沿着树纹向上爬行,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爬到了很高的地方。
她不怕高,也敢爬树,却总得把自己缠地严严实实,总是在为可能掉下去做准备。雷佐他们却不,赤脚光手就能爬到几十米高的大树上面去。
密林的蜂巢,总会结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大部分时间都被浓密的树叶遮挡着寻找不见,但若是能寻到,又会是非常大的惊喜。
她追着一群蜂跑了大半个月,终于找到了蜂巢的位置,本着一点私心只偷偷告诉了雷佐。
“好——大好大——的蜂巢!”她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一边吸溜口水。
少年无奈地看着她,从屋檐下拿起镰刀。
她就心满意足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完全做好了饱餐一顿的准备。
少年小青杉一样细瘦笔直的手臂和腿,赤裸在大丛林闷热的初夏,浑不在意的挥开灌木丛、满挂的藤蔓,踏过潮湿的腐土,在裸露生长的庞大树根上跳跃,轻盈修长的身姿像一只小豹子,美丽又充满了力量。
他拽了拽垂落的藤条,然后攀着长藤跳起来,身体弯折,踩着粗糙的树干,灵活又稳健地爬上树,落到一节树枝上,再依次一节一节的往高处爬去。
她站在树下仰头看他越爬越高越离越远,很快树枝叶片掩映她就看不见他的身影,胸口立刻轰鸣着撞击起来,又等了几秒,听不见声音,就不安地大叫他的名字。
“雷——佐——”
回答她的是扑通扑通从高处突然落下来的蜂巢。
“呀——”她吓一大跳,手忙脚乱地扑赶乱飞的蜜蜂,一边被蛰的哇哇乱叫一边还不忘偷偷舔手指上的蜜。
雷佐腰上缠着藤蔓,一蹬一跳地从高处落下来,解开身上的藤条,又去一边找缓解蜂蛰的药草。
她把散落在周围的蜂巢一块一块搬到一起,完全顾不上红彤彤的手臂和脸,笑眯眯地盘算这顿可以吃多久,看到雷佐走回来,就兴冲冲地拉着他的手开始絮絮叨叨之后的打算。
“咱们先用叶子把它盖起来,等晚上再过来搬……不要让夏罗他们看见了,否则又吧啦吧啦吧啦……”
她说的没完,少年面上不动声色,只伸手掰了一块蜂巢直接塞进了她嘴里。
“唔。”她瞬间忘了要继续说什么,只沉迷在口舌甜蜜缠绵的触感里。
“好好吃哦!雷佐给你——”她掰下一块大的凑到少年嘴边,笑的开心又满足。
她的脸和手臂还肿着,都完全顾不得了,少年眼中闪烁着笑意,张开嘴咬住她塞过来的蜂蜜。
这样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母亲一样祥和包容的大丛林,藏在树叶枝桠后面的甜蜜惊喜,还有雷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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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往少年的怀里蹭了蹭。
“……迈雅?”
她还没醒。
他们一同度过的时光柔和温暖带着蜂蜜的香气,天鹰的长鸣在丛林上空随着风飘远,茂密翠绿的树海翻涌轻波。那场景仿佛亘久不变,是他们策马踏不完的安详风景,悠久美好的宛如一场梦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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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梦一样。
如果心脏还在持续跳动着。
目光所及之处时光还流淌着。
所有疑问的答案还没有全部获得。
那么——
在这个时代和这个世界里她听到的最好的情话应该是“我想让你活下去。”
把艰难的生的机会让给心爱的人,是用了多么大的勇气才能做到的事。
——是吧,雷佐?
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恐惧在支配着我们,不仅生,包括死,无法摆脱的枷锁拴在脖子上,拖拽着向黑暗爬行。
我们将没入一个有着怎样存在的深渊之中?
我们应当避开一切可能吞没我们的湖泊和河流。
她想起燃烧的树冠和折断了腿跪在地上发出哀嚎的野兽。他们的长靴沾着黑色的泥土踏过雨后湿润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地面,披风的下摆扫过沾着水珠的灌木丛,远方的天空像是有一把即将熄灭的火焰在凄切地灼烧,上升的烟雾模糊了火光留下一片红的黑的灰色的污浊。
雷佐和但特雷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们的发尾在风中扬起弧度,背影被衬托的无比萧索和孤独。
她每前进一步跨出去的右腿碰到挂在身侧的魔导石,和绑腿上的金属片摩擦发出细微的响动,远方大地寂寥的衬托着乌鸦不详的嘶鸣和魔鬼的窸窣声,从四面八方而来,从头顶和地下降临溢出。
充满恐惧的道路她还能再坚持走更远,只要前方还有另一个人留给她可以踩踏的影子。
她就能以这道影子做桥越过所有会让她惶恐的绝望。
——在那之前,她都是这么想的。
“我以为你没有恐惧的事物。”
她后来意识到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就是“我以为”。
雷佐从来不会对她讲多余的话。那个人更多的是在沉默,沉默不会让他被人遗忘,只是会让人觉得他好像能够一直那样可靠的站在他们面前,就萌生出这样充满了软弱的、又天真的崇拜。
他似乎能够永远保持稳重和理智,就是逃跑的时候回眸凝视恶魔的眼神也是深沉而冷淡的。
她现在依然在后悔的是当初一直问他:“雷佐,你看出了什么?”而不是“雷佐,你在看什么?”
雷佐,你在那有形的邪恶之物上看到了你所恐惧的事物了吗?你感到恐惧了吗?
你那个时候的摇头沉默,是惊惧而不能发声的哑然,还是知晓我们无法支撑你的失望伤感?
在惶然无措的年代我们失去了多少不可言说的东西。我们强装坚强,于是对外界的感受越发迟钝。
黑漆漆的冰冷粘稠的恶意的触手从衣服的缝隙伸进去抚摸最单薄的皮肤,在耳畔沉默的呵气。
在半梦半醒间我们听到它轻轻问了一句:“你害怕吗?”
惊醒过来的时候,只看见它掐着心脏在笑。
于是她只能怔怔地挤着嗓子吐出他的名字,像就要被割掉头颅的野兽那样,像他们无数次经过的树林荒原深处听到的那些备受折磨的灵魂发出的对这个世界痛苦的疑问:
“雷佐,你怎么了?”
回答她的会是戳刺在喉头的剑。
“迈雅,我想让你活下去。”
我们会拿起被春风敲击的砰砰作响的剑盾踏过长满荒草的平原,抖落披风上的雨珠,在树叶的投影下吹起长笛。四月的藤蔓沿着年岁已高的树木向上生长寻找阳光,装满的水囊摇晃出了铃响,你垂闭的睫毛下面藏着还没有被发现的水晶。
她要用力地将种子揣在怀中然后奔跑向前,才不会让风将它抢夺然后撒到她所不知道的地方,被野生的光和雨露浇灌成陌生的模样。
可是但特雷拉住她的衣袖,用潮湿的掌心捂住了她的眼睛。
拒绝被驯服的野鸟在她的手背上啄出伤痕,然后振翅飞远,她向着那个方向凝望能看到的却只有拼接成一片的云霭,无限的苍白向着她的眼睛倒灌,凝结的水雾变成液珠,滚落在重新变得滚烫的土地上。
离去之物会在原地留下没有被灰尘遮盖的痕迹,她在未来的日子里一直试图用其他相似的形状填补空缺,但回过神来之时没有什么痕迹不会最终不被时光掩盖。
于是他们都不再为了伤口而疼痛,只是隐约还能想起它出现时的无能为力。
她最后的意志,似乎也只是为了继续存活。
世界发出了憎恶的鼻音,用手推开了他们。他们的影子在被驱逐时四散开来,跌倒时摔出的伤口每一处都在灼烧。她试图从原来的脚印上回到原点,但等在前方的却是陌生的敌人。
她最恐惧的曾经是深渊,后来是黑暗,现在,变成他。
“——雷佐!!!!”
在这个时代和这个世界里她听到的最好的情话应该是“我会让你活下去。”
活着的人无论趴着跪着还是趔趄着都要继续向前走,前方无论是深渊黑暗还是群魔乱舞都要屏息趟过,拽住他们喉咙心脏还是灵魂的触手都要被扯断才行。
人是要为了一个信念而拼尽全力的所在,他们的武器永远锋利就是为了任何时候都能斩断拦在面前的一切。
于是她要背负着伤口和难以忘却的痛再度走过被灼烧得焦黑的土地,从长满尖刺的灌木丛中踏出道路,晃动着挂在腰间发光的石块,照亮一寸被雾霾填充的黑暗,用手扯开吞噬了他们的恶魔的肚皮。
他们拼尽全力贯彻已死之人的遗志,再多一分一秒的,活下去。
沉寂与枉死在过去的灵魂,挣扎与喘息在现在的幸存者,全部都要嘶吼着扑向飞驰前往未来的马车。所有放置在最后时刻的约定都铺成了桥和路,踏过那些影子留给故人的全部都是鲜红的车辙。
如果他们的心脏还要继续跳动,目光所及之处时间依然要继续流淌,对这个世界的疑问的答案还没有得出结论,那么他们今日所期望的,也是诗人琴弦中跳动的阳光和澄澈溪流,是围在篝火前夜谈的欢声笑语,是可以迎来黎明的一一个美梦,是永远不会有机会再说出口的温柔的叹息:
“雷佐,我也想让你活下去。”
“雷佐,我会亲手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