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五个月,街角手工艺店的老威斯特都会为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先生制作一本全新的日程规划记录本,用他那套上了岁数的钢制工具,在皮质封面的右下角精心敲出一支盛放的秋海棠。
这本精制的牛皮本会规规整整地摆在五斗柜右边的第二个抽屉里,和那些牛角雕琢的笔杆放在一起。周末的礼拜结束后,伊萨阿科维奇先生会在回家的途中将它取走。
“嘿,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克里斯托弗·朗曼第一次把他那过剩的好奇心转移到它身上的时候,研究员的心思全放在一组令人不满的实验数据上面,褐色的本子被朗曼从他口袋里一把揪了出去,五颜六色的便笺纸散落得到处都是。
“试验……报告……核对,开会……报告……试验。”他大声念道,无视研究员的厉声警告粗鲁地翻着计划本,并且把它举在头顶——这混蛋在生长期像株灌了雨水的杂草般疯长得老高,不再是扎哈尔能轻易制服的小矮妖了——“工作、工作、加班;加班、加班、工作。——嘿眼镜儿,你无聊得用一只手就能记录下来了!你需要找点儿——乐子——”
男人从夹克兜儿里掏出一只踩碎过的圆珠笔。
惊恐的扎哈尔愤怒地踩了他的脚背、踢了他的膝窝,甚至差点就尝试了膝撞和肘击,等到终于气喘吁吁地夺回宝贝本子,却悲哀地发现那上面已经用野蜂群般潦草的笔迹写下了一行大字。
卷舌音的研究员不太利落地厉声数落着大块头的不是,一边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那上面写道:星期六下午五点半,诺克家庭餐厅,庆祝克里斯赚到他的第一份工资。克里斯请客。
。
尽管男人糟糕的邀约方式——当然,加上蜂群乱舞般的凄惨字迹——让伊萨阿科维奇先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耿耿于怀,诺克餐厅加足了蜂蜜的招牌果子露酒,仍让这顿晚餐留下了不算糟糕的回忆。
——但那并不能证明朗曼不是个一声不响地加入了神慈科,糟蹋了研究员好意的、没良心的混蛋。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扎哈尔想,他用麻烦把自己的生活填补得足够充实,朗曼那些无聊的“乐子”早已无关紧要,让他和那见鬼的神慈科做搭档去吧!
“麻烦”现在正跨坐在他书房办公桌对面的靠背椅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他的蓝眼睛雾气腾腾;两条苍白的小腿垂在空中,踩着四分的拍子荡来晃去。
打从他把希尔·卡斯蒂安从那场祸及全岛的动乱里强硬地拎到自己的羽翼之下,已经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月。
研究员先生用手指揉着自己胀痛的额头,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啪地合上了眼前的文件,把表格、数字和决心加班的那个自己一并覆在了报告下面——桌对面的孩子立即精神奕奕地竖起了耳朵。
“您结束啦对吗?”他飞快地说,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雀跃,“可以继续教我唱歌了吗?我记熟歌词啦,哈尔——”
小讨厌鬼,欢快地占据了他私人加班时间的小讨厌鬼。
扎哈尔板着脸点了点头,看上去不像是甘愿从工作狂沦为男性保姆的研究员,倒像个正要发火的严厉父亲。可那小讨厌鬼浑然不觉似的欢呼起来,双手撑着桌面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几步就跑到了五层书柜和墙壁夹出的角落里,摇摇晃晃地回到桌边的时候,手里费力地拎着一个磨了边儿的黑色旧油皮皮箱。
“慢一点!”扎哈尔不太高兴地大声说——却只换来男孩的一阵嬉笑——他只好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声音咕哝:“小心摔着。”
不知何时起,研究员先生那张死板的臭脸对十二岁的希尔·卡斯蒂安失去了原有的威慑力,再也不能让他害怕了。
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在了男孩身上。
。
直到半个月前前,这孩子一直表现得相当礼貌、谨慎、中规中矩,可对于扎哈尔这样信仰相悖的异乡人,他却连短暂的目光接触都不愿给予——毋用说去学那些歌了。
希尔·卡斯蒂安的生活一度被经祷、颂咏和莫名其妙的苦修塞得满满登登,看上去并没给这个多彩的世界预留出恰当的位置——就像他在学生宿舍里住过的那间寝室,总是寂寥清冷。
扎哈尔很想知道什么样的家庭能够养育出希尔这样的孩子。他才只有十二岁,人生的旅途几乎刚刚开始,可却已经站在了自己限定的狭小圈子里,像个执拗又顽固的老人,宁可被压得透不过气,也不肯放下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
。
扎哈尔把桌面打理得整整齐齐,这才把黑皮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正中。黄铜制的锁扣样式相当老旧,被岁月磨拭得锃明瓦亮;那光影落在男孩的眼瞳中,像是在雾气腾腾的蓝色湖面上亮起了一盏灯。扎哈尔推开箱盖——希尔忍不住深深地抽了口气,奶牛花色的尾巴啪嗒啪嗒地甩打在身后的椅背上。一架黑色的手风琴安静地坐在箱子里,优雅得令人心醉。男人的眼神变得有些温柔,他把她轻轻放在膝头,熟稔地拉动风箱,手指轻巧地跳跃在键盘间——动人的曲调便如一条蜿蜒的河流,在他指间流淌荡漾。
男孩合着异域的曲调,低声哼唱起来。
。
研究员先生曾对这样和平的光景毫不期冀。
那天傍晚,他也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搅合了化学试剂刺鼻味道的疲惫回到住处——灯亮着,屋里空荡荡的。
至少不是变作别人的样子在危险的暗夜里游荡。他想,对于男孩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觉得相当习惯。
白色的外套被随手搭在高背餐椅的靠背上,扎哈尔为接下来彻夜的额外工作倒满了一整杯伏特加,暗自取笑自己像个借着酒精和加班熬生活的落魄父亲——可那火热的液体刚刚灌进喉咙,一股微弱的力量就捉住了他的衣摆。
“伊萨阿科维奇——先生。”一个孩子特有的柔软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扎哈尔把喉咙里的火龙吞进肚子。他转过头,与生俱来的严肃神情让希尔瑟缩了一下——却仍然紧捉着他的衬衫。
“我喜欢您上次唱给我的歌……”男孩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壮着胆子说。“您能……教我那样的歌儿吗,先生……?”
扎哈尔惊愕地挑高了眉毛。
“那是我故乡的歌。”他在心底回想起那首狂风暴雨之夜的摇篮曲,不太确定地说:“不是里洛尼亚人喜欢的调子——也不称颂你们的神。”
希尔的声音足够甜美,可总归唱的都是些颂神的曲调,孩子的情感禁锢在宗教气息浓郁的圣歌里,苍白而单调。里洛尼亚式的主神崇拜总让异乡人伊萨阿科维奇先生与希尔·卡斯蒂安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只小手离开了研究员的衣摆,慢慢缩回了背带裤后面。
他真的很喜欢那首歌。研究员先生难过地想,看着希尔像株被夺走了水分的幼苗,迅速枯萎干瘪了。他想安慰地摸摸孩子的头,却怕希尔像往常一样警醒地躲开他的手,只好改成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他抓起外套,打算逃到书房去继续未完成的研究报告。
“所以……不能学……吗?”
男人停下脚步。
希尔还站在原地,双手不知所措地攥紧了背带短裤的裤脚,像是觉得自己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可怕罪行:“因为……不是我该学的歌……所以,我不能学,对吗……?我、我只能唱德莱尔神父准许的……”他咬住了嘴唇。孩子低着头,目光垂下来,灰蓝色的眼瞳紧盯着雪白的袜子尖儿。
扎哈尔一把将男孩揽进了怀里。
“我希望你能学更多的歌,希尔。”他斩钉截铁地说,声音尽量放得柔和平缓——不论他急着学歌唱给谁去听,谢天谢地,研究员先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该学一学。”他鼓励地揉着希尔的头。那身体细致又柔软,带着种淡淡的奶香味儿。
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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