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宴[03]
                          世间人只分两种,一是英明神武千秋万世的教主大人,二是除教主外一切愚蠢的人类。  
——白枝穹  
   
谢白帆悄声无息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屏住呼吸,并立即确认自己的经脉运行情况。  
一切正常。  
然后他稍微呼吸了一下,立即察觉到空气中一阵甜腻的香味。  
对他而言,从昏迷中醒来的感觉可没多令人怀念。  
他坐起身,随意看了看周围趴在桌子上和地上的人,把了脉发现他们都没死,然后穿过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的宾客们走到谢楠云身旁,蹲下来详细检查了一番,确认她无碍之后,他将视线扫视了大厅一周,从窗缝间观察了一下天色。  
约是寅时,也就是说,现在已是第二日凌晨了。  
这算是什么情况?  
众多名门正派的代表和长老都在此处,而竟有人会胆大包天到明知这一点而动手?  
而且他们用的迷药,竟然对他、以及那些据说十分牛逼的正派长老们也能生效?  
哈——  
他垂着头,肩膀颤抖着,几乎用尽全力才能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白无心,你是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情才让我来的吗?还是说,这就是共生教的大手笔?  
他想了一会,否决了后一个猜测。  
不,共生教不可能做将这些人全部迷晕却不大开杀戒这般无意义的事情。  
罢了,多想也无用,反正在阴谋方面他是赢不过那些心思缜密的狡猾狐狸的,倒不如考虑一下眼前他可以做的事情。  
谢白帆缓缓走到华山派附近,眯眼俯视着他们,将之前对话时留下的印象与这些人一一对上。  
当真不愧是华山派啊……  
十年前共生教元气大伤,听白无心话中的意思,至今还未恢复吧,华山派倒依旧光鲜亮丽,连点伤痕都没留下。  
他虽然已不想再与共生教有瓜葛,但是这也不意味着他就要对那些名门正派如何喜爱和欣赏,事实上,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和那些人合不来,更何况是十年前血洗苍山的华山剑派。  
他看到江雪侧靠在桌上,前两天白无心来找他的时候提到过——呵白无心那家伙还威胁他!!那个眼神真是十年都没有变的欠扁!!特别好认世界上再难找到第二个那么欠扁的眼神了!!可惜这次多了个随从居然扁不到他!!  
…………  
他把偏移的思绪默默拉回当下。  
接下来得去做些恢复训练了之类的问题,就容后再考虑。  
白无心走后他已将那些信息反复思考了几遍。被共生教控制的刘管家在见过江雪之后就死了,死因是共生教特产九重凝冰掌,看来是想把杀人之事嫁祸给共生教,事后还被另一个人用另一个共生教特产破冰丸解了毒,目的据猜测是不想让这个嫁祸行为成功。  
怎么想都很奇怪。  
无论江雪是这两个人中的哪一个都有非常奇怪的地方,就算不论动机——他为什么会九重凝冰掌?或者,他为什么拥有破冰丸?  
……  
他倒是有几种猜想,然而,每种又都有说不通的地方。  
白帆把视线继续扫视过去,江雪附近躺着的是却溪流,那个看起来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少年。  
另一边的是徐飞白,没记错的话是那个据说和“魔教”有牵扯的前武林盟主的儿子。  
他盯着徐飞白看了一会儿。  
如果在这里给这个人泼点脏水,效果应该会很好吧,不过在他刚刚构想出来的那个计划里,却恰恰需要一个不会被轻易怀疑的人。  
桌子的另一侧是柳尘音,是个不拘言笑的有些冷傲华山派女弟子,眉宇谈吐间正气凛然。  
他看着柳尘音思忖了一会儿,伸手,抽出了她腰间的佩剑。  
剑这熟悉的手感,可真是久违了……  
    
   
当年,他虽在同龄人中武技出类拔萃难寻敌手,但到底还是在年龄上差了一截,与敌人战到最后已浑身浴血杀红了眼,干掉几个分不清到底是哪门哪派的敌人之后,空隙间被几个华山派的人以内力重创。  
他拼死用九重凝冰掌击打了其中一人后昏迷过去,再醒来时山上已无一活人。  
只余满山荒雪和尸体。  
他推开倒在他身上的尸体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肩部的伤口最深,几可见骨,除此之外全身还有大伤小伤无数,内脏也被震伤,嘴角还挂着吐出来的血。  
他又抬头看了看那些死掉的人。  
除了教主之外的人他都从未上心,一眼看过去竟有很多教徒眼熟却不记得名字。他能记得名字的那几个,例如圣女,护法,还有那个叫白无心的讨厌鬼,他都没有找见尸体,也就是说他们应该都还活着,还在哪里保护追随着教主吧!!可恶,可不能被他们抢走了功劳啊……  
他已然因为内伤和失血过多而神志不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活下去,那就是回到教主那里!  
他首先要下山,找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养伤,等伤养好之后就去找教主。要做到这些的话——首先他要找到足以支撑他活过几年的同生共死丹解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又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教主,如果没有足够的解药,至多不过一年就会毒发而亡,但是解药向来是每年年初的时候给所有教徒发放一份,库存中没有多余,如果要找的话……  
他的视野里泛着红,往周身的尸体上扫视了一遍。  
每个教徒最初服药的日期不同,需要吃解药的日期也不同,在还不需要服用的时候,一般都会将解药贴身携带,所以……  
他跪在尸堆里,翻开尸体上黏糊糊的衣服,果然在内兜找到了糊着血的解药。  
一堆尸体找不够就去找另一堆尸体,直到再也找不到为止,总共十二粒。  
月白色圆形的、覆盖着血迹的药物颗粒,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着珍珠般的光芒。“反正死人要解药又没用,就让我收下你们的药好好活下去吧。”他面无表情地将解药收起。  
苍山上又飘起了雪,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冰冷的风混合着血腥味瞬间侵占了他的五脏六腑,他一个人在漫漫白雪中艰难地前行,走不动了就站着休息,站不动了就倒在雪里爬,爬不动了就翻过身躺在地上,瞪着苍色的天空,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伤口好痛。  
本来应该早已痛得麻木了,可是因为他一直在扯动伤口反而变得更加痛。  
就算是他这样的人,也是会感觉到痛的啊……  
体力完全耗尽后,他终于完全闭上了眼睛。  
纯白的雪地里,长长的血迹拖延在他的身后。  
如果他的生命停留在这里的话……大概也不错……  
他活着,就是为了成为教主手下最锐利的剑,现在为让教主有时间离开危险之处而耗尽生命,也算是尽了职责……  
反正,也没什么别的在意的事物了……  
……  
…………  
他失去了意识。  
但是却并没有死在那里。  
一个退役猎人路过,将濒死的他带到附近城镇的医馆救助,他醒来后假称家里是山中采药人,被山贼所杀,又顺势装了装可怜,那个人就露出一副被触动的表情将他收养了,把他带回了临安附近村庄里的家中。  
笨——蛋,那么好骗,虽然说他讲的那些两三岁父母就死了什么的也是真事儿就是了。  
因为怕用真名会在康复之前就被仇敌发现,他以旧名字会引起心里的伤痛为由,谁都没有告诉,用养父的姓给自己取了新名字,仅保留了一个“白”字。  
养父谢三青是个相当奇怪的人,虽然只是一个退役猎人,却总爱成天看些庄子列子的,爱看这些也就算了,你能不能学学书里提倡的无为而治啊??还成天逼他和那个小妹妹谢楠云一起背诗词。  
他要背什么诗词!!!能把教主的名言金句倒背如流不就行了!!!  
楠云仰着小脑袋,用圆圆的杏仁眼瞪着他:“哥哥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的?”  
他噎了一下。  
你就非要和你爹一起上他心里的“大宋最奇怪之人”榜单是吧。  
谢三青和蔼地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的头顶,他咬着牙没有反抗,他其实很讨厌身体接触,因为以前的每一次身体接触都预示着接下来的生死存亡,就算他知道对方不是来和他打的也会忍不住想动手。  
他也不是没想过把这家人干掉,伪装成病死之类的,然后自己就不用背那些李杜元白还有那些什么逍遥游,也不用忍自己不习惯的事情了。但是现在养伤要紧,杀了谢三青自己就没有经济来源,虽然也可以打劫但是对伤口的恢复没好处,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忍下来。  
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他外伤好得差不多之后就提出了卖药补贴家用的提议,实则是想给自己制造经济来源。  
不过在市井里卖药好像远远没他想的那么容易。他完全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的药都是货真价实的却卖不出去,转角那个地摊怎么看都卖的是假货却能生意兴隆,那人居然还夸下海口,说他卖的药中有一味能解百毒,呵,毒药种类繁多,药性皆不相同,怎么可能有能解百毒之药,你解个同生共死丹之毒给他看看?  
可是那个卖药的伶牙俐齿,还不知道拿什么方法表演了一番所谓的药效,当即不少人掏了钱。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听说没有?拐角那个卖药的中毒了!”  
“啊?没事吧?”  
“什么没事儿啊,死在家里七窍流血,那景象啊,唉,真不想回忆了。”  
“怎么会这样?他卖的药里不是有那能解百毒的药吗?”  
“官府查案的找人验过了,都是假的!”  
“什么??……那他是误吃导致的中毒哪还是被谁给害的呀?”  
“几位官爷在查呢,好像没什么后续,谁也不知道哪。”  
他从聊着天的两人身边匆匆而过,隐入人群。  
他其实是在自己得意的领域相当自傲的人,像那个卖药人那样随口胡诌侮辱毒药的人,他可是非常讨厌啊。  
转眼间,他在这里已待了两年多。  
偷偷调整了一下内息,他感觉内伤已基本康复。因为近来了解了那些生意人的运作方式,他学了很多讲话方式,感觉还真好卖了不少。  
不过他可不卖假药,顶多是有些没讲的副作用而已,他边把手边的药材研磨成粉边想着。  
在楠云的再三央求之下,谢三青终于同意让她去云烟阁学习了。他忍不住提醒她云烟阁可不是那么好找的,然而楠云对此却自信满满,说着天赋异禀一心为民之类的大话。  
想到这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习惯性地帮她检查了一下包裹里有没有落下的东西,转头看到她给她爹爹泡的茶又顺手拿个小杯子倒好。  
这两个人简直太蠢了,完全不让人省心。  
……  
…………  
不对,他为什么要干得那么顺手啊?  
他顶着面瘫脸和太阳穴上的十字不爽地把杯子里的茶倒回茶壶——虽然是随手倒的,却一滴水也没有洒在壶外。  
    
后来,又过了几年。  
有一年元宵节楠云回来的时候,他带楠云去镇上买食材,一转头,看到楠云被吸引在了一个卖头饰的店铺前,就凑过去看了一眼:“楠云戴这个挺好看的。”  
“嗯……”楠云应着却把那个簪子放了回去。  
店里的伙计立马开始游说:“我看你们是兄妹两个吧,忒像了,当哥哥的要不要给妹妹买点妹妹喜欢的小头饰啊?我看这个给她戴着不错那个也不错……”  
他飞速扔下钱买走了楠云一开始看中的簪子拉着她就走,一边走一边却在想那个伙计是不是蠢,他和楠云全无血缘关系,居然说他们长得像,会像就有鬼了。  
他拉着楠云走过川流不息的人群,穿过镇上的小桥,在即将离开闹市区的时候,一家卖镜子的店吸引了他的视线。  
他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悬在架子上琳琅满目的圆镜,每一面里都正好映出了他和楠云的脸。  
居然……真像啊……  
他和楠云的笑容,真的是很像……  
“哥哥,怎么了?”楠云偏头问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发簪。  
他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模仿楠云的笑容的呢?  
…………  
好像就是从这天开始,他放弃了回共生教的计划。  
曾经,他以教主为信仰,能为教主上刀山下火海、见了棺材也不落泪。  
执念无声无息地改变之后,他也是认准一条道、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来临安之前,他本想直接走,却不知为何又绕去后山,在养父的墓前站了一会儿。  
养父是个怪人,他始终这么觉得。很多时候这个人说的话会让人觉得,他好像不是一个普通的猎人,而是饱读诗书又心忧天下的侠者,可他又确确实实只是一个每天喝喝茶烧烧饭、还很好骗的普通中年男人而已。  
他竟然在为这个奇怪的人的死而难过。  
“……希望你的死不是因我而起,否则我可会有些不安啊……大概。”  
他烧了香,鞠了躬,道了别。  
“保佑你的女儿吧……我就不用了,反正还有两年也就……”  
他离开了那里,最后那句话随风而逝。  
他人生的前十五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将自己打磨成一把以教主的意志来挥动的剑,而接下来十年,却是要把自己变回一个人。  
   
   
回忆从他的脑中流转而过,现实里却只过了转瞬之间。  
十年没有拿过剑,他不由得仔细观察了一会这把剑才开始做正事。它被保养得很好,看起来那位柳尘音是爱剑之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的小瓶子,将瓶内的黑色液体全部倒在剑刃上,瓶子随手一扔,然后用剑在华山派等人旁边唰唰唰刻了一行字。  
“生不用封万户侯,共奉苍神望月归。”  
黑色液体渗在了地板木头的缝隙里,如果他们有心去验的话,就会发现这黑色液体是有名的共生教毒物之一。  
……  
谁!!!!!  
斜后方某种强烈的预感让他瞬间回头,然而却什么人都没有。  
刚才他好像感觉到了视线。  
错觉吗……?  
如果不是抗毒性上佳之人,理应不会在这个时候就醒。他又看了看江雪与徐飞白,这两个人都双目紧闭呼吸平稳,应该也还在梦乡。  
带着些许恶意,他用地毯随意地抹了抹剑上的毒药,将带着杀气的剑靠在江雪的颈侧。  
如果想报十年前重伤之仇,就在此处把华山派赴宴之人全数杀死好了!  
江雪依然呼吸平稳,丝毫未动。  
真没醒?  
他无趣地收回剑,把剑放在柳尘音的身侧。  
某处传来似乎有人即将醒来的动静,他低头看看布置都周全了,运起轻功三两下到了附近另一张桌子旁,将自己藏在一个壮硕大汉的另一侧,假装自己还未醒来。  
这个距离也正好可以听到华山派醒来后的对话。  
如果他对柳尘音平日里为人处世的料想没错的话,华山派的大多数人不会怀疑柳尘音是邪教卧底,反而会因此推测出他们被共生教盯上了。但是被其他门派的人得知这件事的话,别人可不一定会这么想,所以他们应该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此事。  
这样一来,既使华山派对共生教有警惕之意,让想暗中调查此事的白无心吃了个暗亏,又不会让外界知道这次事件中有共生教出没,不会让白无心对他的行动起疑。  
不过,是否能真的那么顺利倒也两说。  
今日看到楠云平安无事他也松了口气,但是看来这个漩涡他们是很难逃过去了。  
既然躲不过,那就想办法把水搅得更浑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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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真的是山庄谜团末班车OTZ  
给每一个被黑枪到的人土下座!!!!如果觉得不爽就来打打他(喂  
文里提到的“生不用封万户侯”出自李白的《与韩荆州书》,后半句“共奉苍神望月归”是白帆自己编的。只是想凑一个“共”“生”的藏头诗而已,并没有特意找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