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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着粗粝的树干爬到了勉强可以站稳的最后一个稳固的枝杈,浓密的树叶绿得恍了我的眼睛。让人错觉自己快要融化的热度被树叶舒缓了大半,我隐秘地留神倾听慌乱的下人着急地呼喊寻找,感觉十分有趣。
盛夏的阳光灼热,但是如果我从树叶间勉强探出头,能自树冠顶端见到画卷般的风景,那是被阳光交织笼罩的城池一角,是居于黑暗之人绝无可能见到的景致。
我听到树枝清脆的折断声,手指比意识更快地捉住了一长串柔韧的枝条,但这无济于事,我的身体从高树顶端轰然下落,手掌被枝条划出了血痕。奇妙的是我心中并无恐慌,只是有着遗憾。
我那位重病在身的血亲同胞,只怕见到这样随意的阳光,也会轻易被灼伤吧。
那一年,我才八岁,离被告知那个秘密还有十年。
幼童奔跑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庭院中响起,穿着轻便的居家简装的小少年无视周围下仆的劝阻,一路冲到了内院最深处厚重的推门前,他费劲力气用力掰开了门,然而内屋原本到黑夜就会打开的厢门依然关着,他犹豫了一刻,用从出生起就一直被父母教导的礼仪整理了自己的衣冠,跪坐在厢门前,用还未变声的爽朗童音大声问道:
“姐姐,我是唯人,可以进去看看你么?”
不难想象的,从屋内传来轻软的动静,像是有人在安安静静地整理着什么。他那位比他大三岁的姐姐大概照旧在书桌前看书。里面还没传来回应,倒是终于追上唯人的下女着急地将被唯人打开的推门阖上,半是责备半是劝告地对任性的小少爷说:“大小姐不能受凉,下次要来要记得把身后的门关上。”
“没关系,不用那么紧张。”里屋终于有了动静,只是声音很低,一听就知道是久病之人,“进来吧,我差不多到了要吃饭的时候了。”
“是。”先回应的仍然是帮忙把门合好的下女,她小心地将里屋的门打开,然后看了一眼小少爷,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在八岁的少年眼里,三岁的光阴足以在自己与姐姐之间划开巨大的沟壑,又或许是女性总是比男性要早一步成熟,总是关在房屋不能外出的病弱的姐姐,早早就有了与同龄少女不同的魅力。那种捉摸不定的神秘气质让唯人神为之移,而他自己不明所以,只是会在父母允许他探望姐姐的日子里,像小狗一样飞奔到这里,整处鹤见宅邸中最严密保护的房间。
厚重的外门不仅仅是保护少女不受风寒,更重要的任务是阻碍无孔不入的阳光,唯人虽然才八岁,已经知道姐姐身患人力难为的重病,只得以跟常人不同的作息起居,更不用说她一旦身体不适,唯人便会被严令禁止来此。所以,今日的小聚,是他短暂且珍贵的可以跟姐姐聊天的机会。
长姐一眼就认出弟弟的不对劲。
“受伤了?”
“嘿嘿……但是没事啦,只是不小心掉下来而已。”唯人有些傻气地摸了摸头,然后将撷取自树梢枝头,一直握在掌心的花朵小心地递到长姐的桌上。
“送给你的礼物。”
久病少女的紫色眼眸里闪过细微的波澜,她同样小心翼翼地拈起,认真地用指尖感受那种自阳光之下所能生长的柔软。
——真好,我也想跟你一起出门。
十一岁的女孩处于即将绽放的年纪,但是她已经不会说出这种话了。
如果问我在恒久的痛苦与不停歇的安乐中作何选择,我一定指向安乐。但是竟然有人义无反顾地选择痛苦,我对此很惊讶。
我握紧手中的茶杯,观察自己日渐强壮的手腕,即使养尊处优,也逐渐成长为强壮健康的男性。这时常让我有种混乱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感觉凡人间一切,皆我触手可及。
“没有办法理解。”我情不自禁地说出口,而对方用让人印象深刻的声音回答我——
“少爷不必理解。”
“如果不能理解的话,不就没办法采取行动了么。”
“无论理解与否,可以采取的行动依然只有一种。”
我一时为之语塞。
“这也是一种复仇么……”
“有些人复仇是因为如果不去做,就会被痛苦吞噬,无法自拔,而有些人,只不过是以复仇为名义,寻找继续前行的支撑。少爷觉得,哪一种更有价值呢?”
我丧失了兴趣。
“他人的仇恨,都是没有价值的。”
“也许是这样。只是,这种没有价值的东西,依然吸引了少爷去留心接近了,不是么。”
回想起一件事,我不由笑了起来。
是这样没错。
眼睛如宝石一样熠熠生辉的少女,目光里清晰无误地映出冷静燃烧的怒意。
她愤怒的对象毫无疑问是坐在她对面的少年。
几日前开始尝试管理鹤见屋分店的小少爷鹤见唯人,以自己的私人名义裹挟着鹤见屋与西霖枫生意往来的理由,几乎可以说态度强硬地请求对方来此与自己见面。
而对方不愿意来此的理由,唯人也心知肚明。
还是学不会怎么处理这样毫不掩饰的敌意啊……懊恼着自己在待人接物上的挫败,唯人习惯性地用手指掐住自己的袖子。
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此时的小少爷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种境地里纵然不自在也会竭力坚持的固执,恰恰是他日后成为成功商人的宝贵品质。
“先,先请结衣小姐喝茶……”他有些狼狈地招呼下女,但是此番困窘的举动落在对面的眼中,只怕反而落实了对方心中鹤见屋少爷装模做样老谋深算的偏见。
被他执意请来的结衣小姐,已经婉转地拒绝了三次鹤见屋的提亲。当然,婉拒的信笺中言辞固然客气,却也少不了一些不甚妥当的嘲讽外露。
父亲也找唯人对此事深谈一番,但不知他从唯人身上看到了什么,最终以父亲的退让做为结果。他同意将此事先行交予唯人处理。
结衣冷漠但不失礼数地将茶杯端起,在她身上极为反差地同时呈现了尊敬与不屑。唯人睁大眼睛盯着对面,直到结衣小姐忍无可忍地回望了他,他才猛然察觉自己行为何其不当。
“抱歉啊结衣小姐……”他稍微有些慌乱,耳朵开始微微发红。
“之前的信恐怕多有冒昧。”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出应该与当前情景相符的歉意,但涌动在心房里的血液喧哗起来,让唯人微妙地不愿表现那一面。
他想要娶西霖枫的女儿结衣。这是近日来西霖枫与鹤见屋两间商号人尽皆知的秘密。
“唯人少爷,如果书面的拒绝您还不能理解我的话,那我只好用这种粗暴的态度面对您了。我不会同意这件事情,请您放弃。”
他了解这点。
那位武士的葬礼结束不久,他在陵园前与结衣擦肩而过,那一刻,他就明白了。那双如宝石一样的眸子中,浸染的是深重且无法消褪的痛苦。像是如果不做点什么,那种痛苦就足以让她形销魂散。
但他被吸引了。
结衣在做出那番发言之后,傲气地站起了身,不打招呼就要离开,而唯人同样无言地跟在她身后,像是想就这样默默送她出门。
此时日头已然西沉,院落中的石灯被下女细心地点燃,结衣急促的脚步骤然一停,而唯人立刻就留意到是什么吸引了结衣的注意。与他们正好从相反方向走来,但是同样正欲离开的红色长发的女性,她同样看到了结衣与唯人,便点头行礼。
“鹿又姑娘,今天也是来见姐姐的么?”
唯人在她离开之前随口问了一句,算是打招呼。
“是,她今天心情真是很糟糕呢。”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啊。
父亲苍老的手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像是首先无法接受事实的反而是他一般。这么说来,的确应该是他难以接受才对。只是,即使父亲这样难以言说地告知了我,就像是完全不希望我了解一样地告知了我,可我真的明白啊。
至于我那位血亲同胞,不,这样一来,就算不上血亲同胞了。我想,也一定明白的。
我用力地抽出了手,转身奔跑出去,留一长串激烈的足音响彻在安静的庭院。
一瞬间很多事情都可以被理解了,很多事情也都合情合理了。
确实是这样,不管能不能理解,一旦接近的话,就只有一件事要做。
必须要做,一定要做。不管是为某种情绪所激发,又或者是只为给自己找到支撑的动力,都只能这样,仅此而已。
“你们鹤见家,真是厚颜无耻。”
上一次被女性用这样严厉的词汇批评感觉要追溯到两年前的样子,唯人苦笑着摸了摸后颈。
这早在预料之中。
与鹿又姑娘如果不是因为姐姐,便绝不会有太多的交情,纵然在两年的时间里断断续续了解到结衣与她的故事,仍然有一种于己无关的荒谬感。唯人不认为自己是看客类型的人,只是逃避危险的本能让他不愿意涉入其中。
也早就无法不涉足了。
在父亲将伊织的故事交付给他的时候,他就别无选择了。他一面惊叹于父亲二十年前做出的异样的选择,一面却对自己敬慕爱戴的长姐并非人类一事并无他感。他甚至天真地想,只要让姐姐继续呆在屋子里不就可以了么,以鹤见屋的财力,完全做得到啊。
但当一切的前提变成她无法再存在下去的时候,那么不论她是自称为萤的夜明神,还是唤作伊织的多病少女,欺骗与守护都不再有意义。不用做思索就知道结论,只有唯一的道路,才能留下伊织的存在。
“存在”与“活着”是不一样的状态,但是如果连存在都消失,就更不可能有机会让她触碰到“活着”。
鹿又姑娘微微扬起下巴,用让他后背开始起鸡皮疙瘩的深渊般的目光凝视起唯人。
“让我去用这份东西告发浜本大人,你以为这种程度就可以向那种人物索要夜明珠这种奇珍做为奖赏么?这种天真浪漫的奇思异想能不能收一收!”
“鹿又姑娘,在江户漂泊多年,在毫无头绪中寻找头绪,不一样是天真浪漫的奇思异想么。”
“那你就更应该知道你没有资格向我要求这一切不是么!我明明做出那种事情,好不容易才让她从这些漩涡里离开,你们……你们!”
唯人很清楚鹿又姑娘之前突兀地与长姐绝交的事情,他也清楚对方不过是想保护家姐。唯一的错算不过是,姐姐从二十年前起,就已经在漩涡之中了。
鹿又姑娘倏然冷静地收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愤怒,她冷漠地看着手中抓紧的一摞信笺。
“你们也知道,如果要我用这份东西去献给那位大名,我将要失去的,又会是什么吧。”
唯人微微转过了脸。
他不惧怕鹿又姑娘指着他的鼻子对他大喊大叫,甚至不畏惧对方手中森寒的短刀。但他确实很难承受那种万物俱空的平静语气,只要听到,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因歉意和内疚被击碎心房。
对一无所有的鹿又姑娘来说,她要献出的是自己最后的复仇机会。
一开始唯人与结衣商议的时候,他是坚持要自己去完成这件事的,但是结衣不肯。
——那位大人一贯性格阴晴不定对他人不抱信任,你怎么敢保证你擅自去向对方重提旧事不会被问罪于前。
结衣是在给他解开外衣的时候低声这样讲的,最后她停了手,将脸埋在唯人的怀中。
——你希望我因为这件本来与我毫无瓜葛的旧事,而再一次失去谁么。
“只有她可以。因为她是针屋,因为她是鹿又。”结衣的话语又出现在他耳畔,唯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甚至软弱地稍微抬起了手,想要对面前的少女收回方才的提议,那对她确实是过于残忍的要求。
“我知道了。那么,会面的事宜与打点,就麻烦鹤见屋了。”
鹿又轻松地笑起来,将黄色的发带郑重地系起长发,铃铛的声音让唯人有些晕眩。
“前不久才放了话说再也不进鹤见家的门,这么快就要食言,上天真是爱凑热闹啊。”
唯人注视着一瞬间全身都松懈下来的少女,心脏极为有力地收缩了一下,苦涩难言的复杂滋味顺着他的血管爬遍全身,让他恍惚血管中间堵塞了一只有毒的虫。只用看着对方的眼睛他就知道,红发少女心中的天平偏向的方向。
他明白啊,他真的明白。
我注视着那枚赠予我的明珠,它在漫长不休的无边黑暗里,始终安静地亮着。
是紫色的,温柔的,夜之流光。
Tbc
这章非常故弄玄虚我承认啦……看不懂也很正常。
因为是复健作所以水准有些怪异还请海涵。
是叙诡么?是叙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