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在熟悉的紫藤香味中缓缓睁开眼,床边的香炉已回归了宁静,只余下些许余烬与即将熄灭的火星作别。她支起身,循着香气的源头望去,正在配药的大夫见她醒了,并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将一张方子放在书案上:
“萧大人,我给你开了些安神的药,你睡前服了,便不需再焚这香了。”
萧明月点点头,轻叹一口气。四年,距离她从白岛回来已经整整四年了,每一夜她都被梦魇缠身,唯有这鱼仙所制的安神香能够令她如梦,引她重回白岛。
每一次,朱藤都会在梦中提醒她症结所在,可每一次她都任由自己在梦中陷得更深。春去秋来,循环往复,她不知回味了多少次那段记忆,仍旧寻不得完全之法。不论如何努力,陈红菱仍是要走的,刘瞩仍是执迷不悟的。
而她仍是孑然一身的。
“起初我把这香借你,助你安眠,是为救你。但四年有余,你仍留在那里,我再借你这香,就是害你了。”朱藤同她解释,萧明月依旧只是点点头,对这结果了然于胸,可还是不死心地想再挣扎一番:
“若无此香……我该如何安眠?”
而朱藤反问:
“你是无法安眠,还是不愿醒来?”
萧明月哑然失笑。
那日她杀了刘瞩后,为毁尸灭迹,将刘瞩的尸体赠与了茜娘。那红尾娘娘对来龙去脉并不关心,反而打趣她说真是有心。茜娘收了她的“人牲”,承诺做她离开白岛的向导,但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顺哥儿听了全程,笑道妙哉妙哉,却转头将手中的东西抛给了萧明月,打开一看,竟是她的捕快腰牌,已被火烧去了半截,但湄洲二字却仍然看得真量。
“白岛途中遇险,有人坠了水,尸骨无存,这是个好办法。但可惜,萧大人,你第一次杀人,手还是不够稳。”他揶揄她道,萧明月那极速变化的表情似乎让他很是满意,炫耀般地同她说道,“我见那破庙无故失火,好信过去看了看,果不其然有所收获。”
萧明月还未品出顺哥儿多此一举究竟何意,反倒是茜娘先向他发了难,斥责道:
“你这泼皮休要抢功。那尸体已被我吃了个干净,如今妮子的事已是死无对证。我既纳了妮子的贡,她要承旁人的情也该是承我红尾娘娘的情,有你什么事?”
顺哥像是刚注意到茜娘就在码头边一般,瞥了那气急败坏的鱼仙一眼,冷哼一声:
“所以说,妖异终究是妖,纵使长了张人脸,目光终究也是鱼一般短浅。我是来和她谈生意的,谁稀罕你吃了什么?”
“你讨打!”茜娘说着,便抬起鱼尾想要把这对自己不敬的凡人卷入水中问罪。剑拔弩张之际,萧明月终于开口,劝解道:
“……茜娘,让我听听他想说什么吧。”
茜娘努了努嘴,不情不愿地把尾巴重新收回到水中,同二人说:
“行,我今儿吃饱了,不需再来一只猴子打牙祭。看在妮子的份上,今儿我不同你计较。你们谈,谈好了再叫我。”
说罢,茜娘便一跃钻入水中。萧明月看着那荡漾的波纹,重重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问顺哥儿:
“你想和我谈什么?”
顺哥儿挑了挑眉,见萧明月舍去了弯弯绕绕,他便也不卖关子,反问她:
“一介亡命之徒找到官差,当然是要聊自己的罪责了。萧大人,草民有个建议,天灾虽合理,但你若想把那小娘子的谎圆一并过去,却还是人祸更有说服力。”
萧明月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装作不动声色地问顺哥儿是否对陈红菱做了什么。她这点小动作自然被顺哥儿尽收眼底,但他全然不恼,慢条斯理地同她表现了自己的诚意:
“现在还没做什么,但下次见面就不一定了。”顺哥儿笑道,这个拿腔拿调的海贼比起杀人越货,更喜欢将那些鱼仙杀之后快。早在白船上,他便从陈红菱身上闻出了与鱼仙相似的味道,只是被那些混进白船的水匪打乱了计划,没能在萧明月和白儿茶赶到之前将陈红菱就地正法。但这次他愿意放过陈红菱,则是有些别的理由,“若我杀了她,你我定没得谈,想来她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主动找到我。”
这番话倒是让萧明月有些惊讶,她忙问:
“是陈红菱让你来的?”
顺哥儿却模棱两可地说:
“是也不是,但她确实同我点了一下来龙去脉,余下八成,是我自己推得出来的。”
说到这里,顺哥儿顿了一下,想到什么似的,同萧明月说:
“差点忘了,那小娘子还让我给你带句话来着。”
“姐姐,欠你的,我都还清了。”
可萧明月从不曾觉得陈红菱曾亏欠过她什么。
顺哥儿话带到了,便继续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
“对一个‘债多不愁’的恶棍来说,一个众叛亲离的人发觉自己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她想做什么并不难猜。只是我没想到,萧大人,你竟这么有种,对自己亲人也下得去手。”
萧明月干笑一声,心说你想骂我畜生倒也可以说得直白点。她谋害亲长、不仁不义,已犯了十恶之罪,在顺哥儿面前已没有道貌岸然的必要。顺哥儿见她沉默不语,好似对她这般合作态度表示肯定一般,为她编织了另一个故事:
“你们来白岛途中遇到了海难,被我假意救起后,趁夜色行了凶。刘瞩命丧当场,陈红菱也被我掳了去,我要你回去送一封信,你才死里逃生。”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同萧明月提议,“既然说到这里,萧大人,我们不妨打个赌吧。你就说我要他陈无恙拿黄金百两、地契十亩来赎他女儿,你且看他答不答应。”
萧明月低着头,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不过是红菱嫁妆的十分之一,陈老爷怎会……”
见萧明月这般反应,顺哥儿脸上笑意更甚,催促道:
“说下去啊。”
萧明月闭口不言。其实她清楚陈老爷会如何选择,她也知道陈红菱为何心如死灰执意留在白岛。所谓嫁妆,说白了是一份面子,也是陈老爷攀附萧家的诚意。这笔钱给了萧家,还是给了顺哥儿,意义相差甚远。更何况陈红菱尚未出阁,如花似玉一大闺女,被一名声狼藉的海贼掳去,就算顺哥儿当真做了正人君子将她完璧归陈,想来,旁人也是不信的。陈红菱乃至陈家日后定要被人戳脊梁骨。如此一来,陈老爷断然会选损失最小的一条路:
“他……即使心里明白,也要装定糊涂,会对外宣称红菱……病逝于白岛。”
顺哥儿满意地抚掌表示称赞:
“萧大人果真是聪明人。”
萧明月深吸一口气,嘶哑着问他:
“你可知谋害朝廷命官、强抢良家妇女,这桩桩都是大罪。”
或许萧明月是当真为顺哥儿着想,但对方却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俯身问萧明月:
“当时是谁说我身上的人命官司够秋后问斩还几次来着?倒也不差这一桩两桩。但可惜,我脑袋只有一个,只够掉一次。”他同萧明月笑道,“这也是我这次来找你谈的交易。”
萧明月没有立刻应允,这一切听起来,好像是她在单方面拿顺哥儿好处,她断然不信眼前海贼会做如此赔本买卖。顺哥儿嗤笑一声,笑骂她算账算得倒是精明,同她解释了一番:
“不用自作多情,刘瞩走私仙药,平白害得好多无辜人被偷梁换柱成了鱼仙,我早就想杀之而后快。而陈红菱自愿为鱼作伥,今日只是为了跟你交易,我不杀她,但日后若是有缘,她那条命我也是迟早要取的。萧大人,我所作所为皆不是为你,只是为我自己。”
萧明月不知为何,突然感觉有些可笑。她摇摇头,挖苦顺哥儿:
“原来你是想让我和你狼狈为奸。”
顺哥儿不置可否,问她:
“那就要看萧大人认为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他盯着萧明月的眼睛,一转之前吊儿郎当的态度,语气陡然变得严肃:
“萧明月,陈红菱信你,是因为她知道不论这一切的结果是不是你原本所期待的,一个体恤民情的官差终究是能比一个弑亲的罪人走的更远。而我信你,是因为我赌运向来不错,我愿意把全副身家押在你身上。”
可她又能走到多远?可她又能改变些什么?鱼仙实为妖魔,人类为延年益寿吃他们的心,而他们为种族的繁衍,自愿陪人类演这一出戏,顺理成章夺了人类那副皮囊。如今,鱼仙不需借人类之腹亦能产婴,若是不断了白岛的念想,他日定成大患。可是渔民笃信鱼仙为海神,保一方平安风水,走投无路的人亦将白岛这一世外桃源视为活下去的念想,被贸然斩断的信仰,最终又会流向何方?
可是,神仙也好,妖魔也罢,若想故事最终只能是故事,就是要让它们的真身永无在人面前现形的可能。于是萧明月将怀里的匕首递给了顺哥儿,以此换回了自己的玉佩,同他承诺:
“我遇海难时被浪拍晕过去,醒来时人已在一叶孤舟之上,身上武器盘缠都被搜了去,只剩了你留下的那封信,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半是自嘲半是威胁地回敬他:
“但这样你就成了杀我舅父与姐妹的凶手,身上又不知缠了多少无辜亡魂,他日若是见了你,我定是要带你回去秉官的。”
顺哥儿志在必得,冲她还了一礼,道:
“那就看萧大人有没有本事拿住我了。”
随后,他们待载人离去的白船出现,待那些同样从梦中醒来、不愿成为鱼仙之流的人远去,一同寻到白船的船坞,将那些由贝壳与珊瑚装饰的虚妄念想一并毁了,便在茜娘的指引下,乘着小舟,沿着刘瞩来时的那条路折返回了人世。昔日,那条路将仙药带给了人类,如今却为斩断人与鱼仙之间的纽带而荡漾。不等船靠岸,顺哥儿便与萧明月道了别,一猛子扎进了水中。他倒是做戏做了全套,毫不客气地把陈红菱存在她这的银票首饰全顺了去,独留了刚来白岛时,陈红菱为她簪的那朵花。萧明月看着那朵失去养分,已有些颓靡的月月红,苦笑一声,将之一并抛入海中。
她回到泉州家中,一如顺哥儿所说那样,陈老爷听闻陈红菱被一水贼掳了去,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甚至迁怒于萧明月说陈红菱有个三长两短就要她偿命,但这人命该如何处理却迟迟没有下文。翌日,五哥差府里官家去了陈府,当晚,陈府便挂起了白花,说府上小姐真是命薄,去白岛时旧疾复发,留老爷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些秘密本该与萧明月一并进了棺材,但她最终还是将发生了什么、陈红菱去了哪里、刘瞩又为何而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与大娘子。父亲坐在摇椅上,品着茶一言不发,大娘子不住地捻着手串,半晌,问她:
“为何要与我们说这些?”
萧明月早已做好被责罚的准备,要打要杀,她绝无怨言。她冲大娘子磕了头,平静地说:
“因为明月要给大娘子一个交代。”
大娘子叹了口气,和萧老爷对视片刻,随即换上了一副担忧的神色,责怪萧老爷道:
“老爷,我早说你不能这般教养孩子。明月从小就心思深沉,连想要什么都不敢同人说,你又总是板着一张脸,连一句软话都不曾说给孩子们。现在倒好,连瞩儿遇难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处。”
萧明月和父亲的表情难得出奇的一致,都是瞪圆了眼睛,一副不知我们到底谁疯了的表情。但父亲与大娘子共事多年,早已有了一种默契,他干咳一声,立刻变回了往日那副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严肃样,同萧明月挤出一个字:
“哦。”
萧明月一时语塞,字不成句地说了半天,甚至连自己该做什么表情都不知道了,最终,她只从磕磕绊绊地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父亲,大娘子,明月所说句句属实。”
可父亲油盐不进,大娘子则像放弃指望父亲嘴里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一样,将明月扶了起来,怜爱地说:
“好孩子,这一路你吓坏了吧。这些疯话同我与老爷说说也就罢了,可万万不能对旁人乱说。你可知,八闽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萧家,我们断不能做如此腌臜事留人口舌,明白吗?”
萧明月还想说什么,萧老爷又把头埋回到了手中的书中,冲她摆了摆手撵她出去,不耐烦地说:
“你这么亲你那舅舅,就给他守个三年孝,别再拿这个名字吵我。”
大娘子则叹了口气,对萧明月说:
“我既已嫁与你父亲,如今,萧家才是我家。造化弄人,但这是瞩儿的命……就让他过去吧。”
萧明月无言,她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突然品出了大娘子声音中蕴含的一丝颤抖,慌忙冲父亲与大娘子重重行了大礼,走出门外,将那声憋闷的恸哭一并关在了房门之后。
四年如白驹过隙,时过境迁。兴华府的人换了几批,她也因缉私有功得以面圣,官家封了她个六品诰命,直道萧家虎父无犬子,自始至终,却无人发现她自白岛带回的“仙药”不过是一颗普通的鱼心罢了。
朱藤问她:
“你尝试了四年,纵使大梦一场,那皆大欢喜的结局都不曾存在。纵使存在,当你醒来,一切皆是一场空,你依然会回到这里。”
萧明月清楚,白岛已永远没有再回去的可能,那桥梁是她亲手烧断的。往事已成过眼云烟,她不过是在茜娘为她织的梦中裹足不前。若她无法自己从中走出去,就是朱藤焚再多的香、茜娘为她网再多的梦,她依旧夜不能寐,那段记忆仍然会在夜晚到访,折磨她的灵魂,直到她无数次惊醒。
可是红菱与刘瞩皆留于白岛,她又要如何才能独善其身?
可她还是谢过了朱藤,这场闹剧在她的梦中反复了四年,如今也该有个了断了。
朱藤虽是吃了鱼仙之心的付心人,可那颗悬壶济世的初心仍在,见萧明月放下了,他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临走前,他拍了拍萧明月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要长命百岁啊,萧大人。乌邱渔民给你塑了庙,如此乱世,你可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长命百岁这话萧明月已在梦中听朱藤说过太多次,塑庙一事倒是第一次听说,她白面涨做红脸,本以为朱藤是在拿她寻开心,转念一想,那群渔民没读过几本圣贤书,整日在海上漂着,也不太在乎什么礼教后果,脑子里还是最简单直白的逻辑,如今她离了湄洲看不住他们,那群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搞不好还真干得出来这种离谱的事。
可是百岁太长,她也只是一尊泥菩萨,连自己都渡不了,又如何渡得了众生?
她叹了口气,同朱藤念道:
“那群人又在胡闹……有空我得差人问个清楚,好好说说他们……这庙,还是得供些更值得的人。”
白岛的传说随着缉私一事一并落幕,失去客源的顺水客栈倒了又建,如今这里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都说天下太平、国库丰盈,但寻白岛、求鱼仙的人却不曾断过,甚至越来越多。每每看着他们虔诚地在码头张望的样子,萧明月都不禁扪心自问,自己当年一把火烧了白岛的船坞,究竟是对是错?
朽木易毁,却可再塑,但人的贪欲、人的无奈、人的苦难……贪怨痴嗔,七情六欲,终究不是那么容易消解的。
说书人拍了惊堂木,躬身向听众讨要赏钱。一部不知改了多少版本、融了多少故事的《龙女伏妖传》讲完了,茜娘问她:
“妮子,你说你们人类为什么都想成仙呢?”
不等萧明月回答,她又问:
“如今你看我,又是像妖像仙呢?”
同样的问题,时过境迁,问的人潇洒依旧,答的人心境却大大不同了。萧明月自包房处俯瞰楼下大堂讨赏的说书人,没有回答,却反问茜娘,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这故事倒是有几分熟悉,没想到传来传去,我竟成了龙女转世。”
她看向茜娘,把玩着手中的银子,随口问道:
“那你看我,又像人还是像仙呢?”
不等那洄游来人间玩乐的鱼仙回答,她便自楼上把那锭银子抛给了说书人,在对方千恩万谢中阔步离去,远远的,只听得茜娘那阴阳怪气的嘲笑声:
“就你那劳碌命,我还真没见过比你更像人的。”
转身之际,身后一阵喧嚣,顺着人群看去,窗外一艘船缓缓驶过,新郎官胸前佩花的新郎官和手擎团扇的新娘子正朝众人致意。客栈的人都喊恭喜,新人也跟着喊同喜。每每见到这般光景,萧明月总是忍不住要盯着新娘子的头面多看两眼。
她时常想,那根银钗就该买下送给红菱。
如今再无船往返于白岛,但偶尔也会有茜娘朱藤之流,有自己的门路能从白岛摸过来。关于仙药是否可以求得,白岛最终发生了什么,鱼仙究竟是仙是妖,众说纷纭,最终也没能有个定数。想来,鱼仙看人,也是如人看鱼仙一般,皆是异类。如此这般,她和茜娘的相处方式反倒新鲜。不论如何,朱藤不会再提供安魂香给她,茜娘也是最后一次替她织梦,而她究竟什么时候还能得空来顺水客栈转一转,那便更是遥遥无期之事了。
数月之前,八闽闹了场水灾,五哥力排众议赈灾有功,被提拔为了福建路知府,而她自然也不能一直窝在兴化这一隅之地了。世间污浊,唯我独醒很苦、很难。有五哥在,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做,淤泥之中,五哥要做闽人心中那片澄澈的海,那她便是水中倒影。许多事上不得台面,那便由她去做,这一做,就是四年。
她走的那日是个大好的晴天,昨夜刚下了雨,路上虽然有些湿滑,但空气透着一股令人舒爽的清凉。马车已经备好,她对着手中的事簿对了又对,确认该打点的、该敲打的、该做的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便上了车。来兴化时,她未曾带多少行李,走时也依旧是两手空空,看来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带回去的。
天既已亮,那便出发,谁知这马车刚走几步,就被人拦了下来。车夫欲言又止,萧明月下车看去,拦车的竟是湄洲的渔民。问他们要陈什么冤情,他们闭口不言,半晌,为首的人从怀里掏出一枚木匣,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枚明珠。
“你们这是做甚?”萧明月关了匣子想还回去,却被推了回来,渔民们说:
“这是造作局选剩下的,按律我们该交公处理,萧大人,收下吧。”
“胡闹,我已要离任,况且这珠子成色不错,你们拿来换税币——”萧明月见他们执拗,忍不住提高音量呵斥两句,谁知那伙渔民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定睛一看,街道两侧的商户、走卒、甚至是抱着孩子的农妇,都在静静地看向这里。
他们说:
“今年难得丰年,成色好的都被造作局选了去,如今你要走了,我们能送你最好的,便是这个了。”
萧明月无言地看着他们,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他们缓缓退至两侧,为车让出了一条路。萧明月怔怔地看着怀里的珠子,一时之间,清晨的街道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萧大人,珍重!”
而后,满街尽是此起彼伏的“珍重”与“一路顺风”。
萧明月捧着那枚木匣,不知怎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但她依旧不知道自己为谁而哭。
离了兴化,她所做的事依旧没有变化。父亲自她从白岛回来后不久,便辞了官告老还乡,和妻妾过上了隐居生活。几个孩子按部就班,各司其职,父亲虽不再管他们,但那如雷贯耳的教训时常在他们耳畔回响,让他们不敢忘本。萧明海是八闽的喉舌,萧明月就做他的耳目。她知道,她从未变过,依旧贪财、吝啬而且卑劣,她不似五哥,光是做一个好人,就足够她拼尽全力了。但偶尔她又想,究竟什么才是好人?
五哥是好人吗?父亲是好人吗?陈老爷是好人吗?
陈红菱和刘瞩,他们又是好人吗?
“不管是不是你的本意,一个体恤民情的官差,终究能比一个弑亲的罪人走得更高更远。”
但这条更高更远的路,究竟到哪里才是尽头?萧明月不敢想,那句话就像诅咒一样,始终萦绕在她耳边,逼迫着她继续前行。
又是一年上元节,街上的灯一串串亮了起来,看着无比热闹。难得能出门的小姐们带着女使或丫鬟,三三两两,或在摊前挑选花灯送给心上人,或在河边放灯寄托思念。萧明月慢慢地走在人群中,春寒料峭,饶是万家灯火,她依旧感觉有些凉意。看着过路人的笑容,听着他们吟诗作赋,猜灯谜、放花灯,她又想:
那我呢?
我是个好人吗?
我是个好“官”吗?
沉思之际,人群之中,她远远地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俏皮地冲她喊着:
“萧大人,别来无恙。”
烟花升起,在空中留下五颜六色的光。她回过头,在灯火阑珊处,陈红菱正打着扇,冲她甜甜地笑着。
她擦了擦眼角,如释重负一般,冲那人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嗯,别来无恙!”
大观四年,萧明月积劳成疾,病殁于福州。依生前遗嘱,万事从简,不得操办,然,仍有百姓结成长龙为其送灵,问之,皆湄洲人矣。兄妹共治成一段佳话,百姓感其贤德,愿为其立祠,以表追思。
靖康二年,金军南下,大厦将倾。虽兵不至八闽,然饿殍遍野,天下苦苛捐杂税久矣,民不聊生,怨气载道。
建炎元年,三司左使萧明海于临安不禄,萧家至此,呈中落之势。
建炎四年,范汝为于建瓯率众起义。高宗为筹赎金,借口发难,杀鸡取卵,萧家上下一律革职抄家,发配琼州。
绍兴元年,范汝为于建瓯自焚伏法,其手下鱼死网破,毁士大夫祠堂数间,以示不降决心,亦有私庙数座,焚于征缴。
咸淳九年,风雨飘摇,鱼仙传说重现于世,人道,若登得白船,便可往白岛成仙。后人寻其踪迹,偶得镇海一说,往事重提,拨云见日。
一说,萧家无女,明月娘子镇海伏妖一事乃后人杜撰。一说,明月娘子与萧明海原是一人,以讹传讹,便成了兄妹。亦有人说,明月娘子本是男儿郎,为祭鱼仙,扮做女相。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真是假,已无人知晓。
今我寻鱼仙而来,闻此传说,感世事无常,不禁潸然泪下。遂将众说网罗成册,谓之——
《观我潮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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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伪装带队教师的虚假面具粉碎破裂,明蓝色荧幕那头传来强忍着怒气的电子杂音,带着略微俏皮的口吻开始最终毕业考核选项陈述——
“多数人选择「绝望」的情况,生存组和院方接受处刑。生存组将遭到和凶手组同样的同化处罚,芸野名小校会继续磨练大家的杀人能力,完成无止境的‘自相残杀课题作业’,那之后大家都能再次回归社会。至于音济院那边,将接受绝望病弊大于利的结果,停止转才能儿的生产并停止净化系统的运作,同时按照内部合约,彻底销毁你们转才能出生证明。黑工厂被自己的“产品们”一手摧毁,可真是件绝望透顶的事情啊~”
“而多数人选择「希望」的情况,那么恭喜各位!将没有任何一方受到处罚,自相残杀的课题也将到此结束。大家将相亲相爱地一辈子永·远生活在这个校区。超小学级将永远不会消失,即使那些可爱的孩子已经离开我们,但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只要存在需求,就一定会有下一个大胃王、朗读者、黑医、拷问家、冒险家和音乐家,这么一想不是充满了希望吗~?”
顿时学生眼前桌上出现了「绝望」与「希望」的选项,也不知是否是方才那一阵骚乱。过了好一阵,你们猛地听到屏幕那边传来一阵哐哐的闷响,但一时难以分辨人声。霎时间,盯着仅有的两个选项,一部分人选择了冷静分析着各方利弊,面对结局各抒己见提出高声质疑。
而此时,你们察觉到卢西婭脸上带着一丝狐疑,径直走向处刑屏幕后方,随后嘎吱一声似乎什么铁门被打开了,从里面地爬出一个壮硕人影,正大口喘着气。众目睽睽之下方才出现在屏幕上方的耶格,正从屏幕后的地面暗门里一身尘土踉跄着步伐爬了出来:“呼…啊哈哈——各位早啊。已经开始了吗?毕业考核…。”他一脸呆愣地环视着眼前的学生们,开始接受目前裁判的进程。一时间毫无防备接过哈皮猛的一记膝击,捂着膝盖一边嗷嗷叫疼,同时从靴子里层掏出了一张折叠了好几层的纸张。
“Commander…不,此时称你为违约者更合适。为了配合你毫无人道的野心,为此牺牲的孩子们还不够多吗?”老师展示出隐藏文件的内容——按照音济院和芸野名小学内部协议,其中说明了需要按照本次冬令营的毕业考核,由此判断绝望症的应对手段的双方分歧,投票结果平等决定院方和校方的去留。“所以,还有一个选项呢?你当大列巴给吞了吗。”耶格笑眯眯没好气地瞪向屏幕那头转换为真容的芸野名校长——原·超小学级的指挥官,狩早十二露。
荧幕那头的她似乎用俄语咒骂了什么,一顿操作后增添了「现实」选项进行最后的说明:“多数人选择「现实」的情况,凶手组和校方接受处罚。我会按照协议,将出口水闸的开关交给存活组。无罪的你们将回归社会,至于毕业后有关转才能的信息请你们随意——曝光还是保留都属于你们的自由。校方会自首一切有关举办的自相残杀课题犯罪信息。所有罪行依法处理,当然也包括凶手的‘课题报告’,因校方对转才能儿的管理不当蹲监狱,音济院将不再受到管制处理。”
意识到需要从三个选项多数决择其一,一时间学生们的争辩声变得更加猛烈。一些人选择了承认过去,给自己的罪过画上句号,有人为了珍惜自己苟活的生命择选了逃避,还有人失去了继续支持生存的信念试图破罐破摔……就这样人们三三两两慎重地做好了决定。可面对凶手人数大于存活人数的残酷现状,一个绝望走向的结局仿佛已经成为既定。
“……总之,投票结果是出来了。”
狩早惨白的脸上充满了淡漠,她放空了双目,摆出一幅日本下班后的社畜挤电车望向月台的时刻表的神情,无力地抬眼看向屏幕上的最终投票结果。仿佛一根失去根基和倚靠的稻草,随意一阵狂风就能将她吹倒。
「希望」——1票
………
「绝望」——2票
………
「现实」——5票
终于,这所大雪纷飞的残酷冬令营在此落下了帷幕。随即学级裁判圆厅的中央缓缓升起了一个红色缎带包装的小礼盒,打开后展露出约定好的校园水闸开关——银色金属的底座上一个猩红色的扳手,和那个荧幕中女人制服的配色倒是有几分相像。同时在礼盒旁边放着一份字形雅致的通知书:
「值得开个香槟和彩礼庆祝不是么,那么恭喜各位成功从私立芸野名小学正式毕业,愿你们的将来风调雨顺、学业有成、幸福安康。
——私立芸野名小学校长 狩早十二露敬上。」
亲眼见证自己一手由军事基地改造的冬令营校园早已不存在枪林弹雨,也不再有孩童们的笑声回荡,狩早拾起一份陈年的旧报纸以及学生的“课题作业”,将这个严冬发生一切的一切封入厚实的牛皮档案袋中。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出祈愿塔大门,纷纷再次注意到到塔侧面的石壁古老碑文:
献上爱与誓言,
缅怀被夺走的牵挂与喜悦,现却被全世界谴责,
真正的希望终将暴露在阳光之下,
绝不会让你们的牺牲白费。
可爱的人们啊,
请安息吧。
逝者不会复生,这是再简单易懂不过的科学道理。但对人生度过仅仅短暂十年的你们,缅怀过去感伤痛苦不足以成为全部,未来还有很多可期的惊喜以及无限大的梦想在等待着你们。
最终耶格教师带领你们一齐来到了高耸城墙的水闸前,开启了厚重双重闸门,正如那个女人所云,这就是最真实的墙外世界——辽阔无垠的北境丘陵以及细长的自然河流,河流上方漂浮着一艘小小的军用船只,载着一丝铁锈味和你们五味陈杂的心绪顺着一江清澈的春水漂向未知的远方。
【True end:直面现实】达成。
“从日出到日落/从相遇到别离/到底世人最终要走向哪里”
“对最爱的你/伸出指尖轻触/明明活着却感觉不到气息”
“再次梦见/梦见了你/心底仅仅残存着一丝回忆/轻轻念着/你的名字/可就连这声音也即将停息”
——《Re:REMEMBER》
①
“忘掉一切,回到你们的世界里吧。”两名意志的声音渐渐变得虚无,最终连同本体一起消逝在空气中。
“我不要!!!!”海蒂几乎是吼了出来,大颗大颗的泪珠随着脸颊疯狂地流下,“我不要跟你们说再见!!什么回到现实、忘掉一切,我才不要!!!!”
“海蒂!”艾蓝从背后抱住了海蒂,用手拭去她的泪水,表情也有些伤感,“别任性。”
“可、可是……”海蒂哭得更凶了,“大、大家……我……队长说他不会走的……我还没给他做最拿手的东西,我还没和索尔学做橘子饼,还没和萝琳娜去买衣服……我、我还想听埃里克唱歌和讲黄段子,我还想吃Tiramisu带来的蛋糕,法尔多说的东西我都听不懂可我还是想听……我还答应君烟麟帮他牵
红线的……我不想离开艾蓝你……我不想离开你们……我喜欢你们啊。”
“蠢!”艾蓝弹了下海蒂的额头,“你认为你会离开我们?”
“诶?”
“再见,不是再也不见,而是为了下次更好的重逢呀。”
突然一道强烈的白光,吞没了众人,吞没了整个「空想神域」。
②
路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明知自己吹不了空调还硬开,要不是碰巧来可怎么办啊?”路君坐在路语身旁,叹了口气,并没有发现路语已经醒了。
“路……君?”路语感觉头晕晕的,又有点痛,“你怎么……”
“你姐夫领导召唤他回来干点事,顺便来看你咯。”
“……”路语觉得这情景有点熟悉,好像自己经历过一遍似的,可他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路君说过相同的话,而且……
“姐。”
“啊?”路君楞了一下,平时路语都是直呼她的名字,很少会听见那么亲昵的叫法了。不过路君心里清楚,当路语这么称呼她时,肯定出了什么事。
“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很正常……”路君本想转过头笑着安慰路语,但她一转过头,就碰上了路语迷茫的眼神,而且路语还破天荒地,流下了眼泪。
“小语?!”路君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慌忙用手去擦路语的眼泪,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弟弟这副模样了,心里不免有些心疼,“怎么了?”
“姐……我好像忘了重要的事……”路语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此时的他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小孩。
“乖、乖,咱不哭,姐姐帮你一起想。”路君一把把路语揽入怀中,抚摸着他的头让他平静下来,不知怎么的看着弟弟这样自己的眼眶也跟着湿润了,“你这样姐姐也……”
“姐,我、我好像忘了好多人,好多事……”路语也放手抱紧路君,失声痛哭起来,“我也不知为何很想哭……心里空空的,我谁也不记得了……”
路君默默听着路语的哽咽,不说话。
“而、而且,有一个我很在意的人,我想不起他的名字,想不起来他的样子……”路语把头埋入路君的怀里,声音渐渐变小“我好像很喜欢他……但、但他是谁我根本想不起来……”
路君还是不说话,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
客厅里,弥漫着绝望悲哀的气息。
约摸过了五分钟,路语的哭声慢慢地停了下来。
“姐……”路语声音还是有点颤抖,“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喜欢的人都记不住……”
“没用你个头,你能记得你喜欢他已经很不错了。”路君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笑着说,“虽然姐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姐姐还是要告诉你一些老掉牙的话。世界如此之大,你能和你喜欢的人相遇、相识、相知,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而现在你们相离,也是那不知死活的老天爷给你们的考验。姐姐一直相
信着,再见,不是再也不见,而是为了下次更好的重逢。”
“重逢……”路语喃喃地重复着。
有什么人也说过这句话吗?
③路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路语已经躺在她的大腿上睡着了,他的眼圈还微微泛红。刚刚路君的丈夫打电话过来,说还要在这停留几天,这样也好,路君
也想多多陪陪弟弟,对于他这个样子自己还是放不下心。
路君轻叹了口气,自己上衣已被路语的泪水浸湿了大半。
她也许知道路语口中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
大街上缓缓流淌着王菲的歌声,与繁华的街道格格不入。但单单听着那空灵的声音,心里边徒生出的忧伤。
“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走远。”
-Fin-
※完结撒花。
※赶着末班车,看见没有企划标签好心塞
※儿子哭,我也有点想哭【你
※虽然我很逗你们可能不喜欢我但我还是想和海蒂妹子一样喊一句“我喜欢你们啊!”_(:з」∠)_第一次参加企划能遇见你们是我的福气吧^p^
※我不想虐儿子所以小0你就是死老子也要把你骨灰挖出来!【不
※开头是份安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