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聞笛落夢中
昨夜闻笛落梦中,去也匆匆,寻也无踪。
楼外华灯应幢幢,旧瓶新装,对影成双。
城南有双儿,五岁入朱门。
钟礼模模糊糊地觉着有人牵着自己在往前走,转头看时却发现那人太高大,脖子仰疼了也见不着他的脸。钟礼叫了那人一声,那人也只是点了点头。
“等你们长大了,就不用仰头看人了。”
那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两个孩子却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从衣物到五官都分毫不差。从孩子的高度只能看到那人的佩剑,那把剑好好地装在鞘里,又狭又直,泛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光芒。剑的主人也像剑,也是又狭又直的,一脸难相的男人牵着他们,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这世上毕竟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男人不知走了多久,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回廊是雷家本堂的回廊,房间是大当家的房间。两个孩子对望了一眼,他们都听得出那声音是霹雳堂的徐长老。
“两个都是一般的机灵懂事,可悟性这玩意儿毕竟是天给的,求也求不来,甩也甩不掉。就算他们一般的潜心习武,有希望能成一代高手的也只得那一个。依我看,着另一个跟着堂内的行家学习经商之道,将来富甲一方,也不算丢了钟小姐的脸。”
房里有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是霹雳堂的大当家雷掣。
跟着又有一个人咳了两声,这人的声音却不像雷掣那么沉,那么重,倒像是对徐长老说的那些都无甚关心一般。
“你要说机灵,那可就说对了。你是不知道,前几天礼儿到我房里玩,我出去再进来,他已经乖乖坐着在玩我的火药了,乐儿就更加了不起,他拿着我画的图纸啊……”
“四……四当家,这些东西让小孩儿乱碰不太好吧!?”
房里的人像是起了小小的争执,两个孩子垂下眼睑不约而同地拉了拉那人的衣袖。那人一句话不说,便牵着他们慢慢又走远了。
“你的剑是好剑么?”
一个孩子突然这样问他。
“白浪是我的爱剑。”
那人答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孩子却也没有追究。
“真好啊。你是在哪里得来的?我也想要一把好的兵器。”
“归剑门里有不少铸造兵器的名家,你若想要的话,我就帮你问问。”
“真的吗?”
那两个孩子放开了男人的手,肩并着肩仰头看他,两双眼睛里都闪着奇妙的光芒。
“那我要一把刀。”
十二执斧钺,十二修百草。
正午的太阳烤得路上的黄沙都像是冒出了一阵阵的烟,人烟稀少的荒道上没有几棵树,却有不少影子。十数个手执兵器的男人正围成圈朝一辆运货马车慢慢接近,拉车的马已经被解了下来,马车上只有一个男人和两个十二岁的少年,奇的是那两个少年相貌生得一模一样,神态气质却大不相同。
“子岐,你骑马回去通报大当家,叫他派人过来接货。”
看上去老成稳重些的少年一动不动地盯着慢慢靠近的强盗们这样说,稚气未脱的声音里还有些颤抖。那中年男人同样紧盯着不速之客们,只用右手轻拍了拍马背。
“季离说得对,你年纪虽小,功夫却已颇高,你从西南角冲出去,那里守备最弱,三五个贼人轻易拦不住你。”
那看起来机灵活泼些的少年逡巡一瞬,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我马上就回!武叔,季离就拜托您照顾了。”
最后一字的话音还未落地,说话的人已经翻身上马朝包围圈的西南角疾射而出。也许是他势头太急,那些强盗竟一个个都退了一步,像是给他让开一条道。骑马的少年去得极快,到他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他都没有再回头一次。
自然也就看不到雷武的刀已经抵在了留下的那个少年颈上。
“季离,你虽然武艺不高,却很聪明。只是你运气不太好,你不该轻易相信人的。”
雷武本来不是个话多的人,但人太紧张或太高兴时都容易管不住嘴。
“我没什么才能,但毕竟给雷家卖命大半辈子,这些是我应得的。季离,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别人认不出你们,我认得出。你的那些鬼主意对我没有用。”
雷武越说越快,声音里逐渐带上了笑。那些强盗——现在该说是他的那些手下——也稀稀落落地跟着他笑了起来。雷武的笑声很快停了,他发现那个叫做季离的少年也在抖着肩膀笑。
“我们让你认,你才认得出来。雷家让你活着,你才能活到现在。”
那少年还在笑,像是他眼里看见的,心里想着的,都是这世上最快活也没有的事情。雷武却已笑不出了。
雷武直勾勾地瞪着那少年从货物顶上拖下来一个比他自己还高些的布包,慢条斯理层层解开,精钢的寒光从旧布底下若隐若现。
“您不该轻易相信人的,我才是钟子岐。”
钟礼早就下了马,盘坐在土路边摊开几个小包,一心一意地调着些什么。曾几何时的那人就站在他身边看他调药,仍是那把又狭又直的长剑,仍是那身素衣青袍。
“武功再高的人也会受伤,所以我就去学药理。”
钟礼也不管那人有问没问,只是头也不抬地淡淡说了一句,就将调好的药粉装进小罐里站了起来。青衣人看着钟礼悠然上了马,往回行得几步,忽然又转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
“托你做的刀,做好了没有?”
十八广交游,十八通商贾。
雷威总是青楼花街里最受欢迎的那一类人。年轻俊秀,豪门之后,出手阔绰,既通音律书画又会猜酒扯笑,也不会与某个人过分纠缠。他请客吃饭总爱设在花街,客人和花街的人都总会给他几分面子的。只有跟钟乐吃饭喝酒的时候,他不太爱去花街。
雷威受欢迎,钟乐却比他更受欢迎。钟乐像是跟一块石头也能做朋友,他能让人人都觉得遇上自己就是钟乐这一天最快活的事情。雷威不愿意跟钟乐去花街,钟乐却是最爱跟他去那些地方的,两人在街上走走停停,不时遇到跟两人打招呼的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见着了合眼缘的酒肆就进去喝一杯再出来,行过三四间的时候,听见酒楼的掌柜在门前陪着笑谢客。
“真是对不住,今儿钟四爷已经把这二楼全包了,这位爷不如还是另择个日子……”
钟乐和雷威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钟四爷,你也是钟四爷,楼上那位钟四爷往家里带银子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往你嘴里带酒啊,威哥。”
楼上正是一片觥筹交错,华光之中的钟礼并听不到有两个人正在楼下说他的长短。钟乐跟雷威在街口分了手,回身就见到了那个人。那人正板着脸将他的剑入回鞘中,钟乐却像是见到多年的好友一样,笑嘻嘻地走上前去一把揽过了他的肩膀。
“嗯,是你啊!我记得你,你怎么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你才见过我几次,说不定你刚好都碰上我不开心的时候。”
那人盯着他认认真真地这样说,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说笑。
“说不定我也不过是你做的一个梦。”
他不像是在说笑,但钟乐还是放声笑了起来。
“你真有趣。今天没空招呼你,改天一起喝酒吧!别忘了托你找的那把刀。”
“……就快完成了。你要去哪里?”
“挡酒。”
秀气的青年朝他眨了眨眼,随手指向刚才走过的那座酒楼。
“两个人一起走回去,总比一个拖着另一个回去好吧?”
龄二十二,习刀术。
钟礼给自己斟上小半盏酒,细细品着喝了,背后传来一个轻而稳的脚步声。很少有人能这么接近他背后,但他一点也提不起回身攻击的念头,不知怎么的,他就是觉得这人不会对自己有威胁。
“你来得不巧,我没准备多的酒杯。”
“也不用。那把刀找到了,我只是来送给你。”
他站起身来回头去看那人,现在他的视线已经足够高,不必再仰起头来才能看见那人的脸了。那人手里掂着一柄刀,刀身色泽沉郁,造型古朴,像是有了些年头。钟礼淡淡道了声谢,伸手去接,手却扑了个空,他看着那人手里的刀,不知怎么的突然有股淹没全身的疲惫感。
“是了,我都忘记问你了。报酬要什么?钱还是物?”
“都用不着。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那人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刀,跟着视线又落到了那把叫白浪的剑上。
“那时候问我要刀的,究竟是哪一个?”
“……!!”
钟礼猛然惊起,才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手边自然没有什么古刀,那个青袍素衣的剑客即使在梦里也不认得曾经在哪里见过,醒时自然更记不起何时何地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钟礼摇着头下得床来,顺手拿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早已冷了,但他一仰头一饮而尽,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听起来既陌生又困惑。
“什么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