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奇谭9 关键词:河流、西瓜、簪子
最初想写的是一个人在河边洗西瓜被簪子扎了手然后DEAD END的故事。
然后又想写一个人在河边洗西瓜被簪子扎了手然而却成功存活的故事。
综上所述就成了一群人在河边洗西瓜被簪子扎了手然后有人DEAD END有人幸存的故事。
总之都是没什么趣味的故事【。
在曦儿的故事里的每个配角都有自己做主角的故事。这是关于一只"山鬼"(见《望月记》、《浴火记》中的祸神),遇见曦儿之前的故事。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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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午后,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一支约莫十人的商旅在归途中迷失了方向,不知在人迹罕至的荒郊古道上跋涉了数日,补给告罄,无不是饥渴难耐。正抱怨着怎么还望不见大道,为首的玉石商人老财从闷热如蒸笼的轿子里掀开轿帘,探出个满面油光的大脑袋,忽然远远瞥见一抹鲜嫩的绿意。众人顿时精神一振,疾步行去。行了不到十里,果然眼前出现一片蓊蓊郁郁的小树林。树木品种繁杂,但胜在绿意盎然,叫人看着直觉神清气爽。树林入口处斜躺着一个瓜农模样的邋遢老汉,一顶破草帽盖住脸面打着盹。扁担挑子之类的胡乱扔在身旁,两边的胳膊肘却里宝贝似着各夹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油光水亮,青翠欲滴,叫这群又疲又渴的汉子们见了,无一不满口生津、垂涎三尺。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把十六骨的折扇从轿帘里伸出,重重地叩在轿边一个青年剃得干干净净的脑门上--
"你,石头!哈喇子都掉地上了!还不快滚去问问那老骨头西瓜什么价钱!"
被唤作"石头"的瘦削青年回神,也不顾脑门上刚刚鼓起的大包,被同伴们连推带搡,忙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去。正当他纠结着不知该如何妥帖地将瓜农唤醒时,老瓜农像是被这嘈杂之声惊醒了一般,睁开了双眼。石头忙恭敬地伏在老农身前,诚惶诚恐地问:"老人家,敢问您这西瓜卖什么价钱?"
然而老农对清梦被扰似乎相当窝火,身子躺在地上一寸也没动弹,只扯起破锣嗓子怒吼道:"一百两黄金,爱买不买!"
老农其貌不扬,这一声却恐是灌注了丹田之力,连几丈外的商旅同伴们都全听在了耳里。雁过拔毛的老财对这瓜农突破天际的狮子大开口自然是大为光火,跳下轿子就开始回骂。白胖的手中,挥舞的折扇仿佛猎猎飘舞的战旗。满身的横肉都随着这面旗帜的摆动而不住愤怒地震颤。
"好个老不死的睁眼瞎!也不瞧瞧老子是谁!从来只有我老财雁过拔毛,还没有哪个竟敢同我漫天要价!给我上!敲碎他的狗头!"
原来这不是支普通的商队。因是玉石商人的队伍,除凿玉的雇工之外,还雇请了三名打手护卫。而这趟生意显然难以差强人意,财主本来肚子里火气就不小,索性把这一肚子气都撒在这卖瓜的老倒霉鬼身上。
见打手们目露凶光,心知将要发生什么的石头忙劝老爷息怒,然后又飞似的跑去老农面前,偷偷摸摸地把身上仅有的钱全抖出来,塞给他,要拉他起来,又急急劝道:"老人家,扰您清梦实在抱歉,恕小人直言,您这西瓜便是金瓜银瓜,也断然不值百两黄金。您若为争一时之气丢了性命,岂不因小失大?这是我全部家当,您姑且将就着将这瓜卖与我,可好?"
老农慢慢从地上爬起,睥睨着老财一行人,冷哼道:"我这瓜虽不是金瓜银瓜,却比金瓜银瓜强似不下万倍,黄金百两可便宜了你们!也罢,我看你这后生还略知礼节,便便宜些将此瓜卖个人情与你吧!"
说着丢下西瓜,将碎银毫不客气地悉数扫入囊中。石头抱起西瓜,想一想又问:"多谢老人家。却不知此处离官道还有几里路?"
老农摇首道:"远!远!远!难!难!难!还需穿过这林子便是。"
言语间挑起担子跟一阵风似的,走进林子消失了踪影。
石头抱着两个大西瓜回来。众人皆在讥笑这卖瓜老儿说话好生颠三倒四,这林子一眼便望到边际,想来不过一时半刻便能穿越,既如此,又怎说路远难至?必是存心作弄我等。皆不以为意。老财却见石头抱回的西瓜上满是泥泞,臭不可闻,便率众入树林,闻水声,寻溪流河水,欲洗去瓜上泥泞再大快朵颐。
然而,洗瓜的雇工阿三正大力搓洗着瓜皮上的泥土,却不料被河中尖利的石子划破了手背。阿三骂骂咧咧地从水中捞起粗糙如树皮的双手,定睛一看,才发现肇事者不是石子,而是赫然一枝斜刺在河滩上的碧玉簪。
小河清如明镜,两岸绿树成荫倒映水中,簪子通体凝碧,插在河沙里宛如枝条袅娜的倒影,也难怪他没认清。然便是之于古玩玉器一窍不通,这簪子的价值不菲亦是一目了然。更遑论这群以凿玉、识玉为生的人,阿三顿生邪念,想偷偷将宝簪据为己有。
念此,阿三早已将手背上的伤口抛到了九霄云外,仍装作洗瓜,却抻开十指就来偷偷摸摸地捡河里的玉簪。不料这玉簪看似不过浅浅地斜插在松散的泥土里,仿佛一股涓涓细流就足以将它从河川上卷得无影无踪,阿三这壮汉一拨,玉簪岿然不动,阿三自己却是人仰马翻地跌了个大跟头。这一下便惊扰了众人,大家都来围观,农夫见玉簪之事无法隐瞒,只好故作刚刚发现至宝,要献与老财之状。老财不信这浅浅小河中会有至宝,亲自来看,不禁两眼放光,亲自来拨簪。然而不仅老财、阿三拨不出,众人争先恐后皆拨不动簪子分毫。众人议论纷纷,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不合时宜地殷勤道:"大伙儿拨累了,便来吃口西瓜吧!"
众人循声望去,见石头捧着切好的西瓜兴冲冲地走来,才发现原来石头方才一直远远在一旁为众人切分那被人遗忘的西瓜,对宝簪之事置若罔闻。老财见状,不禁又心头火起,一个大耳光飞过去,打得石头眼冒金星,手里的西瓜全掉在地上。
"蠢货!还吃什么西瓜!滚过来!"
说着旁边的一众人都心领神会地扯着石头去拨玉簪。石头也不敢大意。只见他煞有介事地往两手吐了口唾沫,像是铆足了吃奶的劲儿要将玉簪拨出来。谁知轻轻一拨,玉簪就脱落而出,石头便连人带簪地在泥地上滚了好几圈。
"老爷……"
石头也不知自己怎就拨出了这蹊跷的簪子,正想将它拿给老财,却见众人皆满目凶光,一涌而上,哄抢起来。原来,一见到这宝贝的时候,众人便纷纷暗生邪念,盘算着如何将之巧取豪夺。好容易石头才在众人混乱的拳打脚踢中连滚带爬逃了出来,才望见河上玉簪原本所在之处,淤泥一寸寸地松动,褐色的泥土下露出一点红,一点白,和几丝乌黑的细丝……
妈呀!
终于领悟到那玉簪究竟根深蒂固地扎根于何物之上,石头心头一寒,忙大呼"快逃"。然众人皆利令智昏,有谁理睬?树林中旋即阴风四起,乌云蔽日,河上腾起一股黑气,近前才知是黑色蝶群,滚滚而来,众人皆四散逃窜,却不多时都在哀号声中化作滩滩肉泥血水,除了……
摔碎的西瓜无辜地趴在树下,连同垂落河面的枝条,一同倒映成河流中的风景。清可鉴人的河水潺潺淌过,不一会儿便将散乱的流沙抚平。湖面归于宁静,只是不见了那一枝碧玉簪依旧斜斜地插在河边,宛如一痕翠色的倒影。在哪里呢?
一名瘦削青年颤抖着从一棵老树下膝行而出,震颤不已的双手正紧握着那枝玉簪。目睹了方才的一切惨状,石头两腿发软,却仍坚持着自己一步步拖回河边。河里已经找不见女子支离破碎的的脸庞,石头仍坚持将簪子郑重地平放回河沙中,又对着河水叩了几个头,忍不住涕泪横流。
"老爷。小的果然不该跟着您。您虽然命硬,但还是硬不过小的。小的对不起您。可您也是财迷心窍,竟然连人姑娘家的遗物都不放过,怪不得人家姑娘在天之灵生气。"
"可怜这西瓜着实好吃,您最后居然没吃到。愿您九泉之下还能尝尝这西瓜的味道。"
石头哭着将簪子、和其他人化作的肉泥都尽力掩埋之后,最终失魂落魄地独自走出了树林。殊不知身后的树林里,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蝶群再度在河床上聚集,隐约汇成一个女子千疮百孔的身影。
"呵呵呵,不生不死地被水冲了那么久,我终于又醒过来了。"
树林中女声吃吃地笑。但转瞬又变得悲伤惶恐。
"不……是谁……为何要让我醒来呢……"
不能。不能出去。如果离开这片树林,一定又会……
梦魇一般的心念萦绕在脑海,步子却已身不由己地飘浮起来,仿佛被疾风劲吹,仿佛被无形的手掌拉扯,越飘越快。
结束了。
不人不鬼的女子在心中悲泣。然而她错了。没有结束。这只是故事的开端。
-FIN-
ATTENTION:
一不小心又好久没有填坑了……难怪我的坑总是填不完【揍
这次填了一点和七皇子的互动。(太久不动笔文力又创新低求看官们多多担当【喂你)没错就是周奇谭《花客》里那个被卖到溟山成为了种花农的皇子。虽然这篇还没有写完,不过确实皇子的结局就是那篇里的那个样子没跑了也没打算跑啦233【你
总之,这是发生在那之前,皇子还在皇宫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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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深秋时节,天寒露重。无月的朔夜,夜色苍莽,浓云密布,连一星半点的星光也不见。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却有一痕单薄的鸦青色身影,于布满青苔的城墙之下,踏着细碎的步子掠过潮湿的石板路,无影无迹,无声无息,留下一径朦胧的凄迷。晚风来疾,撩起那“鸦青”额上过长的青丝,露出女子清丽的眉眼,同眉眼之上怵目惊心的疤痕。手中明明没有半点灯光烛火,这女子的步履却毫不迟疑,不过须臾便同暗夜溶为一体。然丈许外,却有一抹白影,亦步亦趋,不即不离。如此在荒郊野岭中行了数十千里,终于,鸦青色女子的脚步,在一个山坡上,一块残损的石碑前停下。
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早已磨平了碑上镌刻的字迹,不知其为何物。然女子解开身上的包袱,拿出祭奠的冥纸、香火之类的东西,才让人意识到,这竟是一座墓碑。
看面相,这女子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而从墓碑风化的程度来看,葬在此处的人,少说也已仙逝了百年光阴。女子与长眠于此的逝者,按说应当是风马牛不相及,可见她扫墓时的细致入微,涕零时的肝肠寸断,却又像与逝者是至亲至爱似的。
洒扫毕,女子忽然发出一声轻叹。这轻叹,却是与祭奠无关。她整理仪容,向着黑暗中没有由来地忽然道了一句:“这位小兄弟,你尾随了我三日,不知究竟有何指教?”
见形迹暴露,隐匿在树影里的那抹灰白身影也不以为意,闻言,便堂堂正正地从斑驳的树影中现出身形。不过十四、五岁少年的身量与面相。雪青的长衫,外罩一件毛绒衣领的月白色大麾,连同眉间一点朱砂,腰间一块双鱼佩,俨然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然而,少年宛如月光的银色长发,同那双琥珀色的明眸,却分明揭示了他非人的身份。
不过,即便是在她零碎的记忆中,会追寻她有足迹而来的,不是满口仁义道德的术士便是居心叵测的妖异,又何曾有过例外呢?
少年从树影中踱到女子身畔,抱着双臂立在墓前,淡淡地念出碑上已经不可能再看得见的字——“爱夫陆嘉石之墓”。
不知是慨叹还是嘲讽。女子脸色微变。
少年又道:“肉体早已腐烂成泥,三魂六魄也不知轮回了几遭,此刻在与怎样的女子相依相偎,姐姐不去寻他转世,却年年来祭拜这早已化为尘土的破皮囊,究竟是一片痴心,还是仅仅心有歉疚呢?”
“你……”
闻言,女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问道:“你是谁?”
少年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向女子作了一揖,道:“人道‘贵人多忘’。不想魑魅魍魉亦不能免俗。姐姐对小弟可有救命之恩,如今却不记得了?”
若说为何没有像往常一样将跟踪者甩脱,或许是因为对方身上语焉不详的似曾相识之感吧。感觉让人有些怜惜,又有些让愤恨,却又一时回忆不起。然而……
“救命之恩?”
女子闻言,眸子里便凭空升腾起几分怒火,冷然道:“小家伙,我看你也不像是轻薄之辈,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特意拿这天大的诳语来消遣我?”
语罢便要拂袖而去。少年见女子要走,也不追赶,只笑着摇首道:“岂敢?想来如我这般无名宵小,自然是不会被姐姐放在心上。不过,要说起我的旧主,姐姐无论如何都不会不记得吧?”
闻言,女子回首,只见少年看似闲庭信步的足迹,印在这片乱坟岗上,竟恰是一个“王”字。女子顿时脸色大变,二话不说提起水袖,无数散发着黑气的蝴蝶,气势汹汹地向少年扑面而来。不料少年竟不闪躲。他清啸一声,迎着蝶群纵身一跃。
——飞蛾扑火。
女子心中闪现过这四个字。然而真正的飞蛾却似乎不是少年。只见黑压压的黑蝶只是触到他的衣袖,就像火中的飞蛾那样化作一团黑气,钻入地底。
失去黑蝶的阻挡,少年的指爪直取女子的颈项。女子大惊,却未失分寸。心下念动真言,躯体便化作黑色的蝶群,四散开来。少年扑了个空。见纷飞的黑气于十丈外凝聚成人形,额角的汗珠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正是那身着鸦青长袍的女子。
“不会错了。能散发出这样冲天的凶煞之气,除了上古四凶,恐怕也只有你了吧。”
少年说着,微微抿起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女子打量着少年,眼神变得锐利,心念电转。
“我记起你了。你可是五百年前王家地牢里的那头异兽?”
女子冷笑道:“生来便只能藏污纳垢的脏东西,光是想起名字就让我恶心。当年姓王的将你巧取豪夺,其子孙又将你囚禁百年,如今你竟认贼作主,真是可笑。只可惜今日要与尔等小儿拼命。”
闻言,少年亦回以冷笑,道:“姓王的那混帐害白老爹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就是将他扬灰锉骨也难解心头之恨,又岂会认他作主!他家后辈也净是些唯利是图、脑满肠肥的渣滓,是死是活也与我无关。然你可还记得当年在王家为奴、无故病夭的幼子?你敢说,此儿夭折,不是你的业造!”
女子本不以为然,闻此,却像记起什么似的,忽然失了锐气。她望着那残损的墓碑,将脑海中破碎的往事渐渐拼凑完整。
半晌,女子长叹道:“当年姓王的害我亲夫,我便失了心智,一心只想为夫报仇。直到百年前王家倾覆,我才渐渐灵台清明。但已不知连累了多少无辜,虽是悔不当初,然错已铸成,于事无补。也罢,是天道轮回,我当遭此天谴。也好。小家伙,今日你便杀了我罢!我自知此身之罪孽罄竹难书,然我也只有这一个赎罪之法了……不过,我曾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你所言的那位幼子此世轮回之所,便告诉你罢!你若有心,报仇之后,也可去探望他。”
于是便将那孩童的转世轮回之所一一同少年道来,而后心灰意冷道:“你动手吧。”
“动什么手?”
不料少年却反问。
“你……事到如今你还要消遣我么?”
女子有些恼怒,却又道:“你不是要取我性命,报我害死了那孩童之仇么?”
“呵。”
闻言,少年却笑了。
“我是要找你算帐。可我几时说要取你性命了?”
“可是,杀人偿命……”
“是天经地义?”
少年打断女子的语笑道:“姐姐,你学人类的样子生活未免走火入魔了吧。就算是,那也是人类的条条框框。我又不是人类,又何需为它所困?何况,你虽害了那孩子,却也救过我一命。我若杀你,岂不是恩将仇报?孱弱渺小如人类,生老病死皆为寻常。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你虽为祸神,却也有神灵之名。我又何需为那已死之人的一饭之恩,白白背负弑神之罪?”
看少年开朗的笑颜,像是当真对种种前尘往事不以为意,祸神不禁恍然道:“原来如此。与其让我一死解脱,不如让我继续不老不死地存在于这世上,永远背负着罪恶、骂名和良心的谴责,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么……”
闻言,少年流光溢彩的金眸刹那间似乎掠过一丝凄然,但转瞬便被笑容所覆盖,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姐姐不要胡妄揣测。小弟绝无此意。姐姐身为祸神,身不由己。若论为害人间,我也难辞其咎,哪有资格对姐姐指指点点?”
少年点到即止,话锋一转道:“倒是姐姐告知我彼小儿如今所在,多谢了。”
语罢便要纵身离去,女子忙扯住少年衣袖道:“要知前生后世,已非一人。任谁都有命定之劫。你……当真要护他?何况彼处必有高强术士,道行不在那姓王的之下。你虽异兽,却尚年幼,只怕不是老奸巨滑、不择手段之流的对手……”
面对祸神好心相劝,少年只笑而不语,将目光投向对方身后。祸神不解,顺着少年的目光回首,方知不知不觉中长夜将尽,丈夫那半截墓碑旁,原本已芳草萋萋。再回首,东方露出鱼肚白,异兽少年早无影踪。
(二)
是日,正值中秋佳节。普天之下,万家灯火,阖家欢聚。北国映雸,宫墙之内,也少不得摆宴、搭戏,共享一场天伦之乐。此时距离开宴时辰尚早,冷清的别苑中,年轻的宫娥一边麻利地服侍着皇子更衣,一边又像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
“七殿下,平日里别个殿下仗着七殿下母后仙去得早,无人撑持,总将七殿下当作透明人似的。今儿个中秋佳节,少不得吟诗作对,鸣丝竹、奏管弦,七殿下正好使出看家本领来,在陛下尊前一鸣惊人,叫其他主子再不敢将我家主子看扁!”
七皇子笑而不语,只唯唯着敷衍而已。不巧小丫鬟的这番言论恰好被进门的老黄门听在耳中,便怒咤道:“珠儿,你这丫头片子,见识浅薄,又在胡言妄语,该掌嘴!此家国大计,岂容你我置喙?还不快伺候了七殿下更衣,早些去御花园候着陛下尊驾!”
七皇子平日对待下人甚是宽厚,小丫头知道在这里只有他才是自己的救星,便努努嘴,作楚楚可怜状,口中唤着“七殿下”,一扬首——
哪还有七殿下的影儿?
在宫里手忙脚乱地找了一阵,一看时辰,小丫头不禁急得要哭鼻子。
“这中秋佳筵不过一时三刻了,七殿下又不知所踪,这可如何是好呀?”
陈大人便道:“哭哭哭!现在知道急了!刚才怎么不看好人!事到如今,还能怎样?一面预备着禀报万岁爷说七殿下报恙,无法赴会,然后接着找人呗!”
于是,宫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一时间倾巢而出,一同寻那七皇子去。
——顺带一提,这便是这座冷宫中的日常。
(三)
清冷的别苑中,一株株木樨由于无人修剪,生长得盘枝错节,然而,尽管寂寞如斯,却也在这一轮冷月之下,旁若无人地盛开。幽幽的冷香,说不上香飘十里,却也宛如炊烟,袅袅地攀上黛色的屋脊,与悬在屋檐上的那只青葫芦里的漫溢出的清冽酒香,水乳交融。细碎的花瓣却是丝丝缕缕地洒落到屋后的池塘里,微波粼粼,打碎了一池的月光。屋顶上,一袭锦袍的少年郎便沐浴着这一身芬芳,端一枝玉笛,在唇边吹了一曲又一曲。这便是那正在不知去向的七皇子了。如此数曲毕,谪仙似的少年终于放下笛子,提起脚边的酒葫芦,一仰头,一饮而尽,便有些不胜酒力,生了几分醉意,连赞三声“好酒”,却又蓦然一声长叹,道:“只可惜有此良辰美景,却无知音共赏。”
正喃喃自语,恍然间就见到一个月白的身影,披着满身清洌的月色,翩然而至。七皇子看得痴了。不自意脱口道:“值此良辰,可是嫦娥仙子赏光驾到?”
刚一出口,忽而自嘲般地轻叹道:“冷宫如斯,又怎会有仙子垂怜?一定是我醉了罢,竟产生幻象了。”
“仙子”越走越近,伸手揪住皇子衣襟,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提到跟前。
“仙子?”
皇子见对方笑得暗藏杀机,不解,正要出声询问,忽然仙子一伸手,自己便整个人沿着屋檐滚下去,扑通一声,跌进了屋后的池塘。
七八月份的北国,秋水已然凛泠如霜。可怜的皇子从池水里探出头来,牙齿直打架得差不多要从牙床上掉下来。
“仙、仙子为何……”
然,一语未毕——
“还未清醒啊。”
“仙子”轻笑戏谑,伸手又将皇子的脑袋按进了水中!
是……刺客?
纵是与世无争,却还是免不了要死于非命么……
皇子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在本只没过脖子的冰冷的池水中失去意识。黑暗中,一丝微光,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黑暗深处传来野兽的低鸣,他怕极了。却又身不由己地只能涉险而去。他战战兢兢,手上端的碟子几乎要掉下来。
别、别吃我……
他心里默念。对方蜷在笼子里,像一只小狗。
“你……”
与传言中凶恶的猛兽不同,眼前的明明是一只比自家的小黄还要瘦骨嶙峋、毛发稀疏的小丑狗啊!这么一想就觉得和眼前的小家伙顿时亲近了几分。
“呀,你是不是受伤啦!”
注意到小家伙的腿脚上似乎绽开的皮肉,他不由地脱口而出。然而小家伙似乎很怕生,连忙把伤腿往身下缩了缩。
“诶别啊!让我瞧瞧!”
小家伙这么一躲他便着急了,一急……睁开眼睛,皇子却发现自己并不是在什么陌生的黑暗之处,而是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行宫的屋顶上。上半夜遮天蔽日的阴霾不知何时消散无遗,将苍穹中那圆润的月轮展露无余。十五的夜色真是正好。皇子不禁想道,只可惜以自己眼下的姿势,配上身上这套透湿的衣裳,活脱脱就是一尾砧板上待宰的鲜鱼,未免大煞风景。皇子正感慨,忽然一阵夜风吹来,冻得他从每一根头发丝到十根脚趾都哆嗦起来,差点从屋顶上滚落下去。然后就从身畔传来了凛冽的话音,不但毫无关切之意、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话音——
“醒了?”
啊。闻声皇子心中暗叫不好。这可不是之前那企图溺死自己的刺客的声音么?那个……被微醉的自己误认为是嫦娥仙子下凡的奇女子……她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动手了怎么还没走?哦不,应该是自己怎么还没死透?
皇子心念电转,尽管心中疑云丛生,还是先硬着头皮撑起身来。循声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之前自己醉眼朦胧、如坠云中,此刻醉意全消,才看清身畔的不速之客,虽然容貌清俊,银色的鬓发上系着颇受女儿家青睐的红色头花,却确确实实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少年。
“原来是仙君,不是仙子。方才多有冒犯了。”
皇子一边赔着礼,一边将这前前后后在心中默默串联,深感少年行事之自由散漫,与其说像是蓄谋行刺,倒不如说,更像是单单对自己将对方误认为是女子的惩罚?只是,既然不喜被误认为是女子,又为何要佩戴女儿家用的首饰?也难怪自己微醉之下没有认清……
皇子在心里嘀咕着,只听对方答道:“无妨。不过,我可不是什么仙君……”
——什么,莫非,确实是仙子?
皇子差点脱口而出,却见少年眼色陡然如刀似剑,欺霜赛雪,便涨红了脖子,硬生生地将那句话从嘴边咽回了腹中。
“咳咳。那敢问公子是何方神圣?”
皇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少年似是终于满意话题进入了自己预想的轨道,莞尔一笑,像对皇子示威似的,露出寒光闪闪的尖利犬齿来。
“我是妖怪。”
银发的少年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地说:“是渴饮人血、饥啖人肉的恶兽哦。”
一语毕,眼前一直瑟瑟发抖的皇子不但没有如自己预想中那样将面部表情与抖如糠筛的肢体语言恰到好处的配合起来,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反倒是不知时务、不合时宜地,噗哧一声笑了。
“臭小子,你笑什么?”
少年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不自觉提高了音量。皇子这才止了笑,拱手道:“失礼了。只是,不知公子为何恐吓在下。”
对于自己这么快就露出了马脚,少年似乎很是意外,不由地一愣。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反应不就更验证了自己是在吓唬人么。虽然牛皮已经差不多吹破了,但少年还是有些心有不甘地追问道:“你说我恐吓你,有何依据?”
将少年这一系列心里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之后,皇子不由得莞尔,心中原本残留的最后一点担忧和防备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才,却也喜欢侍弄些花草鱼虫,故而略通些万物灵性。公子身上散发着清濯之气,又岂会是暴虐杀生之辈呢?”
皇子此言虽是主观,但许是因他言之凿凿,抑或是因这答案出乎意料,少年竟一时失语。但这沉默只持续了短暂的须臾。少年很快回过神,不以为然地别过脸,冷漠道:“不过是我最近人肉吃腻了,才换换口味罢了。再说尔等凡胎肉眼,不过以貌取人,又岂真能明辨甚么清浊好坏!”
对于少年的强词夺理,皇子没有拆穿,只像对待任性的胞弟那般宽容地笑了。当然,他并没有什么胞弟。如果有的话。还得要如果是生在寻常人家的话。然而,人生自是没有那么多“如果”。他摇摇头,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这寥落的冷宫外,传来了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和车马声。
不同寻常的喧嚣使皇子不由得心头一紧。在屋顶循声望去,宫门外,可不是天子的车马么!不仅皇上,就连其他皇子也同来了。人群真叫一个浩浩荡荡,难怪他这远在宫中屋顶上都能听得到动静了。
“哟,小子,看不出你是这么受重视的人呢。”
面对少年的挖苦,皇子也不以为杵,只是提醒少年回避。没有回应。皇子蓦然回首,才发现少年已消失无踪。更加确信了那少年绝非凡俗,自保必足矣,皇子当机立断,认为自己这边还是先打发了宫门外不请自来的贵客们首当其冲,便准备施展轻功,飞下屋顶,不料一起身便觉浑身无力、头重脚轻,平日里颇以轻功为傲的自己竟失足坠地,硬是在冰冷的地面上挣扎了半晌都没能爬起来。幸好名叫珠儿的小丫头正巧寻他到了这门前。小丫头一见早些时候还生龙活虎的主子此刻竟跟个活死人似的,顿时唬得六神无主。随之而来的陈大人也是大吃一惊。然而姜还是老的辣,陈大人一眼就看出皇子此刻无心同他们解释,也判断出眼下的形势由不得他们兴师问罪,只得先将七皇子搀扶至榻上,等皇帝一来,他再一瘸一拐、连滚带爬地爬出房门去迎驾。
“儿臣接驾来迟,万望父皇恕罪!”
皇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跪在御前。倒不是他装的。他装蒜的功夫要是能有这一半,陈大人可就要谢天谢地了。真真是先前浸了冷水又吹冷风把他给冻的。瞧这披头散发、唇色乌青的,倒真有几分病入膏肓的模样。就连明察秋毫如他皇帝,一见如此,也疑虑尽释,连声道“平身”,见皇子一边道着“谢主隆恩”一边又半天爬不起身,不禁长叹道:“我儿何须如此。朕听闻你抱病在床,本想来探望,不想反而劳动病体,真本末倒置、南辕北辙也!”
或许是年事已高,抑或是情不能自已,皇帝说着,居然亲自将皇子从地上扶起。这一下,不光是在场的其他人,就连皇子本人,也一时恍惚起来。这在他母后薨后一次也没有来探望过的父皇,这永远只能在朝堂上远远仰望的霸主,这总是难以让他意识到是自己“父亲”的君王,曾几何时,竟两鬓花白、苍老如斯?他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谢恩,只隐约记得皇上似乎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才将他转交给宫人,领着众人各自打道回府。
这个中秋之夜,各方势力都各怀着隐秘的心思着迎来了拂晓。唯有这处于旋涡中间而不自知的七皇子,一觉睡到自然醒。
皇子一睁眼,便看见珠儿这小丫头跪在床边,不声不响地泪落成行,好不容易盼到主子醒了,却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倒是一旁的陈大人立刻上前来询问他感觉如何,有何需要,有无不适,又骂了小丫头两句“不中用、只会哭”,打发她去给殿下端茶送水。陈闷的冷宫,终于稍微活泛起来。
屋里只剩下陈大人和珠儿,皇子便问:“父皇对我一向冷淡,任由我称病而不搭理,怎么中秋佳节,却一反常态?”
珠儿嘴快,连声道:“还不是那二殿下挑唆,说要来看。下人们一直寻殿下不见,真担心给其他殿下抓个正着,落下个欺君之罪,那怎了得?倒是七殿下您,究竟是跑去哪里耍了?早些时候不还生龙活虎的,怎么不过一时半会的工夫,就成了这副模样,跟给妖鬼吸了精气似的!”
老黄门见宫娥措辞不妥,吹胡子瞪眼就要教训,却是被皇子淡淡地出口截住了话端。
“无甚。不过觉得气闷,便四处走走。屋顶凉快,我不自觉就睡着了,听见尔等叫唤,不小心跌下,故成了这副模样。”
七皇子如实道来,只隐瞒了那自称妖异的少年的存在。知道再问不出详情,下人们也只能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
“七殿下哟!奴才知道您爱去那人烟稀少的去处赏玩风月,但现下已是深秋,风寒露重,以后可万万去不得啦……”
老黄门絮絮叨叨着却没有回音,近前一看,七皇子仿佛已然又沉沉睡去,纵然知其是假寐,也无可奈何,只能退下。屋中再无他人时,皇子才睁开双眼。他望着窗外,风雨如晦,不辨昼夜。那一夜的月色已隐匿在浓云之后,不知所踪。一如那一晚,金眸银发的少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