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應有期·下
夜色深了。
袁辉在过道上遇着那个卖药的小贩,随口问他有没有小儿也合用的丸散,可那卖药的或许是感了风寒,声音闷了几闷,乡音又重,袁辉跟他比划半天,自感有些没趣,寻了个由头就走了开去,回房的时候正看见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挎着刀从楼下大步走上来。袁辉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进房关上门,大汉也没理他,大摇大摆地从他门前走了过去。
他的房间是这客栈楼上从里数第二间。再往里走就只剩一间上房,那两个大汉显然不是上房的住客。
袁辉进房的时候没注意看那间房里还有没有光。但他和那间房就隔着薄薄一道墙,要是他现在叫上一声,或者哪怕敲敲墙壁,那个让人快活的后生或许都能逃过一劫。袁辉在那墙边来回走了几圈,额头上沁出薄薄一层汗,他伸手想扯出腰巾擦擦汗,碰到妻子临行前缝给他的香囊一下停住了动作。
别怨我。
袁辉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握着香囊紧紧闭上了眼睛。
不要怨我啊。
粗短汉子伸指在门纸上戳了个小洞,凑眼看过去,那富哥儿正好伸了个懒腰,呼一声吹熄蜡烛爬上了床。他和高大汉子对看一眼,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迷香吹了进去。
不要怨我啊。
之所以没说出声,不是怕被那肥羊发现,是怕又被大哥痛骂没胆子。肥羊早就在床上睡死过去了,不过三五个时辰就算天打雷劈也是决计醒不来的。他们两兄弟干这营生也有些年头了,还从来没有失手过。高大汉子倒不顾忌这许多,哗啦啦把肥羊的行李全抖出来翻了一通,又伸手去拿他随身带着的那个大包袱,突然咦了一声。
“这孙子还把包袱钉在地上了不成?”
粗短汉子赶紧也过去帮忙,可两个大男人又拖又拽的硬是没能把那包裹拉动。伸手去摸时才发现这包裹像是用绸布层层缠了不知几重,根本摸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这下倒激起了高大汉子的牛脾气,高大汉子索性蹲下身来一层层扯开绸布,过不多时地上就堆满了布条,里面的物事反射着蜡烛的微光闪过一道寒芒。
“大晚上找东西,没个火光挺不方便的吧?”
一个快活的声音对他们这样说。
“我总觉得今天要出事。”
王义本已经躺上床了,他那婆娘却翻来覆去地只会跟他说这一句。什么左眼跳啦,心口闷啦,嘴里发苦啦,女人这种东西,一觉得要出事好像就会周身都不对劲。王义被唠叨得实在受不住,一翻身下了床。
“你去哪啊?”
“去后厨。出事出事,还能出什么事,天大的事不就是那畜生被人发现了,咱们要给官府罚银子。”
王义没好气地回答完自己婆娘,摸黑找着自己的鞋子穿了上去。
“我再去看看后厨门锁没锁上。这你总该满意了吧?别这疼那疼了,哪来这么多破事。”
哪来这么多破事。
这么粗俗的话,本来是很不合读书人的身份的。就算现在再落魄,毕竟也是曾经读过圣贤书的人,只是因为偶然看见这客栈的掌柜为了蝇头小利就在后厨做那犯法的勾当,所以出言警告几句,书生可决没有期待他们害怕上来分自己几块肉的意思。说到不合身份,读书人跟这些充满烟火之气的市井小民哪怕走得稍近些也是不合身份的,可他现在站在原地,盯着那不知卖什么东西的小贩一动也不动,脑子里满是那句不合身份的话。
换做平时他连扫都不会扫一眼的那个肮脏小贩停下手里的活计,迎着他的视线笑了一笑。
钟乐在后院水井边洗干净了手和脸,把缠回原样的包裹甩回背上,一转身看见那卖药的小贩正一脸惊恐地盯着自己看。钟乐快活地跟他打过招呼,走到离他还有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哎呀,你都看见啦?”
卖药的颤抖着嘴唇没有回答,钟乐却也不以为意,边动手解开包裹边接着说了下去。
“你看,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你死之后要不要我给谁带个口信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死……不……为……为什么……”
卖药人的脸色已经由白变青了,钟乐的口气却还是像在给不懂事的小孩儿讲道理一样耐心。他听了卖药人不成句的问题,甚至还思考了一瞬间。
“为什么啊。你觉得轻功太高根本不可能是个卖药的这理由怎么样?”
寒光闪闪的巨斧随着话音一起劈碎了卖药人站着的地面,斧刃没入土中两寸有多,周围地面却不见一滴血迹。钟乐正欲拔起巨斧,那卖药人不知何时已似鬼魅一般站到另一侧,抬手便是三点银光朝他打来,速度奇快,直取命门——
“嘿、咻!”
巨斧仍是稳稳插在地上,钟乐只将搭在斧柄上的双手略略一转一撑便腾空而起,竟是整个人倒立在那巨斧上,险险避开了对手那三枚暗器。不待对手有下一步行动,钟乐便借着下落之势踢断旁边的细细支柱落了地,简陋的草棚应声崩落,一时间尘雾弥漫,待到视野清晰时,钟乐已经再次拔起大斧,笑嘻嘻地扛在了肩上。
“你是江湖卖艺的吗?”
“我倒是想,可人家怕我把生意都抢了不肯收我,只好拿拿大顶给猴看了呗。”
钟乐嘴上说笑,一把巨斧舞得密不透风,直把那卖药人逼得步步后退。两人再过几招,那人猛然抽身后退,依样踢倒另一头的草棚,免不得又是一阵土烟迷眼;钟乐不过稍一迟疑,尘雾中已是闪出一个人影,欺近了他身边。
“钟公子挑武器的时候,就没想过被人埋近了身可怎么应付么?”
“……哈哈!”
说话时一柄明晃晃的小刀离钟乐脖颈不足寸遥,只要再进一分便足可让钟乐血溅当场,只是对方戏谑的话音未落,钟乐的右拳已经随着笑声迎上了他面门。这一拳距离极近,防无可防,又是用上了九成力气,那人竟就像断线风筝一样往后直飞出去,落地也还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住。
“疯、子……”
“我看你功夫不错,可惜不会打架。教你一件好事吧,人自以为万事尽在掌握中的时候,最容易杀。”
卖药人吐出一口血水,再抬起头来时脸竟歪了半边。定神细看时,那歪斜的半边不过是一张人皮面具,面具之后隐隐露出一张从未见过的白净面庞。
“哦哦!好轻功!原来卖药的早就被换了啊?哎呀,真是白骂他这么半天了。看兄台这易容功夫炉火纯青,莫不是在下有眼无珠冲撞了蜀中唐门?”
钟乐仍是与好友谈天一般的叫好叫夸,那青年也不拂去满面尘土,也不摘下人皮面具,只是冷冷笑道:“钟公子早已看破了,何必再装疯卖傻?在下谢谢钟公子赐教了。”说完人影微晃,转瞬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钟乐在一地狼藉中间笑得前仰后合。待钟乐笑够了,回身走了一段,朝着柴堆又是一斧,大小柴枝纷纷滚落,柴堆后抖抖地爬出一个人,却是这店的掌柜。
“公、公子饶命,饶……”
“哎哎,掌柜的别怕嘛,大晚上的你这是干嘛来了呀?”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小的什么都没看到,小的……”
“我问你刚才打算干嘛呀。”
钟乐的声音倏地沉了三分,那掌柜只来得及从喉咙里挤出短促的一声悲鸣,便伏在地上磕起了头。
“小、小的、半夜、想、想着后厨的门像是、没锁……”
“哦哦,厨房啊!”
钟乐大笑着一把拉起掌柜帮他拍凈身上尘土,复又拿布条随便卷好大斧扛在肩上道:“你去你去,别耽误了你的事儿,我陪你一块儿去。”
掌柜的一步一停蹭到厨房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钟乐倒也不急,笑呵呵地看着掌柜推了推厨房门扇,偷眼瞥他一瞥,才抖着声音道“果……果然没锁,小的这就锁好……”
“嗯。等一下嘛,掌柜的就不怕里面东西少了?”
钟乐说着便大踏步进了后厨,只留掌柜在后头发出“公、公子不可……”之类细若蚊鸣的抗议。后厨中央赫然吊着一头私宰的生猪,在地上投下一片黑黢黢的影子;钟乐随手拿火折子点了,这才发现角落的地上还有一件物事,火光照去时只见一具死尸,却与那在门口捶胸顿足的掌柜生得一模一样。
“啊!这……”
可怜那门口的王掌柜还未说出第三个字,便被巨斧夹着风声拦腰劈成了两半;躺在地上的王掌柜钟乐也再不理会,只是随手将火折子扔到他身上便转身离去。钟乐前脚刚踏出后厨,厨房里的干柴便已引了火哔哔剥剥的烧将起来。
——然后他就跪倒在了地上。
背后传来什么东西轻轻落地的声音,双膝跪地的钟乐连头也不回就小声笑了起来。
“你学东西倒是很快嘛。”
“承让承让,是钟公子教得好。”
刚刚才听过的声音凉凉响起,接着便是颈项上同样冰冷的触感。
“毕竟若不是这厮鬼哭狼嚎扰了钟公子的心神,在下还不一定能得手呢。”
唐珏拿出人皮面具把脸一抹,就变成了那才死在钟乐刀下的强盗模样。易容成强盗的唐珏进了客栈过不多时,就像驱赶牛羊畜牲一样把还留在客栈里的人一个个赶出来杀了,转眼间血流漂橹,后院里只剩了两个活人,钟乐却哧一声笑了出来。
“真可怜吶。那个姓袁的客商,我听见他跟小二说给儿子带了番邦的小玩意哩。”
“钟公子也真是口是心非。这不是该边笑边说的话吧?”
“嗯——……随便啦。我杀的那个掌柜是真的掌柜?死了的那个掌柜是卖药的还是那两个刀客啊?嗯,我看你不像会把尸体拖来拖去的人,估计是卖药的。卖药的身上气味最重,又不爱说话,最不易被人识破,我猜晚饭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偷梁换柱了吧?那头生猪的影子够大,刚好能遮住你自己在房梁上的影子,那死人身上大概也装了机关,嗯,这连环计用得好,狡兔三窟,实在是高。”
“……钟公子果然心明眼亮,在下佩服。不过有些事情,怕是公子也不知道的了。”
唐珏边包了人皮面具和血迹斑斑的长刀,边不温不火地笑道。
“像是拷问的时候为什么要把人绑成这样,你知道吗?”
“你在怕什么呀?”
这时钟乐双膝跪地,两手缚于背后,脖颈套了一条麻绳打成的活结,麻绳的另一端便固定在身后不远的柱子上稍高的地方。唐珏听他答非所问,也只是淡淡一笑,右手五指微微捻动,指缝间便闪过一道银光。
“呜啊!”
“——因为这样最方便上刑。我以为你该会更有志气些。”
“你想要那种男人该去找慈哥嘛,我很怕痛的~……呜哇!”
钟乐说得轻巧,两声惨呼却也是痛得真切。两枚钢钉赫然没在他皮肉之中,周围却无一点血迹,好生古怪瘆人。他本想向后靠上柱子,怎料柱子离他尚有一段距离,他还未碰到柱子,绳圈就已吊住他脖子,待要直起腰来,却又被绳圈扯了回去,几番尝试不果,钟乐只得长吁短叹地换回原来那个上身后仰的难受姿势。
“唉,得亏我腰力好。你们家挑姑爷的时候不会都得来这么一下吧……呃啊!”
“另一半图纸在哪里?”
第三枚钢钉入了肉,仍是不见一丝红色,唐珏的声音也仍是寡淡闲凉,钟乐连忍也不忍,仍是疼得大呼小叫,叫完了却又瞧着唐珏的眼睛,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你就承认了吧,你怕我怕得紧。”
第四枚钉子应声而至,他痛呼的声音却是隐隐不如方才响亮了。
“存在别处吗?还是派了别人分头运送?”
“你说这姿势最方便上刑,但我想拷问时总归是人在旁边才比较容易动手些……咳哈!要我说吧,我都被绑成这样了,你还是不敢走近我,我说得是不是啊——啊啊啊啊!”
第五枚、第六枚依序射出,节奏丝毫不乱,钟乐的脸上已是大汗淋漓,汗水渗进眼里刺得眼前一片模糊。这会儿他也懒得管麻绳擦得喉咙阵阵生疼,眼睛一闭便放松了全身力气,任由上半身随着绳圈晃来荡去。恍惚间似乎有人走了过来,他睁了眼睛也只得余光扫到身旁一片素衣,索性连眼珠也不转些儿,只看着头顶的夜空哑着声音笑了起来。
“哈哈哈……哎,动不了啦。”
“是该动不了。被封了这几个穴道还能动的,都不是人。”
唐珏笑着答他,说话间将一柄薄刃小刀插进了他右肩,言语动作自然得竟就像是多年好友嘻笑玩闹。那小刀不知是何物所制,刀刃虽薄却锋利异常,眼瞧着一路没到了根部,唐珏便握着刀柄慢慢转动了起来。
“嗄、呃、咕啊……!”
饶是钟乐嘴上功夫厉害,也终于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右肩上早已是一片不忍卒睹,刀子搅动处不时发出令人蹙眉的黏稠声响,唐珏手上动作却依然不停,只是上身微倾,凑到钟乐眼前笑了笑。
“我收回前言,你的骨头倒是很硬。”
“要不是……呃、啊、对着男人……哈哈……我别的地方也能很硬……唉。”
钟乐突然叹出一口气,之后便再次放松了下来。
“……离……住啦。”
“什么?”
“对不住啦,慈哥,要怪就怪我脑袋笨……”
唐珏眼看着他对了虚空的一点自言自语,原本俊秀的面庞被汗水血水弄得一塌糊涂,他却仍是那副居高临下的悠然笑容。
“——我实在是想不出留他活口的办法啦。”
唐珏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飞身退到了三尺开外。钟乐胸前五枚银针犹自颤动不停,唐珏却连自己是何时抽针发针都不记得。定神看钟乐时,但见他眼神清亮,笑容依旧,唯独再没了气息。
三年了。
唐珏每次想到王家客栈,最先记起的还是钟乐的眼睛钟乐的笑。他自认已是搜遍了钟乐的尸体,但若说他是不是什么地方仍有纰漏,他却也无法反驳。家中长辈时时以此训他办事不够老成地道,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时匆匆离开,为的是什么。
他是真的怕了,怕一个双手被缚穴道尽封的死人。
再后来听说王家客栈灰飞烟灭,天雷地火的那套鬼话骗得世间毕竟骗不得蜀中唐门,他知道是雷家弟子给钟乐收了尸,心下竟是宽缓了些。钟乐是真的死了。只是有一件事,不知怎的总挂在他唐珏心上,待要细想,又想不起是什么事了。
既然想不起,便不再去想。唐家的生死簿上,从来也不缺索命的阴魂。
三年了。
有两件事,钟礼想了很久。凭钟乐的武功本事,如何会被人从正面攻击得手,还连一点凶手的线索都留不下来。后来他觉着自己隐隐约约想明白了,那人擅使暗器,若是再精于易容,能偷袭成功倒也说得过去;至于那后一件事,大抵是钟乐认出了对手身份,而且那对手不是出身武林大家就是江湖上恶名昭彰,钟乐不愿连累雷家白白折损精力。只是啊,子岐。
便是全天下都要那人活,我也饶不得他的命。
钟礼解开束起的头发出了练功房,早有候在一旁的小厮为他擦汗更衣。这些日子他将霹雳堂的外门功夫一一都试了些,尤其那本古怪刀谱像是最合他的性子,于是他便索性只钻研这一门刀法,却以其它功夫为辅,苦练之下倒也精进不少,想来只缺一柄趁手的刀。钟礼换了衣服,回头问书童:“姓唐的还没信儿吗?”书童只是喏喏道:“这……负责看信儿的人照理不会看漏,可过了这么多天了……”
“要死也该死透了。”钟礼不耐烦地接了他话头,边说边往外走。“备马车,我去钱湖门外等。你派人去跟本堂知会一声,若是三天之后再无消息,就给唐三爷报丧;三天之内能找到人,直接送到本堂,我可不揽这烂摊子。”
书童应了一声,急急去了,钟礼便站在堂前,跟家仆交代些琐碎杂务。唐家长孙少爷只身前往万贤山庄已过了数日,却至今杳无消息,可巧负责接应他的又是钟礼,真是前些日子那小少爷也好,雷家未来的姑爷也好,这些新家人是一个比一个能添乱,直把他气得心口烦闷。
“对了,我不在的时候若是那个怪人回来了——”
他没能再说下去。钟家的大门挟着滚滚尘埃轰然洞开的声响盖住了他的声音。
他也没必要再说下去了。正是“那个怪人”一人一马,满身是血地从尘雾之中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