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2333。可能包括令人不太愉快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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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木造房间内,以厚纸层层裱糊制作的隔扇与拉门所区别出的狭小空间内,不是床而就直接是铺着草织垫子的整个地面,这么躺卧其上的一名少女,从异国风的宽松长衣里,露出圆润的肩和白皙的手臂来。以及从敞开的领口能够看到的,完美流线的锁骨,和更下面一点,符合这个年龄的不能不使人在意的发育状况。
在她的左侧肩头,粉与红的花朵正逐渐盛开着。
以浅灰的云雾和赤与青的布幕为底,五叶的小花从肩上逐渐扩散,在胸上结成大大的圆,又沿着手臂向下。引导着花流的,则是长长的利针,以恰当的深度密密的刺入,匀称细腻的染上色彩。
这是在娜塔莉娅离开绿林故都,甩下她背后的血海,又过了数月的时间。关于她具体是怎样进行的这种旅行,关于数学和自然哲学中最精妙的原理的那一部分,娜塔莉娅本人亦无法说清这一点。不过好在她也没有理解这些的需求,她既无目标、又无终点。
这并非是说她只是在进行盲目的漂泊的意思。虽然没有目的地,娜塔莉娅却有着目的,被称为“成为人类”的这一个目的。生于兽群、归于人世,其结果便是她现在的半吊子状态。娜塔莉娅没有能够自称为人的自信,同时无法甘愿的回归蛮荒中。
所以,她决心见证百种人类,然后从那之中找到成为人类的办法。
握住长针的竹制柄的,是另一名老年的男性。虽然老迈,手指毫不颤抖,眼睛也依然敏锐。以另一只手的虎口为依托,手针平稳而细密的重复着动作,将针尖蘸上的染料送进皮肤之下。
血渗出,颜料进入。彼此交换。最终留下的是无法消去、不容反悔、至死方休的印记。
这个异国所特有的,鲜艳绚烂的细小花朵,逐渐落满了娜塔莉娅的左臂。流动的曲线正是那风,吹卷起枝头盛开之花,如同她的故乡的北风吹起飞雪,在终归于泥土之前,短暂的盛放着。
如果娜塔莉娅什么都不说的话,这个房间中还将继续保持着安静。娜塔莉娅像藏身积雪中、等待狡兔松懈一样消除了自己的声音。老人如同陷入无我无物的境界、独立世外的宗教者,同样不发一语。房间中安静到能够分辨出,针锋是怎样被皮肤所抵抗,然后突破它的时候那一瞬间所爆发的出的愉悦之声来。
“老师,”
所以先开口的,还是娜塔莉娅。没有什么兔子好等,她感到失望而无聊的玩起雪球。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类,会来找您刺青呢?”
仿佛她自己不是人类,这样提出了奇怪的问题。虽然是排遣无聊才做出的提问,却并非不期待回答。何为人类,是每时每刻都在她的思考里游荡的疑问。所以,是什么样的人类会来刺青呢?
“不知道。”
老人慢了一拍,回答。他的工作并未松懈,说话的同时仔细的擦去渗出的血珠。
“没有问过吗?不好奇吗?”
“没有问过。不好奇。”
老人立答。同时长针再次刺下,现在是浅淡近白的粉色,初绽的樱花未及满开,就正遇到劲风吹来,公正平等的融入樱吹雪之中了。
不看余事、不听旁言、不问别情。不见、不闻、不言,在这个异国所能够见到的三尊猿猴,这个老人正遵循和贯彻它的指导而生活。也就是不做多余的事情、全心全灵的归于自己的道。因此即使在他面前袒露身体,也并不值得过多的在意,因为那是与正题无关的“另一件事”。
当然,娜塔莉娅,本来也没有人类的廉耻观念。她不曾吃过树上的果子,头脑里装的是别种智慧。
娜塔莉娅为什么要来刺青,为什么用贵重的宝石付账,她是从哪里来的谁。关于这些事情,老人也一概不问。所以他确实是如同自称的那样,不问,不好奇。
不过,从正确的意义上,她之所以现在在这里,是出于对这一种文化的好奇。好奇对她来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情感。在她还因为重返人世的冲击而混沌暧昧不明的思考中,对某件事的单纯兴趣,还是初次浮上。
在肌肤的原色之上,所再度描绘的第二重、不是由天然赐下、而是依据个人的自由意志所再次决定了的,全新的外表。娜塔莉娅从来不曾知道生于世上之后,还可以再这样做。再加上数百年来不断前进的这种文化,那细腻的绘上的图案其中所包括的令人惊叹的技艺,和在她的原始本能的大脑中根生的对绚丽色彩的爱好。她对此抱有的热情,也就不难理解了。
至于针刺的小小痛楚——事实上在技艺娴熟、妥善的把握着针刺的深度的大师手下那真的只是小小——对群狼之子的娜塔莉娅来说就根本不必进行考虑了。
既然老人无意回答,于是对话就再度的不成立了。
樱吹雪继续扩张着。为了保证色彩的纯净,不是按照图案的规律,而是依照颜色的深度来进行的。深与浅的灰色、它们所组成的云雾背景是最优先完成的,然后逐步变浅的铺上其它颜色。在已经进行到了浅淡近白的粉色的时候,也就是意味着尾声不远。
但依然不是今天能够完成的。总计已经投入了月余时间,这已经是以重金催促着延长每日工时的情况了。尽管娜塔莉娅远超常人的能够接受连续的作业,她依然不得不根据老人的时间安排,她为了选择技术最佳的名师,所以当然必须接受这。
从数代之中一直继承着同一个名字,名师之中的名师,这个老人有着这样的身份,有着价格昂贵,眼界苛刻的名声。不过娜塔莉娅对义理人情的了解还不足以让她浅薄的思考顾及到这些。她用着从教授的手中得来的金钱,以字面所述的大肆挥霍着,用名贵的珠宝让国宝级别的大师也不得不工作。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反而格外的理解人世的法则。
不过,除了刺青之外,娜塔莉娅还有另外一个小小的目的,尽管本人并没察觉这一点。这位名师有着几近被神话的传言。
“菩萨心”“雕中禅”“精神统一”
等等充满敬畏的评价围绕着他,仿佛他有着某种秘密的魔力一般。这样的一个有独特性的、包括着人类的某种特质,即精神的崇高性,理所当然的从心底吸引了娜塔莉娅。她无法逃离。
浅粉之后还有白色。肤色天生的白皙和纯白的色料并不能等同,为了让图案有其光彩,即使是冷眼观看无法查知其存在的白色,也是不可缺少的。在这种地方也藏着娜塔莉娅无法弄懂的道理。
她正因为什么也不理解,所以她洁白的肌肤和心,正等着染上更多更多的颜色来。
和这位老人还要再共度一周左右,这个时间或许还能得到什么发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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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心之所纵(《异月传奇》)和护体纹身(《奥德赛》)都是万智牌中的牌名。并没有过多含义。
*字数:3187。有轻度的血腥残酷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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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东西,是娜塔莉娅单一的心灵所无法装下的。
“别担心,小娜塔莉娅。当我们的工作结束的时候,每一棵树下都会有一个为你自杀的男人。”
坐在餐桌的那一头的教授,带着古怪的笑容,用他的方式鼓励着娜塔莉娅。
然而娜塔莉娅,无法从这个安慰中得到任何轻松感。
她已经有了远远超过大半本国人的精准发音,并能够熟练的运用被认为是高雅的那些字词们。同时对于社交的礼仪、舞蹈的步伐的掌握程度,也足以胜任最严苛的场合了。
况且这一切都是在短短数月之内的训练中完成的。仅仅是半年之前的时候,她还是身处于迥异于现在、和她已成为的正在另一个极端上的生活之中。
不过,娜塔莉娅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男人为自己去自杀呢?
求偶和交配,是让种群延续所必须之物。没有能力吸引到配偶的话,就去变强吧。
这样,才对。
“再然后,我要教给你智慧的精华、数学和一切自然哲学的本质。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类、你是从不受凡俗侵染的世界中诞生的自然的女神。”
不,不是。娜塔莉娅明白的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什么女神,也多半,很难说得上是人类。
“自然的直感,和人理的知性,同时到达了这两种智慧的你,将成为新的人类的原点。这就是你的名字,她的意思是,‘诞生’。”
这个因为社交的晚会和对赌局的庆祝的酒精,而使得神智模糊,即使在客人走后,杯盘狼藉的餐厅里,还抑制不住他的演说欲望,而滔滔不绝的说着的男人,在这一年的早些时候,从北方无限的覆雪树林里发现了她。
发现了这个赤裸着与群狼嬉戏、未曾知晓人类的伦理和文明的少女。现在再试图探究她是由谁生下、又因何而从襁褓中沦落至这隔绝人世的绝境之中既不可能亦无意义,她为何没有成为野兽的美餐、反过来却被它们哺育同样无法查知。
但仅仅是发现了她这件事,就足够独特了。学界的刊物中,基于这次发现的探讨连篇累牍,主导了这场调查的教授本人,转瞬间从被排挤的角落登上了有名的讲台。
然后在关于这一点上,教授已有了的,还要更加多。乘着这个势头,他将要开展一个实验,即:使这名少女——被他命名为娜塔莉娅的——得到良好的教育,并成为一名高贵的淑女。
教授和他的反对者们定下了赌约,他会藉此证明,人类的知性是先天而具有的、生而平等之物。即使是错失了幼年和青春期、生理上已然发育完全的娜塔莉娅,在经过适当的教育之后,依然能够展现出生而为人的高贵所在。
赌约的时限是6个月,赌金的数额,经过好事者传播,上升至恐怖的数字。
关于这究竟代表着什么,教授所夸称在半年后的现在已经成为“完成的人类”的娜塔莉娅,其实并不能理解。
要成为人类,才能证明是生而平等之物么?在雪原(对她来说,曾经是整个世界的代名)之中,在严苛的世界面前,又有什么不是平等的呢?
娜塔莉娅灵巧的舔了舔唇瓣,露出她和珠冠以及礼服全不搭配的尖锐犬齿。这是她觉得烦躁和不安的时候的表现。
“注意你的姿态!你已经是一名人类了,快把你从你的畜生母亲那里学来的下流动作忘掉!看着吧、明天我就要叫一个牙医来,把你那怪物一样的牙齿都锉平!”
即使沉浸在只有一名听众的高谈阔论里,教授依然敏锐的注意到了娜塔莉娅的动作。他打断了自己的演说,愤怒的吼声在空旷的餐厅里震动着。姑且不论娜塔莉娅对此是否会得到些什么触动,直观的,教授的爱犬,被这个吼声吓住,发出可怜的呜咽声。
一只斗牛犬。金黄色的漂亮毛皮,大大的头。教授喜欢炫耀它继承的是多么凶狠好斗的血统,她的母亲怎样在比赛场上全无败绩。不过这个光洁鲜亮的小家伙,娜塔莉娅可以轻易的看出,没有半分战斗的经验。她就算再怎么向它示好,后者也永远嫌忌的避开她。
它大概出于本能的,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不是教给过你,要及时的回答我,‘是的,先生’吗?”
当然,娜塔莉娅没有忘记。要怎样对着不同的对象说出恰当的称呼,运用合适的敬语,哪些要求不容迟缓,什么又可以礼貌的拒绝。娜塔莉娅全都知道。
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回答。
银制的酒杯被丢了过来。教授直到最近才买得起这样的餐具,他本来只有木头的盘子和碗。
盛怒之下丢出的凶器,在娜塔莉娅眼里以软绵绵的路线运动。她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躲开它,或者简单的抓住它,再在桌子上放好。这都没什么难的,这支杯子还没有跳起的兔子快。
然后,酒杯正中她的头上。这是因为她分神了,她在想一个对她来说很难很难的问题。
这个人类,在攻击我。他是敌人吗?他曾经不是敌人,所以他是藏起自己的敌意,故意接近我,现在他认为他得到了一个足够好的时机了吗?——不,不对。这是“兽性”的思考方式。她正得到了不是人类的思考方式的教育吗?那么,用“人理”的思考方式的话……
娜塔莉娅什么也不能得到。她不曾被教给过这一点。
然后,酒杯正中她的头上。她的分神结束了。
“过来!你这个改不了的畜生!”
她决定,既然她只能得到一种思考出的结果,那她就没有什么更多的选择好做了。
按照教授的吩咐,娜塔莉娅站起身来,走向长桌的另一头。斗牛犬低吼着,拦在它的主人身前。它因为什么能克服长久以来的胆怯,敢于直面自己呢?娜塔莉娅对此很好奇,可这依然不足以真的拦住她,更不足以从她的手里保护什么。
“你这个小东西又在添什么乱啊!过来,这个给你吃,去、到那边去!听我的话!”
教授抓住斗牛犬的项圈,要把这个他所不知道的保护者,从它的岗位上赶走。对此的回应是在喉咙里滚出的低吼,娜塔莉娅知道,这是对自己发出的虚张声势的威吓。不过教授,则同样觉得这是在对自己做出的。
“天呐、今晚这是怎么了!一只两只的畜生,都不肯听主人的话!你们这群下贱的野兽!”
教授紧紧的拉着项圈,对这个小动物来说,是挺痛苦的一件事吧。娜塔莉娅事不关己的想着,然后继续向教授走近了。她不知道它从何得到的勇气,不过她决定不再深究,反正,她想不明白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了。
斗牛犬拉断了项圈,从教授的手里跳了出来,扑向娜塔莉娅。这种家养犬,和它的名字所述的字面含义相同,是能够在血腥的场地内,与狂怒的公牛较量高下的猛犬。小小的体型之中能爆发出惊人的跳跃性,宽阔上翻的下颚便利于它凶猛的撕咬,一口气的咬紧斗牛的头面,从耐力的竞赛中取胜,再将后者扑杀在地。这个小家伙就是这样的猛犬。
娜塔莉娅倒是没有机会学习过这些。不过她也不是和公牛同等的敌人。她并不知道对手是要怎样的攻击她,但是她看到了扑击的破绽,然后只用掉一次回击就解决了它。让这个鼓起勇气直面不可能的敌人、为了主人献上最后的忠诚的动物,连一声哀鸣都未来得及发出的,就殉身于它初次亦是最后一次的战场上。
飞溅的鲜血使得教授从酒精的麻醉中醒悟过来。他以恐惧得颤抖的声音发问。对此娜塔莉娅没有回答。或者说,只用了她以兽性思考所得到的答案来回答。
尖利的指甲——在今晚的晚宴前教授刚刚命令她修剪过、此刻又不知不觉变长了的——从咽喉的部位刺入,切开了让空气进入肺部的通道而使得受害者无法发声,并且沿着身体的中线向下,除了过分坚硬的胸骨的部分之外,在娜塔莉娅以一挥手臂的半径画出的圆弧上这一条弦线的轨迹中,以不输给利刃的锐爪切开了长长的一道创伤。失去了腹腔的气压力,内脏从这个开口里涌流而出。
教授,皮格马利翁教授,和他的忠犬以同样的死状,在瞬息间完结了他的生命。区别是斗牛犬知道自己为何而死,这名人类则完全不知。
娜塔莉娅舔了舔指尖的血迹,然后放弃了痛饮的念头,撕过桌布擦干净它。她低头看着这两具尸体,但她的心里只有更多的疑问罢了。
在她离开这个现场之前,她想起了什么,俯身捡起了斗牛犬的项圈。
也许,自己,正需要这个。
不过当她把那在自己的颈间比试了一下之后,就只有遗憾的摇了摇头、丢掉了它。
要自己买一只吗?那样似乎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大概需要某人送给自己吧。
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不过她还拿着皮格马利翁赢来的金钱,以及自己为了出席晚宴所佩戴的珠宝,应该还能使用好久吧。
这样想着的同时,她发现自己似乎正在用人类的思考方式,因此露出了稍微有一点自得的微笑,于是就此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