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One man-2
琐屑的麻烦事儿排挤掉了空闲时间、多余的情感和讨厌的人。
原本靠加班填补的夜晚现在都用来编译誊写词句和曲谱——研究员一路从伊萨阿科维奇先生、先生变成了扎哈尔,后来干脆被简略成了轻快的哈尔。
男孩开始偷偷喝掉研究员先生特意留在冰箱里的橘子汽水,甜饼干和苹果派变成了不得不限制数量的饭后零食——比原本的计划晚了很多,他正式沦为了一个小麻烦精的单身保父和音乐教师,而——该死的,他居然有些甘之如饴。
可要是知道他羽翼下的孩子究竟吃掉了多少小圆饼干和橘子汽水,研究员先生非得惊得跳起来不可——虽然恩典的过度使用消耗掉了过多的热量,不过蛀牙可从不顾及这么多!
可他并不知道“麦金斯·波士顿”的生活,于是某位对希尔宠溺纵容得过了头儿的银发先生得以避开了这位养父的怒火。
“‘冰原’不该这样唱,希尔。”扎哈尔抬起手指,让乐曲结束在一串长而繁复的尾音后。
“可我好好背过了呀,歌词就是这样的。”男孩疑惑地眨了眨眼,小声哼唱:“马蹄踏破莽莽白原——……”
“这是首战歌,你唱得太柔软,让人想起草地上漫步的羔羊。”业余音乐教师的目光透过金丝框儿眼镜严厉地注视着瞪大眼睛的男孩:“冰原的战士,孩子,试着拿出些气势来。”
“有些单词我不太懂,哈尔,可是这个词不是爱吗?——我知道爱,神说爱是柔和甜美的。”
“爱情森罗万象。它可以柔美又凄凉、正直又荒诞,恬淡似水又热情如火——甚至能使人抛弃自己的性命。”扎哈尔用一种低沉平淡的说教腔调讲解道:“不过这篇章讲的是年轻的战士们离开爱人踏上冰原,决心用生命筑起抵抗敌人的壁垒,坚忍悲壮——他们被爱情深深俘获,却仍为捍卫忠诚毅然踏上征程。 ”他在孩子似懂非懂的目光中顿了顿,喋喋不休地继续道:“有些五个音节的单词你没见过,可以先记下来——别撇嘴,希尔,我看过你上学期的成绩单了,多学些单词对你有好处——不要只记下字音,你要多……”
“您爱上过什么人吗,先生?”男孩突然插嘴道,:“柔美……又凄凉,正直——却荒诞,热情如火——”他的双手托着下巴,蓝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面色僵硬的研究员。
小讨厌鬼——这小讨厌鬼。
早就准备好的训诫生生哽在喉咙里,扎哈尔徒劳地张了张嘴,只从嗓子里挤出几声咳嗽。
“我去拿一杯水。”他板着脸说,迅速离开座位,慌不择路地拐进了自己的卧室——听起来先后撞上了五斗橱和落地台灯,最后被脚凳绊倒,小声咒骂着摔在他不算舒适的单人床上——希尔悄无声息地捂着嘴,前仰后合地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可是还不到半刻钟,十二岁的男孩就实实在在地尝到了挫败的滋味:研究员先生固执地留在卧室里“汲着水”。希尔瞟向扎哈尔紧锁的门上暗褐色的木纹,那眼睛样的纹路始终沉默不语,神情严苛地瞪着他。
“哈尔……哈尔?”八点整的钟声响过以后,男孩终于忍不住小声唤道:“你拿到水了吗?……”他从高高的木凳子上跳下来,轻手轻脚地凑到门边。研究员的房间里一丝声音也没有,夜雨淅淅沥沥打在窗玻璃上,像是暗地里窃窃的私语。
半个小时——准确地说,二十七分钟以后——就是他的祷告时间了。紧接着是一整罐令人深恶痛绝的牛奶,两个宣扬福音的睡前故事——九点半以前,他一定会在神的授意下进入安眠。
希尔不甘不愿地甩了甩尾巴。且不说扎哈尔·严苛过头儿的·伊萨阿科维奇先生是否曾被爱所眷顾——五个音节的单词有什么好怕的呢,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攥在手里的音乐课呀!
看起来今晚的教学内容不会继续了。希尔望向桌前的扶手椅,那架令人心醉的手风琴端端正正地摆在椅子上面,优雅得不可一世。他犹犹豫豫地看了看研究员先生的房门——它依旧纹丝不动地板着脸——忍不住伸出了手。七寸——五寸——说不定她黑色的烤漆表面触上去温润细腻,远不像表面上那么冰冷和不近人情,就像他那位板着脸的监护人?三寸——他的手指有些颤抖——
一寸——
“住手!!!”咣!几乎与那怒吼同时,书房矮窗的窗扇狠狠地撞在墙面上,窗玻璃碎了一地。
希尔的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
寒风夹杂着冰冷的雨水从敞开的窗子肆无忌惮地灌进来,一个粗野的男人正从窗外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怒气冲冲地往里爬:他太高了,体格壮得像头熊;未经打理的络腮胡须乱糟糟地盘虬在两腮,鼻翼两侧黝黑的脸颊上散着些可笑的雀斑。和着泥污的水从他那件脏兮兮的短绒外套滴落下来,离离落落地打在羊毛织就的地毯上。这境况倘被屋主人看到,非气得跳着脚骂出来不可。
希尔迅速把手缩回身后,终于意识到碰触一件悖神的异族的乐器是多么大逆不道。
野兽般的男人手脚并用地翻进了窗子,重重落在地毯上:“那是扎哈尔的琴!我说——滚远点!你怎么敢——”
“克里斯托弗·朗曼!”
两个人都被严厉的斥责声吓了一跳。希尔回过头,发现那扇紧闭的门已经敞开,屋主先生硬梆梆地站在门前——可他看上去并没注意到心爱的地毯上淤积的泥水,甚至也没对满地破碎的玻璃残骸瞧上一眼。他的眼里只映着这个高大又粗鲁的家伙,似乎任何一种损害都抵不过这个破窗而入的男人本身。“克里斯托弗·朗曼。好啊,很好。你真好。”扎哈尔咬牙切齿地重复道,气得多一个音节也说不出来。
野熊宽阔的肩膀立刻垮了下去。“嗨,扎哈尔……”克里斯躬起腰,挠了挠暴雨摧残过的、杂草丛般的头发,满脸堆笑地打了个招呼。
研究员只从嘴角挤出了一声冷哼,书房里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寂。
“是……是这家伙!”克里斯突然跺了下脚,指着希尔嚷道,腰杆儿挺得笔直,活像只邀功的猎犬:“这家伙!他想碰你的手风琴来着,眼镜儿——他差一点儿就要弄坏它了!”
强烈的恐惧和着懊悔漫上心头,男孩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他张了张嘴,可却连一句辩驳也想不出。吾神在上——我确是有罪。希尔咬紧嘴唇,默默在手心里划了个十字。
扎哈尔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屋子中央。“你多大了,朗曼先生?”他说,带着种冷冰冰的怒火,挡在脸色苍白的孩子和趾高气昂的男人之间:“别总这么幼稚。你早就长大了、熟透了——已经学会瞒着你最好的朋友偷偷加入神慈科了!”尽管不太利落的卷舌音依旧显得有点儿滑稽,可他看向克里斯的目光中掺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巨熊似的男人又一次戳漏气儿似的瘪了下去。
“扎哈尔,你看……”克里斯讨好似的低声唤道,抬手扯了一把乱蓬蓬的胡子:“我不是……来赔罪了嘛。”他看起来正努力运转塞满肌肉的脑子,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别老气哼哼的,我给你从岛外带了……”
“我不需要!——从我书房的地毯上消失,不请自来先生。现在,立刻——”屋主人恶狠狠地咬着字眼儿,用摔白手套的气势把一条毛巾丢在对方挂满雨水的脸上:“请!”
他不再理睬克里斯托弗,转过来抬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
“希尔。”研究员说,语气舒缓下来,腔调甚至比以往还要柔和些:“明天我们继续学习。不早了,回你的房间去……”
“他的房间!?——他的房间!格里说你养了个毛孩子做搭档,眼镜儿,没想到是真的——”
“闭嘴,蠢羊!哦,我真是受够了!”
。
被身后疾风骇浪般的争执推搡着,希尔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激烈的争吵声被厚厚的木门挡在外面,听上去显得瓮声瓮气。矮窗没有关严,雨水正从窗子的狭缝洒进来,风吹得窗棂吱嘎作响。
他走过去,伸手推上窗子——也许是那雨太冷漠、又太沉重,屋子里变得愈发清冷。粉饰一新的墙壁后面,半旧的木料浸了水汽,隐隐透出股腐朽的味道。
希尔突然想打一个电话。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他突然很想听听谢尔盖的声音。
银发的男孩儿点燃书桌上的羊脂火烛,借着昏暗的辉光,在成摞的乐谱下面找到了他的手机,笨拙地翻弄起那科技的产物。电话薄里冷冷清清,仅有的两个条目显得形单影只。谢尔盖的号码早就被他偷偷记录下来,他不敢写下男人的名字,姓名栏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惊叹号。
光是注视着那个单薄的符号,仿佛就有一股温暖的力量从心底里涌出来,稳稳地支撑着他的心。谢尔盖,谢尔盖——多么神奇啊,那一小串毫无意义的数字对面,竟然连接着他的谢尔盖。
——可是他不是你的,他是麦金斯的谢尔盖。
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说。那声音温和又柔软,带着种纯然的天真——曾属于被他顶替了身份的,可怜的麦金斯·波士顿。
希尔的手指猛地颤了一下。他没能戳中谢尔盖的号码,指尖下面只有一片沉默的空白。
你没能赎清谢尔盖的罪。他不会在神的庭院里等你的,我亲爱的朋友——那声音紧贴在他耳边低语——他甚至不记得希尔·卡斯蒂安。
希尔在床边的地板上跪坐下来。手机无力地掉落在床褥上,被他用手指推到一边。那些快乐、幸福和宠溺属于有着一对仔鹿般温柔眼眸的麦吉,谢尔盖一定……早就不记得只在弥撒过后才敢和他打个招呼的希尔·卡斯蒂安了。
黑暗从他身后涌上来,挤着他、压着他,一口一口地吞噬着分崩离析的世界。
雨还在下。浸透了雨水的、朽蚀的木料中生出了无影无形的枝,那枝桠出生便是枯的,牢牢地锁住他的四肢——像极了钉住神明手脚的骇人的长钉。卡斯蒂安家传统的白神像就是这样钉死在他睡床前的墙上,模样肃穆又痛苦,让人对接踵而来的苍白夜晚毫无热情。
——对啦,这才是他的生活呀。
一阵短促的电子音突然打破了寂静。希尔吓了一跳,忙把手机从床上抓起来:屏幕上显示他收到了一条陌生人的短消息——发件人理所当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叹号先生。可除了客厅里吵得正凶的扎哈尔,还有谁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呢?
他犹豫不决地戳了戳手机。这封短讯来自神慈科,署名处除了神慈科的名号,还标着“T.A.”的简单字样。
“神选中的羔羊……新的搭档……”他不自觉地轻念出声:“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愿你成为神之利刃……神之利刃。”男孩有些茫然地低喃,那词组陌生又熟悉,像他背后背负的祷词,神圣而沉重。
九点整的低沉钟声响了起来。希尔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他煺去身上的衣物,一路膝行至那缚于墙上的白漆神像脚下,伏下身体,瘦小的胸膛虔诚地贴紧了冰冷的地面。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您宽恕我的罪……愿您为指向之星。”他说。
那男孩赤裸、光洁——宛若初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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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只想躺平……【躺平
伊凡如果有看到。有OOC的话请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