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晰夢
出云一直都在做一个梦。
梦境里有很明亮的颜色,不知为何,他能念出颜色的名字,那叫洗朱。名字像是种附着在唇上的记忆,在身体的某一处接收到信息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做出反应。洗朱应该是红色,因为将生对他说过,红色应当是能给予人温暖的颜色。比如火,比如太阳,虽然他无从得见,但他知道那是人类所热爱,所赞颂的事物。
“你听过花开的声音吗?”
话语中无从辨认男女,也无法确证声音的来源,只是似曾相识。
是将生吗,还是在他的记忆中,洗朱颜色的主人?
……他又是从何时认识的将生呢,将生,又该是什么颜色的。
明晰夢
一、
“我要结婚了。”
“……是吗,祝贺你。”
“你不吃醋?”
“我与你只是至交好友,自然不会吃醋。”
“切——清明明年纪不大,却总是装的一本正经,你这样会长皱纹哦。”
洗朱放下手中的三味线,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脸颊。她的手指很长,手指的末端有保养得很好的指甲,戳在脸上,他有点吃痛,但是依旧没有动作,只是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不要闹。
“对方是个很好的人,家境也很好,说可以带我走。”洗朱似乎笑了,但是笑的表情,他从来都看不到。
他叫织原清,织原家的大少爷,家里有着三代经商积累下的资产,却偏偏在六岁那年因为意外盲了双眼,从此便深居简出,很少踏出织原家的大门。但即便他不出去,或许是因为双眼不能视物的缘故,听力逐渐变得敏锐异常,家中下人的议论还是时常进入他的耳朵。
“好可怜……”
“大少爷这样也不能继承家产,要是能换个人服侍就好了……”
像是这样的话语,从六岁到十六岁,从未在他的身边消失过。他厌烦这样的议论,却每次在见到父亲的客人时,偏偏还要露出受过良好教养的笑容,向对方回答说,谢谢您的关心。
十六岁那年,他实在厌烦,趁着下人不注意,拿上他的拐杖,一个人走到了街上。但他记忆中的街道还是六岁时的景象,所以没走过太久,就迷了路。眼前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脚下的路不知要通往何处,他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走路这个动作,腰板挺的笔直,尽力装出常人的样子。他并非想要证明什么事情,单纯地只是想逃离那个言论的牢笼。
所有的声音都是如此令人厌恶——
直到他遇上那个声音为止。
那应当是某种弦乐器,谈不上清亮,却很纤柔,弹奏的曲子他没听过,但只觉得很好听。乐器的弹奏声掩盖了一切身周的嘈杂声响。他很少出门,也就谈不上听过什么乐器,家中偶尔家宴请来艺妓奏曲助兴,他也是能避则避,孤身一人在房间,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
他站在那里听了很久,直到里间传来收拾的声音,他则被家中人找到,带回家中。
第二天,当时还是半玉的洗朱就接到了她艺妓生涯中的第一份指名,对方是个奇怪的人,跟她一样年轻,却只对声音有反应。她偷偷地抬起一点眼睛,想看看这位妈妈口中的“贵人”,却不小心与他视线相交,她尴尬地低下了头错开了视线,生怕初次工作就被客人责备,不想对方毫无反应,只是板着脸,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清先生,请问您想听什么。”
“……你昨天练的曲子。”
“啊,我明白了,那么洗朱为您奏上这曲元禄花见踊*。”
在洗朱拨下第一根弦后,三味线的声音将起之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笑了一下,说,我没见过花,换首曲子吧。
弦音突兀地停止了,回应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清觉得他又要听到他听了十几年的议论声,他心下有点厌烦,更不想被一个戏子这样觉得,用手支住矮凳,准备就这样起身离去。
“……那,您听过花开的声音吗?”
整理外套的手停下了。
“若是没听过,洗朱带您去听过后,再回来演奏可好?”
二、
在遇见洗朱之前,清的世界是沉淀下来的黑色。安静的漫无边际的黑暗,宛如身处海底。
而在洗朱之后,他世界的幕布被揭了开来,一点一点,听觉代替视觉,逐步将海水掀起波纹。心脏则在波纹的中心,被拍打,被波及,被慢慢染上生气,苏醒了过来。
被唤醒的心属于唤醒它的人,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我不会娶她的,也不会对她表白的。”
“但是你喜欢她吧,那个艺妓。”
“是,我喜欢她,但我什么都不可能给她。我是个双目失明,家中也没有任何实权的少爷,联姻这条路是父亲一早就为我定好的,我不可能反抗的。既然如此,她还是找个能真心实意带她走的人最好了。”
织原清对着墙壁和自己对话,话语的句尾很用力,像是在肯定自己的答案。对于无法将誓言付诸纸笔的人而言,将话语敛于内心,已经是他最坚定的表达方式。
在为了他的成人礼举办的宴会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即将与他结婚的那位小姐,因为是大家闺秀,所以言行举止都很拘谨有礼,不会像洗朱一样,突然凑近身子戳戳他的脸,还会经常用手摸摸他的眉毛。
——那位小姐是个很好的人,他也没有对我的残疾有任何不满,我必须知足。
清在回到家中后,在黑色的屋中,依旧坐的笔直,对着墙壁这样说道。
“你听过花开的声音吗?”他问对方。
“花开怎么会有声音,织原先生真是个浪漫的人呢。”对方笑着给了他这样的答案。
他没再说话,下意识地又皱起了眉。车子突然顿了一下,险些把他们都晃倒,他在晃动间本能地护住了那位小姐,门外依稀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还有司机大声咒骂和呵斥的声音,不过因为在闹市的缘故,声音很杂乱,他无法清晰地辨认出来。距离他更近的是来自对方胸口的心跳声,和两个人无限接近的鼻息。
“清先生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呢。”在清放开手后,她恢复了自己一贯的仪态,脸上有清不可见的羞涩,“我相信我们以后会很幸福。”
三、
清决定告诉洗朱,他也要结婚了。
对方是个很好的人,对他也很好,生活起来也不会有不便,所以洗朱不用担心他以后的日子了,可以安下心来,去和那个决定带她走的人白头偕老。他脚步很快,从他家到这里的路他已经走的再熟悉不过。他在路上听到有花开的声音,有风的声音,有碎叶落地的声音,快要接近的时候,他踩上了什么东西,险些摔了一跤。若是放在平时,他大概又要皱起眉头,然后洗朱会过来摸摸他的眉毛,说清先生又在把自己装成大人了。
不过今天他只想快点到洗朱身边,告诉她这个消息,然后对她道一声祝福,以及再见。
他见到的只有黑色。
是透露着腐朽和焦糊气味的黑色,熟悉的位置踏上的不是台阶,而是更为脆弱,一踏即碎的朽木。他无法判断眼前的景象,焦虑地四处走动,然而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黑色的,毫无生气的,死气沉沉的黑色。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以外,他无法接受到任何回应。
“咦小哥,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这里,几天前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啦。”
“哎呀,这说起来真是可怜。这楼里有个有名的才女,叫洗朱,小哥你是这里的常客,总该知道吧?那个女人可真是漂亮,三味线弹的又好,那琴又有灵性,弹起来就会发光——对,对,一颤一颤地,有人怎么形容的?跟花瓣在起舞一样。这女人有个常客,听她的姐妹说,她该是挺喜欢对方的,不过对方虽然常来,却从来不提要带她走的事,想必是没什么意思吧。寻常正经人家的公子哥儿,又有哪个会娶个这样的姑娘呢。”
“她试探了几次没结果后,就接受了另外一个客人对她的表示。哪想知——被骗啦!人家跟她说现下没有现钱,不如她把钱给他,然后他赎过她后,再拿钱还给她便是。这样低劣的谎言,连吉原的小孩都不会信是不是?可她偏偏信了,等了几天后,对方都没来接她,等她去托人打听时,人家客人据说早看上了另家的姑娘,只是家里不同意,一心只想与那姑娘私奔。这不,骗了她的钱,据说第二天就和那姑娘一起消失了。”
“再后来?再后来……好像是洗朱去找曾经的那个常客,不求什么地位,只求对方能收留她,哪怕只是当个戏子。结果还没到家,就碰上了那个常客的车子,她喊对方的名字,对方却和自己的妻子在车内你侬我侬。也是她痴心妄想,她一个游女又能挣到什么了?人家有自己的正牌妻子,哪还轮得到她什么事。自然了,这种少爷家里,总是有下人的。她追着车子跑,下人就赶她走,她好像还试图扒上车子——自然被一脚踹开了,据说都喊不出什么声音了。然后晚上回来后,这女人可不得了,趁着夜深人静,一把火点了自己的卧房,还是抱着她那把三味线死的,找到她尸身的时候,虽然身子烧的都看不出来了,但是那琴只被烧了一点。不过总归是晦气,也就不知道被处理到什么地方去了……哎小哥,我这儿也有好姑娘,你要不要看看啊?别这么急着走呀?”
“我父亲要给我办成人礼,真没办法。”
“我想去!不过……我这种身份,没办法去吧,要是能摆脱吉原,就能光明正大地去了。”
“……嗯,我也希望你来。能听到你的声音,可能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那仿佛是刚发生在不久前的对话。
洗朱用手扯了扯他的脸,开始笑话他总是那么一本正经。
他是从一连串的笑声来判断的,洗朱仿佛笑的很开心。
四、
“……你把这琴交给我,是什么意思?”
“有人用这个给我抵债,我想到了我家老头以前跟我们说过的事,一时兴起,就答应了。不过放在我家里,总觉得阴森森的,还是更适合你家。”对方把用白布裹住的盒子推了过来,上面还缠着做过法事后贴的纸符。“反正你家估计大鬼小鬼也不少了,就算多一个也不怕。”
将生叹了口气,放下了端着红茶杯的手。“过往之物,我们理应心存尊敬才行啊,修造。”
“……将生不是我嘲笑你,但你说话真像老头,我觉得你该和我家那个瞎眼老头好好喝杯茶,他会喜欢你的。”
坐在将生对面的青年虽然穿着剪裁合身的洋服,只是领口敞开了两个扣子,领带也散乱地搭在脖子上,丝毫看不出本来使用的精致面料。佐和将生是个收藏家,闲暇时也会帮忙做些鉴赏的活计,只是他本人却和这间他继承下来的古董屋不甚贴合。除了迎客的主厅堂外,在他日常生活的隔扇门后,统统被他改为了洋式布置,不知是否和他在西洋留过数年学的经历有关。在他对面的则是他的儿时好友,现下掌握着织原家半数商路的未来当家。自将生父母都去世,他回国继承这间古董屋后,自己的这个竹马就时常登门造访——多半是出于好奇。不过有时也会给他带来一些东西,比如一幅他不知道从哪淘来的画轴,再比如像今天这把连尾端都烧黑了的三味线。
但将生并不讨厌他会过来,就像修造说的,这屋子总是阴森森的,冷得让人骨头疼。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齐喝杯修造带来的进口红茶,就会暖上很多。
修造走后,他看着那把尾端有点黑色烧灼痕迹的三味线,不知该如何处理。修造临走前跟他说,这琴晚上偶然会有动静,所以才会被这样封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琴的主人怨灵,或者是付丧神之类的,他们做生意的家里应付不来这种秽物,他才转手送到了将生这里。他盯着看了一会,发现天神的部分似乎有点亮光,离近了看,才发觉似乎是萤石一类的发光物。
“……这可真特别。”边说着,就把三味线连同盒子一起搬进了仓库。
佐和家的仓库有点特别,对进入其中的人也会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说,虽然将生平日里穿的大多是衬衣西裤类的洋服,但哪怕再不正经,进门前都会套上从他祖父那里继承的那件羽织。进门前需要将双手洗净,还要跪下后恭恭敬敬地行过大礼,方可入内。父亲教过他,并非由他们决定这些古物的归处,居住在物品中的灵魂会自行择选他们的性喜之处。他抱着盒子,四下环顾了三圈,这称为“望”,是将室内展现给怀中之物看。接下来便是“静”,将生闭上眼睛,将思绪交付给手中所持的东西,闭上眼睛缓慢踱步,碰到什么东西的时候睁开眼睛,看的到的空处便是这些古物自己选的停留之处了,这被称为“择”。
“你的喜好也挺特别的啊。”他睁开眼睛后,笑了一下。用一旁的布帛擦净灰尘,恭恭敬敬地把盒子放在了那个空处。
或许为了不让这屋子太阴沉,也或许只是因为他的祖辈的个人兴趣,这仓库里放了不少喜阴的盆栽,一个一个都长得极好,将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里修剪一下。友人带来的那把三味线,正选在盆栽架子的不远处。
一旁的昙花快到了开放时节,他捡起地上的洒水壶向着架子上喷了几喷,对着它的位置又行了个礼,随后便带上了仓库的房门。
黑幕复归于室内,唯有盆栽架处有少许光亮漏入。
五、
佐和将生有个秘密。
每个夜晚他入睡时,必须点上一盏灯。那灯光不必太亮,能让他知道有亮处即可。他本能地不喜欢黑暗,尤其是一个人时,黑暗存在于每一寸的呼吸中,逼仄到心底,几近窒息。
所以当他夜半时分惊醒,发现伸手不见五指时,他连移动脚步的勇气都丧失了。
黑色。
无法确认手中碰触之物的形态,无法确认远处模糊轮廓线的真实模样,无法确证耳中听到的声音的来源。黑暗会吞噬掉他所有能看见的事物,包括对自身存在的感受。他发不出声音,连单一的音节都断在喉咙里,暗色从呼吸中涌入身体,在四肢百骸中流窜,将他拖向不知名的某处,持续地向下坠去。
他想喊些什么,但是却发觉他早已无人可唤。在他幼年时,他尚可不停歇地,呼喊着父母的名字,抱着希冀独自一人度过漫长黑夜。只是如今他已然孤身一人,身旁好友也只有偶尔才会光临。没有人会向儿时一般喊着他的名字寻找他,更不会有人会伸出手拉住向下掉落的他。
“……有谁……能在。”
黑暗像是潮水,很快地就吞没了在空气中颤抖的音节。
他听到了某种声音。
溺水之人在看到光亮时,总会尽力挣扎着向那方向游去,他也不是例外。那声音不大,起先他几乎以为是幻听,但依旧被吸引过去。将生跌撞间推开隔扇,声音更明晰了些,似是某种弦乐,声音有些发哑,低低掠过心脏,虽然惆怅,却不冷漠,清弦曼语,浅吟低唱。在他高中左右的时候,将生就被送往了国外,很少再有机会听到国内的这些曲子。他叫不出名字,只是觉得很好听。他本能地遁着声音追寻过去,每向前踏出一步,声音的实感便增加一分。
仓库的纸门上隐约有个光亮的影子。
将生加快了脚步,没能顾上家里多年的规矩,如同溺水中人看到浮木一般,奋力拉开了门。
乐声戛然而止——
“……啊,抱歉,我被开花的声音吵醒,有些无聊,我也吵醒你了吗?”
一室萤辉,正是花开满时。
六、
“睡醒了?”
“嗯……”
“你把衣服好好穿一下,论起年纪算都不知道有多少岁,怎么一点正经样子都没有。”
“可我跟将生在一起并没有很久,这些东西,我原来又没见过的。”
将生叹了口气,起身替不知该称年长还是年轻的夜明神把和服的腰带系好,顺带帮他理好了上身里衣的领口处。自他们初次相见后,出云已然在他家住了接近七年,但不知道是他自己把对方照顾的太好,还是出云双目不能视物的缘故,普通人轻易做到的一些事,他反而一直做得七零八落,每次都需要自己替他整理才好。
“我还是很奇怪,为什么将生和我穿的衣服从来都不一样。”
“我家有规矩,对待你们有相应的礼节,但我自己比起这种,还是更习惯洋服。”帮他整理好衣物后,将生牵过对方的手,把他带到了不远处的沙发上,嘱咐他好好坐在这里,不要胡乱走动,免得撞伤自己。
“呐将生,前些日子我听小春说,最近有祭典,应该很热闹……我想去逛逛!”
“祭典上人很多,也会很挤,你又看不到……”
“可我能听得到,即使看不见,我也可以靠耳朵来感受祭典的,听说还会放烟花——”
出云的眼睛虽然总是被布遮住,将生也能借由对方的语气察觉出对方的兴奋。出云很喜欢人,也很喜欢各种各样的热闹环境。初时见面本以为他喜静,但相处了这许多年,早已得知他喜欢玩闹远远大于静坐,就像个出生不久的孩子般。出云不在他身边时,偶尔有些沉默怕生,一旦回到他身边,就会露出笑容,拽住他的衣袖说些他今日见过的新奇事件。
“然而现在可是百夜时期。”他迟疑了一下,在这百日的无灯长夜下行走,还是让他有些心悸。“……我怕你会有危险。”
他不想承认,于是将话语引向了对方,这很巧妙,可惜对夜明神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将生不怕就好了,有我在,将生就不需要怕黑了。”
他笑着起身牵过他的手,稍微用力握了一下,袖间的萤光因为动作,颤了几颤,扬起了零星丁点。月亮隐在薄云之后,光亮很是柔和。
相信今夜他也能睡的很好,将生拉着出云冰凉的手,抬头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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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燃娘賜我一個談戀愛的機會(。
以及雖然沒有任何意義但我依然想說
是的這個織原就是你們見過的那個織原他家,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