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抱歉过了这么久才写了这么一点儿可以发的东西。
O被剧情憋成一只咸鱼,不会说话没有逻辑只会啊啊啊和吐泡泡(躺)。
O擅自互动。如有不妥,一定修改。
O概要:这个处处散发着“另请高明”气味的老师,看上去很像一个骗子。
——
曾几何时张觉得学好这些本事,讨得师傅欢心,每天的日子就会像太阳一样东升西落,永远这么过下去。每天都是好时候。从没想过这一身本事到底有何意义,这书上的道理到底有何深意。以他的见解:每日待在山上钻研,好过山下万千红尘。要做到常清常净,并不是一件难事,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人。
他没有什么济世救人,开天辟地的心志。那些匡扶大义,指点江山的术士高人他也不曾仰慕憧憬。道,与他而言就是有一日算一日,做好每一日于他而言就是活着最好的方式。尽管这看上去优秀得浑浑噩噩。但也平凡到一帆风顺。
这原是张蕴心的道。
在那段单纯无邪的日子里,他在书房里磨墨熨纸,在田野里浇水扑蝶,在广场上扫叶舞剑,在早课上打坐温书。他跟着他的师兄弟一齐在道馆里翻书,附和着师傅的声音一起念搭配: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由于某一位老师有罚人抄书的习惯,他的办公桌上常年放着抄写书目。最上面一本就是《师说》。张蕴心再看到这本书时,心中不免泛起涟漪。
阴错阳差,最为浑浑噩噩的他到如今成了现代人口中的一座灯塔,一根蜡烛,一个灵魂工程师。设身处地,才知道要做到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哪里有那么容易?传道受业解惑,下笔仅仅六字,真要做到周全妥当受之无愧,非神即仙。
原以为上蜀山是桩闲差,没料想实是苦活。张蕴心自认没有当好一个老师的功力。
“老张,你怎么也看起《师说》了?你们哪个娃娃不听话?也要抄这个?”
扈安走进办公室时,手上还拎着一副烤箱用手套。多年老同事叫老张知道,这位电子设备白痴许是需要人帮他摆弄一下新世纪高科技灶炉——也叫烤箱。张蕴心将插头插上,点亮黑色立方体前面的触控面板:“没有没有,我随便翻翻。对了,你今儿要做什么?”
“布丁。”
“那我预定一个试吃位,这玩意儿要烤几分钟?”
“要先把烤箱预热10分钟的……”
老扈这股不耐烦完全是因为他已经说了不下五遍烤箱要预热的事,但老张每次听完就像第一次听见似的:“还有这种讲究?”
一边的老扈放着自动打蛋器不用,一手抱着打发碗另一只手拿着打蛋器高速运转,整个人都想通电了一样干劲满满势不服输:
“老张你可长点心吧。”
不止同事这么说过,他的学生也这么觉得。这位符宗老师上课迟到已是常态。其中原因说出来丢人,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跟这群娃娃打交道,而是因为他在蜀山呆了几个春秋依然没记住哪个教室在哪里。有时侥幸被他蒙对了地点,他也会因为没带教案在走廊上草丛间翻东翻西,把自己变成一个真园丁。如果有人统计班上谁没带课本的次数最多,结果一定是张蕴心(老师)。
他不是不想做好,他也想脚步生风昂首挺胸手上端茶徐徐盈盈,身后桃李满天下。但是人这个字只有一瞥和一捺,万事总有做不到,要求不能太高。硬要做成一个王,只会从人变成八。他只能做到把要用的试卷放到正门口,好让自己一出门就能记起它。他只能把银行卡密码贴在银行卡背面,好叫自己不会因为试太多次被吞卡。
用他的话说,活了一百多年了,脑子不好使也是很正常的事。
就这样的人,要做老师这样一个精细活,不是强人所难嘛?况且,学生自有老师传道受业,那老师又由谁来解惑呢?曾经的老张以为自己活得明白,不过是因为日子过得简单。现在的老张生得糊涂,是因为他自己个儿也找不到答案。难到生存还是毁灭,简单到有学生陷入困苦时,你帮还是不帮?
老张从没觉得自己选对过。
如果帮,那么——
“你这个老师真他妈烦!”段语在三年级的时候对着老张这样说。
这是个清澈的孩子,上课十分认真,作业也按时完成。如果没有那句发聋振聩的直白话,老张几乎就要确认他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好福分,难得碰上的好学生。
这个孩子最讨人喜欢的一点,是记性好。
就是几天前讲得知识点,他都能倒着背给你听。哪怕是你无心的一句玩笑话,他也能记在心上。老张有一次听见他劝其他同学不要把雷符往手机上贴,原因是“你他妈是傻逼吧?要给手机充电也要在符上写上变压公式啊!直接贴雷符不炸就有鬼了。”除去话语中浅显的道理,内核显露出来:要给手机充电需要在雷符上写上变压公式——这是老张随口胡吹的一句昏话,符上哪里可以写什么变压公式?但这孩子相信了,不但相信了还记在了心里。
老张曾盘算过把这孩子骗进符宗,但最终没有这么做。一是这孩子确实有更适合去的宗门,二是他有身而为人跨越不过的限制——他的手使不上力气。
明明是一位丽人,手上却总缠着绷带。明明抱着十二万分的努力,可画起符来还是有些吃劲。老张注意过这个埋头描贴的孩子,看他一横一竖尚且笔直工整,一点一瞥就已经缺了力道。符小些倒也不打紧,但是符大了,这少点劲道,那却点势头,先辈前人道尊神佛误认他这好小孩心不诚,不顺他的意随他的心。神仙一任性,符没了效用是小事。损了他的自信才是真事。
为此老张专门跑去医宗问了问,问他这手到底是怎么伤才能变成这副模样,也问了有没有什么法子治。结果辛夷没把答案给他。(反倒把好苗子给拐跑了。当然这是后话。)
“他这是筋骨折损之症,只能以草药外敷调养。无药可医。”
老张没了声音。
一来是心疼他小小年纪就经此大劫,二来是心疼他经此大劫却依旧是赤子一个。而他最喜欢这孩子的原因,变成了他最心疼这孩子的原因。换作别人倒还好说,但老张心里清楚,记着以前的事情是什么滋味。那些搅扰心绪的东西天天扎在脑袋里头叫嚣着迟早要完。叫人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要是能忘掉反倒是一件幸事。
在某节课上,因为有同学提问符宗到底能干啥?感觉既不能打也不能扛。
“上天入地段段不行,打架杀人也是够呛。”老张没有生气,倒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随便画了三两笔。第一笔止住了第一排同学不停歇的咳嗽,第二笔修好了教室里那个已经不转的风扇,第三笔画成,只见四个大字:骗钱诓人。
他以为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段语这小子真的把老张随手画上黑板的鬼东西拓了下来。那治病的符箓这本不是三年级该学的东西,对他这双手来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东西。
可这傻小子就是犟,下课了还是在画。老张一直没走,最后实在看不下去,把他叫到了教室外的走廊里。
“段同学……有时候,其实你没必要把有些事记牢。”
“我记我的,关你什么事?”
“记住了却什么也改变不了,还不如忘掉。”
“你这个老师真他妈烦!”段语没听进去不说,还恼了。“神特么就算你是老师也别把自己的观点套在我身上啊,你跟我又不是同个人!。”
老张眨巴眼睛,十分想回答:被和自己有三位数年龄差的人训斥自己是怎样一种体验。
“我自己记着,我自己开心。我至少这样活过!”
“您别瞎操那闲心了行不?”他扭头就进了教室阻止别人把那张符擦掉,继续他的描写工作。留老张一个人回味那句我这样活过。
他的努力和认真都是因为要以更好的姿态活着。他将好记性认作是他引以为豪的特色,他用这天赐的能力拾起岁月中的贝壳。小心珍藏,好好保养。才不管贝壳本身是黑是白,有好有坏。
毕竟,说到底,贝壳就是贝壳。
那一百多来岁,原来都是虚长的。老张思索半晌,只觉得自己白白老了,不如年轻时敞亮通透。可想到头去,还是想不明白。即使能掐会算,到头来还是活成了这副模样。若是不掐不算,倒地是过得更糟还是反倒活出本样。
罢了罢了,只希望段语其人,不忘始终。老张看着孩子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如果不帮,那么——
自段语那件事后,老张不再多管学生的闲事。直到他犯了一个大错误。
老张是眼看着如圭脚下一滑,整个人落到沟里去的。摔倒后小姑娘甚至没有发出叫喊。
你可能遇上过很多帮你看相的瞎子,似乎瞎了双眼睛就代表他们泄露天机受了天谴,是看卦准度的凭据。但事实上,这些瞎子都不是真瞎,他们骗完你的钱就会睁开他的眼睛。而真要是窥探天机,要赔上的东西绝不止一双眼睛。这件事老张也领教过故而对谁盲谁瞎看得很淡。全校可能就他一个老师记不住相宗的凤如圭是双目全盲。也可能就他一个老师会看到这孩子在路边晃悠时,还神经大条地以为她只是像普通女孩那样在伤春怀秋。
把那孩子拉上来之后,老张看到了她的眼睛才发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放任学生去做危险的事情不说,还不出手帮忙。自己这副模样还算什么老师?而这女娃娃,她正慌忙整理自己的衣衫。她明明把自己打理好了依然还在摸自己的头饰,疑虑它是不是歪了。确认一切规整完毕后,她郑重向老张道谢。
小女孩朝着刚才见死不救的老东西深鞠一躬。但是很明显朝向了反方向。这不怪小姑娘,毕竟是老张羞得想悄悄溜走故意没发出声响。
“谢谢你拉我上来。额……请问你的名字是?”这句把老张嘲地脸都红了。他只好轻手轻脚挪回去,接下小姑娘的谢意,然后装出自己是普通学生,故意捏尖嗓音:“啊?我,我是隔壁符宗的,我一会儿还有课,同学,你自己小心些。”
姑娘连连点头,继续握紧她的盲杖,敲打前行。
“……”老张看着姑娘越走越往左边偏,下一步又要滑到沟里去。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那个……同学。”
“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如圭看不见世界,但却知道如何对人展现一个笑容。
“我要去西边的教学楼可我不知道怎么走,你能带我去么?”老张面对如圭的善意,一时间满心酸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不能说出来。
她明明是个需要别人帮助的姑娘,但却乐于给予别人她力所能及的帮助。反观刚才不管闲事的自己,到底哪一个才是老师?
老张的确又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去哪一间教室上课,但这是他所有话里唯一是真事的东西。他不会向如圭问路,因为如圭自己也需要帮助。他只是单方面觉得,让这个迷茫的姑娘知道有一个同样迷茫的同伴陪伴着她,能让她觉着好受一些。自己也可以用同伴这个身份帮她一程,而不至于损害到她的自尊。
如果如圭看得见的话,她会发现张骗子说这话时满眼都是对于她的歉疚。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老张合上《师说》,那烤箱正好发出“叮——”的一声。
共10013字
O概要:良药苦口,以毒攻毒以及魔药教室的小茶会。
O后文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78659/
O抱歉并不是甜饼甚至有些意味不明x
——
01
小刘在魔药课看到他的搭档这这般光景——埃尔南,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原本扑朔犹疑的眼神一下死掉了。可见对他来说在魔药课遇上刘家锐是件多么糟糕的事。小刘朝他挤出一个微笑。为自己挤占了麦卡锡小姐的名额而感到抱歉。原本他还想用这事与埃尔南调笑几句。但是,如今的魔药课不允许他这么做。科尔温教授不喜欢学生在他的课上嬉皮笑脸,尤其是第一堂课还被他赶出魔药课教室的学生。埃尔南当然知道这件事,他当时就在现场:这位做起魔药来就疯疯癫癫(埃尔南是这么认为的)的小伙儿因为不按照配方,私自往魔药里加醋而被科尔温教授数落。在教授说他脑袋上的那颗玩意儿是“巨怪一样的大脑”后,小伙子不但没有低头认错,反而立起身和教授争论起来。结果是在他的锅炸开之前,教授就说出了名台词:“格兰芬多扣十分。”还有“现在就从我的教室里消失。”再加上之前四年级造成埃尔南唯一一次魔药课炸锅的前科,小刘荣登埃尔南魔药课最不想见到的十大人物榜。排名仅次于摩西之后。
用不着摄魂取念,小刘直接从埃尔南形同枯木的神色里读出了今天死定了这样的心理。这位少年没有解释什么,他也不被允许去解释什么。小少年拿出书翻到今天课程要上的那一页,用力压一压厚砖块的中线,好让它不自说自话把自己合上。拿出坩埚用清水洗了一遍,擦干架好。这些准备工作是埃尔南仅有的可以放心让小刘独自完成的工作。做完这些小少年自觉走到埃尔南身后,接过他拿不下的瓶瓶罐罐,帮忙放到桌上。一开始埃尔南还企图用身体阻隔开小刘与原料架以防他将魔爪伸向什么会引出意外展开的地方。但拉文克劳的小先生很快意识到今天的小刘似乎非常安分,他甚至自己主动与架子保持一步的距离。
当埃尔南发现“先抓一把放进去再说。”的刘家锐开始使用五克三克这类小砝码称重时,他心里那棵被现实摧残至干枯沧桑的老树奇迹般地盼来了春天。他开始真正把小刘作为他的搭档,向他请求一些助力。
埃尔南非常善于计算比例,他可以以极快的速度根据坩埚的质量算出魔药究竟要熬制六十,六十八还是八十分钟。但埃尔南的脑袋太过于聪慧,这令它的思考速度远超过了他双手的反应速度。他手中的勺子像是加了润滑油,不管是蚂蟥还是草蛉虫只搭上勺子边缘就滋溜一下就重新滑进了玻璃瓶。好在他的搭档擅长处理这些细节。等他勉强掏上一勺,小刘已经把乘好两勺分量的草蛉虫切成了小块,撇进研钵。小刘把研钵递到埃尔南面前,像是为了让他放心似的,他让他检查。见埃尔南点了点头。格兰芬多小先生拿起研磨锤横向一滑,顺时一转,纵向一压,逆时一转,又滑又粘的草蛉虫不到三秒就被研成了粉末。这个过程没有动用任何魔法,但这个效果却像魔法一样神奇。接下来还有更神奇的,小刘的勺子在粉末峰尖上轻点了一下,粉末就像是吸在他手里的药勺上非常听话。他将他们放到天平一侧的药纸上与另一侧恭候它多时的标准重量砝码一决轻重。天平作为裁决者摇摆晃动了两下,最后停在水平位置不再动弹。既不用增加也不用减少,小刘一勺就取到了标准一份的重量。
中华小子将分好份的材料递到埃尔南的惯用手边。由埃尔南将它们下入坩埚里。两人将火焰调小后齐齐盯着埃尔南的怀表。在接下来半分钟的时间里,埃尔南想了很多。小刘同样也是。当这头莽撞的狮子开始小心翼翼,他潜藏的优点绕过那些枝枝蔓蔓开始散发出光彩。埃尔南开始转变观念。那些植根于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唤醒了被厌恶感蒙蔽过久的赏识钦佩——小刘身怀厨艺,换句话说他的动手能力非常之强。能做到这些是理所当然的。埃尔南并不惊讶小刘其实怀有天赋。他更确信之前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只是因为这位小伙子从没像今天这般认真对待魔药。
小刘没有认真对待魔药吗?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小刘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料理,但是没有人会认为他做饭的时候肆意随便。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性质的事换到魔药上就发生了改变。直到昨天,科尔温教授给了他答案:“你想用莫名其妙的方式自杀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要用你那空空如也的脑壳妨碍别人。更不要用无知作借口自欺欺人。”尽管这话有些辛辣,但道理却很真诚。未知的制作方法导致未知的魔药,未知的魔药导致未知的副作用。如果你的好药剂毒死了人,你当然名誉扫地。但纵然如此那个消陨的生命也无法挽回。届时作为魔药的制作者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能起什么效用?它甚至换不来自己的原谅。魔药就是这样的东西。小刘早该知道的。但每次他制作魔药时,总有技术优于他许多的人陪伴在他的身边,替他完成这至关重要的把控工作。她们像是一张巨大的伞,替小刘挡住了风霜雨雪。同时也投射下巨大的阴影,叫里头的树苗难以成长。小刘不理解甚至痛恨一切将魔药与阴郁,死板捆绑在一起的行为。为什么一提起魔药就一定要让人想起身处阴影里的老头足不出户的怪物。为什么一扯到魔药就非得遮遮掩掩见不得人?这些固有观念将他明丽动人的母亲逼进阴暗狭小的房间。这些不知所起的教条在他的童年里也留下太多不愉快的回忆。小刘不会介意有人说他没有脑子。教授讽刺小刘那几句并非是其本身含义使得这位小伙暴跳如雷。被考试和未来的压力围追堵截之中,他的焦虑,他的疲惫,他的厌烦像是橡皮塞子里积压已久的空气。科尔温教授不过恰好在这个时间,拔掉了塞子而已。是小刘自己给他穿上了他厌恶,鄙夷,敌视之人的衣服。这错在他自己。小刘现在想明白了。因为换作任何一个人,比如埃尔南,只要他表达了与自己现有魔药理念不同的看法,小刘一样也会选择迁怒于他。与这个人本身与他有什么交情说话是否好听其实并无联系。这一切都是巧合。同理,他和他的母亲共同保守着魔药的秘密。他和他的学姐因为魔药而相识。这些生命里重要的女性因为巧合都和魔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所认为的,制作魔药就像制作料理一样令人快乐,极可能也仅是巧合而已。他是否将与她们相处时的喜悦投射到制作魔药上让魔药扮演他喜欢的角色?
刘家锐想要寻找答案。而在埃尔南挥动魔杖时,小刘并不快乐。
魔药顺利煮到第二阶段,埃尔南与小刘难得在魔药课上担任了一次领跑的角色。埃尔南心情好转大半,他开始和小刘交流,也不再愁眉苦脸。小刘反而成了那个只会说“嗯。”“好。”“我知道了。”的人。两人取用了埃尔南的提议。小刘继续加工处理原料,而埃尔南负责校准天平,摆放标准重量还有计算时间。小刘用刀片划开非洲树蛇皮时,那枚刀片像是长在了小刘的手指指腹上。这个小少年用食指尖扶过蛇皮,难处理的皮革自动分成两半。如果真要说个形容,就好像有人拉开高级连衣裙的隐形拉链。再加一勺双角兽角粉末,高温加热20秒。埃尔南与刘家锐盯着发红的坩埚屏气凝神。生怕眼前突然闪过一片白光,然后听见一声“砰”。
事实上很多组在这一步都遇到了问题,为了防止炸锅,不少组都选择加入冷水或干脆直接放弃。但是埃尔南和刘家锐熬了过去。他们的锅被保留了下来,两人需要等待它熬制二十四小时,以辨最终成果究竟如何。在此期间为了方便观察情况他们二人可以在非上课时间进出魔药教室。
“埃尔南,我们喝一杯吧。”刘家锐如是说。眼里尽是疲惫。埃尔南虽然活了过来但心情仍算不上愉悦。这位同样为O.W.Ls所困扰的绅士并不会同意和任何一个莽撞之人共饮酒精饮料(即使他和小刘都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小刘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小刘加上了一句:“我们喝红茶。”
02
同为现实所扰的两人都不愿意挪动步子,更不愿意花费所剩无几的脑细胞思考该上哪儿喝茶。他们二人头一次达成了共识:以照看魔药的名义留在教室里。
魔药教室位于地下,是块阴冷的地方,但在秋天反复的天气里却有恒温的效果。这里安静又舒适,除了光线不足没有任何缺点。埃尔南再一次拿出他的怀表,这一回小怀表显现出它真正的玄机:埃尔南轻松就从里头取出一整套茶具。随着杯碟铺开,茶会的氛围在魔药教室里悄悄蔓延。刘家锐知道自己的角色,他贡献出自己的随身甜点。这位曾经的小厨神已没有太多空余时间,不像从前能一下引人注目。他今日取出的都是些便于制作的寻常点心,但小刘还是让它们以一种和谐又精致的姿态躺在埃尔南的盘子里。还不忘往盘子边点缀一些巧克力酱。压轴登场的是埃尔南的红茶罐。那是一个有精致雕纹的铁罐,不开盖也能闻到里头茶叶的清香。
既然要喝茶,自然要煮茶。泡茶包绝不符合两人的口味。两人用坩埚煮水,火源提供了一丝光亮,隐约描绘出两位少年托腮等待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腥味和轻薄的红茶香。一旁那久熬的魔药不时发出液体翻腾的咕噜声。咕噜咕噜,好像时间也跟着它的节奏放慢了脚步。不一会儿,锅里的水发出沸腾的抗议,提醒两位少年时间已然流逝。升腾的水汽扑到埃尔南脸上,糊花了他的单片眼镜。热水冲刷过高级茶具,给冰凉的它们也带去温暖。茶叶随着水浪在杯中翻腾,随后悬浮在液面上层呈直立的姿态。红色慢慢在清水中晕染开来,香气随着杯中液体染成全红一下爆发,称霸整个教室。
两人都将嘴唇贴在茶杯边沿上,小心往里头吹气。液面收到小股气流冲击凹进去一个小窝。周围泛起浅浅的红色波纹,涟漪一直扩散至另一段的杯壁。耐不住诱惑,小刘率先嘬了一口红茶,这一口可把他烫得够呛。小伙子硬是把水咽了下去,憋着眼泪,大着舌头夸赞埃尔南的茶叶。
埃尔南喜欢红茶,刘家锐喜欢甜点,他们都喜欢这样闲适的时光。所以他们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表达欢心的笑脸。茶烫过一回人之后就会很快凉下来到达适宜饮用的温度。两人开始吃起盘子里的曲奇和纸杯蛋糕。茶宽放慢了时间,甜点滋润了岁月。心头的巨石从不会因为千锤百炼而粉碎瓜裂却会因为温暖和甜蜜而苏化变软。压力就像华容道。在没有空位的时候,它是一个死局。只有疏解开一些,才会出现空间来解决随之而来的问题。而现在,两位重压之下的少年,总算为自己腾出了一些空间。那些对于男孩子而言难以启齿的软弱透过小小的空隙被谨慎地倾倒出来。
“埃尔南,我以后做个厨子怎么样?”刘家锐放下瓷杯,看着波纹里模糊不清的自己。
“很好。”埃尔南十分客观地评价到。
“我也觉得。”小刘轻轻挪动身子,发出被糖黏住嗓子的咕哝声。“我父亲在麻瓜世界有一家餐馆。经营得还算不错。”
“你打算回去继承它?”埃尔南听到这里抬起眸子。
“不,我放弃它了。”小刘取下蛋糕底的纸托,随意将它丢去一边。
“对不起,你是说你……放弃了?”埃尔南为了慎重起见向小刘确认他刚才的话是否仅是玩笑。
“来霍格沃茨前,我的父亲让我在魔法世界和麻瓜世界里做出选择。结果如你所见。”小刘张开双臂,强调自己此刻立身之处。埃尔南扶了扶有些下滑的单片眼镜,身体微微向前倾斜。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少年。
“你说我是不是做了件傻事?”小刘将头枕到身后的桌面,整个人仰面瘫在椅子上。以一种诡异的姿态保持着平衡。
埃尔南没有点头,没有摇头,甚至没有数落因为小刘在魔药教室肆意妄为不成体统而数落他两句。他沉默了许久,也没有找到答案:“我不知道。”
小刘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他猛地起身结果重心不稳差点滚到椅子底下。还好埃尔南扶了他一把。
“事实上,我在麻瓜世界也有被人期盼着去继承的东西。”埃尔南抿了抿嘴巴,这表情甚至算不上是个笑容。锁起的眉头让他的脸上起了褶皱,显得有些少年老成。“为此我还和家里人吵了一架。”
刘家锐瞪大眼睛,他从没想过埃尔南这个人吵起架来会是什么样子。他原以为这般模样的贵公子绝不会与人争口舌。
“我无法评说说你的行为。因为我和你一样。”埃尔南垂下头去,深呼吸后又抬起脑袋。昏暗的光线遮盖起他内心的焦灼。仅有的火光没能捕捉到埃尔南眼里的泪花。“我甚至有些羡慕你。”埃尔南耷拉下眼皮,“你的家人很尊重你的选择。”
小刘没想到埃尔南也有除开学习之外的烦恼。他突然明白这位小先生到底为了什么拼命地追求卓越。他步步为营,以书为纲是为了更快取得成绩。他也和小刘一样想用成果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他为自己制定的标准比小刘更高,是因为他不仅要说服自己,还要说服家人。
所有刻板与按部就班是因为他现有的情况已不允许他失败。
“我不觉得你的选择蠢。”小刘按住埃尔南的肩头,以非常郑重严肃的态度盯着埃尔南的眼睛。但因为埃尔南比小刘高出足足半个头,他做这个动作非常吃力。颤动的双臂令他充满诚意的夸奖变得十分滑稽。
“我从没有觉得自己蠢过。”埃尔南与小刘相识已有五个年头,今天是他第一次领教到小刘逗趣的本事。他难得因为小刘糟糕的把戏而弯起嘴角。由心生出笑意。
“不愧是拉文克劳,从不会做蠢事。我要是也能这样就好咯。”刘家锐企图一口将一整块甜饼吞掉。所以说话有些含糊。
“你其实是故意的吧?”埃尔南面对着整个嘴被曲奇撑长的小刘竟还能保持严肃。小刘嘴巴一收,嘴里的曲奇被挤碎成几块。
“你一直能分辨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样的事。”在领教过小刘认真的模样后,埃尔南已经确信这件事。小刘把曲奇块嚼碎咽下。因为粉末太多糊住了喉咙,他不得不喝一大口红茶。这话已经够直白,埃尔南在说小刘装傻。他这项指控直接刺中了小刘的真正心态:他态度不端,他明知故犯。比如他明明可以出色地完成魔药,却非要往里头加上些超纲的原料。又比如他明明知道去赫奇帕奇借东西不留借条违反校规,但还是孜孜不倦以此为乐。他浑身的傻帽劲不是来自于他的无知无畏。正相反,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什么是愚者,什么不是。他选择了前者,理由是在他看来犯傻才是正确答案。
小刘没有回答,只是扭动嘴巴将嘴里的曲奇碾碎成末。
“格兰芬多。”埃尔南摇了摇头,像一个宣告病人已无药可救的医生。
不知不觉他们就把壶中的水喝了个精光。茶会到此也算接近尾声。两人清洗了杯具餐碟,擦尽桌上的碎屑。红茶的香气消失干净,火源的温暖早已退散。魔药教室恢复到原本阴冷潮湿的魔药。好似从没有哪个学生在这里公然违反魔药教室守则在这里进食用餐。
埃尔南本打算再多留一会儿,他依然很关心他们的魔药。小刘挥手叫他快去给麦卡锡小姐辅导功课,这里由他代为看管。埃尔南眯起眼睛生怕他耍什么把戏。小刘抽出魔杖表示现在他可以为一个坩埚立下牢不可破誓言。
快去陪麦卡锡小姐吧老哥儿!你在我这儿摆锤子龙门阵?小刘心里所想一向都写在脸上。埃尔南领了好意终于去干他的正事去。
03
刘家锐开始在魔药教室做他的课外作业:他打算改进一下布莱恩的黑洞入浴剂。一切都是因为他发现威尔在为布莱恩的事而困扰,但他不清楚布莱恩身上到底有什么问题。入浴剂是他与这位小少年唯一的交集。他只能以此作为突破口。正如埃尔南所言,小刘所拥有的知识并不像表面那么浅薄。他确实知道一些课本之外的手段。小刘从袍子里拿出了一本绿色丝绒封面的本子。照着上头的配方,他借用了魔药教室里已有的原料接连配置了几瓶颜色各异的药水,接着他取用一个稍大一些的玻璃量杯。把黑洞入浴剂倒入后让它逐一与红橙黄绿色液体混合交汇。最后杯中的液体或浑浊,或沉淀,或冒烟,或变色。小刘将它们一一记下。随后奋笔疾书。经过一系列基于魔药性质的演绎推理,小刘总算得出了入浴剂大致的配方和比例。这个作品对于一个四年级生来说近乎于完美。布莱恩甚至懂得往里头加入了一两个混淆效果保护配方的小把戏。小少年只是在配比上缺乏太多经验。失衡的原料比使得入浴剂效果很不稳定。这些都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入浴剂最致命的缺陷是它的熬制时间不够长,时间上的误差远远超过了八个小时。这是它会失效的直接原因。初学者也不太会犯这类错误,它发生在拉文克劳身上着实有些反常。
小刘看着结果,脑中弹出一个念头:他本不想做出黑洞的效果,而是想实现别的,比黑洞更平和的效果。然而他无暇在这个永无止境的猜想里挣扎太久。要改进这瓶药剂需要花上一些功夫,而小刘恰好时间不足。
这下该怎么办呢?小刘似乎走进了死胡同里。
如果这只是一份普通作业,小刘会立刻停下脚步举手投降。但这件事关乎于威尔,小刘选择一往无前。前路有墙?砸掉就好。小刘挑起眉头将手伸向藏着福灵剂的口袋。可怕的事发生了——口袋里头空空如也。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把杀招弄丢了。
小刘附身在扫视每个桌子底下,试图在魔药教室里寻回他弄丢的好运气。这个行为尽收于某人的眼底。这位人物很早就进入了魔药教室,他静静地立在他的魔药埚前不发出任何声音,用那双极具洞察力的眼睛锁定住小刘许久。小刘翻箱倒柜时,他也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丝毫没有出手帮忙的打算。
“嘶——”小刘为此为难。以他母亲的性子,要是知道他遗失了这么贵重的药剂,一定会立刻抽出魔杖与他的好儿子进行一场大义灭亲式的巫师决斗。游走完半个教室,小刘都没有发现他期盼的那个玻璃瓶,倒是发现了潜藏在阴影里的斯莱特林。
“你好。”小刘不知道这位少年是何时进得魔药教室,也不在意这一点。他向这位卷发松叶色眼眸的后辈打招呼,也向他求助。“你有没有看见一瓶福灵剂?”
“你好。”少年礼貌地点点头,说话声和煦又温柔。随后抱歉地摇摇头,示意小刘他并未见过小刘口中的玻璃瓶。
小刘眯起眼睛挠挠后脑勺,很不好意思打扰他的功课:不像小刘,这位少年在被小刘打断前正专心照护他的魔药。格兰芬多默默挪步远离这位后辈,口中喃喃该怎么办。
要是我能仿制一瓶福灵剂就好了。中华小子终于也碰上为自己学艺不精而烦恼的情况。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斯莱特林谦恭走来,丝毫不介意小刘之前的叨扰,主动向小刘伸出援手。“前辈是弄丢了福灵剂吗?”
“是啊……”答话人已经准备好吃一记昏昏倒地。
“为什么不试试自己做一瓶呢?”少年露出如春风一般的微笑,说出了小刘已经放弃的想法。
“太难啦。”格兰芬多郎声笑起来,十分无奈。“这对我而言,太难啦。”
“我既不是有天赋的人间怪才,也不出生于有背景的魔药世家。怎么可能在这个年纪熬出福林剂?”也就是小刘,才会把这话说得十分坦荡,一点酸味也没有。倒有些自嘲的意思在。
“霍格沃兹里我想也只有科尔温教授,或是斯莱特林的道尔顿先生才有这个本事吧——不过,你正巧也是个斯莱特林。哈哈……”小刘还在为命运的巧合嘻嘻哈哈,斯莱特林却没有被他过粗的神经给惹恼。小绅士并不觉得这个冷笑话有哪里好笑但还是附和了两声:
“还未向您自我介绍,劳伦士威尔·道尔顿——这是我的名字。”
要怎么形容小刘现在的表情呢?尴尬?很多。惊讶?有一些。喜出望外?一点点。总之格兰芬多像被人施了定身咒,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额……你真是那个道尔顿?”小刘眨巴眼睛凑近这个少年。他身上的确散发出如传闻中一般优秀又风雅的世家风范。
“是的。”少年笑道。反正他不是被小刘这蠢笨的行为逗乐的。
“哈,这下安逸咯——”小刘长舒一口气,紧接着一把按住小后生的肩头。“拜托拜托!请你一定帮帮我!不然我妈绝对飞过来锤我的脑袋!”
劳伦一时间没有说话,他绝不是因为被这个莽撞的前辈吓到。毕竟格兰芬多大都都是这个样子。他正在思虑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
“可我还有别的事……实在抱歉。”劳伦礼貌地回绝小刘过于热情的恳求,转过身子继续他的魔药功课。小刘明显是要开口阻止他,他脸上直接写上了五个大字:不要抛下我。
“除非……”道尔顿先生故意这么说,小刘感觉得到他开出了条件。
“我可以支付费用!”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绝没有要向您贩卖知识的意思,与前辈有学术上的交流是我的荣幸。”
劳伦的话说得暧昧,小刘听出了个大概。他强调学术上的交流,明显是在给小刘暗示:不是以金钱换知识,而是以知识换知识。
他想从我这儿获得什么呢?小刘思索起来:这是一位魔药水平早已远超自己的后辈,自己这个前辈还要向他讨教,自己能教他什么?首先劳伦肯定不需要补习,起码他不需要小刘这种水平的补习老师。五年级的霍格沃茨课本知识显然不合这位小绅士的胃口。其次他是位行事优雅态度端正的斯莱特林,也不会需要威尔的小妙招。就算他学会,斯莱特林也没有壁炉给他烤地瓜。那只剩下——
小刘的目光移向了加强版黑洞入浴剂的制作现场。更准确些说,移向了那本绿色封皮的笔记本。
“您刚才用了某一种方法找出了刚才那瓶试剂的配方吧?”
原来劳伦的目标是这个。
“前辈能不能和我说说其中的门道?”
劳伦是个礼貌又真诚的后辈,小刘本不会感到为难,爽快答应这个走向双赢的条件。但这个技巧本身就处于灰色地带。既没有获得学术权威的承认,也不会为贩卖魔药的商人带来任何利益。
“我想如果我学会了,就可以知道这个小家伙到底哪里出错了。”道尔顿指了指他蹲守许久的坩埚。
诚然,它同样可以检查出魔药的缺陷。这一点令这个技巧变得尤为诱人,也尤为危险。在魔药创造者允许下改善魔药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在未经允许下这个行为就显得充满敌意。秘密配方是魔药售出高价的原因之一。一旦有人仿制它改造它,就会影响到它本身在市场上所占有的席位。尽管它对于成熟的魔药师来说算不上是威胁,毕竟要成功制作魔药需要的不只有配方而已,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允许这样的恶行出现。
这项未成熟的技术未被允许向他人公开。而小刘是通过继承的途径才拿到了这本绝密的笔记。
“我会保守秘密,”道尔顿先生似乎看出了小刘正在为难,也很清楚他因为什么踌躇不决。他拿出了优秀的作风作信用担保。“也绝不会滥用。”
小刘确信他不会做出令人不齿的事,但格兰芬多还是合上笔记本,试图将危险品收回自己的背包。“我想我还是应该好好接受事实……准备见说四川话的吼叫信吧。”
他开始准备应付一个已婚女性的灼灼怒火。这位女性,是一位成熟的魔药师,还是绿色封皮笔记本的所有者,更是刘家锐的母亲。刘家锐答应过她会好好保管这份笔记,绝不会给自己以外第二个人看,即便是在威尔面前他也不曾提起。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对于小刘而言,约定就是决定。
“我也不想为难您。”好在道尔顿先生是识趣的人。小绅士转过身去,重新琢磨起他锅子里的东西,嘴里幽幽飘出一句:“毕竟魔药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句话在旁人看来无足轻重,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却扎扎实实扎进了小刘心里。早不知不觉间他自己竟然也早把魔药与一个幽暗密闭不可见人的小屋子粘合在一起。不管心里有多抵触,小刘还是承认长久以来他一直做着自己所讨厌的事。宽己严人——说得正是刘家锐这样的人。
“等等。”
听到小刘的呼唤,劳伦转过身,向小刘露出一个微笑,亲切又客套。而在他转过身前,阴影里的斯莱特林又是另一副表情。这一点,格兰芬多并没有察觉。他毅然走上前,将笔记交到这位后辈的手里:“如果里头有些中文词让你觉得困扰,可以随时来找我。”
“谢谢你,先生。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熬福灵剂比较好?”劳伦面上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
04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尤其是你正面临考试的时候。而魔药却被定格在课表上,总是被时间超过。眨眼间又到了魔药课时间。
小刘再次见到埃尔南时,他的脸色比起上一节魔药课更为不妙。更具体些说,他的眼睛有些红肿。可能因为他熬夜温习过功课,但说实话他的模样更像是哭过。意识到小刘关切地凝视自己,埃尔南勉为其难地扯高眼角。拜托,你这样的基础颜值竟然还能笑得这么难看……小刘就差把这些字写到自己脸上。为了鞭策这位放肆的少年,稳重的先生平复下心底就要喷发的火山把一整瓶草蛉虫拍到他的手里。还是按照之前的分工,小刘很快处理好草蛉虫很快加了一勺进去。埃尔南小心搅拌起来。再搅拌三圈之后,小刘将粘稠的汤汁分出两份。两人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丢进了对方的汤药。同时干咽一下,深呼吸,将那未知的魔药猛灌进肚子。火热的感觉从胃里窜出,这股火焰顺着食道像周围扩散。灼烧感吞噬了整个身体,小刘一开始还幸灾乐祸地盯着埃尔南,几分钟后他也尝到了人间蒸发的味道。随着小刘的视野渐渐变高,他看见了正立在对面不知所措的自己。
在真正的小刘眼里,站立于自己对面,如同自己一样的存在,就像一面坏掉的魔法镜子。他长着和自己如出一辙,但有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习惯。他用规范的方法打着领带,听话地系上校服的扣子。即使处于惊喜之中也不会像自己一样惊呼出声,这个“刘家锐”穿着拉文克劳的校服戴着单片眼镜,睁大眼睛,咧开嘴巴。
刘家锐揉着他变软的头发,再摸摸他变帅的脸颊。在单片眼镜的反光中,刘家锐能隐约确认自己现在的身形——毫无疑问,他变成了一个长相与埃尔南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人。两位小先生面面相觑,谁都不知要怎么开口。看着别人变成自己是一件新鲜事,但对眼久了,两位小先生心底开始萌生出异样的熟悉感。面前这个人,同为五年级生,也有家业继承,也许处境有微妙的区别,但两人似乎做出了相同的取舍。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对方的生活过得其实也并不那么一帆风顺。
如果刘家锐更为谨慎一些——说不定就被分入了拉文克劳。
如果埃尔南更为洒脱一些——一定会进入格兰芬多吧!
两人看着对方,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喜悦挥舞着旗帜占领刘家锐一整颗心,它强而有力的音波驱散了浑身所有的阴霾。之前所有的投入和付出都有了价值,那些不悦和烦躁都被宽恕。这欢欣之中,有一股十分纯粹的感情使得多巴胺持续分泌,它并不是成就感之类的东西。而是实现不可思议的原动力。
麻瓜男孩想要制造宇宙飞船不是为了散播人类文明,可能只是想要让一件很酷的作品从自己手上诞生于世。巫师男儿想要制作魔药也不是为了肩负开拓和前进的责任,他只是想要见证一件奇迹从自己心里走向外界。这种念头并不伟大,甚至可能算不上正义。但这股淡薄荒唐的力量又因为其简单的构成更容易汇聚起力量,成为动力,迸发出火花。
魔药,对于小刘而言,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小刘在成功熬制复方汤剂后找到了答案。
P.S 于是课后小刘就约了布莱恩来魔药教室聊一聊改进入浴剂的事。
秦源替小七寻了块上好檀香木,做好了棺材。灌入水银,保存他的尸身。替他买了新衣裳,又往他棺椁里放了一只白玉兔子。不让他孤单。一切准备妥当,就等回杭州,将他和他的娘亲合葬一处。尹葵见过秦源这副失神模样,那是个与今日一样的黑夜,小七娘死在秦源眼前,而秦源无能为力。
尹葵什么也劝不了。他清楚秦源心里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是现实比他们两任何一个所预料的都来得更早一些。原以为他还能在秦源身边多馋嘴几年,多惹几件祸事。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去天上和他的娘亲相聚。
“这样也好。”秦源看着雪夜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他的心病就好了。”
扶桑看着小七在棺木里安眠,想起他偷走自己令牌时的兴高采烈活蹦乱跳的样子。不知为何眼睛一酸。阿希站在扶桑身旁,替扶桑抹去眼泪,不知为何连他自己也哭了起来。听见屋里阵阵呜咽,秦源合上眼睛别过头去。尹葵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心中牵挂越是多,心伤之日越是多。他见过多少风流女子姿色万千,最终为情所困,见过秦源多少次救伤扶弱,被反咬重伤,见过老掌门病重之时如何心力交瘁,寤寐思服,见过白长老为夺掌门之位使尽手段,一头华发,一日成霜。为名,为利,为情义,人活在世终被此三者所累。尹葵看得太过明白,因而守得太过狷介。对于宋绛争权,他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他本就不想做这个掌门。对于白某挑刺,他能忍则忍,毕竟他本不适合做这个掌门。尹葵本无欲无求,想畅快一世,想眨眼间将人生匆匆而过,没想过年过三十竟能遇上一位伊人。他将这份情感深埋在心底,珍惜每分每秒与他相处的日子。现如今,这样小心翼翼的日子也到了头。小七他娘的死是小七的心病,那小七之死又何尝不是秦源的心病。于是尹葵做了一个决定——为名,为利,为情义。
夜深,陈画靠着烛火,披着貂裘,撑着眼皮,拨着算盘。陆寻借口说屋内炭火太热,执意在外堂写案卷。寒风吹过,吹暗了外堂的蜡烛。陆寻抬手要遮,烛芯已经灭了。陈画看到屋外暗了下来,知道外头没火,等着陆寻进屋把蜡烛续上。结果这好面子的小子硬是生挺着眯起眼睛,把脸贴上案卷也不肯进屋来和陈画碰上一面。
“你也不怕把眼睛熬坏了。”陈画秉烛挂裘侧首续火。陆寻抬首见陈画出了内屋,不知是冷还是惊,手一哆嗦,把笔掉在了地上:“东……东篱,外面冷,你还是进屋吧。”
“怎么,你打算一辈子不和我喝酒了?”陈画反而爽快,开门见山。陆寻默不作答。陈画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到陆寻身侧,凑近火烛,把貂裘裹严实了:“不管如何,有件事我要向你道歉。”
“我怕生出事端,惹你猜忌,所以关于和辽商的交易,事先没有与你商量。”陈画垂下眸子,把身子再往暖源靠了靠。“结果反倒让你我二人生出间隙。”陆寻连连摆手,放下架子:“我自己被贬后心态就没放正过……查案格局又小。一见到证物有涂改就怀疑你,也没去查证核实……还是我这急脾气……”
“谁说你查案格局小了?”陈画听到一半,忍不住打断。“秦淮啊。”陆寻满肚子委屈这下全发了出来。陈画听到贼姑娘的名字就笑了:“你以前可是谁的意见也不放眼里的,现在怎么倒听起一个贼姑娘的话了?”陆寻被陈画这么一说,想要反驳,又憋不出话来,哑了火。
“你擅长以线索推动机,我总是由动机找线索。若是能找出真相,没有优劣格局之分。我容易主观臆断,你容易受物证所限,各有弊端。相互扶持指证才是上策,不是么?”陈画语气诚恳。陆寻难得低下头,似要松口然而心里仍有什么牵挂。
“说实话,真被你追着满街跑,我心里有过准备也不太好受。”陈画敞开心扉。“我也不是圣人。”
“你果然还是介意。”陆寻反而松了口气,放下了心里的担子。
“我当初放了贼姑娘,你心里也不好受吧?”陈画这旧账翻得让陆寻措手不及。
“扯平了?”陈画向陆寻伸出手。陆寻好久没有笑过,握住了陈画那只手:“扯平了。”
“好了,你放心了吧?”陆寻朝房梁上一呼。秦淮倒垂下一个头来,朝陆寻吐舌头。陈画不打算打扰这对欢喜冤家,识相的挑了个好时候提出要去赏月。没走两步,张扬就悄咪咪地尾随在陈画背后,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嘿!”等陈画望着月亮出神,张扬抓住机会扑了上去,把陈画吓了一跳。见不俗之客是张扬,摇着头不知说她什么好,又被她这天真劲头逗得合不拢嘴:“这州府重地怎么你说来就来啊?”
“你这虎扬要犯也说走就走了呀。”张扬不甘示弱。陈画只好抱拳求饶:“那还请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别因为那两个孩子太苛责自己就好。”张扬转身抬头望月,手臂玉肌浮着月光。意外一句,射中陈画心伤。“这么明显啊?”陈画沉声,眉宇悄怆。“就是因为不明显,才更叫人心疼嘛。”张扬踮起脚尖点了一下陈画眉心。只这一下,陈画的心再也逃不走了。“军粮的事,我能帮上什么忙?”张扬严肃了神情将两手背过身后。没等陈画狡辩,大小姐就把陈画的后路拦死了:“我可已经问过高叔叔具体情况了,可别想着随随便便就把我哄回去哦。”
“能用的办法,明的暗的都用了。我现在是真没办法了。只等殷淅他们把最后一批收到的粮食运来……这之后只能看造化。”陈画坦白。张扬见陈画心力交瘁的模样,不敢再多问,撅起嘴巴想了半晌。
“我近来有种即视感。只是猜想。”张扬看着园中腊梅。“也许我一开始理解错南边那位大人物的心思了……”陈画转眸:“什么意思?”
“曾经也有一位将领,使过坚守不战,连连撤退的退缩战法。最后用一把大火,一场大战,反败为胜。”张扬如是说。“那位将领不是害怕胆怯,而是诱敌深入,拖慢节奏,使其敌人补给匮乏又失去速战速决的时机。”
“火烧连营?”陈画听懂了张扬的话。
“这场仗打了近五年,如今辽人,怕也军备疲乏,疲于应战。不再是当初那支虎狼之师了……”张扬分析道。陈画灵光一闪,猛地捉住张扬两只手攥在手心,眼神热烈:“谁说女子不如男?”张扬看着陈画发光的眸子,心里美过上天揽月。
宋绛趁着夜色,潜过哨卡。路过转角官榜,上头还贴着自己的画像。胡家已倒,燕山被剿,眼下辽人就要攻城,能借用的势力只剩下为庸一派。宋绛本想等事成之后,借着辽人之手铲掉尹葵,坐上掌门之位。眼下只得把计划提前,让这场为庸之变早些到来。只是眼下,白老头已经看清自己要与他夺位的念头,要劝说他重新为自己所用,得费一番周折。事情能不能成,都要看今晚宋绛拜访时,白老头的态度。
轻扣三声,推门而入。这是两人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宋绛踏入屋内,迅速将门关上:“白长老?”却不见白老头本人。“白长老,你莫要听信他人谗言。我宋子诚的为人别人不清楚,您会不清楚?”宋绛贴着墙慢慢摸索。“我怎么知道燕山竟然已经和官府串通,见事情败露竟使出玉石俱焚杀人灭口的下作招数……”
突然屋内一亮,尹葵捧着火折子点亮房里的蜡烛。惊得宋绛连退三步。
“子诚,你累不累?”尹葵点完蜡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宋绛眼神左右腾挪,用尽一切感官寻找周围安插的埋伏。一无所获。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面前这位为庸掌门。
“我是个简单的人。”尹葵抬起酒杯一饮而尽。“我知道,你不过想要我这个头衔。你这些幺蛾子,我看不懂。我们不如干脆一些。”说罢扶着椅子站起身子。椅子后,白长老倚在墙边,不省人事。
“你今夜若是杀了我,便可以做这为庸的掌门。”尹葵袖间染红,指尖滴血,显然已经与白长老大战过一场。结果自然和白长老一起躺在那边。
“此话当真?”宋绛听罢手抑制不住颤抖。他知道尹葵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怪人,但从没想过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可以用如此简单干脆的方法实现。
“姓白的已经被我废了武功。你觉得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拦你的路?”尹葵心里什么都明白。话音刚落,利剑出鞘。宋绛软剑擦过尹葵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尹葵侧身勉强闪过,谁知软剑弯曲剑身,擦上尹葵脖间,就要碰到喉管。尹葵一掌劈击宋绛持剑虎口,一脚踢上宋绛腹部。撤身退步抽剑而出,挑开剑尖,仍软剑缠上铁剑剑身。剑尖向下一点一提,后猛向后一抽,就听一身刺耳的嘶鸣。尹葵竟摆脱了宋绛的死缠,抽身跃出窗外,踩飞檐而出。宋绛怎肯放过这个机会,尹葵武艺本就稀松平常,今夜简直是送上门的美事。想也没想,蹬墙窜出,飞身跟上。尹葵的轻功并不出众,宋绛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了上来,软剑先从手腕擦过,又流经膝间,还划过肩胛。尹葵本就重伤在身,经过这几次交锋,明显摆下阵来。脚下一空,滑到在瓦上差点滑下屋梁。宋绛眼里杀气比月光更亮,剑身冷冽之气扑面。一道寒光闪过,眨眼间猩红四洒。
秦源护在尹葵身前,背上被劈开一道巨大的裂口:“赶上了……”
宋绛一剑未能得手,第二剑来得更是迅猛。尹葵一把拦住秦源的腰,另一手回剑入鞘。宋绛以为尹葵放弃了。谁知一道强力的内劲生生让剑锋偏离重伤的两人。楚云景站在飞檐顶端,俯视着瓦上发生的一切。宋绛咬牙,第三剑出。楚云景飞身而下,凌虚剑出鞘临空。软剑没能缠上凌虚剑,反倒让凌虚剑吸住了软剑。
瓦上两人只觉得周围起了大风,一股劲力在四周流转。楚云景一动,风随其行,二动,星随其移,三动,万物随其吐息。三动之下,软剑碎成三段,如雪花一般飘摇落地。宋绛见大事不妙,正要扭头逃跑。猛一用力,只觉得整条腿酸麻难忍,低头一看腿上梁丘,阴陵泉,中封,商丘皆被银针封穴。
“州府衙门口有人行凶杀人啦!”尹葵扶住秦源。这一喊,宋绛才看清,自己所在正是州府衙门屋檐之上。陈画张扬听到动静立刻赶来。高怀仁领着巡逻兵,策马到场,将宋绛团团围住。这回他再也没法金蝉脱壳。
天明,澶州城头。面对澶州众守城将官,高怀仁在军旗之下,扯开嗓子:
“诸位将士!五年!五年间,我们经历了什么?”
“遂城,没了”
“望都,没了”
“祁州,定州!”
“瀛州,德清都没了。”
“辽人攻城之后呢?活的,无论人畜,死的,无论官民。烧杀抢掠。”
“现如今他们由三面攻到我澶州城下,要将我等围死!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们,这是一场苦战,死战!会有牺牲,会有死亡!是你,也可能是我!”
“家中有孤寡老幼的,现在站出来,我不怪你们……”
“留下来的,都给我记着。你是大宋的兵将,他娘的辽人欠我们的,现在,向他们讨回来!”说完,招手押来宋绛。“便从此辽奸开始,以他的血祭旗。”
高怀仁走下台阶,刀斧手刀已挥起。宋绛竟仰头大笑:“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陈画!”宋绛扭过头怒视陈东篱,呼喊他的名字。“就算我死了,粮少兵乏你也赢不了辽人!”头随刀落,血溅三尺。
陈画见众人听到宋绛的话,明显丢了士气。本还不能喝酒,却把盏扬杯:“众位将士,各位父老乡亲。要说的高将军都说了。辽人不日就要攻城。”
“这城后可能谁家的妻子正生炉做饭,等丈夫归家,可能谁家的小儿刚咿呀学语,刚学会叫爹爹娘亲。这城后是数十万澶州百姓。”
“这城后更是开封,是数百万大宋子民。”
“今日我带大宋百万子民将性命托付给诸君。请与我一同饮下这杯酒。”
“祝诸君旗开得胜!”
城下,诸将官随着陈画一同饮尽。张扬,尹葵,楚云景,秦源,扶桑,阿希与陈画一同抬杯。陈画将酒碗向地上重重砸碎,众人随陈画一起用力一掷。
正午雪化。辽人兵至城门,大军押境。一声军鼓,梯架上城。百箭齐发,火石滚滚。喧闹嘈杂,哀嚎嘶鸣。硝烟燃起,刀兵相接。一人倒下,前赴后继。撞木冲击城门,一声声闷雷传进城内。门后成群官兵推着门销将门顶住。首战,辽人未登上城门,死伤过重。鸣金收兵。——第一战,算是守了下来。
战后,秦源负着伤也执意领着为庸弟子替伤员就诊。尹葵以掌门身份出面,收回白长老的长老信物,放其告老回乡。杀鸡儆猴之后平息了为庸之乱。武当受楚云景之令安置流离百姓,帮忙将走失的孩子送回。陆寻将案桌搬在府衙门口,凡有事宜不必击鼓鸣冤层层传唤。陈画亲自到粮官身边,与他一同清点收支。出军营时撞上了守株待兔的张扬。
“陈大人。”张扬指着自己。“我干什么呀?”
“你哪儿也别去。”陈画匆匆走过张扬身边。张扬知道这位陈大人明显是有急事,想要帮忙。谁知陈东篱语气里有些温火,有嫌弃张扬轻举妄动之意:“听话——!”
“陈大人平常不这样啊?”秦淮提着刚卖得酒走到张扬身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张扬看着陈画快步离去的背影,说着秦淮听不懂的胡言。结果等秦淮走到州府衙门口。酒虫也不见了踪影。“这两人搞得什么名堂!”
“东篱。”陆寻把刚收到的信筒交到陈画手里。陈画打开一看,只有四字:事毕,殷淅。陈画看完将纸条交给陆寻,仰头看着头顶屋梁半晌:“我去接应他们。”
“你别冲动!辽军就在澶州城门口。东西北三面都被围死,你怎么出去?”陆寻拦住陈画。“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出去一趟。”陈画拍了拍陆寻的手,将知州官印交到陆寻手里郑重道。“这批粮必须安然无恙。”
午时,将士们正捧着瓷碗吃饭。陈画领着一队骑兵,带着督粮官的旗帜,悄悄溜出了城门。队伍里,有曾经的守城大哥,有巡检武二。两人此刻已经放下过往恩仇,并肩骑行。辽人哨兵很快捉到了陈画一行的动向。辽人知道这是宋人运粮命脉,一路派人跟随。确认目标后,一股辽人伏在陈画所处要道上,伺机而动。就要进入埋伏,陈画停住了前行的脚步,看见天际升起的孔明灯,知道殷淅不负所托,调虎离山之计已成,最后一批粮平安无事地运进了澶州城内。
“跑!”陈画拎起马绳,往回一扯,马蹄高踢,马头调转。一声令下,原本前行的队伍四散,朝着不同方向跑去。辽人见状不对,立刻上马分头急追。陈画原为领头,此时作为队尾,被咬的最紧。他身后便是数百契丹铁骑。蹄声阵阵,贴在陈画耳畔,跟在陈画身后。沙尘滚滚。耳边马蹄声越来越近,扭头已经能看到辽人先锋马耳。陈画俯下身子贴近马身,似在马儿耳畔低语了几句,轻拍了拍马的左畔脸颊。马立刻急停,右拐,踢起后蹄,一脚蹬开了追上来的辽人。随后甩尾变向,甩掉追上来的另几个辽兵,重新向着澶州方向跑去。
辽人看出这是诱敌之策,意识到陈画最终目的地是回到澶州。不再收其变向迷惑,一路直追。陈画见辽人明白了过来,只好拿出全力,策马猛跑。身边辽人越追越近,澶州城门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路上突然杀出一名辽将。手里那杆大戟迎着陈画冲来的方向,就等着贯穿陈画胸膛。
而陈画不能停下。
陈画闭眼时脑中闪过的竟不是杭州西湖上的莲叶,而是张扬轻吻自己时那一朵梅。
一声由远及近的撕裂声。等陈画再睁眼,就看见那名辽将胸膛插着一支利箭,摔下马去。他身后,张扬正弯弓搭箭,瞄着陈画身后一众追兵。就听惊雷擦过耳畔,随着几只闪电似的箭羽,几名辽兵应声倒下。身后追兵被这准头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趁这时,陈画跑进了虎扬弟子组成的保护墙。
马蹄徐徐停下。张扬搀着陈画下了马,一落地陈画就一个踉跄摔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丢了魂魄。渐渐肩峰开始微颤,随后发出轻微的笑声。陈画仰起头,发出嘶哑的笑声,眼泪从眼角涌出滑落。让他只好抬起袖子,捂住自己一双眼睛。是哭,也是笑。陈画从鬼门关逃了回来。张扬就一直坐在陈画身边等陈画抹干泪水,收拾完心情。
“很没骨气吧……”陈画理了理沾湿的衣袖,红了耳根。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哭得比你还厉害呢。”张扬笑着,托腮看陈画水汪汪的眼睛。
“怎么?”陈画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跟你商量个事儿。”张扬发尾随风轻摇。“恩?”陈画别过头去,眼里全是这位不同寻常的姑娘。
“我们这婚,要不,就别退了吧?”
“不是,我这算救了你一命吧?我知道我是和大家闺秀差得很远,但是单论长相,我也没有这么差劲吧?”张扬见陈画愣在原地,不作回应,急了。被陈画一把搂住:“傻姑娘……”
第二战,辽人明显不如第一战攻势迅猛。高怀仁果断出城迎敌。兵将们上下一心,拿出了镇守山河的气势。武林侠士,大到掌门,小到无名,甚至连澶州百姓,也加入其中。他们一个个持刀上阵,嘶吼着,呐喊着,拼杀着。杀到武艺,章法全然抛之脑后,杀到意识模糊,人困马乏,杀到忘记自己姓甚名谁,杀到只记得要活下去,因为还有人等着自己回家。
就在战火要燃尽澶州最后一草一木,守兵将领百姓官仕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城头立着一个来兑现自己的诺言的人——真宗亲自领着援军,到了澶州。诸军皆呼万岁,声闻数十里,气势百倍。物资和兵器随着四周蜂拥聚集而来的各州守军,像憋久了的怒火,像喷发前的火山,一起汇融在澶州这一点上。国仇家恨在心上刻下的仇恨,此时化为战力试图扼住辽人的喉咙。
正如张扬所言,辽人深入宋地太久,疲于争斗,补给出现问题。要从所夺地域征粮买田解燃眉之急,竟发现早被宋人买了个干净。辽人被这场战役牵住太久,他们开始想念自己的家乡,想念他们的家人。曾经打下的一座座城池,如今变成七百里连营。就等一把大火,将它烧个干净。真宗等到了这一把火。
张扬射杀的那名将领竟是辽军主将。与萧太后还是近亲。这名将领死后,原本辽人的厌战情绪被这一把火点燃。萧太后本人甚至为此痛哭不已。降将王继忠抓住时机,提出议和。车渠再入澶州,此刻已是使者身份。朝着真宗三叩九拜,表明求和之意。
一月,宋辽于澶州结下澶渊之盟。由此,宋辽结为兄弟之国。
又是一年春,万物复苏。府衙众人都习惯了贼姑娘三天两头逃跑又故意等陆寻来抓的伎俩。澶州上下几乎看穿了这位偷心贼的事迹,甚至还生出了被顺走归还过的物件可以带来桃花运的江湖传闻——变为一桩美谈。终于,陆寻在天朗气清的一天,轻松抓住顺走别人扇坠的秦淮。于是盘腿坐在牢中,靠在贼姑娘身侧,用指尖推给她一张庚帖。
“这是做什么?”秦淮眨巴眼睛。
“写你的生辰八字。”陆寻答。
“现在官府捉人还要填这个?”秦淮咬着毛笔末端,又望向周围几个捂嘴窃笑的牢友:“这上头怎么已经有字儿了?”
陆寻看秦淮是真没想明白,叹了口气:“那是我的八字。”
“你又被弹劾入狱了啊?”秦淮睁大眼睛,意识到陆寻是来提亲的,故意装出不从的模样。奈何控住不住激动的心思,脸已经红透。陆寻任由秦淮嘴硬,难得没有还嘴。顺势拿出一支银燕钗替秦淮插上:“没,被一个贼姑娘吃死了而已。”
秦淮没想到陆寻有这一招,被他这一揽怀定在原地,伸手去扶头上那只银钗,说不出话来。“你这就算答应了。”陆寻趁胜追击。
另一边,陈画奉旨右迁,正整理卷宗,准备和下一任澶州知州陆寒竹交接,抬首就看见张扬附身正盯着隔壁桌上的账本,赶忙起身给张扬倒茶。张扬伸出一只手把陈画摁回到座位里:“陈大人要去做京官儿啦?”陈画苦笑点头。
“那什么时候回杭州老家啊?”张扬明显在卖什么关子。
“回京赴任,领赏谢恩,再回去怕是已经过了年初一了……”陈画垂下眸子,对升迁之事并不高兴。“陈画听旨!”张扬猛地把背在身后的皇卷亮了出来。看得陈画一头雾水,只好跪地听旨。
“诏曰:昊天有德,成人之美。镇宁军节度使之女张氏,温良贤淑,品容端正。尚书令陈卿之子陈画,德爱礼智,才兼文雅。着有司择吉日姻昏敦睦,以慰朕心。”张扬读道,中途差点没忍要笑出声。
“臣领旨谢恩……”陈画叩首接旨,看着圣旨上盖着的皇印货真价实,才想起张扬一家本就是皇亲。“你这下可以回杭州,修婚假啦!”张扬得意。
陈画动身之前,赶上了陆寻和秦淮的婚礼。秦淮高堂都已不在人世,故而请了竟云河和天星夫妇做为秦淮的长辈。天星抹了泪水,笑得欣慰,郑重将红绸交到陆寻手里时,特地嘱咐要好生照顾这个可怜的姑娘。陆寻应了。
“谁照顾谁啊……”秦淮嘟囔了一句,结果大伙儿全都听见了。哄堂大笑。
陆寻弹了一下秦淮额头,眼神似那日推倒秦淮一般。只不过这次陆寻不止开开玩笑这么简单。
礼堂一旁,阿希贴到扶桑耳畔问秦淮身上这身红裙子叫什么。扶桑答叫嫁衣。
“那我给你也买一套好不好?”阿希一双天真的眼眸闪闪发光。
喜宴毕。陆寻与竟云河,尹葵,秦源,阿希,陈画一行人被拦在洞房外。天星,张扬,扶桑堵住新房的门守在秦淮身旁,绝不让陆寻轻易就进了新房的门。天星三道对联,被陈画化解。张扬与竟云河两人交手比武,特意挑了些好看的招式。三两回合后张扬故意放了破绽。扶桑的猜心解密难不倒阿希。最后就剩下找全秦淮藏起来的红枣,花生,桂圆和瓜子。陆寻不出一个时辰就找齐了红枣,花生和桂圆。可最后怎么也找不到瓜子的踪迹。
秦淮坐在床上,得意地抿嘴偷笑。陆寻竟不顾在场众人,一下将秦淮推到床角,俯身深吻。用嘴衔出了被秦淮藏起来的那一枚瓜子。
几日后,陈画与张扬与众人作别。尹葵和秦淮也登上小舟。运河之上,尹葵在船头搏动琴弦,时不时回头问船篷里的人好不好听。船篷里秦源点头不言。两人留下两封书信,一个卸任了为庸掌门,一个退出了为庸帮派。秦源踏出船舱,看着茫茫江水不见尽头,忍不住问:“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江湖。”尹葵笑着打开一坛子酒,扯开嗓子高唱:桂棹兮兰桨——
秦源受不了这刺耳的歌声,却觉得唱得心里畅快,和着尹葵偏了不知去哪儿的调子一起哼了一起来:“击空明兮溯流光——”
车渠往来于宋辽之间越发频繁,由于会说汉字,又有大宋官员门路,生意越做越大,渐渐有了一支自己的商队。殷淅为了实现出行前答应的红利,拿着鲁班神斧门的金牌一路闯进京城大殿。这便又是另一段趣事……
多年后,楚云景辞去武当掌门的位置,隐于山林。与高人山间饮茶时谈及这一段趣事,只把万事看淡,笑过往云烟。
贝州城郊。张扬一众人被困在原地。受辽人阻击,战得马困人乏。如今士气低落,伤员满帐,伙食不足,断戟成堆。张扬将主账让出来给为主力军咬开敌军缺口,连吃数十箭重伤在榻的侯子。看着夜空云雾遮月,她想起了陈画。当时自己还笑陈画认为大名府会丢,如今竟一语成谶。晚风萧萧,旗帜飘扬,啪嗒作响。账内随军医师正取箭头,蒙汗药早已用完,侯子一声声嘶喊刺进张扬的心里。小廖枕着张扬的肩膀早已泣不成声。营帐各处,饥饿,寒冷,恐惧,伤痛随黑暗蔓延,而虎扬连炭火也快用尽。
“张扬姐……”小廖刚抹掉泪水,又被风沙迷了眼睛。“侯子是不是……”
“别说晦气话。”张扬轻拍小廖的后背,不想面对小廖将要说出口的结果。天边漆黑一片,仿佛死死压住了太阳。遐想随着寒冷侵蚀着张扬,叫这个最不愿认输的姑娘湿了眼眶。她开始想她的爷爷,想她的父亲,想她的母亲,想她的家乡,想澶州的风沙,想陈画的笑眸。想起他曾面对自己满腔怒火笑意盈盈,问自己:“真打起仗来能和他们耗上几天?”如今山穷水尽之时,才真正体会到陈画这一问的真心。回首往事,只得一声长叹;为今之计,只能咬牙向前。张扬眨了眨眼,把泪水咽回去,朦胧之间,竟看到天际线出闪出零星火光,还以为自己痴了臆想出了援军。身旁小廖紧握住自己的手臂,指向亮光。营地间不少虎扬弟子也起身矗立眺望。光芒越来越近,领头马蹄声几乎传到每个人的心里,化作蓬勃的心跳,点燃将死的驱壳。
“是补给!”哨兵看清了来人的旗号,抑制不住激动高喊起来。转眼间,虎扬弟子支着断了半截的枪戟,扶着所剩无几的帷帐,往营门一点一点聚拢。张扬快步穿过人群,走到最前。眼看着那一团团火越来越近。不是幻觉,是希望来了。马队刚进营门,马背上的虎扬一跃下马,不约而同开始卸下货品。一袋,又一袋。沉甸甸的面粉袋子激起地上的尘土。秦源与尹葵后来居上,下马张口就问随军主医师身在何处。见到已然晕厥过去的侯子,秦源一个眼神,尹葵已经点起火盆。秦源银针过火,一针直刺腕下内关,运气凝神,护住其心脉。扯下自己衣袍,将几乎溃烂露骨的腿股扎好束紧,丢给看呆的医师一壶麻沸散,赶去诊下一个伤患。主医师正要生气,侯子睁开了眼。
一旁张扬听后勤督粮官简述他们如何穿燕山,绕辽人突围而来。听到一半就料到这是陈东篱的计谋。心底不知为何萌生出窃喜,正要拿着陈画送来的救命稻草叫辽人血债血偿。督粮官将陈画后一计转述给张扬。
“不行!”张扬还没发话,小廖毅然决然。“我虎扬做不来丢盔弃甲的事!”
在场的人都知道,侯子也听在心里。其实小廖的心思很容易看穿,若按陈画之计,侯子这条破腿,会让他成为被放弃的那部分人。这是小廖无法接受的事。
“姑爷此计可行……”侯子想要坐起,可没有力气差点滑下床榻。
张扬赶紧扶住侯子,不让他起身。小廖一个箭步追到侯子床旁,用身体做床挡。两人佯装没听见侯子的话。侯子尽力提高音量,一词一顿将原话重复一遍。
“你说什么傻话!”小廖听不下去。
“其实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侯子凑近小廖耳旁,声音多是气声。被这么一说,小廖刚停下的眼泪,又止不住了。侯子提起还缠着渗血纱布的手,替她抹掉眼角的泪花:“明明是个爱笑的姑娘……”小廖明白,此时辽人懈怠,虎扬在今夜得以喘息,明日突袭,成功率很大。张扬更明白,陈画所说的路线确实是目前能让他们脱困最容易成功的方略。
只不过这代价太过庞大,要人割舍掉心上的美好,令人从此以后背负着灵魂的重量。小廖不敢,张扬不敢。
“我知道让你丢下我很难……”侯子笑着。
“战争本就是这样令人胆寒的东西……”侯子正躺在榻上看着帐篷顶。“想要胜利的人,必须要勇敢……”
“这份勇敢不仅仅是面对敌人……更重要的是面对自己……”侯子握住小廖的手。“别为了我白白牺牲你自己……求你。”同样,侯子也背负不起让小廖枉死沙场的重负。能在战场前唱歌,在战斗后说笑话,在包围时挺身而出直面箭雨的侯子,同样也会胆怯。小廖扑在侯子胸膛,哭得不能自已。张扬看着两人沉默许久。乌云过月,白色的月光洒向大地。山川起伏之间,营地千帐之中,无不是诀别。郁结在胸,压得张扬透不过气,只想出帐吸一口清风。
就看见秦源临着冷风咬着灯笼柄,借着灯笼的暖光替值夜岗的小兄弟包扎伤口。
“怎么不请先生进帐。”张扬赶忙迎上前替秦源提灯笼。尹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抢在张扬前头:“所有的帐篷都塞满了病秧子,哪儿还有地方请我们住啊?”张扬知道自己现在捉襟见肘,头一次服了软。秦源看张扬满眼犹豫和疲惫,想到陈画以命相托之事,端立在这位少年掌门面前。把陈画对自己说的话全数告诉了张扬。
“他身体怎么样了?”听完后张扬只觉得头晕目眩。
“难说。”秦源留下这么一句话,行礼走向下一个“病秧子”。尹葵提着灯笼看着变成木人的张扬,摇了摇头,跟着秦源走了。
月光如雪。张扬脑袋里只会回荡着陈画的一颦一笑。当初陈画为什么不愿给自己贝州的文牒,她总算看明白:从头至尾,他都是为了保护虎扬弟子一腔热血,最终护住澶州满城老幼。“帝王辅宰,天子门生。”张扬看着那股潺潺白月光喃喃自语。
天边第一道晨光冲破云层到达地面。张扬领着一众虎扬,吹响了突击的号角。踩过了没睡醒的辽人,踢翻了刚升起的炉灶。等辽人反应过来时,冲进虎扬的营帐。侯子领着那些留下的人,抱着必死的信念,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点燃了牧草和火药。太阳又从地面升了起来。这一次它随着火焰,刺眼得令人热泪盈眶。
这轮烈日,同样照耀着澶州粮库戒防。粮库燃起冲天的火光,隐匿于市的燕山山匪集聚一堂,亮出原本的嚣张模样。他们手中大刀长剑,无不彰显着各自心底那份积压许久肆意。这份情感借着这一把大火喷发而出,蒸发掉一切憋闷和不甘只剩下痛快。无人不在想象契丹旗插上大宋疆土那刻,他们披甲制印,反倒是那堆官府变为贼寇的逍遥日子。然而,火苗刚刚燃起,众人甚至未出大堂。为庸白长老领着一众为庸子弟出现在门口,守株待兔恭候多时。两方人不约而同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也都将对方称为乱民。
火光之后,爆发了一场混战。两方斗了个你死我活,情势如同仓库中的烈火一样干热而焦灼。嘈杂中,兵刃相击,哀嚎怒喝,血肉横飞。为庸的兵刃面对不按章法出招的山贼明显处于下风,白长老生生被燕山二当家削去半脸的白髯。眼看山贼就要一剑击中白长老命门,那老头袖间不知飞出了什么,眨眼间就窜没了影子。再要动手,只觉得浑身奇痒难耐。山贼们被毒虫咬住,几乎不能拿住兵器。为庸也难怪卑劣的方法总算守住了身为江湖名门的颜面。
“卑鄙无耻!”燕山二当家指着白长老的鼻子骂。
“承让承认。”白长老正要一剑封喉。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燕匪身上的毒虫寻着声音一点一点离开了闹场。二当家与白长老都抓住对手这一闪神的机会,手中飞出暗器,直指对方眉心。暗器擦身厮磨之时,一柄巨剑从房梁上坠下,生生砸断了两块精铁。它的主人随之落地,握住剑柄,侧转剑身用剑侧一抡,两人被这一击打出老远,重重撞上粮库围墙。耳边嘶鸣声都没退去,就被两黑衣人点住穴道拎起衣领,直接拖走。
扶桑背上巨剑紧跟上竟云河和秦淮的步伐。三人跟着毒虫的指引,往阿希的方向退去。一众人刚离开粮库外围的墙瓦,轰隆一声,他们身后发出惊天巨响。原本燃烧的火焰膨胀成火团冲上云霄。替天行道的旗帜在滚滚浓烟中被燃为灰烬。
宋绛听到这声惊雷,从黄粱美梦中惊醒,耳边回响起陈画那句低语:“切记,玩火自焚。”打了一个寒颤,牙根发痒。从榻上蹦起,衣扣未扣全就往粮库方向赶。陆寻看着宋绛策马离开,转身摸进了原本陈画的住处,如今宋绛的书房。环视整间屋子,不放过一条蛛丝,翻箱倒柜搬动书册。全无头绪时,就听房外一声惊呼,窗纸上人影蹿动。两只黑影一高一矮,一壮一瘦。拳拳相交,步步为营。两人出拳越来越快,大个子越逼越近,最终朝着小个子面门挥出一击重直拳。
陆寻撞门而出,跨步跃起,伸手想要挡下这一拳。却不想对方的小指手根从陆寻指尖擦过。陆寻差了半步。
眼看武二的铁拳已经贴在小七太阳穴,只差毫厘就要重击小七脑门。武二收住了力道,把拳停在小七印堂前。
动手前一瞬,武二在小七身上看见了自己小儿子的影子。
武二早明白陆寻让他听到让他看到的都是故意为之。但也明白他所说无一不是事实真相。那夜秦淮问陆寻火烧粮库的解法时,武二的耳朵就隔着一层薄窗户。他听到陆寻对于宋绛计谋的预判,丝毫不觉得惊讶和震动——让燕山弟兄烧粮,派为庸弟子清场。引两伙人两败俱伤——这等手段本就是他的行事风格。叱咤江湖,坐上为庸掌门于他而言犹如不投本钱白赚的买卖。
武二仔细想过陈画的问题:
陈画曾与武二一同为守城士兵们买酒,回来路上两人提着酒壶。陈画表面为了调节尴尬的气氛,笑着开玩笑道:“听闻你嗜酒如命。你若是喝醉了归家,嫂夫人不疑你?哈哈,那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有这么好的一个媳妇真叫人羡慕。男子在外闯荡事业,有好志向是件好事。可若要将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就算你不在乎,也有人替你不值。”
“千万别伤了她的心,也千万别让她操碎了心。”
他原以为他这一生应该逍遥自在,毫无牵挂。如今却越发觉得陈画所言字字如金。
陆寻扑上来擒住武二的手腕,怀里刚藏好的两卷书卷一封书信滑出衣兜。一本是梁知季亲笔所书澶州粮草调度,一本是安梨用生命著成的胡家宅院秘闻,还有一封书信上书:云州观察使王刺史继忠亲启。武二轻松就甩开了陆寻的手,附身将两本密卷奉回,将那份书信揣进衣兜。
“快跑吧……”
宋绛赶到州府库门,第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尸首竟无一具是州府守兵。宋抬脚跨过血泊和残肢,眼神扫过长眠于此的燕山、为庸弟兄,一脸漠然。走到库房焦土之上,附身细查满地碎末,伸手挑出一片未烧尽的布条。布条背面有棉绳的丝絮,丝絮上还沾着一点细微的酒精气味。宋绛合上双目,随着思绪一起回到现场。库房里原本装的不是粮草,而是火雷。火雷的棉引线头用沾着酒精的布条包裹。当火源被丢入库房时,酒精布条被火点着。酒精被火烤后蒸发,湿润的布条完好无损。外头两伙人按照自己的计谋自相残杀之时,布条上的水也被蒸发,布条着火,引线被引燃,火雷爆炸。
这一炸,毁掉了大半个燕山。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毁掉了几乎所有能调用的为庸势力。宋绛攥紧手中这条破布条,站起身来,踢开周围的尸首,没有找到为庸那个老不死和燕山那个一根筋,立刻脸色阴沉,面露凶神。纵身一跃飞上库房墙头,踩着飞檐,瞄到仓皇逃窜的陆寻一伙人。武二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追来,立刻给小七使了个眼色,故意踉跄两步,落下一段距离,装出拼命追赶的样子,扬声道:“别跑!”
一跃如飞,宋绛身在半空,袖间闪出寒星。流光之下,软剑出鞘发出刺耳嘶鸣。宋绛冲着陆寻眉间飞去,一如夺人性命的夺命暗箭。速度之快,好比从高山跌落而下的流水。陆寻缩小的瞳孔里,剑尖划破空气,如闪电一般朝自己劈来,仿佛刚才武二朝小七印堂挥出的那击重拳。恍惚间,心底涌上一股恶心,指尖青紫泛白,手指冰凉;下一刻,心中涌上一份释然,放下心事,暗下眸光。
就在陆寻等待解脱之时,小七一脚踏上侧墙,蹬起上身。挺腰飞身,跃在空中。就在这一刻,就在陆寻眼前,宋绛剑身穿过小七胸膛。小七蜷收两腿,蹬开宋绛的手,反身落地,留下一地鲜血。陆寻立刻扶住小七,要替他捂住伤口。小七用虎扬制服长出的袖子用力缠起陆寻两只手,转身拽着陆寻拐角逃进暗巷。武二看着这一幕,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不能动弹。宋绛瞥了一眼他牙齿打颤的模样,没空搭理他这只苍蝇。
小七面色惨白,衣服大半被血浸染,躺在陆寻怀里,伸出手扶住陆寻的臂弯:“寒竹哥哥……我是不是还不算英雄……”
“傻孩子!”陆寻感觉得到怀里的小人儿渐渐失去活力,扯下身上的衣袍替他压住出血口。可没过一会儿,渗出的血液将原本绿色的绸缎涮成鲜红。
“明明知道会丢掉性命……明明没想着要活着回去……我可现在……还是好怕……”小七稚嫩的声音轻柔如云,身体开始寒颤,头冒冷汗,四肢冰凉。怀里那本被染红了的《刺客列传》露出一个尖角。
“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陆寻一把握紧小七滑落下去的小手。那只小手已经再不能动弹。宋绛追着血迹,徐步走来:“他原本不必死。”
“他原本不必死。”陆寻低首看着怀里安静的小七。
“是你害他丢了性命。”宋绛享受着面前这一幕。
“是你害他丢了性命!”陆寻额上青筋怒张,沉声嘶吼。
“我原以为你能理解我……”宋绛看到陆寻依然还是这副单纯模样,失望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可能理解你?”陆寻抬起头看着这个浑身血污,发丝狂乱的读书人。
“这是你自找的。”宋绛举起剑身,对准陆寻咽喉。陆寻直视剑锋,眼也不眨。
陈画从昏迷中惊醒。起身时,满身湿透,大汗淋漓。不知已经过了几日。
“你醒了?”白莹提着勺子搅弄着陈画案旁半碗汤药,最后不屑地把勺子丢进汤里。
“姑娘是何方神圣?”陈画看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虎扬弟子。
“万毒谷,现任祭祀。”白莹顺着陈画目光瞥了一眼地上的草芥,轻笑了一声,随着银饰盈盈作响。陈画回想起自己高热迷糊时,朦胧之间喝了白莹给自己递来的暗红色汤药,没想到不见好转反而更加闷热,之后只记得一声巨响……
“你给我喝了什么?”此时陈画高热已退,脑袋清醒了不少。
“你问前一次,还是这一次?”白莹走到陈画身边,将他上下打量个遍。
“前一次?”
“前一次那姓宋的从我这儿买走了一只不成器的小家伙,没想到那小家伙挺喜欢你的。能发挥出这么大能耐,比在毒虫堆里熬练时厉害了不少啊。”白莹说着往陈画膝下三寸一弹,陈画立刻疼得蜷缩起身子。白莹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又带些调笑的意味,收回玉手时,陈画看见她手腕上缠着的绷带还在渗血。一下这一次的猜到了答案,捂住嘴开始反胃作呕。
“你只管吐吧,反正是尹葵拿他那樽古琴与我换的解药。你吐干净了,我还能看看他那位白月光以命换命到底是个什么场面。”白莹眯起凤眸,眼里闪出亮光,睫毛上翘,唇角勾笑令人生寒。“说来也奇怪,这下蛊的是为庸,解蛊的也是为庸。呵呵,真是出好戏。”
陈画听到以命换命,心里一惊。强干吞几口,把刚喝的血咽进肚里。环顾四周,发现小七不在。隐约记起意识模糊之时,说了几句胡话。合眸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说了什么,只觉得犯了大错。
“你和那人真有点像……”白莹看着陈画发愁时的模样,觉着好笑。“嘴上说着想寄情山水不问俗事,实则什么都放不下。”
“姑娘知道小七去向?”陈画并不在意白莹直戳自己痛处,他现在无瑕顾忌自身。
“哦,忘了跟你说了,一个问题。”白莹向着陈画伸出两根手指。
“二两?”陈画听闻过万毒谷的行事作风——向来只和钱做朋友。
“黄金。”白莹点着手指,说着莞尔一笑,接着伸出另一只手:“你现在问得是第四个问题了。”
“成交。”
白莹没想到陈画答应的如此爽快。扬眉再打量面前男人一遍,更觉得他能和楚云景交上朋友并不是偶然。“你听到澶州粮库传来一声震天巨响,一下坐起,迷糊中让一个小童去救一个死人。所以那孩子现在正渡往彼岸呢。”
陈画听到此处,赶忙下床要走。双腿刚一落地,从脚尖开始酥麻瞬间蹿上腰际。陈画着力不稳,眼睛一黑,腿一软跌在地上。白莹看着这一切发生,一如她料想一般:“陈大人,省省吧,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无论是张扬,还是小七。你哪个都救不了。哦,还有,凌霄楼三楼,我等你的黄金。”白莹俯到陈画耳旁低吟。说完回步要出门去,裙摆随之旋转飘扬。
陈画坐在原地,无力站起,只觉得自己如同广阔天际间一只蜉蝣,苍茫大海中一颗谷米。风从不为蜉蝣所动,水也不为谷米倒流。纵使用尽浑身解数,也只是螳臂当车。
“白圣女大驾光临,张扬有失远迎!”张扬早候在门外多时,要不是被楚云景按着早冲进来和这女人亮兵器了。陈画看见张扬立在门口,一如往日,用力眨了眨眼,生怕自己还在做梦。张扬一个箭步冲进门来,撞开白莹,一把扶起地上的陈画。白莹对于张扬的无礼显然很不满意:“张大小姐,你也太心急了。”暗讽张扬不收敛感情,有违礼数。
“我就心急了,怎么地?”张扬从一开始就憋不住火。一句话把白莹噎住,白莹不想服软要把话挑明。陈画赶忙插嘴:“此番多谢姑娘搭救,明日定将报酬送至姑娘手上。恕东篱不能登门拜谢,在此给姑娘陪个不是。”被陈画一句话说满,白莹也再不好和张扬撕扯,朝张扬瞟了几眼,留下一脸不屑模样,领着侍女踩着莲步翩翩而去。张扬眼里全是陈画,根本不在乎白莹怎么对待自己,将陈画扶到踏上,弯下身替陈画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露出腰线。陈画注意到张扬铠甲下几乎都缠着绷带。张扬要给陈画盖被子,见陈画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
“啧,小伤,都是小伤。”“你老实交代。”“真是小伤……哎——!你别起来!”
“是这样……”张扬拗不过陈画。
侯子牺牲自己,给张扬各部争取下撤退的时间。轻伤与医疗后勤队伍按陈画计划走燕山刚打进寨门,再占了他们这个山头,正巧碰上了宋绛手下来山寨传信。为了瞒过这批探子,队伍行进慢了数日。辽人乘势一路南下,封住了回澶州的要道。张扬调动一队骑兵佯装要强攻大名府,骗辽人把河东的守卫调往河西。
“辽人虽是骑射好手,但是不识水性。我们小堵了一下上游,趁他们渡河的时候给追兵洗了一回澡。”张扬说的时候眼睛时不时往陈画那儿飘。
“然后你们渡河到了河西和伤员一起走?”陈画问。张扬乖巧地点两下头,不再说话。
“打得漂亮。”听到陈画这句夸奖,张扬立刻展开笑颜,把话继续往下说:
辽人很快意识到了张扬的佯攻之计,岸上的残部骑快马咬住虎扬不放。河东的辽军甚至想从渡过运河要把虎扬全部围死吃掉。危急关头,张扬果断放弃山地地形优势,抓住辽军渡河缺口,连夜跨黄河回到河东,甩开辽人追击,一路向南疾驰,最终成功突围。
“当然啦,我虽然尽可能避开了辽军大部队,但是嘛……”张扬看着自己这一身伤,怂肩笑笑。
“回来就好。”陈画看着面前这个姑娘,觉得心定了下来。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据前哨报告辽人探子其实已经发现我们连夜渡河,可不知为什么没有追上来。反而还派队伍继续往河西走……”张扬托腮。
“我记得云州失守的时候,没有找到守将王继忠的尸骨……”陈画低声咕哝。
“你是说,他投敌,做内应了?然后辽人还信了他的话,让我们跑了?”张扬凑近。
“也可能是有人写了假情报通过他送到辽人手里……我对这几日发生的事也不甚了解……”陈画听完张扬所言,才发觉自己不省人事了很长一段时间。错过了太多故事。
例如最后突围一战,异常壮烈。张扬第一个冲锋领着一众虎扬杀开一条血口,横刀立马,领着一众虎扬策马扬鞭。秦源与尹葵原不打算出手,但被一众虎扬人墙护着前行。又亲眼见到眼前人倒下,新一位立刻跻身补上。秦源再忍不下去,钝剑出鞘,冲上前去与辽人拼杀。杀得白衣全红,旧伤又新。尹葵见不得这样的秦源,开了腰间的酒袋扬天饮尽,从古琴底抽剑而出,五步一截,十步一杀,千里之行,无人可挡。剑身有气,如雪如云。再看时,尹葵立在封锁口打开酒袋,仰头又喝,彷徨四顾,周围辽人皆不敢上前。尹葵醉笑,畅快肆意,横剑高吟《侠客行》。等秦源找到他。他依然一副迷路的样子,眨着眼看着手上的伤一脸无辜。
例如宋绛剑要进陆寻咽喉,秦淮一跃而下,顺着风伸出两根玉指,化开剑身真气,轻巧夹住剑尖。蜻蜓点水一般,又如磁铁吸住剑身,叫宋绛抽不出也刺不进。秦淮捏住剑尖反手一弹,软剑剑身摇动,逼得宋绛只好撤剑回鞘。秦淮抓准机会,朝着宋绛脸上甩去一把辣粉。抱起陆寻,飞上屋檐。陆寻知道刚才那一剑有多快,更知道能接下化解这一剑需要更快。谁知跑到一半,秦淮就把陆寻摔在地上,扭着手腕直报怨陆寻瘦了还是太沉。
例如粮库爆炸,粮价大涨。胡家领着一众老乡绅吃进多家米库存粮,囤粮不发,待价而沽。楚云景领着楚家商铺开仓放粮,一众新兴商贾纷纷换上白面,玉米面,补上米库空仓。一时间众米铺前全是乡绅家丁,推着车运走一袋袋大米。街道上百姓拿着盆碗在面铺前排起长队。不少人在面铺老板前从旧衣物里掏出几枚铜钱,数了又数最终摇头走开,被店掌柜叫住,送了一碗白面。
直到陈画听到小七死讯,陆寻带回两本密卷,虎扬回到澶州修整,武当踏进茶馆大堂,宋绛名声一落千丈,为庸察觉尹葵私访。宋绛立在茶馆外,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听着堂内关于自己原是山匪头子,辽人奸细,要夺为庸掌门之位的故事,后悔没有再多买几只毒虫,把燕山二当家和那姓白的老头毒死。但大势未变,辽军一路向南,宋军却依然退守偏安。棋盘之上,宋绛仍占大优。于是他心中暗下志愿:等熬过这段时日,叫陈画加倍偿还。
十一月,澶州开始下雪。陈画走在虎扬校场,看四周白雪皑皑。张扬披着红袄匆匆赶来,见陈画搓着手,没多想就握住帮对方暖手:“忘了给你带手炉了。”
“原本我也不觉得冬天这么冷。”陈画气色好转。
张扬想到什么赶忙拉着陈画往回走:“不行!你快回屋里。不然秦大夫一会儿又得训我!”把陈画逗乐了:“放心,子勤准我出来走走。”张扬哦了一声,静静跟在陈画身后半步,生怕他还有什么闪失。
“记得来澶州时还是春日,现在都入冬了。什么景致也没看过,张少将可有空,引我去看看?”陈画见张扬跟在自己身后用靴子踢雪。张扬一听,眼神一亮。陈画才发现张扬安静时也是眉黛青山,双瞳剪水。
两人走在濮水岸边,看着水流潺潺,忍不住效仿庄子在此垂钓。张扬看陈画垂钓时舒展的笑颜,明白了那句“状元之才为颜累,屈身甘作探花郎”的戏言是怎么流传开来的。陈画留意到张扬炙热的眼神:“怎么,还想烧我的官凭?”
“幸好没烧。”张扬笑起来。“原先只以为你和其他文官一样贪生怕死。现在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了。”
“明白什么了?”陈画无奈笑笑。
“谋和,备战。”张扬只说出两个词,陈画眼神就变了。
“争斗并非纸上谈兵,于将帅而言只是一兵一卒,于儿女而言就是一父一母。争战如同饕餮巨兽,无论吃掉多少钱粮也填不饱。无论结果,谁到头来算不上赢家。”张扬自贝州学到很多。
“但你也明白,辽狼此番野心滔天,若不真刀真枪与他们打上一场硬仗,割地南逃犹如割地事秦。不让他们真正吃到苦头,他们就不会正眼看我泱泱大宋,也换不来真正的和平。”张扬红唇,犹如雪中红梅。
“所以你想的,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世道太平,百姓安居。”张扬是第一个说中陈画心事的人。
陈画看着水中鱼漂纹丝不动,和张扬说起心底话:“这泱泱大宋,又何尝不是暗流涌动……朝堂上,主战主和,有多少心底藏着自己的算盘。朝堂下,运粮督战,有多少抽成贪赃以权谋私……以我一人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张扬……说实话……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我现在都不敢跨进州府门槛,害怕翻开书案就看到都城南迁了……”张扬听罢环抱住陈画,火红的棉袍将两人裹紧,捂住陈画发紫的指尖,不再让一片雪落到陈画身上。趁陈画惊愕之际,在他唇上轻轻印上一朵红梅。
“什么叫以你一人之力?”张扬抿了抿双唇。“又何必害怕历史洪潮?妄自菲薄!”
“可算让我找到你们了……”秦淮匆匆赶来,很煞风景。
“出什么事了?”陈画看秦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飞鸽传书,赵家人要御驾亲征!寒竹让我赶快来告诉你!”秦淮顺了口气,喜上眉梢。张扬与陈画对视一眼。“我就说嘛,什么叫以你一人之力。”张扬拍了拍陈画的肩膀。
待陈画重新回到州府,高怀仁与陆寻已至后堂。据前线哨探传报,萧太后已在赶往澶州的路上。
“这是要决战。”高怀仁看着桌上的地图。“澶州城防我等可以负责,只是现如今澶州境内还剩多少存粮?”
陆寻皱眉不答。
“粟米一万四千二百八十石,水稻八千六百六十石,马草和豆谷各四万石。”陈画开口把两人吓住了,两人都难掩惊异表情,看向陈画。陈画拿出车渠,殷淅两人通商的账本交由两人查看。陆寻一下明白,陈画当日因通辽被擒时为何不作任何辩解。
“州府粮库不是炸了么?”高怀仁听说过陈家次子妙笔生花无中生有的手段,亲眼见识时仍难以置信。“高将军稍安勿躁,等一出好戏上演,一切自有分晓。”就听堂外鸣冤鼓响,胡家大公子再次伸冤,又将张扬告上昇堂。
“堂下何人。”陈画再穿上那身红色官袍,坐上州府高堂,头顶明镜高悬,堂外围着一众百姓,更有不少商场新贵江湖侠士,都来看一眼大病初愈的陈大人。
“草民胡瑶恭。”
“所为何事?”
“回官老爷,草民要告澶州城郊张氏光天化日,持枪伤人,强抢我库米袋,烧毁草民别苑!父母官老爷在上,要替草民伸冤啊!”
“你那被烧的别苑位于城内何处,又抢了你多少米袋?从实说来,本官定会为你伸冤。”陈画面不改色。人群中听审的秦淮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被一旁做书案的陆寻瞥了一眼才知道捂嘴。胡瑶恭显然有些为难。“你倒是说我抢了你多少东西呀?”张扬熟门熟路,大步入堂,手里长枪丢给虎扬弟兄,叉腰立在堂上,一身正气。
“你不说是吧?”张扬回身就对堂下揭不开锅的众百姓道:“四千六百石大米!”堂下听见数字,立刻炸开了锅。
“咳,”陈画拍了一下惊堂木。“肃静。胡公子,张姑娘所言属实么?”胡瑶恭点了点头,堂下一片骂声,胡立刻辩解:“这些都是草民花真金白银买来的,就是我的东西,我想什么时候卖那是我的事,不犯法吧?陈大人?”陈画没正眼看胡瑶恭,转了话题;“张姑娘是于何时何地,把这批大米抢走的?”
“两个时辰以前,城南良燕园。”张扬回答地干脆。
“大人!要为草民做主啊!”胡瑶恭还没叩首,张扬就看不下去了:“本姑娘只是诉说实情,可没说是认罪,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你方才所言良燕园正是我家老父修养之所,所抢米粮也是我家所有之物,你还想狡辩什么?”胡瑶恭自以为抓住张扬破绽。
“哦?你敢确定?”张扬挑眉。
“我敢认定。”胡瑶恭斩钉截铁。
“大人,我有物证要呈上堂,以证明民女清白。”张扬朝陈画抱拳。陈画点了点头。张扬一挥手,两名虎扬弟子就拖着一袋米粮上了大堂。米袋上分明盖着大宋官印。“胡公子,你应该认得这是什么吧?”张扬把米粮袋子丢到胡瑶恭面前指着官印。
“这……姑娘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胡瑶恭一下慌了神。
“你家,你老父亲修养之所——良燕园仓库啊?刚你可都认了的?”
“大人!草民冤枉!草民不曾见过官粮,更不知道为何张姑娘会拿官粮来诬陷草民啊!”
堂下议论声起。“这是官粮?”“不会吧……”“这上头盖着官印呢……”“那就是官粮了?”“我又没见过,怎么知道……”“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草民……草民是见粮袋上盖着官印……猜测这可能是不久前失窃的那批官粮。草民当时还得罪过张姑娘,受人蛊惑诬告你抢了官粮……莫不是上一次让姑娘记仇了吧?”
“失窃?我怎么记得你上次告我,是说我把这批粮卖了呢?”张扬抱肘歪头。
胡瑶恭总算意识到这是个局,设局人正在堂上坐着。不在跪地,立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姑娘的意思,是我偷了这批官粮,藏进了良燕园?”
张扬摊手怂肩。“我只是想说,有人发现了上次库粮的踪迹,说是被你胡家收购去了。我虎扬曾卷入其中,为正名声所以来良燕园调查,也好告知你你收了赃物,赶快交给官府摆脱干系。没想到还没进门,你那几个看门的下人就动起了手。就闹成这样咯。其他什么意思,都是你自己臆想的,我可不负责。”
“可有人证?”陈画看着张扬。
“有。探消息的虎扬兄弟就在门外候着,随时可以听传。那消息贩子大人要是想见,我也能让他来上一趟。”张扬明显已经把黑市消息贩子一并捉到了堂外听候传唤。
“胡公子要听?”陈画看胡瑶恭又拿出那条鸳鸯帕子擦汗。
“误会……原来是误会。”胡瑶恭认栽,想要大事化小。“我这几日的确在收粮,没想到手底下人竟收到了脏粮真是惭愧……”
“这良燕园既然是老家主修生养息之地,又怎么会用来屯粮呢?胡公子真没有冤情要伸?别怕,本官替你做主。”陈画并不打算放过他。
“大人不知道,这良燕园还有一段脍炙人口的风流事呢。”张扬凭这几日与陈画相处,只凭一个眼神就能猜到陈画在想什么。“哦?”陈画装出一副听到新鲜事的好奇样子。底下百姓被张扬这么一提醒都想起来今年春日,胡家那场闹得满城皆知的婚事。
“胡老当家娶了一个歌姬,结果胡夫人还为这事寻了短见,恰好我路过,把夫人救上了岸。”张扬将大家的回忆一起带回了春日那场大雨之前。“我记得胡老当家,给这位小妾买的宅子就是良燕园吧?当时那八抬大轿可是走了半个澶州,可威风了。”
“此事与本案无关!”胡瑶恭急了。
“有关!”
“堂下何人,何出此言?”
“民女秦淮,原是胡家家仆。民女可以证明此事与本案有关。”秦淮走出人群,总算等到她出场。
“但说无妨。”
“这八抬大轿里藏着的新娘,就是澶州官粮!”
“你血口喷人!”胡瑶恭一听急步上前。一声惊堂木,两旁衙役将胡瑶恭押回原地,杀威棒将他团团围住,叫他插翅难飞。
“胡家等姑娘进府后,赶她下轿,又拖去她的嫁衣。将粮草放入花轿中,从后门出去一直往城南进了良燕园。故而这批库粮才会出现在那里。”
“你既然说有这么一位姑娘,怎么不叫那位姑娘来作证?”胡瑶恭还抱有一丝侥幸。
“大人。”陆寻看明白了。“下官曾在老知州府邸找到一件证物,可能与此事有关。”
“呈上来。”
陆寻将安梨那本日记呈上堂,翻到花轿藏粮。一字一句,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与秦淮所言,分毫不差。“下官当日看只觉得是闺房女子闲来无事写的戏文,今日一想,这安梨姑娘可能就是那被赶下花轿的新娘。”
陈画走下高堂,走到胡瑶恭身边,将书卷出示在他面前:“胡公子还有话说?”
“我不曾认识什么安梨姑娘,更不知这位姑娘为何如此污蔑我!大人!”
“好。”陈画见胡瑶恭仍不死心,一把夺过胡瑶恭手里的帕子“取证物。”
衙役将安梨那个匣子带上堂来,里头那条鸳鸯丝巾与胡瑶恭手里那条宛如一条。“我可要招绣娘认一认这两块帕子是否出自一人之手?”陈画冷静严肃。
“大人,当初……当初我的确受老知州所迫,替他转卖军粮。这案子也是大人审的,大人应该十分清楚!当初军粮已经出手,我也已经诚心悔过。我真的不知怎么有流到我的手里,又怎么出现在堂上……大人,我真,真是冤枉!”胡瑶恭踉跄两步,重新跪下,使出当初宋绛教给他的护身符。
“来人,带梁知季。”陈画一声令下。带着镣铐的老人,重新踏上他留恋的公堂:“罪臣梁知季,拜见陈大人。”陈画赶忙扶起老人正想怎么开口问。
“罪臣知道大人传老朽上堂所为何事。”说罢双手捧出那本澶州真账,“罪臣欲修留芳园,结果受胡家蒙骗,挪用公款踏入圈套。胡家以此事为要挟,指使罪臣多次挪用官银,转售军粮,私窃库粮尽数盈利尽如此账本中所述,分脏获利无半点虚假。罪臣愿以性命担保。”
由此,底下民怨沸腾,恨不得啖其血肉。“胡公子,你还有冤屈么?”陈画走近胡瑶恭身侧,笑着问。随着胡瑶恭入狱,张扬将带来的官粮全数交给高怀仁。高怀仁看到两人不知何时关系如此要好,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寒竹。”陈画点齐州府能调派的兵将。“你说。”陆寻第一见朝堂上陈画锋芒毕露,输得心服口服。“叫上那些个乡绅富商,到胡家大宅看看世道。”“我可以去么?”张扬好久没这么痛快。“哪个敢拦你啊?”陈画甜了一句,领着一众官兵,前往古月园。抄家之时,家眷四散。老家主听到事情前因后果,看着官兵砸开库门,把库里山一般高的屯米全数运走,一口气没接上来,晕死过去。陈画来到初遇张扬的屋檐之下,看着屋檐上的燕子也抛下他们的巢穴,飞去寻常百姓家。搜查翻找中,官兵找到了当初扼死安梨姑娘的那扇和合窗。
乡绅看着胡家倾尽全部家产换得的几乎能养活半个澶州城的米粮,就这样一车车被陈画运进府衙充公,面面相觑。见陈画笑着向他们走来,个个都吓得一哆嗦。“诸位,东篱久不理政,事务繁多,匆忙之中烦劳各位来这里商议事宜,实属无奈,在此赔罪。”陈画朝他们行礼,没一个感接。没了原先的刁难架子。“诸位也知道近些日子澶州并不太平,不日辽人便要攻城。东篱不才,面对这满城老幼,食不果腹的情景,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只想出一条下下之策——就是按每家每户存粮比例,抽出两成上交官府用以御敌。开有粮铺的,每一家店抽成翻一倍,这存粮按东家总库房存粮算。”“你这是明抢!”有乡绅听完忍不住了。陈画一听挑了挑眉,回望了一眼被搬空的胡家,再朝众人微笑。无人再敢多说一句话。
高怀仁清点完焕然一新的澶州库房:粟米一万四千二百八十石,水稻八千六百六十石,马草和豆谷各四万石。分毫不差。从一无所有到两万两千石粮,当真妙笔生花,眨眼间从无到有。然而高怀仁和陈画心里都清楚,两万两千石粮食,只能支撑被战火围困的澶州度过第一个上午。
经过河水的浸润,陆寻浑身散发出鱼腥。寒窗苦读时也未能觉察出原来春寒是如此刺骨滋味。沉入河中时脑中浮现出过往种种,不是金榜题名,也不是伸冤昭雪。而是自己查明一桩桩疑难案件时,一个接一个死去的平凡人物。他们或是因为被灭口,或是因为被替罪。都因为陆寻的过问而再尝不到本该如明日朝阳一般稀松平常的茶米油盐。秦淮看陆寻指尖青紫,提议两人回老知州的老宅换一身干衣服。
一路上陆寻就像个行尸走肉。要不是秦淮扶住,他进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也许江湖规矩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才是世间正道……”半晌,陆寻谵妄。
望着面前解开衣带魂不守舍的陆寻,秦淮背过身脱下外袍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告御状前,二姐就料到那群大官会想办法堵住我们的嘴巴,托一位老熟人把我送上了武当避祸。”
“我抱着满腔热血,想要学成一身武艺回家。如果官府不给公道,我就用江湖规矩替大姐报仇。结果当时武当正值掌门更替。名门正派也逃不过冠冕堂皇之下钩心斗角。为争掌门之位,两派凭着门规暗斗,明枪暗箭横飞,龌龊手段无数。当时接我入武当的天星姐姐枉死,她的丈夫竟云河也身受重伤下落不明。还好我命大,受牵连之前跟着我的贼师傅逃了出去。回到家时,二姐已经被他们灭了口。”秦淮语气平和,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到头来,我只拿到了天星姐姐为我绣的武当袋子,和云河姐夫教我的半式梯云纵。”陆寻听秦淮一言转过身来,看见秦淮背上上一条及腰长的伤疤。秦淮上提后背衣缎,把那段过往的痕迹全都盖住:“说到底这就是人。像我这样的毛头小贼,像你这样的青天老爷,无论地位高低,身份尊卑,名声贵贱,谁都躲不开心里那片阴暗的角落。”说到这儿秦淮转过身,贴近陆寻替他扣上领口的衣扣。当秦淮的手指触上陆寻喉结时,陆寻咽了一下口水,感觉身子开始暖和。
“法理是什么我根本不懂。”秦淮看着陆寻的眼睛。“在我这种小毛贼眼里,它不会悲天悯人,不会替天行道。在京城大官眼里,它只会设绊掣肘,牵制约束。我们都讨厌它,可我们都无法否认。就是此等讨人厌的玩意儿,约束着人心险恶。”
“有时候,公正就是应该被所有人讨厌的。毕竟它从不为任何一个利益群体说话。”秦淮贴近陆寻耳边,用最温软的语气细声。
一阵温热吹进陆寻的心扉,温暖和光亮伴随着蝉鸣一同撞开锁上的大门。说来讽刺,这一番话竟出自一名惯偷。说来悲凉,这一番话最先出自于一个毛贼。说来也不难理解,这茫茫世间,最常和法理打交道的,正是这些三天两头就走一回大牢的小人物。恰恰是这样一个小人物,在陆寻心中那团炽热的火焰就要被浇熄之时,伸出了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护住了他仅剩不多的温度。
陆寻回过神来才发现秦淮近乎扑在自己怀里,一股热血蹿上天灵盖,脸转眼红到耳根。刚想为自己失礼道歉就听见门外有石子滑入水塘声。秦淮随着石子入水声,环抱陆寻脖颈。把他硬是往自己身边拉紧,随即眼神往窗外一瞟——有人偷听,把戏做足。陆寻懂秦淮的意思,索性松了心头那匹野马的缰绳,伸手抚上秦淮后背伤疤,低下头吻上秦淮眉间,另一只手拔下秦淮发簪。华发落肩滑下,秦淮踮起脚尖,舔舐陆寻的唇峰。两膝磨蹭,脚踝摩挲。情至深处,秦淮纵情一跃,将一双玉腿挂上陆寻臂弯,肩膀倚着陆寻的胸膛。陆寻抱着美人往床榻走,入帐后取下两旁的挂钩。
跟踪陆寻的武二见此情景恨不得变成蚊子飞进门内去,把脸贴在门上使劲往里瞧。房内传出声声娇吟,听得武二热血沸腾。账内秦淮盘腿而坐,故意大声。一边陆寻拿被子蒙住自己头,满脑子循环背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使色。最后还是没忍住,把被子一扬一拉,两手搭上秦淮肩锁骨,猛一发力把对方按倒在床上:“够了……”用气声嘶鸣。秦淮看陆寻双眼露光,气血喷张,心底有些得意,捂着嘴憋笑。“你不怕我动真心?”陆寻觉得秦淮根本没有认识到问题有多严重。秦淮看着陆寻认真的模样,嘿嘿笑起来,一双贼眸子原形毕露。陆寻看明白了,这姑娘是成心的,带有报复性质附身凑近秦淮。秦淮感到一股扑面而来征服欲,没意料到陆寻会真动手,被吓愣住了。结果陆寻伸手在秦淮额上弹了一下。“啊!”秦淮捂住头翻过身摆脱陆寻。轮到陆寻在一旁沾沾自喜。
“走了?”秦淮注意到屋外没了动静。陆寻微拉床帘,从缝中细瞧,窗外果然没了人影:“走了。”房外的武二哪里知道帐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宋绛前面把他脑子里想得那些个污段子讲了个遍。宋绛对于陆寻的风流事很感兴趣,自以为他捏住了陆寻的软肋。
等陆寻重新回到昇堂,宋绛果不其然派人押来秦淮。两人在宋绛面前唱了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宋绛等两人把戏唱完,顺手将美人送进陆寻怀里,半利诱半要挟地希望他向自己俯首称臣。看到陆寻总算低下头,宋绛一把跨过陆寻肩背,与他称兄道弟。陆寻也没想到自己哪里合上这山匪的脾气,竟立刻给了他个山寨军师的空职。
“今日就有一件大事要贤弟帮忙。”宋绛目光寒彻人心。
“你说。”陆寻演技一点都不好,厌恶之情全浮在脸上。宋绛反倒对他这副反应习以为常,甚至因为投湖之后的陆寻仍然如此单纯好懂而放下心来:“随我一同去探望你那位老友。”
凌霄楼三楼。秦源质问尹葵为什么要跑来澶州。尹葵弯眼里映出秦源嗔怒的神情,轻挑眉峰,抬碗喝茶:“你可以不辞而别,就不许我游历江湖?”“你什么时候能记得你的身份是一派掌门!”秦源见面前这男人毫不在意,恨不得夺过尹葵的杯子。“不尽然吧……”尹葵眯起眼看杯中倒影。
“我坐着这个位子,我不高兴,你不高兴,很多人不高兴。”尹葵抬起头对上秦源的眼眸,问他也问自己。“既没人乐意,为什么不随了他们的愿?”秦源分明看到面前这个男人在笑,却从心底觉着面前这个男人正忧。他一头乌丝中藏着几根白发。都道他酒乐为友,整日逍遥,又怎知他不是借酒浇愁,反话正说。尹葵此刻把盏摇杯欣欣而乐的模样勾起了秦源过往的回忆——尹葵第一次作为掌门唤秦源替他请平安脉时,正是这副浪荡模样。那时,所有人都惊讶老掌门临终竟选了他继任。偏偏在众目睽睽之下,重病在身的老掌门将信物交到尹葵手中,领着他对着孔圣人起誓:“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仅仅是因为他是老掌门的关门弟子——阴谋论一传十十传百,自然而然,生出太多不认尹葵这任掌门之人。
秦源坐镇药王院,知道老掌门重病之时神志并非如传闻中所言一般失了心智。他点选尹葵作为接任者自有他的道理。不过这道理,秦源一开始也不能参透。且看尹葵平日模样——终日以酒为伴,酒足饭饱后就吟唱起走调的词曲,不时拦几位妙人入怀。再论资历,白长老说第二没人敢论第一;又论才智,宋绛不说话无人敢吭声;继论品德,尹葵风评尚不如辈分小他一阶的秦源;后论武功,为庸上下哪一个都不会像他一般有被一只恶狗追得满街乱跑的奇妙经历。直到有一天,秦源义诊之时,被仇家设套,诊错了病,引一众病患揭竿而起,高喊着秦源借医杀人,要他偿命。街头巷尾,届是受过秦源恩惠的江湖侠客,都挥着健全完好的拳脚,要伸张正义。唯一站出来替秦源说话的,正是尹葵。
尹葵对着一众邪火,摇头往嘴里倒酒。将佩剑往地上一扔,放声歌唱《九章·怀沙》,硬是把一众人刺跑了。事毕后,尹葵将酒壶递给低首无言的秦源:“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尹葵唱得确实难听至极。却唱得秦源心中一宽。秦源这一刻才明白,不是他不能,只是他不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利重之后难有偏安。藏锋藏拙,中庸之道,方能避波涛万丈于诗词歌赋。是谓为庸。尹葵看得比他们任何一人都要清楚。
如今,尹葵依旧看清了面前将起的波澜,也依旧想要逃。只不过心间有两股势力,一方想走,一方要留,生生把尹葵撕裂。“你若真这样想,即刻回杭州去!”秦源领着尹葵领子,将他轰了出去,猛关上门。再不忍多看他一眼。尹葵被秦源这一骂愣了神,正巧一盈盈少女踏入堂内,步履轻盈,身上银饰随步摇莎莎作响。眉眼清秀寡淡,一个冰山美人。引堂内众人一下停了指点天下的嘴,齐齐看向这位伊人的脸。其人立于柜台前,身后侍女赶忙上前与账房要一间上等客房。跑堂的接待两人往二楼走。
“怎么不给我们三楼的房?”侍女脸色难看。姑娘微勾红唇,就要扬袖。尹葵迎面走来一把按住她的手臂,佯装面红酒酣,晃了两步。“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侍女上前要推开醉酒人,被她的主子一笑制止住。
“尹掌门。”姑娘笑道,扭了扭手腕。
“白姑娘。”尹葵识趣地放手。“你们怎么办事的?这是你家少主人的朋友。”
小二不知此间渊源,但迎来送往几载也看得明白。刚才女子手里分明藏着毒虫,若不是尹葵装着酒疯,他怕要吃苦头。于是赶忙低头道歉,将这位白姑娘引上三楼尊座。
白莹与尹葵擦身而过。尹葵看着白莹上楼的背影一脸醉笑,等白莹进了房门,脸立马塌了下来,愁容难掩。站在楼梯转角思虑着什么,哪知堂下一片起哄吹哨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小二,上酒。”尹葵附和着大伙儿一起笑,转念一想这许多事宜与他并无干系,走下楼喝闷酒。
虎扬囚室。陈画抬眸,看着满脸挂泪的听雨,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身旁,一手抓住他的上臂,眼神似要吃人。
“陈大人别来无恙啊?”门外声音一响,听雨神色大变如临大敌。陈画一听本能伸手将听雨护至身后,迎面对上宋绛嘲弄的笑眼。又见宋绛身后跟着陆寻和秦淮,猜不透对方来意。
“陈大人不好奇在下是怎么进来的么?”宋绛特意要在陈画面前甩威风。
“愿闻其详。”陈画给他这个面子。
“我跟他们说,在下不信您是通辽奸细,花了大工夫来给您陈大人洗冤的。您瞧,我把陆大人都带来了。”说着上前打开了陈画手上的镣铐。
“如此说来,子诚要在这儿升堂审案?”陈画转了几步,用身体隔开书童和宋绛。陈画背后,听雨拽着陈东篱的衣服,哆嗦个不停。宋绛冷笑一声:“不用这么麻烦。”就听有兵器出鞘嘶鸣。秦淮闪身护住陆寻,陈画还没来得及反应,宋绛抽剑转到陈东篱背后,领着书童衣领将他提起,一剑捅进了他的心窝。一声哀嚎,伴着血肉被搅动的摩擦声。陈画转过头,听雨的血已经溅上他的衣袍。宋绛拔剑将听雨丢在地上,拿出一条白手帕顺着剑锋擦干剑身上的污渍。出手之快,连秦淮都自叹不如。
“你!”陈画心底的怒火随着血液蔓延开来再收不住。陆寻本要和陈画异口同声,幸亏被秦淮点住了穴道。
“此人身为大人书童,借大人权势私下通辽。不知廉耻为何物,竟自称首告嫁祸于大人。此事在下已经向陆大人禀明澄清。今日就替大人除了这个祸害。”宋绛把擦完的帕子丢在书童尸体上。
陈画胃里反酸,涌来一股恶心感。腹中剧痛袭来,疼得额上浮出冷汗,嘴唇泛白,指尖青紫冰凉。“用完就杀……你不怕你手底下的人寒心么?”宋绛看陈画捂住腹部,慢慢蹲下,神情痛苦,忍不住笑出声。“寒心?陈大人,你也是聪明人。你待他如何?他待你如何?他这种下贱东西还会有心?”
“如果他没有心,怎会被你一剑刺死……又怎会走入你的陷阱?”陈画咬着牙,疼得开始颤抖。陆寻从没见过一向温和退让的陈东篱这副模样。
“嫉恨贪婪——陈大人把此等阴险污秽之物,称为心?”宋绛走近陈画身旁,居高零下俯视他这个棘手的对手。他要亲眼看他倒下。
“难道你没有过嫉恨贪婪?若你所言天下之人皆无心者。”陈画质问宋绛。宋绛听罢扬眉鼓掌:“精彩精彩……可惜以后再听不到这番精妙之言啦~”随即抬脚朝着陈画蜷缩之躯,猛踹一脚。直接将陈画踢到在地,吐出鲜血。陆寻看在眼里,奈何不能动弹,不然早冲上去给宋绛一拳。秦淮在一旁看出陆寻咬牙切齿,地上书童血还未干,她不希望这个傻木头成为第二个。
宋绛看着陈画狼狈模样更加得意,信步绕着他的身周转了一圈:“陈大人,你现在收手求饶,还能捡回一命。”
“哦?子诚……还不想杀我?”陈画扑在地上,努力撑起自己。
“毕竟在下与陈大人……”宋绛蹲下身子,直视陈画双眼。“都是玩弄人心之辈。不过立场相左,各执黑白,在这棋盘争斗。倘若大人肯与我协力,必将如虎添翼,岂不美哉?”
“若我不答应……你便把要我把性命留在虎扬,以此为证,借助当朝国舅之力告于当今圣上……虎扬携旧部擅杀朝廷命官,私下举兵谋反……是不是?”陈画总算将自己撑起,倚墙而坐,用袖口抹掉口角鲜血。
“大人果然是聪明人。”宋绛展扇大笑,摇头感叹。
“你靠过来……”陈画声音渐微,招手示意宋绛附耳过来。宋绛也想知道棋下到这里,陈东篱还能耍什么把戏,听了他的话。陈画在其耳旁低言了几句。宋绛原本胜券在握,听罢立刻给了陈画一拳将其打到在地,愤然起身,歇斯里地如同被人戳中痛处。
“子诚……莫心急,把棋下完。”陈画倒在角落里,发出沉闷幽深的笑声。听得宋绛甩手怒发冲冠,听得陆寻对其另眼相看,听得秦淮心底正气涤荡。陈画双眸这汪深潭,起了波浪,汹涌澎湃,欲吞山河。宋绛见自己降不住陈东篱,使出了陆寻这张牌:“陆大人,你有何见解?”“他没什么看法。”秦淮赶忙代表陆寻发言。陈画与宋绛同时看向被点住穴道的陆寻。“我说他没什么看法,他就不敢有什么看法的。”秦淮拦在陆寻面前,很是霸道。
宋绛和陈画对这话的理解完全不一样。宋绛咳了两声绕过男女之事:“那姑娘你有什么看法?”“我?”秦淮卖起乖来。“我什么也不懂。我觉得您说得十分有理,陈大人所料也分毫不差。”说后半句时,秦淮向陈画使眼色。陈画看得明白。“嗨嘿,我这种小人物,哪里能看得明白啊?”秦淮看到陈画借着咳嗽微微点头,松了口气。被秦淮这么一和稀泥,原本宋绛想拿陆寻刺痛陈画的招数便不灵了。碍于陆寻在场,宋绛不敢对秦淮做些什么,原先他那股得意嚣张荡然无存。甩袖大步离开,走之前留下一句狠话:“别以为你诈我,我看不穿,咱们走着瞧!”陈画见他并不信自己的苦口良药又笑两声。秦淮看宋绛走出门,赶紧解开陆寻的穴道:“你赶快跟他说几句,我们得赶快走。”
陆寻赶紧扶陈画躺上床榻。才过一会儿,他身上开始发烫,意识也开始模糊:“这到底什么毒啊?这么厉害……”陈画看陆寻的目光已经没有原先那般亲切,陆寻觉察的到,也明白为什么,不敢揭他伤疤,也不敢揭自己的伤疤。陈画看陆寻懊悔的表情,苦笑了一笑,轻声招呼秦淮到他身侧。秦淮很意外,愣了一下。“你墨迹什么呀?”陆寻提醒秦淮他们要抓紧时间。
“你听好……今日子时……你到你该去的地方,接应各方兄弟……”陈画疼得厉害。
“把军粮运走。”秦淮迫不及待。陈画连连摇头,调整呼吸:“把粮仓的粮袋运进去……”
秦淮这下听不懂了,看向陆寻。陆寻眨了眨眼,点头同意。“陆大人……”门外武二急急催促,让两人快走。陆寻拉起秦淮的手,回身不再多言。武二走前,看了一眼床榻上蜷缩成一团的陈画,心里不是滋味。等这一行人离开,守门人才将把小七从怀里放开,小七拼了命冲到陈画榻前,看着陈画这副模样,两只眼睛一下涌出眼泪,嘤嘤哭泣。陈画伸手揉了揉小七的头发再没力气讲话。小七拽着陈画的衣角,闷头咬牙。突然想起什么,照着秦源的样子,抚摸陈画发烫的额头,叫虎扬哥哥姐姐替他找来了冷水和毛巾,敷在陈画额上。拜托完众位虎扬照顾陈画后,小七拔腿跑出虎扬门岗。等陈画再睁眼时,自己身边早围了一众人。坐在床榻边的,是秦源,正收针包,眉关紧锁,脸色难看,似下一秒就要把陈画劈头盖脸骂上一整天。床尾边趴着小七,瞪着刚刚哭过的红眼睛,难过得看着陈画。秦源身侧,尹葵抱肘靠着墙,一脸不情愿,时不时朝自己瞥两眼。尹葵旁边楚云景脸上还是那副风轻云淡,其实正闭眼凝视掐指算卦。离开楚云景好一段距离,立着竟云河,愁容满面眼神关切,像是听到了风声,又受了殷淅的嘱托特意来看望陈画。扶桑与阿希立在竟云河一边,想要凑到前排又不敢打扰秦源。故而在竟云河身边,伸脖子往里头张望。负责守门的虎扬弟子也与阿希,扶桑立在一起,也是一副想要插上话的急躁模样。
“子勤,难为你了……”听见陈画开口。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真觉得对不住我也不会自己喝那壶毒酒了!”秦源火气冲天。陈画看了一眼小七,知道他原来早就都看见了。
守门人听见陈画信了,用蛮力挤进了人群,一下跪倒在地,有急事相求。一句话刚到喉口。被秦源一针点住,发不出声。陈画看在眼里,顿觉脚底一空,有坠入无尽深渊之感,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竟云河替虎扬求了一句情,扶桑,阿希和小七都跟着让秦源解开穴道。楚云景咳嗽了一声,推了一下尹葵。尹葵咂嘴,不情愿道:“子勤,解开吧。”见掌门发话,秦源叹了一声,拔针一点,起身走到外围背过身去。守门人开口就把陈画的魂吓没了:“姑爷,求你想个法儿救救张扬姐!洛州竟然开城投降,辽人长驱直入把大名府打了下来。现在我们补给被切断,扬儿姐被困在贝州,要被生生围死了!”话一说完,陈画就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这样……你们带上少而精的粮草军械,像马草,干面,铁剑,马镫。从洛州与大名府间从燕山穿过,到贝州告诉张扬,把攻城,弓弩器械就地丢掉……还有死伤尸体,重伤难治者不要再带……走黄河至大名府水关前,让伤病老幼装作燕山山贼走陆路,剩下的从水关突围,动静越大越好……”陈画扶住头上的凉毛巾用掌根揉着太阳穴。
“可是燕山山贼有口令,我们不知道啊……”守门觉得此计不妥。
“他们最近要烧澶州粮库,不会回去的……你们做给辽人看就行……”陈画说完,守门人依旧云里雾里。“你们先按照他前半句话去做,等见到你们掌门,把他后半句话告诉她,让她自己想不成么?”尹葵看秦源想要扎死这位守门小哥的心都有了,实在看不下去。守门人一听抱拳即可奔了出去。
“子勤……”陈画突然想到什么,叫秦源上前。
“干嘛?”秦源最看不惯病重者强撑着折腾自己,没好气道。
“烦劳子勤随他们一同去一趟……”
秦源眼里的难以置信变成了不可理喻。他几乎认定了面前这个柔弱书生,就是为了送死。
“如果伤员太多,要她舍弃,她不会照做的……如果你去……”
“我去了你怎么办?!”秦源没给陈画说完话的机会。
“辽军攻城,就在眼前……高怀仁有军令在身,不会为掩护百姓走而丢掉战机,届时……”陈画匀了匀气。“能保护澶州数万百姓的……只有虎扬了……”
“只我一人,与千万人,子勤选谁?”陈画问话时笑得悲凉。众人听完陈画的心里话,都沉默无言。尹葵端正了神色,立起站好。秦源叹了口气,答应了下来,向小七嘱咐了几句。给了小七两剂药方,一方止疼,另一方养身。又与阿希私语几句。阿希犹豫后答应了下来。等事交接完了转身出门往虎扬军帐走。尹葵紧随秦源身后,跟着出了门。
“什么……病啊……秦大夫……也……看不好?”扶桑贴在阿希耳旁悄声问。“这是圣女养的蛊,只有圣女才能解。我都唤不出来,能调理成这样很厉害了~他还说只要我好好照顾这个人,等他回来教我破解之法呢!”阿希心宽,说得大声。等扶桑伸手捂住他这张大嘴巴时,众人都知晓了这个秘密。楚云景眼眸一眯。竟云河退后两步避开万毒谷中人回头又看见武当掌门,又前进半步。扶桑连忙打圆场:“他……是……好人……”
“小兄弟……”陈画见姑娘心有余而力不足,出手帮忙。“即是子勤朋友,便是客人了……如果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尽管和我提……”剩下人见陈画都不计较,也不好意思计较。
“这儿的饭菜太难吃了。”阿希心直口快。众人面面相觑,捂嘴轻笑,气氛活跃了一些。
“那有劳楚老板带我们小兄弟去凌霄楼走上一遭了……”陈画也跟着笑起来。楚云景看陈画这会儿还在强颜欢笑,不和他斗嘴,也不打算拆穿他此刻身体情况。点了点头附和了一声。“其实,东篱还有一事想拜托楚老板……”陈画换上恳请的眼神。他知道以楚云景所习紫微斗数几乎已将事由因果算了个分明,如果这句话楚云景不接,就说明他不同意,此事不能成。
“但说无妨。”楚云景答应了。
“请澄心领着在场各位,于今夜子时去澶州粮库走一遭。把其中粮草运至城南良燕园,有人已在府中接应各位……”
“陈大人……”竟云河显然不想和武当扯上什么关系。“如果各位有不方便,不想入局,我也理解,不强求……”陈画在竟云河刚抬起脚时就给他铺好了退路。
“陈……大……人……”扶桑开口问道,陈画原以为她要问其中缘由,却不想这位姑娘直击要害。“这……事……能……利民……吗?”
“姑娘若是信我,我可以告诉姑娘——此事能救澶州万民于水火之中……”陈画对着姑娘微笑。扶桑听罢脸上还未变化“既然扶桑要去,那我也去!”阿希就拉起扶桑的手。扶桑绽放的笑颜更加灿烂了。竟云河打探完消息,告辞回去向殷淅汇报。楚云景给扶桑与阿希派了任务,两人便十分兴奋地回去准备了。留下小七一个人眼巴巴盼着楚云景。
“留在陈画身边,哪里也不要去。”楚云景停下脚步,特意交代,语气严肃。小七对这个分派十分不满意。“澄心……我还有一事……”楚云景要出门前,陈画突然又叫住他。
“你放心,若是你真的命尽,我不会让你死在虎扬。”楚云景给了陈画一粒定心丸。
“多谢……”
澶州州府,陆寻写完了往日陈画陆寻两人负责的公文不作数,还要帮燕山那帮匪患算账。算得他头都大了。窝火之余,看到了一大笔火药支出,又联系起陈画嘱托秦淮之事。
“寒竹!”“你下次能不能走正门进来啊?”陆寻真的很烦这丫头要不是从房梁上跳下来就是从窗户翻进来。“我要走正门被他们发现怎么办?”秦淮叉腰强辩。陆寻还真没法反驳。
“你不去准备,来我这儿做什么?”陆寻低头打算装着处理公务,结果一看到满桌的账簿心里快速转念:还不如和这贼妮子聊天。“陈大人要把官府储粮送给胡家的小粮库,和上次失窃的军粮放在一起。这是为什么啊?”秦淮对这件事一直不理解,她相信陈画的为人,可这事给明眼人看,都觉得是为虎作伥。
“我猜东篱是知道了宋绛要把存粮全烧了的事。”陆寻很少和人说起没有他还没证实的猜测。“那畜生要烧……”“你小声点!”
秦淮一下子想不了这么多事情,脑子里一团乱麻。“东篱的意思,应该是想保这批粮。现在整个澶州最安全的地方,宋绛绝对不会查的地方,也就剩下他藏自己那堆脏货的地方了。”陆寻帮着贼姑娘理清思路。“妙啊……”秦淮听完感叹。“也有风险……这么做等于把全身家当都压上了。得在他们一伙人把这批粮运走之前,把一切了结。现在看来,我也不了解他……我原以为他是求和维稳一派。和他的老师,他的父亲,那一众老家伙没什么两样。没想到他还有这等气魄。”陆寻近来想了很多。
“怎么?不想输给他?”秦淮看穿了陆寻的心。
“你能不能替我和你那帮江湖朋友说说?”陆寻心生一计。
殷淅歇脚处。“就是这些。”竟云河把自己所见所闻都与殷淅说清。殷淅思量片刻,要竟云河去和武当众人走上一遭。临行前天星给竟云河系好面巾,掖平他身后有些褶皱的夜行衣角:“多加小心。”竟云河对他的夫人温和一笑握住她的手。
月黑风高夜,子时前,良燕园主屋房梁上。秦淮穿着夜行衣等着四方来人。结果就见一白衣少年踏檐而来,直向着自己。吓得秦淮还以为被发现了,正抽出短剑。楚云景落地一推手,一转一拈一反,就把她的小刀给夺了。秦淮心想不好,转身一个梯云纵要走,谁知那人抓住秦淮梯云纵缺了半式的破绽,飞身一勾一扯将她拉回了屋檐。顺势探走了她挂于腰间的玉牌。秦淮正要使阴招丢一把暗器扭头就跑。楚云景看着玉牌上陈画的名字幽幽一句:“你就是陈画说的接应?”将玉牌交还给这位贼姑娘。
“吓死我了,自己人就早说嘛。”秦淮松了一口气。“你怎么穿这么亮一身衣服来做这事儿啊?”楚云景笑笑,不作回答。他若不想让人看见,不需要夜行衣。第二个到的是竟云河。秦淮一看到竟云河的身法就认出了他。
“云河兄。”楚云景抱拳问好。
“楚掌门。”竟云河心底并不乐意。
“一会儿这位姑娘负责开锁,我将守卫引开。云河兄便接应扶桑和阿希,将粮运进去。”楚云景说罢,跃下房顶。落在屋中大院,来往巡逻的家丁,竟看不见他。竟云河原想着自己突然前来,会打乱他的谋划,不想这位武当掌门年纪尚小,但资质确实不凡。他这一言明显是早料到自己会来。
“姑娘,请问一会儿从哪个门突进?”竟云河没发现面前的姑娘是老熟人。
“啊……那个门。一会儿往东北方那栋小楼送就行。”秦淮有些激动。但任务在身,不好多聊。竟云河听秦淮声音耳熟,却想不起她的名讳。再抬眼,那姑娘已经凌空而起,往东北方去。看到这半式梯云纵,眼熟感更甚。回过神来,不少黑衣人已经跟在竟云河身侧:“但凭先生吩咐。”竟云河熟悉,这一行人的身法无疑出自武当。
“放倒南侧门两旁的守卫。”竟云河叹了口气,他已在剧中,逃不掉了。
脚尖落地,乌云遮月。竟云河绕到门卫身后方,一众武当黑衣紧随竟云河,一一落于众门卫身后。提手运气,迅猛一击,几乎同时,两排的守卫被手刀锥倒。竟云河顺其倒下之势,架起门卫腋下,把他丢进一边园林草丛。再转眼,院子长走道已经空无一人。
此时,云未过月。
内院巡逻夫差觉察事情不对,提着灯往侧门方向走。众人十分干脆,或掩于墙后,或跃于屋上,或隐于草间。夫差入院后,只见院内空旷阴森,还没来得及害怕,竟云河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眨眼间功夫将其击晕。两名武当黑衣迅速从两旁窜出,拖着他进了草丛。
月光初露,院内风平浪静。
扶桑与阿希推着粮车跟着武当指引,从门进入。看到竟云河打了个招呼。竟云河点了点头。跟随扶桑阿希身后,又是一众武当黑衣组成浩浩荡荡一条粮车长龙。
忽而家丁突然开始呼呵:“有刺客!”一众人正心惊,抽出刀来,正要营迎敌。一众家丁护院却举着火提着兵器把往南院跑。把通往东北院的路空了出来。竟云河抓住机会,领着一众人长驱直入。本就是无人之境,加之动作迅捷轻巧,除了云与月,再没人看见。粮车就这样一辆接着一辆涌入东北院。
当锁芯落地,秦淮把大门推开。众人抬眼就能看见里头堆着的军粮还盖着大宋的官运印章。不约而同,大伙儿两两并立成二字队站开,将粮袋一袋一袋接力式往门里传抛。扶桑与阿希清点着数量,竟云河与秦淮立在屋檐上望风——就看见楚云景溜着一众家丁在南院花园“赏花”。
秦淮盯着楚云景的轻功看入神了。竟云河看她这痴迷的样子一下想起来她是谁,心中顿起风云,良久只道一句:“天星也平安无事。”秦淮被竟云河一唤,回了神。两人得知故人健在,遥望当空朦胧月光——才发现今日的月亮是圆月。
事毕,秦淮重新把锁扣好。一众人去时潇洒,一如来时无影。几人正要作别时,楚云景邀众人入凌霄楼,真请扶桑和阿希吃了一桌好菜。席间把话柄交给秦淮。
“请各位再帮我一个忙。”秦淮看着这一桌人笑得尴尬。“替这大宋山河续上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