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诈尸跳跃时间线。是的,(假装自己)已经完结了!
九年后的回忆杀,疯狂蒙太奇,但绝大多数剧情都来自荔枝人供货……吧应该。
因为是最后一幕了所以冒昧响应了所有涉及的人物,如有冒犯还请谅解_(:з)∠)_
第一片雪花落在脸上的时候,纪舒平忽然想,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冒雪赶往一场可以预见的葬礼。
远处的天际低低压着铅云,这时节路上没有什么行商,甚至也没有什么草木,坚硬的驿道大路上,只有他的马蹄砸出声声单调而沉闷的节奏。
他想起上一个极尽哀荣的风光大葬。人主亲自扶棺致哀,诰赏与尊号层层叠叠,和无数认识不认识的吊唁人面孔挤满他不算太大的院子。回想起来,都已经只剩下印象模糊的断片。一别十二年,他快要连幼娘的脸都记忆不清,但他还记得她温软的脖颈,怯生生垂着,在他和她讲话的时候悄悄扬起来一点点,像柔顺而又安静的白鸽子。
他想起那枚从幼娘手里转交到他掌心里的玲珑透雕象牙球儿,那是他的生辰礼物,也是幼娘与他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他本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将它摘下来,不再佩戴。可他已经负了幼娘,不能再负了窅窅。他想起幼娘的贴身侍女,那位护着她从北地一路南来的沉静女孩儿,对此什么也没有说,只在他后来离开临安时轻轻问他,郎君放在柜顶的那个象牙球,能不能给我?
他想起临安的花和月。嫣嫣去年出阁,父亲没有给他发帖子,但阿靖悄悄给他写了信。他在客栈里把带去的嫁妆亲手递过去。他的妹妹已经出落成高挑细长的美人儿,还跟个孩子似的,扑进他怀里就是哭了又笑,话也不多说,平哥哥平哥哥一声紧过一声。他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臂抚摩她后背,笑着讲,要是嫁过去受了欺负,就给平哥哥写信。
他想起临安的刀与剑。月白王爷锐利的刀锋和眉眼,挑衅般死在他面前的线人。这个人曾经和他在黄龙岛上并肩作战,将后背放心托付给他;然而也正是这个人,叫朱翊背上犯事作乱的罪名,叫谭枢毫无征兆地突然发难。直到今天他依然觉得自己不能完全理解,那位在他印象里沉静持重、审慎果决的青年,纵使政见相违,为何会对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与挚友痛下杀手,却又在最后一刻,宁愿抛却身家性命反悔,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临安城并没有下雪。千里肃杀的隆冬风貌,到了江南,亦被水气浸润得柔化了棱角,只余苍白的、灰蒙蒙的寒意。就像那个人最后的时光,淡淡的,冷冷清清,一错眼仿佛要融进周围的事物里,不像是还透着活气。
前相府邸的院子仍在原处,人走了,排场还没有衰败得太厉害,但也露着明显门可罗雀的意思。京城的人是很势利的,转过身便会忘记十天前还是御前红人的名字,更不用提十个月、甚至十年前。朱翊的老管家还是他相识时的那一位,年纪很大了,扶着拐杖出来接他,腰背还是挺得笔直,朝他作揖,不卑不亢的,分毫没有堕去如今已不存在的家主的面子。
他来得太晚了。上一次是,这一次亦然。朱翊去在大寒那一天,悄悄的,就像不到一个月之前那个晚上他悄没声息的不告而别。女儿媛媛第二天早晨说看见朱叔叔去牵马,遇上她摸了摸她头发,让她给父亲带话,说走得太急请他自己珍重。他没想到这就是最后的告别。朱翊近年来身体都不太好,他以为只是一时的小毛病,也同他讲过趁年轻应当调理一下,朱翊总含笑答他好、好,想来恐怕与年少时一样,从来没有放在过心上。
他无端觉得朱翊对自己的死是有预感的,匆匆的风雪夜归,也许不过出于不愿给他添麻烦的最后的骄傲。自谭枢走后,朱翊就好像是一只放在镶金嵌银玉筒里的蜡烛,表面看来依然华贵雍容,芯子里却已经缓慢地烧到尽头,一撮灯火,说熄灭,便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灭去了。
他安静地抚摸漆黑的棺柩,新漆的牌位面前冷冷清清三支线香。他想起当年有人捧他,有人恨他,有人敬他,也有人妒他。当年朱相家的小公子矫矫风华,傲得近乎轻狂,谭枢说,朱翊是不会求人的,用的是少见的毫不谦恭的语气。可也是这样一个朱翊,在他面前跪下来,像溺水的人抓住一片浮木那样死死拽住他衣角,说,求你,我知道谭枢哥哥没有死,带我见他,求你。
斩决的犯人自然是不能有坟茔的,他辗转托了很多人,悄悄将谭枢的尸身拢起,拾掇好,秘密地葬在城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墓碑自然是没有的,但有着足够叫他分辨出来的记号,年节时,可以悄悄来烧一陌薄纸,奠一碗浆水。这次回临安他照例又往那里去了一次,刚植下时只比杯口大一圈的柏树已经生得很粗,要仰起头才能看见树顶了。他眯起眼睛在最尖的末梢上瞥见一方手帕,系得极不起眼,以他的目力都差一点要忽略过去,若不是那个还未褪尽的颜色尤为出挑的话。
天水碧,一江秋色,夜雨闻笛。
他低下头去瞧树根边上几片散碎的陶片,看起来分明是酒壶的一角,还没来得及被风雨冲刷、荒草掩埋,这并不是发生在很早以前的事。他在朱翊的家里看见谭枢的牌位,他想,原来朱翊其实一直都知道。
就好像他的父亲,因着坚决反对他明媒正娶一位曾经的倚香楼歌妓的缘故,直到他出官筠州通判,父子俩没再说过一句话,却从来对着他母亲暗地里托人与他捎信带物的事,装聋作哑。
这次回临安,母亲也惯例遣人送了信来。除了嘱他节哀顺变,余下便还是这几年反复提起的老调重弹:要他携一双儿女回趟家,叫父母看看。他的父亲年事渐长,母亲委婉写道,对孙辈们的事便更看重一些,开春时候阿宁家的小幺儿染了咳嗽,没治过来,老人家到现在提及还要红个眼圈,媛媛和阿檀这么大了,没叫祖父瞧过一眼,怎么也不大说得过去。
他其实也不是不能体谅母亲居中调节的一片苦心,但这件事他早已经清楚表达过立场:他不可能接受父亲承认自己的孙儿孙女,却否认他们的母亲。父亲一日不接受窅窅,他与他的家人一日不会踏入父亲家的门槛。爷俩脾气都犟,用母亲的话来说,“牛儿抵角似的”梗了这么多年,这一次,他忽然想,也许,或者只是也许,下一次他回来叙职的时候,应该带上媛媛的。
但他不乐意叫窅窅受气。那是他捧在心尖上的人,他舍不得叫她受一丁点儿委屈。世人只爱讥嘲欢楼女子轻薄浮浪、人尽可夫,却从不想是谁逼得好人家的女儿倚门卖笑、迎来送往,飘萍柳絮一般跌进那腌臜泥泞的深坑里去。
却还能开出夭夭灼灼,傲雪凌霜的鲜妍颜色来。
他记得当年在卢衍府上第一眼见以“秦何限”的名字声动临安城的她,一曲清歌劝饮几乎唱到他脸上,比起旖旎却仿佛更像是个慧黠的挑衅。她那时已经认出他来,他却没有,她也不着恼,金钗一抛,透着股任侠的恣意。“似二陆初来俱少年”,她唱道,眉目弯弯,不知是不是在笑另一个当年。
他记得后来他往倚香阁去得频,多到她的侍女都记得他,一不小心说漏嘴道他是只有白日来的常客,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仿佛成了什么教人误会的出手并谈不上阔绰的恩客。他想辩驳自己并不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来的,但张了口又觉得心虚,那末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的呢?他并没有足够的底气说什么光风霁月,要不也不会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黄侍郎而迁怒于她,叫她憋得好一阵笑,笑得他面子几乎都要挂不住。好在至少她的嘴唇是软的,那么香,甜美得什么都可以原谅的那一种。窅窅,她在他耳边细碎宛转地呢喃一个失落许久的名字,是窅窅。
他记得她替他梳头,一篦一篦安稳得仿佛日光悠长岁月正好。七夕之后他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他续娶了一房娇妻,面目模糊,却与他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平淡而又安稳,没有艳丽的红裙曳地,没有流转的明眸含光,没有患得患失的寤寐思服,自然也便没有拨云见月之后巨大的狂喜。他的生命中仿佛凭空失却了最重要的一块东西,从胸膛中被挖去了一角,可他拼命努力也想不起那是什么。惊醒之后他急匆匆赶往倚香阁,她还未来得及结束梳妆,从光线朦胧的铜镜前转过脸,眉眼间还残着淡淡的倦意,却在看着他的时候温暖地笑起来。而他不管不顾地将她紧紧搂进怀里,暗自决定再也不放开手。
他记得她为他跳一支剑舞,带点薄薄的酒意,笑着说可比不得颜行首,又说不许他拿习武的标准来瞧。他没见过颜行首跳的剑舞,可即便拿习武的标准他也觉得那是一场漂亮的演出。因着是即兴而为,并没有丝竹相伴,可他分明在剑势里听出锐利的破空之声。这与武技无关,是从她的身姿里流露出的,碎玉裂帛一般的傲气。他总觉得窅窅可惜是位女子,倘若是男子,应当是一位长歌当哭的果决侠客才是。否则她不会在有心人掀起谈资时,一意孤行地将他往外推,只为了成全他荒唐可笑的所谓的名声;也不会在心意相通之后,倾尽身家自赎,素帕挽发、布衣乌鞋,干干净净立在湖边垂柳下迎他,笑着说,我们与十年前一样了。
返回的路要比来时长上一些,一半是因为雪,一半是因为心里笃定地知道有个人在家里等着他。读一读他送回去的平安书信,使唤仆役扫除干净即将到来的新年里需要使用的房间地面,和一双子女密谋趁父亲不在时减了功课,再温上一壶从秋天封存到现在的桂花稠酒,数着日子待他归来。想到有这样一个人在,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安稳的,不疾不徐的回家路。
他抵达的时候离年已经很近了,筠州很冷,屋里烧着炭盆,仆役们喜气洋洋把“郎君回来了”一路喊进去。他掀开棉帘子跨进堂屋,窅窅站在桌边,正俯身查看摆在桌上的一个锦盒,闻声抬起头来,朝他笑笑,道一声辛苦。
“在看什么?”
他脱掉斗篷,随手搭在门边的椅背上,理着袖口凑过来看她面前的东西。锦盒里装的似乎是什么名贵的瓷器,衬着厚厚的丝绵、羊毛与绸缎,他原以为只是她为年节买的细巧食器,却见她扬起睫毛瞥他一眼,笑容里有几分为难的神色,像是本想趁他注意到之前不着痕迹地收起来,又赶巧叫他撞破。纪舒平瞧着她,抬起一条疑惑的眉毛,他的夫人便垂了垂眼睛,轻轻叹口气,坦白道。
“……朱郎君着人送来的。”
她柔声说,娓娓的腔调仿佛并不在谈论一位已经逝去的人。
“路途遥远,东西又怕颠簸,怕是好几月前寄出来的……上面只附了一张这个。”
她将手里拿着的一张薄纸放回发现时的位置。雨过天青的瓷色映着莹白的宣纸,写在上面的是朱翊的字。
『人言邢瓷类银,越瓷类玉。今得如与君晤。』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本牵着母亲衣角的阿檀忽然不知为何向他笑起来,伸出另一只小手去够他,清脆而响亮地喊着“爹爹”。
他俯下身,将小儿子抱起来。接着弯下腰,亲昵地贴了贴窅窅的额角,轻轻叹口气。
“我回来了。”
【注】
• 标题典出宋代舒亶的《虞美人·寄公度》。
• 本篇主时间线是绍兴二十二年的大寒(1153年1月14日)之后,约莫在在企划开场的十年之后。回忆杀中覆盖的时间覆盖绍兴十年到绍兴二十二年,一共刚好是整整一轮。
• 一些拯救时隔太久不知所云的Q/A:
Q: 窅窅是谁?
A: 秦何限的本名。也就是她进入倚香阁起了艺名(?)之前真正的名字,姓氏没有改过,本姓也是秦,秦窅窅(yǎo)。
Q: 那嫣嫣呢?
A: 纪舒平的妹妹纪珑嫣,出生于绍兴四年(比纪舒平小18岁),绍兴二十一年时结婚。
Q: 阿靖和阿宁又是谁?
A: 纪舒平的两个弟弟,纪舒靖和纪舒宁。后来分别在京城当官。
Q: 谭枢和朱翊……???
A: 嗯,死了。谭枢死于绍兴十三年末,因诬陷诽谤朝廷命官,斩决。朱翊在次年辞官并离开临安游历,死于九年后的绍兴二十二年大寒日。顺便一提,绍兴十四年的下半年,纪舒平亦出官江西筠州通判,至此三人组全部离开临安,不再参与后续企划剧情。
Q: 女儿还是儿子?
A: 女儿纪明琢,小名媛媛,生于绍兴十六年;儿子纪明檀,小名阿檀,生于绍兴十八年。在本篇的主时间线里分别是四岁和六岁。
Q: 天水碧的手帕是什么梗?
A: 三人组初遇的时候,朱翊披风的颜色。也是朱翊很喜欢的颜色。诗文来自两首宋词的拼凑,周密的《闻鹊喜·吴山观涛》(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隔江闻夜笛),和欧阳修的《渔家傲》(夜雨染成天水碧)。
Q: 那个梦是?
A: 第七章周年活动,庄周梦蝶·分阴阳(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4816/)。纪舒平梦到的是“如果他从未认识过秦窅窅”。
• 末尾的最后一句是致敬。看得出来的朋友,你与我在它圈有缘~
一直想写篇藤泽周平风格的武士小说玩玩。
为了比较有武士小说的感觉所以名字变了下。
(注:海坂藩是藤泽周平虚构的一个藩,大概位于日本东北海岸)
一
海坂藩曾经有一个靠酿酒而富裕的红叶家,捐钱买了一个下级武士的身份,但他们家的独生子却害病夭折。当家的收养了有血缘关系的一家农户的孩子,起名叫忍冬,又叫忍次郎。忍次郎在红叶家还富裕的时候曾在京都学习剑道,很年轻就达到了目录水平,还和一个花道世家的女儿结了婚。
忍次郎在养父去世之后带着妻子回到藩里。不过他对经商和酿酒生意都不上心,只是在藩里做一份看守先祖坟地的工作,领着微薄的俸禄过日。
这样的工作自然无聊。好几次上面的人来巡查时都碰上忍次郎倒在草堆里打盹,或者拿一根木棍对着墓碑练剑。如果是其他的武士这样无礼,大概会被上级武士当场斩杀。但一是藩里愿意做这个工作的人本来就少,二来一直流传着忍次郎剑术了得的说法,为了这样一个德性的人反伤到自己也不是终日殚精竭虑才游走于上层的人会做的,何况,其实也没出过什么差错。小藩里的忠义处罚观念比较淡薄散漫,也是一种人情味的体现。
对于忍次郎来说,这份工作有个好处是可以自由地在山谷间巡视。尤其是到了生机蓬勃的夏日,遍地野花盛开。交接班的人总能看到他交班后也不慌不忙,弯下腰在草丛里寻寻觅觅,采一大把花束藏在袖间带回家去。
忍次郎的妻子名叫堇,是藩里有名的美人,和忍次郎完全不同,举止言谈里带着京都城里那种雅致,即使住在外省小藩的老旧宅子里,也依然光彩照人。忍次郎雇不起佣人,多亏了堇,家里一直井井有条,每一回到家,很快就能闻到饭香了。
忍次郎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把花束从袖间拿了出来,整理起枯枝败叶。
“马上就好了。”堇说。
忍次郎从繁密的花团间看妻子忙碌的身影。
“今天是准备了什么大餐吗?”他说。
“那就让你白期待了,”她转过身来,端着盛好饭菜的木托盘,温婉一笑,“就是动作慢了一点。哎呀!”她把托盘放在忍次郎面前,抱起花束端详。今天的主菜是小腌鱼,配着味增汤。
“你居然采了芝樱回来!我以前只听说过在北海道有。”堇似乎很高兴。
忍次郎心里偷乐却面不露喜色,装作无所谓地只管吃饭:“挺好吃的。不过天天这几样菜,有些单调。”
“那你得努力得到藩主的赏识才行啊。”堇说着,取下一朵紫红色的小花别在了忍次郎头发里,忍次郎吃惊地瞪大眼睛:“你突然干什么?”他往屁股蹭着榻榻米后退,两只手捧着碗,没有摘下头上的花。堇嗤嗤地笑了。
红叶家留下来的房子对于夫妻二人来说有些过于空旷,还带一个院子。房子靠院子的那一侧走廊边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容器,展示着堇的花道作品。其实忍次郎完全不懂花道,只是觉得摆在那里挺舒服的,另外也觉得堇平时大概寂寞吧,所以也帮着妻子搞点创作,反正比看守墓地要有趣多了。
忍次郎想去院子的井里打桶水,拎着桶从走过走廊,突然又折返。
“这里的插花,好像少了几个?”他想着,隔着纸门问堇——“堇!前些天带回来的花蔫得那么快吗?”
堇没有回答。忍次郎也没有太在意,接着去打水了。
不过到了夜里,忍次郎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堇,走廊上有几个罐子不见了,里面的插花,你不是刚做好吗?”
堇挑着油灯里的灯芯,正接着灯光写信,被这样突然一问,神色有点慌张。
“前田来过了。”
“前田?谁?他做什么了?”
堇决定不瞒着忍冬了:“他说这房子要归他了,让我们搬出去。他来过好几次了。”
“所以?”
“所以他今天有点发火了,砸了些东西。”
“这个前田……”忍次郎皱起眉头,“到底是谁啊?”
堇被忍次郎迷糊的样子弄笑了。
“前田在藩主家里做侍卫,而且工作的时间点刚好是你休息的时候,所以你们一直碰不上。”
忍次郎抓抓头发:“我以前得罪过他吗?他要这房子做什么?”
“因为你不在城里工作所以不知道吧。听说前田俸禄提到四百石了,在藩里也算半个大人物了。”
想到自己每年不到五十石的俸禄,忍次郎非常不满地咬唇“啧”了一下。
“所以他想要套大院子,但是又不想太花钱,所以使出了威胁闹腾这种手段吧。”
“这是红叶家几代经营的心血,给我金山银山也不卖。”
“当然的。我跟他说了,他如此无礼的举动我一定会向藩主上诉。现在我正写信寄到京都我父亲那里去,那边也会有人帮我们讨个公道的。”堇虽然温柔贤淑,但也是个位不卑不亢又慎重的贵人。
但是忍次郎就不一样了,暗暗地心里发誓要教训那人一顿。
“啊啊,我想起来了,就是脸颊和额头都长了肉痣那个吧。他给藩主当跟班到墓地来过,藩主来了我明明有下跪行礼,他非说我不敬,教训了我半天,就是想要我怕他吧。”
“你可别干什么出格的事。”堇突然担心了起来。
忍次郎嘴里念叨着“好、好、好”换了个方向继续躺着。
“忍冬?”
“什么事?”
“藩主巡查的时候你真的好好行礼了吗?”
“嗯……”
二
同天夜里,藩主秘密乘着轿进了中原中老家。
“那么,将军的意思呢?”中原是个干瘦却硬朗的老年人,披着羽织抬着一个烛台坐下与藩主商量。
“我觉得很明显了,将军已经放手让两派自己决斗了。”藩主是个胖子,正当壮年,长相有点显老,因为紧张和热,脸上不停地有汗珠流下,所以他也不停地拿袖子擦脸。
“怎么可以这样呢?帮助大家和平共处不是将军的责任吗?”
“现在江户那边也很乱,幕府的财政也吃得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可是,总要有个担罪的。”
“要我说,还是干脆点,做了他。”藩主沉下脸,手掌在脖子前一横,意思是斩首。
中原低下头,微微叹气,一只手抵着腮帮子:“大人,您打算派谁去?”
“前田吧,他是我的侍卫,看过他和其他人比试,身手很不错。”
中原摇摇头:“我觉得他这个人,靠不住。”
“何出此言?”
“前田我认识,这个人很贪心,恐怕会背叛我们。”
藩主似乎有点不高兴,因为他刚把前田提拔起来,中老这话有点责备他不会识人的意思,于是气呼呼地说:“那你说,招谁呢?”
“我推荐红叶,红叶忍冬。”
“谁啊?”藩主说,“听着像个写俳句的。”
中原没有理会藩主的挖苦:“红叶在京都学过剑术,小时候可是在道场里有‘神童’的名号的。但是他也有毛病,就是性格太直,做事不动脑筋,不知道会不会理解我们的苦心。不过,这点我还是有办法劝劝的。”
“京都来的,恐怕是瞧不起我们这乡下,更不能信吧!”
中原抬起眼睛看着闹脾气的藩主,眉头皱得更紧了。
三
中原中老也没想到事情很快就有了转机。
当时应该是夏天,盂兰盆节过后一段时间,忍次郎和前田在大街上用木剑打了一架。
武士是严禁私斗的。更严重的是,忍次郎身为下级武士,打到上级武士前田太郎的额头,额头上原来的肉痣被打爆,肿起一大团瘤子。虽说街坊邻里都目击到了是前田先带人闯进红叶家,谁先动手也不好说,但是坐实了僭越身份的罪名,就容不得他辩解,下场只有重罪发落了。
平静的生活突然就这样破碎了,最忧心的莫过于忍冬的妻子——红叶堇了。
“我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忍次郎能免于死罪,俸禄、官职之类的已经不指望了。”
她在寄往京都的家书中这样写道。事发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也尽一个女子所能地四处求人。
听说领主城堡的监狱建筑坏了许多地方,正在整修,所以忍冬被收押在山中古寺的柴房里,除了送饭的和尚以外,见不到任何人,除了送饭时为了把碗筷递过来给木门开的一个缝以外,见不到一点阳光。
和尚能替他传送书信,可是从来只有堇寄来的,忍冬从来没写过信回去。和尚劝过他还是写点回信,忍冬都拒绝了。
他们知道忍冬不是无情的人,再加上那副目空一切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的脸,庙里的和尚和收容的乞丐都说他一定是已经看开生死、心如止水。
其实,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字写得太难看,羞于下笔罢了。
红叶忍冬其实是游离于武士社会之外,一个空有名头的剑道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时脑热犯了多大错误。他生来如此,他的心性无法理解人类社群的任何划分。他行礼、报恩之类的行为并不是被武士道陶冶出来的,而是出自本能,他保护堇、忍不住往前田头上狠狠扣了一剑时用的也是同样一种力量。
开心的时候控制不住大笑,伤心的时候控制不住落泪,生气的时候控制不住打人,想念她的时候更是控制不住,无法思考也无法入睡。
当中原中老带着可以赦免他的消息过来时,红叶忍冬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了。
即使代价是杀人,即使中原已经好心提醒他会有生命危险。
“必须是暗杀,如果事情败露的话你一定必死无疑……当然,如果你逃跑的话,也活不了的。”
其实中原说后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很没底气,现在这个年头,如果忍冬到了京都一去不回,变成一个自由浪人,他作为一个小藩的家臣,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
忍冬答应得很认真,甚至对中原怀有接近忠诚的感恩。他已经认定自己是犯了死罪的人,他感谢中原并不是因为对方为自己指了一条生路,而是因为中原同意让他出发前再见堇一面。中原反复告诫他不准说出关于计划的事,他也的确没有说。
藩里公布给忍冬的惩罚是流放到南方的海岛上做造船的苦役。堇从仆人那里听说之后只是默默地为忍冬收拾行装,还做了一些干粮包装起来,清晨押送犯人的车队出发的时候忙忙跌跌地为他送了过去。
忍冬接过包袱,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万般思绪涌到心头,但脑海里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字是想说的。
最后,他悄悄地在堇耳边告诉她,他会途径京都,希望能在那里最后再见她一次。
堇说,她会想办法去他被发配的海岛上去陪他的,不用担心。
忍冬虽然面容镇定,但声音却是带着哀求地说:“最后一面可能就是在京都了。”
四
中原向忍冬披露了他的整个计划,也说明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征讨长州的战争中,幕府勉强获得胜利,脱藩的武士越来越多,朝野人心不安,纷纷划圈站队。浪人聚集在京都和江户,发展出自己的组织,在一个个巢穴中谋划着名为“天诛”的暗杀行动。幕府中进取的改革派纷纷督促各藩装配西洋武器,发展军事力量,以期稳定局面。
海坂这样的小藩,只有农业和渔业的税收作为主要财政来源,和平时期要管理好藩内的农利民生已经很不容易,如果不能完成幕府的政令要求又会被再加一笔惩罚性征税,藩主及一干家臣也面临杀身之祸。幕府不理解各藩的处境,大藩不管小藩的死活,苦苦支撑着德川幕府“和平盛世”的面子。
只好向大商人借钱了。
虽然明知还不上利息,藩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签下借据后再去跟神明祈祷明年能有个好收成。
借钱的商人姓笹屋,自称大阪府出身,常住京都,总是笑盈盈的,看起来十分和善。总是慷慨地借钱给海坂藩主,并且收好借据后和蔼地拍他的背安慰地说:“明年一定会丰收的!”
笹屋也只有看起来和善而已。
之后的秋天并没有丰收,相反,连续几天几夜的暴风雨断送了渔民们余生的希望。开春的时节,冰雪融化的河流上不时会有尸体漂流——都是饿死的。
利息却越来越多了。
中原说:“以目前藩内的财政,一百年都还不清。”
忍冬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同时他也在暗暗自责,养父所在的藩居然困窘到这个地步,自己却浑然不觉。
“你也知道藩主的儿子成之介吧?他居然和笹屋成为了好友。笹屋带他到处玩乐,从不吝惜给他钱。我们老一辈当然看出来了,笹屋在指使成之介排挤自己的父亲,让成之介上位之后,再加上他在幕府内的人脉,就能掌控海坂至少三代人了。”
“所以……忍冬,非常对不起,我希望你能去杀掉这个笹屋。”
“我虽然不太懂,但是他的借据还有用,继承人还会找上门来吧。”
“如果笹屋被武士干掉了,他们都会吓破胆的,不会再自取其辱。”
“可是,”忍冬摸摸下巴,“即使杀了他也不一定会带来丰收啊。而且这样违背天理的杀戮,难道不会被神明惩罚吗?”
“是笹屋那混蛋为富不仁的错!是幕府那群混蛋刚愎自用的错!”
中原站了起来,有点踉跄,忍冬一步上前扶稳了他,这个向来心平气和的老头突然爆发,令忍冬都有点被吓到了。
“忍次郎,真的,能用的办法我们都试过了,”他叹息道,“撑不住了。”
中原计划,忍冬被押送到京都的时候看押的人会故意放他逃跑一晚上,还会准备衣服给他换上,那天晚上忍冬要在笹屋回家必经的一条小路上埋伏,尽可能快地斩杀对方之后再回到囚车换上囚服,天亮时囚车接着走。忍冬到达流放地后,藩主会马上给他一个已经反省、工作努力之类的借口让他回来,保留红叶的家姓和武士身份。
一口答应下来的忍冬又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柴房里呆坐了一夜,很少胡思乱想的他突然脑海里被各种幻觉和恐慌塞满。
“莫非我真的凶多吉少?”听着寺庙的洪亮庄重的晨钟,忍冬格外不安,“笹屋那种身份的商人,一定早就做好被暗杀的准备,身边一定是有些本领的名剑客……但是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五
前田在听藩主说已经安排忍冬去暗杀笹屋的时候既惊又喜。
藩主不知道前田也是笹屋的客户之一,并且也更支持藩主的儿子成之介早日继承藩主名分。他一直在盘算着,这样自己当上家老也是迟早的事。如果捅出堂堂一个藩主,理财不善,竟对国内的纳税大户起了杀心这种丑事,逼退他是很容易的。
但是前田拍拍脑袋上那个肿起的瘤子,咬牙切齿——要是能趁此亲手杀了红叶忍冬就再好不过了。
藩主小口小口地呡着白瓷碟里的清酒,一只手撑着脸侧躺着,欣赏庭院里随着霜冻渐渐发红的枫叶,怡然自得。
他眼中的前田只是个干体力活的侍从,对人向来恭敬,而且还在大街上被下级武士恶打了一顿。当然,前田不弱,只是忍冬太强了。藩主十分缺乏警惕心,最初跟笹屋签订借据时也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在自己的庭院里喝醉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把中原的计划当做一件趣事跟前田开玩笑。
“喂,前田,我们来打赌怎么样?”
“赌什么,大人?”
“你觉得,忍次郎和笹屋,谁会死?”
“我不敢赌,大人。”前田是个非常注重利益尊卑的人,在上级面前非常谦虚顺从。和之前那个气势汹汹地闯入红叶家宅威胁夫妇俩的恶棍几乎是两个人。
“这样吧,我赌忍次郎死。”
前田被吓到了:“可是……”
“笹屋死了,我们藩就不欠债了。”
“是这样的。”
“可是红叶死了,那结果我就像个傻瓜一样。”
“大人……您也是为藩里努力了。”前田想到自己挨打这件事被藩主和中老利用了,越发不满,差点无法保持谦恭的语气。当然这些不满最后都倾注到了忍冬身上。
“所以,” 藩主站了起来,“前田,你赌笹屋死,我赌忍次郎死。如果忍次郎失败了,那就是中原的计划失败了,而我和你的赌局还是我赢!两个赌局我至少要赢一个,哈哈!”
“大人,您醉了。”前田说。
“嘻嘻,我没醉。”接着藩主继续说了很久胡话,大多是不好笑的玩笑,前田完全没有听进去。
天黑之后藩主就回房睡觉了。
前田想着忍次郎坐的囚车是牛车,会非常慢,应该还来得及,于是稍作准备,去马厩借了马,夜里就急急地出发了。
“救了笹屋的命,我或许还能再多借点钱……不,应该让他当谢礼送我才是。”
他快马加鞭,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脸颊上的肉痣被狰狞的笑容挤到了眼角边。
六
忍冬到京都的时候已经是天气明显越来越冷的时节,远处岚山上的枫叶已经不再鲜红,变成铁锈一般的颜色。
还不到黄昏的时候,赶车的人把他从囚车上的木笼子里放了出来,给了他一套几乎黑色的藏青和服,不是很舒服,挂刀在腰间的时候也不太顺利。他整理服装时可以感觉到自己在发抖,耳朵里反复回想着咚咚的心跳声。
赶车人也很紧张。他跟忍冬一路上都在说笹屋住宅的位置,如今到了城外,也指了很久,两人把计划和地点又确认了接近半个时辰,终于道别。
“大人,武运昌隆……”赶车人说,声音有点发抖。
“得了吧,你一定觉得我死定了,”忍冬爽快地回首朝对方一笑,“再会!”
赶车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然后对着忍冬的背影鞠了一躬。
忍冬选择躲在甲小路和乙小路交汇的地方不远处的桥下。
根据中原所说,笹屋人脉极广,几乎每天都有应酬,经常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参加酒席,天黑再回家。
如果今晚笹屋没来的话,忍冬明晚还能再来碰运气,因为囚车晚到目的地一两天是很正常的事,但也不能给太多机会,引起怀疑。
可是一旦出击,就必须拿下对方性命才行。想到这里,忍冬后背开始冒出冷汗,又忍不住心里发慌。
虽然在道馆里就很擅长战斗,跟人打架也争强好胜,但忍冬没有杀过人,连杀心都没起过。
“瞄准头部、肋部就好,天黑以后没有行人了,但两边都是住宅,还是尽量不要让对方大喊大叫比较好……行动前我是不是应该先自报姓名呢……不……这又不是在道馆练习。”
貌似笹屋的人还没有出现。天黑再行动除了方便隐蔽之外还有一个好处:中原说过笹屋的标志是四片竹叶纹,他家的店铺上都会有这个标志,灯笼上也有。这个大商人从来没有捐钱买武士身份的举动,却模仿武士给自己弄了一套家纹。
过去的两个行人提着破旧的、泛黄的灯笼,一定不会是笹屋。
簌簌的秋风灌进忍冬的袖子和裤腿,他蹲了下来,解出打刀,抱着刀缩成一团。
“中原中老的刀啊……一定比我自己的好很多吧。中老啊,我是真的相信你是为了藩里考虑,我会尽力的,但如果失败的话,不要对我的尸体太刻薄。”
月亮升起来了。忍冬突然想起了堇。
“临走的时候突然说了那么任性的话,她真的会来吗?来了会是今天吗?堇的灯笼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啊,我以前曾经拿纸袋装了一整袋萤火虫送给她,她打开袋子,萤火虫慢慢飞舞而出的样子真美……那时她才几岁呢?”
好几个人从桥面上踏过去,伴随着喝酒聊天的那种嬉笑声。忍冬浑身一颤——“来了。”
他小心地从桥下爬出来。
是笹屋的灯笼,一共有六个。笹屋本人应该是被簇拥在中间的矮子,他穿着华丽的和服,和其他穿棉布衣裳的人不一样,身上似乎有亮光。
“六个人啊……”忍冬咽了咽口水,拼命冷静下来思考战术。呆滞了一瞬之后,他安静地拔出刀,深呼吸一口,无声地滑入人群中。
六人还没来得及思考,只能听到刀刃在空中力量十足却轻盈飞舞的声音,这声音还不待落地,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流淌出凉凉的血液。
有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惨叫起来,其中一个是笹屋——这几个人已经吓破胆了。
忍冬还在憋着气。他此时不能更冷静了,他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住在地上爬行的笹屋,刚才他砍中了笹屋的大腿。
就在他眼看就能劈烂笹屋的脑袋的时候,明晃晃的白刃从眼前一闪,差点砍中他的肩膀。
“什么人,报上名来!”
两人以刀抵刀,僵持不下。
这应该是笹屋的保镖,忍冬想,没时间浪费。他将刀刃向左一滑,对方跟着移动。就在这一霎那,第三把白刃插入战场,刺穿了忍冬左边的衣袖,直直捅进了对面保镖的肋下。
“前田,你!”对方痛苦地一手以刀撑地,一手捂住不停冒血的伤口。
“你太不走运了,老兄,”前田说,“我本来能干掉他的。对吧,忍次郎?”
忍冬不停地冒汗,刚才的顺势滑动让他幸运的躲过一劫。他并不是毫发无伤,左臂裂了一个口子,正在洇洇渗血,袖子越来越湿。
空气中弥漫着血沫的味道。
“原来真刀真剑的比试是这样……”忍冬心想,“除了血,还是血,真臭啊……”他能听到笹屋还在背后一边惨叫一边爬行。城市还在熟睡,没有人理睬这一拨被血腥味笼罩的人,月亮冷冷地照着,小桥下河里流淌着破碎的白光。
前田面容凶狠,行动却很犹豫。他在盘算多久巡逻武士能到达,毕竟他的目的是杀死忍冬而不是保护笹屋。
忍冬渐渐不耐烦了,举着刀一步步接近前田,前田本能地后退。
忍冬猛地朝前迈一大步,往对方额头挥刀,前田本能地想起一个多月前被忍冬击中额头的痛苦,向上举刀去挡,忍冬迅速调转手腕变成袈裟斩,前田根本来不及反应。
这是第一次用真刀袈裟斩,黑夜里忍冬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明白对方的身体已经从左肩到右侧小腹划开了,连哀鸣都无法发出地——死了。
忍冬已经筋疲力尽,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刚才的挥砍中也被自己划开了。
笹屋还在地上爬行。忍冬无意识地用刀又戳了他一下,似乎是捅到左背,因为没有用力,所以应该只是留了个皮外伤。
“好累。”
他说着,把刀扔进了河里。脑中空无一物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自己也倒进了河里。
那时左肩的痛感才忽然而剧烈地传来,忍冬像砧板上的鱼一样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
七
没有人知道堇是如何一路走到京都的。
从东北沿海一路西下,又是群氓并起、动荡不安的年代,这条路对一双木屐来说太漫长。
她毕竟还是到了。
她没有去投靠京都的家人,他们知道忍冬成了罪人,不想花力气解救他,只想堇能跟他断绝关系,趁年轻尽快另嫁他人。
堇只从忍冬临走时请求她到京都的那一句就察觉到了事情不简单。
“莫非他有朋友准备好了在京都帮他逃跑?”她转念又想,“不会,忍冬不会做这种事。”
堇比忍冬大概晚了半个月才到达京都,正是树木都开始落叶,雪还没有下来,一年中观景游乐与农耕工作都最难受的时节。
京都城里就如同传闻中的一样,聚集了全国的浪人,鱼龙混杂,夜里常常有人群斗殴的声音和刀光剑影掠过,火灾也频发。堇每夜都睡不安宁。
她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忍冬的消息。也可以确定,忍冬最后也没到被流放的小岛上报道。
堇就这样在京都的郊外,住在一个寺庙里,庙里的主持也是花道高手。堇除了插花以外,也当主持的两个女儿的老师,过着清汤寡水,出家一般的生活。虽然气度和手艺都在,人却一天比一天憔悴。
“他说不定已经死了。”堇绝望地对主持的女儿说出了自己来京都的真相,就是为了一个被流放的罪人的一句话。
“城里到处都是脱藩的武士,他还在京都的话一定有办法活下去的……可能在当某个大人物的护卫不方便走到吧?”主持的女儿安慰他,“啊,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什么?”
“一般的浪人,是不会懂花道的。”
堇立即反应过来了。
“好的,我会试试的。”
八
接下来的好几天,堇都带着小厮,拉着牛车,去京都城里卖插花。
她不去达官贵人的府前,或者吉原花街,而是专挑那些浪人蚁集的破烂旅馆。
“卖花咯……卖花花咯……”驼背的小厮这样非常没底气地叫卖,他知道没有浪人会抱着一盆花到处跑的。
的确浪人们回应他们的只有嬉笑和嘲弄。
“卖的是那位端坐的女人倒是可以考虑。”
“难道卖的是别的什么‘花’么?”
听到这样的恶语,小厮的背驼得更深了。
堇依旧端坐地站在牛车旁。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来了,他马上就来了。
突然燃起的希望把力量注进她的脊髓,她站地稳稳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方。
“喂。”
从身后传来的人声吓了堇一跳。
“你,你是……”
“你在做什么呢?”
忍冬很自然地把胳膊搭在堇背上。
小厮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这位大人是?”
“哦,我是红叶忍冬,这位姑娘是我的妻子。”
忍冬苍老了许多,已经完全变成流浪浪人的模样。他脸很红,额头上还有汗,一定是一路跑过来的。
“听说有个呆呆傻傻的美人卖花给浪人,我正觉得好笑所以跑过来看看。”
堇只是笑笑。
他们没有再回藩。忍冬重新开始尝试酿酒,堇当起了新成立的女孩私塾的老师。
这一年是庆应元年,距离戊辰战争还有三年。忍冬和堇此后一直过着艰苦的生活,但逃过了三年后的战乱。
而海坂藩则是彻底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