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鹰的歌
提到第十九街区,N市大半居民都会皱着眉头说:那里又脏又乱,而且治安糟糕透顶。可阿米莉·艾琳觉得它只不过有点儿破旧,治安嘛,差得普普通通——哪个挤满了人的地方没几件称得上号的抢案呢?
真正惹得人心神不安的是她家后面那条斜插的窄巷——鬼祟却不懂得隐蔽,通往一个没登记过的华人聚集区。
“你可不许瞎走,艾米!”阿米莉神经兮兮的老妈总在早上出门前这么嘱咐,一边把内容令人难过的午餐袋递到她手里:“中国人都懂得邪法妖术,后背上不是老虎就是蟒蛇,过了午夜要活过来喝血吃肉的!”她临睡前说、祷告后说,甚至肥皂剧插播广告的间隙也要说;危言耸听的鬼话让阿米莉的童年始终陷在阴森可怖的气氛里。
可这里其实一点儿也不吓人。阿米莉有些失望地想。
她正站在这条声名狼藉的唐人街上,路灯全都黑着——也许它们本来就是装饰,圆盘似的月亮在马路上洒落了一层银霜。没有活过来的老虎、也没有蟒蛇,甚至连一个游荡的醉鬼都没有。 整条街静悄悄的,飘散着一种油乎乎的辛辣肉香,勾得她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引得拉着他的青年回过头来。“再坚持一下。”他说,捏了捏她满是汗的手心儿:“我们就快到啦。”
这个穿黑色夹克外套的人是谁?——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他的背影瘦瘦小小,被夹克、皮裤和长靴裹得一团漆黑;头发在脑后高束成一把乌漆麻黑的扫帚,发根和衣领间挺着根儿细不愣登的青白色脖子。
也许我不该跟着陌生人走——我为什么要听他摆布?阿米莉模模糊糊地想,这人的声音低沉嘶哑,只有嗑过了头儿的家伙才是这样,就像她的老朋友,毛手毛脚的红发里斯。
可是还没等她打定主意,前面的人就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他自言自语似地说。越过那人瘦削的肩膀,阿米莉看见头顶深色的防雨棚下有樘落了大半的卷帘门。那门前用红黄相间的电线挂着个灯泡,在黑暗与死寂中独自执拗地亮着光;光晕里有块儿破烂的白漆木牌,上面除了鬼画符似的方块字儿,还用黑色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单词:占卜请进。
那人拉了拉她的手,阿米莉便糊里糊涂地跟着他穿过两台进得了地方博物馆的老虎机,俯身钻进了卷帘门。
一股草药味儿热情地围拢过来,驱散了鼻子里肉的香气。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小杂货店拥挤的货架间,货架上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古怪玩意儿,大半积着厚厚的灰。头顶的光源不比门外的灯泡儿亮上几分,墙上褪了色的羊毛壁毡全隐藏在混沌的阴影里。她跑过去看壁毡上的持弓小人儿时——他们都戴着色彩斑斓的羽翎战冠——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从小店深处传了过来。
“午夜好,随风而来的朋友。奥兰,还有你,小姑娘。”
阿米莉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戳在壁毡上的指头。货架尽头有个摆着老鹰标本的木头柜台,里面站着个上了年纪的印第安人。她缀羽毛的花哨披巾下穿一条地摊儿常见的居家长裙,背驼得像棵折弯的老树,脸上的褶子也和老树皮那么多;头发灰白暗淡,黑色的眼睛却仍清澈锐利——像莉莉丝那本彩色图鉴上的白脑袋老鹰,阿米莉想。
“晚上好,喀喀。”叫奥兰的少年笑着说,听上去松了口气。昏暗的光衬得他的五官轮廓柔和,看上去绝对还没有成年;眸子里的一些东西却让阿米莉想起了过世的爷爷。
女孩儿咬着嘴犹豫了一会儿,跟着小声说:“您好,夫人……我是阿米莉,朋友们有时叫我‘黑辫子艾米’……”她又觉得有些饿了。
“我是喀喀,就叫我喀喀。——你一定饿坏了。跟我来,孩子,不要害怕。”印第安人说,对着身后虚掩的木门点了点头。阿米莉看到柜台后面晃出一只英俊的长毛黑狗,轻快地擦过她的小腿跑向奥兰——可当她想看个仔细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它了,只好扁了扁嘴,跟着老人走上了门后面的楼梯。
二楼的圆桌上摆好了一只彩漆的陶土水壶,还有三杯热腾腾的花草茶,水面上飘着几朵淡蓝色小花。她嗅到了洋甘菊的清香,又觉得那茶气息微甜、还有些发苦——但花草茶肯定不能填饱肚子。阿米莉舔了舔嘴,拉开一把刻小鹿图案的木椅坐了下来。
喀喀把一个满登登的小篮放在桌子中间。
“玉米面包?……我可不想吃这个。”阿米莉嘟嘟囔囔地说,委屈地盯着篮子里的东西。她饿坏了——可饥饿来自比胃肠更加深远的地方,仿佛有一千只野兽抓挠着她的心脏,尖叫着让她把什么更美味的东西囫囵吞进喉咙——“我在感恩节都不吃这个,我妈总是把它们烤焦……”女孩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真的太饿、太饿了。一定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能把她喂饱,填补她喉咙里可怕的黑洞——
阿米莉·艾琳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桌对面两个陌生的人,眼珠闪着绿莹莹的光。她的手无意识地抓挠起脸颊和脖子,喘息粗重,鼻尖抽搐耸动得相当疯狂——
那头黑狗又回来了。阿米莉听到了它喉咙里发出的嘶吼。原来它在奥兰的影子里,她想。这可真怪——可是它就在那里,裂到耳根的嘴筒垂着条猩红的舌头;紧接着是第二头、第三头,好多头黑狗在他身后的影子里焦急地吠叫徘徊,声音凄厉刺耳,仿佛来自深渊地狱,比她更加饥渴难耐,并且早做好了撕碎扯烂的准备;她感到一阵恐惧,那恐惧太过剧烈,甚至压过了她心底的饥饿——
“喝一口茶,孩子。它会让你的身体暖和起来。”喀喀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阿米莉茫然地拿起杯子,一口喝干了里面的茶。温和的热茶在嘴里留下微苦的甘香,让她麻木紧绷的四肢一点点松懈下来。女孩儿发现自己真的好累,像是被迫疾跑着穿过了整个黑夜。咕噜噜噜噜,她的肚子忍不住又唱起了歌——盘子里的玉米面包金黄松软,散发着油汪汪的甜香。阿米莉吞了吞口水,不好意思地看向喀喀和奥兰,觉得自己刚刚的拒绝实在蠢得要命。
老印第安人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吃吧,孩子——慢一点,我不让奥兰和你抢。填饱肚子,再多喝一点茶。”
阿米莉风卷残云地把面包吞了个干净。喀喀不停给她添茶,直到女孩儿的肚子撑得鼓胀溜圆;她允许阿米莉靠在她肩头柔软的披肩上,轻拍着女孩儿的背,还用听不懂的语言唱起一首怪熟悉的歌。
“我喜欢你,喀喀。”吃饱喝足的阿米莉打着呵欠说。“我觉得你好像我奶奶……实际上我没见过她,妈说她在我出生以前就死掉很久啦。可我觉得她肯定和你一摸一样……你不要走,好吗……”她的眼皮越垂越低,手里攥着印第安人披肩上垂下的穗子,没等到答案就陷入了梦乡。
奥兰打横抱起女孩儿,把她放进角落里的软床。印第安人低声哼唱着最后几个悠远的音节,一只英俊的黑狗凑过来,把毛烘烘的下巴搭在她膝头,呜呜咽咽地撒着娇。
“林基来报信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老印第安人挠着挠着黑狗的耳朵根儿,温和地说。“你为她赶了一夜的路。杀一头仪式狼人……对你来说不会比屠宰不足月的羊羔更难,巫师。”
“屠戮和摧毁是我的强项,可安抚心灵不是我该做的活儿。”奥兰显然觉得这事儿理所当然。“我知道你会喜欢她的——她难道不是个小印第安人吗?”
“是白狼的族人。——她有一点拉科塔血统,稀薄得像日出后的薄雾。”印第安人的视线悬停在女孩儿头顶,真诚地说:“感谢伟大的白狼之灵,它始终与她同在。”
“原来如此。也许狼人和狼灵有什么共通的地方,让这孩子挺过错误的仪式,独自活了下来。”穿夹克的巫师坐回桌边,啪地打了个响指。黑狗林基摇着尾巴小跑过去,无声无息地融化在他身后的影子里。
“错误的狼人仪式,在这座城市里?——不论对方是谁,这真令人遗憾。”喀喀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城南几个倒霉的祭祀——恕我直言,他们手头八成是网路上流传的版本,七零八碎、颠三倒四。我不想掺和那些白痴的破事,可他们偏选了我的老月桂树。”奥兰淡淡地说,不紧不慢地喝干了茶杯里的水。
林基从法阵里捡出了八只头骨:三个祭祀被啃得干干净净;五个孩子头戴花冠,脸庞像被扒了皮的狒狒。小狼人们无法停止骨骼的畸变,全被疯长的锥子似的肋骨撑爆了胸膛。
只有她——那女孩儿一个人坐在月桂树下面,在那些残肢和啃剩的烂肉中间。月光温和地笼罩着这新生的黑暗子民,她戴了顶新鲜的月桂枝冠,赤裸的身体上涂满沥青似的膏脂,身后用蜡线缝了一整张灰白色狼皮。扯开兽皮和治疗伤口的过程中她始终沉默不语——就像他的那位奔马。她们的族群总是非常擅长忍耐苦痛。
喀喀抬起眼睛看向奥兰:“你赶到的时候,仪式已经完成了。”
“是的——毫无疑问。我在CDK的家伙赶到前带走了她。”
“你抹去了她的记忆,还治好了她的伤。我从不知道你有这么好心,‘只有我’先生。”
黑发的少年沉默了很久。昏黄的灯光洒在他淡金色的睫毛上,在他脸上留下一大片晦暗的影。
“她只是……还是个孩子。”他突然低声说道。“她就那么一丁点儿大……还没做好踏入黑暗的准备。……CDK更糟,他们会毁了她的。”
喀喀温柔地看了他一会儿。“——草药只能暂时压抑她的狼性,奥兰。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可能撑不过下周。你知道的,这种转变并不可逆,她已经不再被光明眷顾了。——假如你关心她,也许该多留意她身边的人。”印第安人闭上眼睛,转向沉睡的女孩儿:“有人把她卖给了那些祭祀。——同学,或者老师;壮得像头野牛,红头发……”
“人类的事可得她自己来,喀喀。”奥兰事不关己地耸了耸肩。“没人能一直扶着她,小孩子总得学会自己往前走,对吧?——给我也唱支歌吧,喀喀。我好多年没听过那歌了……”
老印第安人挑高了一只眉毛。“我可不唱给你,奥伦。——你也该继续往前走,年轻人。”
“年轻人,我?”被称作“奥伦”的巫师吃吃地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喀喀。你真有趣……”
“你是个人类,记得吗?——在大地母亲面前,我们都还是孩子。”印第安人严肃地说。然后她低垂眉眼,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感谢你救了我这小小的同族,不过可别指望我因为这个给你打折,奥兰,”她顿了顿,在对方沮丧的哀嚎之后接着说:“现在经济不景气,你知道——狼毒药剂可不是什么便宜货。”
“希望这不是风给你的指引,喀喀——我刚好知道你在给一个天生的狼人配药,只是‘借’了那么几滴加在那孩子的茶里。”
“我还唱了一整首摇篮曲。”
“您把我榨成油论斤卖掉好了,看看谁还会东奔西走地给您找寻烟草!”奥兰低声怨道,一边扯过自己伤痕累累的旧皮包:“来吧,我尊贵的女士,看看我带来的东西。绝对值得一首兀鹰之歌——南部农场产的上好烟叶,我足用了一打咒语,才叫那老农忍痛割爱。”他把一个脏兮兮的麻布包带给印第安人:“尝尝看——假若你还是觉得不够辛辣,我就得跨过国界去摘邻居的辣椒了。”
阿米莉·艾琳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那梦里她是头奔跑在原野上的灰白色巨狼,拔地而起的灰石色森林追着她、赶着她,用多刺的荆棘缠住她的四爪;她死命挣扎、咆哮呜咽,可却始终束手无策。她绝望地抬起头,看到狰狞的灰色枝桠间稳稳地停着一只兀鹰。她的眼神温和却锐利,透彻又明晰。它张开褐色的双翼——它们那么大、那么宽,仿佛容得下整个世界。它向着拂晓的朝阳飞去,一路唱着悠远的歌;羽翼拂过之处,荆棘退却、绿草生长,盎然的生命直蔓延到火烧似的天边。
阿米莉被一阵欢快的动画音乐从梦里吵醒,愤恨地从被窝里伸出胳膊,一把抓住了枕边的闹钟。她揉着眼睛伸展四肢,暗忖昨晚的睡姿一定糟糕透顶,以至于腰酸背痛得像是在黑暗里狂奔了整夜;床褥也被踢得乱作一团。
“艾米,八点半啦!”一个高亢的女声在楼下喊道,“快点,快点,早饭——”
阿米莉从床上跳了起来,三两下套好衣服,抓起书包——铛,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阿米莉一把将它抓到手心里。她一点儿也不记得那是什么东西:它半灰半白,尖端漆黑,钝圆的尾部点着一抹殷红,看上去像极了猛禽的爪尖。上面马马虎虎地凿了两个洞,用一根粗糙的皮绳子和两个白珠子串成一串。
“阿——米莉!”嘭,她小屋的门被人猛地推开,吓得她随手把项链挂在了颈上。一股焦胡的面包味儿从门外一拥而入,呛得她皱起了眉头。
“贪睡虫没有早饭吃!……好啦,饭都在袋子里啦,快去上学吧。”她那长着张甜心脸的母亲慌慌张张地把午餐袋塞进她手里,推着她的肩膀一路把她赶下楼梯。阿米莉攥着那鼓囊囊的袋子,知道里面的内容依旧糟糕得令人难过。
“今天里斯没有来,”出门的时候妈妈一边吻她一边嘱咐,“你一个人可不要瞎走!咱们后街上的中国人……”
“行啦,妈妈。我不是小孩子啦,没什么好担心的。”阿米莉抬手帮她擦掉了鼻头上的炭黑。不知为何,她觉得屋后那条老街现在丝毫不能让她担心。那里面没有老虎,蟒蛇也没有——也许有一只好大好大的兀鹰,固执地站在在那街的一隅,锐利的眼睛亮着熠熠的光——这念头可真怪呀,阿米莉想,一定是因为昨晚那个神奇的梦。
天空蔚蓝如洗,太阳早就升得老高。阳光和蔼地洒落下来,晒得人浑身暖融融的。阿米莉深深吸了口气,迈开步子向前跑去。
洒满阳光的世界在前面等待着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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