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问自答当做存档的总集篇 胡言乱语
(字数:6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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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安德鲁和久我淳,两个青年才俊鼻青脸肿地并肩躺在床铺上。
“这还真是很疼……”
“确实如此。果然贸然闯入别人家里是会遭报应的。”
“也不算毫无所获……吧?”安德鲁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也没有实质上的进展就是了。”
久我没有出声。
就算被狠狠走了一拳,这位清秀儒雅的少爷依旧帅气风流,不过是会因为脸上的伤引来有心人的心疼惋惜。
安德鲁又想到了那个近日总是在久我前后,直白又热烈地表达爱意的少女。
“神堂小姐看来对您颇有好感,您从她那边知道什么有意义的信息了吗?”跟久我绕弯子总会被他绕进去,不如选择有话直说。如果久我乐于分享,自然会开口,他不想说的,只凭一个安德鲁也撬不开他的嘴。
久我做出思索的表情,却不再多说。见他这个样子,安德鲁索性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权当记录梳理自己的想法:“虽然神堂先生和小姐也许和你说了,或许没有,他们家境到底如何?两人的行事和举动异常古板,对上我这个外来人,至少神堂先生很有兴趣,不过我可不觉得我的样貌对见多识广的华族们有什么好奇怪的。”
久我似乎是点了点头:“神堂先生对于他人看到加奈惠的脸似乎也有所微词。”
“但是神堂先生对于外界也并不是一无所知,他知道宗教,知道火车,似乎也在学习。只是对人情世故,社交礼仪过于古板。我们是否可以大胆设想,他们的家庭给予应有的知识,但又与世隔绝,不参与到日常交际,所以才对事物都有所认知,但又没有尝试,空有理论。”
“很有趣的看法。”
“那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会让这样一对兄妹,从养尊处优的家中出来呢?逃跑?家中变故?完成什么事情?”安德鲁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没法从他们那边获取更多有用的信息,所以如果久我先生有什么发现,请务必告知。”
“如果有了确切信息的话。”久我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让安德鲁很想揪起他来摇晃着询问,难道这几天少女对他的热情,和对于对方的关注,真的只是出于毫无杂念的好感。
但他可是久我家当主。
安德鲁姑且把他的态度理解为还未取得足以说服他自己的信息,故不做太多推测。
“其次是雪男先生,笃磨先生和咲田小姐。”
“他们有什么让人注意的地方吗?”青年适当地插话,表现出让人舒服的礼貌。
“雪男先生的气质很是独特。让我想起传说里的狼孩或是熊孩。不过他又与村民十分亲近,不知是否是村民将他带回家中,好好对待,又教他习字说话一类。但山村偏远,何必又分余粮给一个捡来的孩子?若非村民实在善良,就是雪男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么揣摩别人的家底过去,不也有些失礼吗?”
“也许吧。不过仗着不是本地人,别人对我的容忍度总是高些,趁机做点“普通人”无法做到的失礼之事,也是一种便利。”
“安德鲁先生原来是这样的人。”
“我以为您对此早有察觉。”
久我轻轻笑了一声:“请您继续。虽然我们现在也并无证实的手段,长夜漫漫,就当怪谈奇志也不无乐趣。”
“咲田小姐……”安德鲁语气有些迟疑,久我自然是不会错过。
“您与她聊过了吗?”
“该怎么说呢……”看安德鲁吞吞吐吐的样子,怕是碰了一鼻子灰。
果不其然,叹了口气之后,他开口了:“咲田小姐性子十分……泼辣。风风火火的,不愧是常年在乡中生存的人。伶牙俐齿,说话得理不饶人。大概是见多了温婉的女性,当初跟她搭话时被吓了一跳,还差点被丢进鱼塘里。”
久我笑了一声。
“不过也是个性情中人,要不就是演得太好,要不就是普通的直肠子真性情。我倒不觉得她有多危险。”
“是这样吗?”久我问了一句。安德鲁听不出只是疑问,还是讽刺。
“比起他们,我还是好奇我们究竟被困在了哪里。”
安德鲁仔细回想短短几天内的所见所闻。
“我们最开始草草探索过这座古宅,看起来是年久失修,已经无人居住了。但一旁的村落还有人烟气。若是说村民们对此地一无所知,我看不太可能,但既不精心保养,也不拆除重建……有些奇怪。”
“真是这样吗?”久我难得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若是一方华族的宅府,对方不打算居住,闲置在此,也自然不会有人敢动,久而久之渐渐破落,不也说得通?”
“那为什么不直接拆了?”
“留作纪念,一时兴起,甚至是主人家自己都忘记了……可能性多种多样。”
“既然如此……”安德鲁暗自点了点头,不小心拉扯到脸上的伤口,疼得龇起牙来:“村民又如何生存?如果这里不与外界联通,村民生存交易要如何保障。”
安德鲁想到不久前偷偷潜入的杂货铺:“有商店,就有买卖,就得进货和出货。加上今天揍了我们的家伙那里有信件,总是有什么方法可以出去的。不如找个时间,偷偷尾随村民看看有没有方法离开。”
久我点了点头:“这么说来,霍特先生看到信上内容了吗?”
安德鲁愣了一愣:“匆匆看了一眼,并没有读完。我的阅读速度还是比不上本国人。您注意到什么了吗?”
“‘伶香说了她的病情和你们现在的情况’,‘寄来的是我们的一点积蓄’。‘虽然伶香总说好得差不多了,但不在身边总归有些不放心,希望你们能回信’,‘距离上次过了很久,依旧没有收到回信’。霍特先生,您认为是什么呢?”
“无法寄信,或是女人死了……”安德鲁回忆着那个昏暗又混杂着酒臭的房间:“女人确实已经死了,衣物依旧好好存放。只是不知道不会信到底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谁知道呢。”
“还有,为什么他揍我们时,说的是‘无法原谅’?”
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让久我也顿了顿。
“一般来说,看到家中有小偷,不应该是‘你们是谁’‘要做什么’,如果书信非常重要,那也应该是‘别碰’吧?我们做了什么‘无法原谅’的事情吗?或者是醉酒中的酒鬼,把我们认成了什么人?”
“譬如?”
“导致他妻子死亡的元凶们?”安德鲁漫无边际地胡扯,把脑子里的想法一股脑儿灌出来:“或许我们该问问对村子有所了解的人,不知道之后能不能找到咲田小姐或是雪男先生。”
“哦?不考虑问问笃磨先生吗?”
“不了。”安德鲁的口气难得地有些生硬。“我觉得我跟那个男人合不来,从本质上的合不来。”
久我眨眨眼睛,不再过问。
安德鲁叹了口气:“总之,我明天去找找他们看看吧。”
屋内再次沉寂下来。浓重的夜色中,连乌鸦的叫声都没有。
“小心雪男先生。”突然地,久我轻轻地这么说了一句。好像是梦中的呓语,与雪落的声音没什么差别。
“您说什么?”
“不要惹他生气。”
“久我先生?”安德鲁坐起来,在黑暗中看着一旁的久我淳。
空荡的房间内只有呼吸传来,好像久我确实是已经睡着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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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和清晨一同到来的,是漫天的暴风雪。
“这样的天气,应该是没法出去了吧。”久我看着窗外:“不知道阿堇昨夜有没有觉得冷。”
“可惜……我还打算借着钓鱼,和咲田小姐聊几句……”安德鲁也对这样的天气颇为无奈:“总之,我们先……”
“嘭!”
门被用力撞开,显然怒气冲冲的雪男破门而入。
“是谁,杀了他?”
本来就高大的男人,手上拿着一条人腿。
“这怎么……”
“是你吗?!”雪男直直地冲安德鲁冲过来,凶神恶煞地逼问。
不要惹他生气。
昨夜的话让安德鲁五脏六腑都绞紧在一起,生物本能的恐惧让他几乎要瘫软在地。
强忍着看到残肢的不适,安德鲁尽量镇定地回答:“不,我根本不知道这是谁。不如您好好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仅凭一条断腿,我连死的是谁都不知道。”
然而雪男并没有理他,转头逮住同屋的鹤田:“还是你?”
“还请稍微冷静。指认杀人犯需要人证和物证,我们屋内是一直没有凶器的。”鹤田冷静地回答,揽住雪男。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子面对这样让人战栗的情况倒是平和得紧。
雪男像动物一样,俯下身子趴在地上挨个闻过还没醒的人,一间间房地破门而入,并不理会旅客们的询问,只是自顾自地寻觅。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安德鲁的话还没说完,雪男转身踹开主卧室的门。
“……谁?”神堂清叶下意识护住身后的妹妹,对入侵者吐出信子。
雪男如出一辙地凑近闻了闻神堂的气味,随后推开了他,直直地看着屋中一脸茫然无辜的少女:“是你吗?”
少女一副困惑的样子,好像没有搞懂发生了什么。
也是,突然收到这样的质问,总是会被吓到。安德鲁往前走了几步打算劝劝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一旁的久我也出声想缓和气氛:“不如谈谈赔偿如何?”他温和地说道。
安德鲁忍住想要和他辩论的心思,暗自思索着自己和周围的人是否足以拦下雪男,他又看了一眼可怜的少女,在这种时候受到刺激,如果是祖国那些贵妇人,已经扶着额头夸张地倒下了。
少女只是困惑地,稍微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哥哥,像是在确认他的表情。
安德鲁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感觉转瞬即至,他也没有深究。
近乎粗鲁地嗅了嗅少女后,雪男看起来更愤怒了。他转身快步走出宅子,和来的时候一样突兀且有破坏性。
“原来是你!又是你!!”
最后留下的,只有面面相觑的众人,和他下最后一句话。
暴风雪很快把他的身影吞没,呼啸而过的风声像是嘲笑。
又是你?这个“你”到底是什么?这座山里还有别人吗?
安德鲁看着室外足以遮蔽视线的暴风雪,低头思索着,看漏了身边久我眼底微微闪过的光。
再大的石子激起的波纹也会渐渐消失。
神堂清叶开始催促大家离开自己和妹妹住下的房间,旅客们也识相地三两离开,讨论着无法出门的白日的行程。安德鲁随着人流迈开腿,也并不在乎会被带到哪里去。
风雪,发怒的雪男,人腿,迷惑的少女和他脸色难看的哥哥。
记忆蒙太奇式地在他脑内切换,但也并理不出什么头绪。雪男的出现没有给他更多信息,只是带来成吨的问题。
“……要探索看看吗?”久我发出邀请时他才被惊醒,下意识点了点头。
周围是渐渐变得熟悉的几张脸。神堂清叶依旧在久我附近,不过今天的他似乎对山中老师也很感兴趣。神堂加奈惠则和第一天见面时一样,安静得像一道影子。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温顺地在哥哥身后。
像是终于拼上最后一块拼图,安德鲁理解了看到少女时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雪男手中的无疑是一条人类的大腿,从根部像是被扯下来,有参差不齐的断面,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这是连自己看到都会觉得吓人的残骸,不由得多想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会如此残忍地对待同类。就连神堂清叶自己,在看到人腿时也吓了一跳。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瞬,安德鲁并没有看漏。
而被保护得严严实实,比久我堇更加娇柔的深闺小姐神堂加奈惠,对如此的景象并未露出任何讶异或是恶心,只是看了看哥哥,像是等待着自己如何行动的指示。
好像对这类物品习以为常。
这么一想,包括他在内的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雪男离开的话,是排除了神堂小姐之后,锁定了某个人而说的。但如果他是确定了犯人,却不能在此有所作为,而只能愤然离开呢?
安德鲁为自己的想法打了个寒颤。
“原来是你!又是你!!”
那句话还在耳边,清晰可闻。
又是你。
这是以这种方式死亡的第几个人呢?下一个会是谁呢?
神堂加奈惠依旧缓缓跟着众人,步履轻盈,如弱柳扶风。
这样的少女,要怎么从一个男人身上扯下一条腿?
似乎是察觉到了安德鲁的视线,神堂加奈惠朝这边看了一眼。在被逮到之前,兼职侦探的铁道设计师及时收回了目光。
久我淳习惯性挂着微笑,走在队伍前列,不时和山中或是神堂清叶聊上一两句。
安德鲁下意识想去掏口袋里的本子和铅笔,想把想法记下来整理,才想起几天之前就已经遗失了。
不远处,神堂加奈惠拉了拉青年的袖子,笑着和他说了句什么。
久我,你知道多少?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久我自然听不到安德鲁心中的想法。他温柔地对加奈惠点了点头,回她的话。
最后一瞥时,大概是因为光线变动,和安德鲁的疑神疑鬼,少女纤细的影子似乎也变得蠢蠢欲动,像是有什么隐藏在其中。
你知道在你身边的这对兄妹,到底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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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在这片与法国隔了一片大洋的土地,听到有人谈论卢梭实在是非常有趣。更何况是在咯吱作响的老宅中。
“您对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有关几种社会组织的讨论有何看法?”大概是觉得一路走来无聊,神堂对久我发问。
像是即将入学的考生对在校的前辈讨教,神堂的问题本身并无奇特之处。大正烂漫,不同的思想、不同的文化互相冲撞,在这片土地激起巨浪。对于政治和社会的探讨也不失可归为一类雅谈。
安德鲁稍微走近了两人,凝神倾听。
神堂似乎对于宗教的话题很感兴趣,饶了圈子后,似乎还是想探讨卢梭书中的宗教,又或者是与久我探讨宗教?
安德鲁想到第一次与少年的谈话。谈论着火车和设计的自己,无意间提及了当地人对于山川石木的崇拜。“您觉得这种崇拜不对吗?”少年当时是这么发问的。
现在想来,宗教又如何区分对或不对。
比起少年理想中的宗教,安德鲁更好奇他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意义何在。
身为天主教徒的安德鲁自然不会去思考自己的宗教是否正确,这只是和人需要呼吸一样的既定事实。既然存在,即合理,就接受。如果问他对于其他信仰的话题,如今的时代,也不过是各有所选,各取所需。固有的价值和道德一次次受到质问,明知有更广阔的天地而蒙蔽双眼说到底也只是愚昧。
归根结底,上帝已死。
虽然想要加入到两人的讨论,但对方发问的目标明显不是自己,不必自讨无趣。况且,引人说话之类的事,交给此中专家的久我不是更好?
久我果然优雅地将话题带过,示意他日后再谈。
出人意料地,神堂并没有就此停手。
“那么久我君自己的看法呢?宗教与国家的关系如何维持平衡?社会契约论论中提到的神权政府制度与几年前神道国教化是否存在某种隐性的关联?”
好问题。
安德鲁忍不住在心里为提问的神堂喝彩。
何为君权,何为神权,在日本等同于神明的天皇与万里之外因为神灵而得权的国王是否又有所联系。
虽然神堂决定性地没有尝试,对社会和哲理确实有一定了解。
久我有些犹豫,看来是在斟酌究竟什么才是神堂想要听到的答案。最后也还是泛泛而谈,无关痛痒。神堂倒是很受用的样子,甚至说了下次再谈。
此后,山中也被问到了类似的问题。他显然比谨慎的久我更为健谈,也更敢于表露自己,谈了不少颇有文人气质的理解。
不过比起哲学和社会,安德鲁更想探究的无疑是提出疑问的神堂。不管他提出的问题再深奥,终归也是围绕着宗教。和久我一样,安德鲁也想看出少年到底对此持有什么态度,不过在他一次次的提问中,安德鲁总觉得比起向别人确认自己已有的某个观点,他似乎只是单纯想要提问而已。
好像真的是个学生。
安德鲁仔细回忆当时和神堂说到贴到时,他是否也是这个表情。
或许眼前真的只是个小村望族的孩子,终于得到了机会想要去大学,学到更多东西,在见识到宇宙渺茫之后迫不及待地学习。
安德鲁摇了摇头,几乎是固执地不相信他只是如此单纯。
在古宅昏暗的房间中,其他人借着微弱的光线,探索着还可利用,或是值得注意的线索。他却还是借着手上的动作,移到山中和神堂身边。
“禁锢?”一直安静倾听的神堂对山中话中的一个词起了反应,可惜山中没有深究。
安德鲁不自觉地想到了总是和神堂一起行动的少女,和两人有些扑朔迷离的认知。
禁锢可以是爱的一种表现。宗教也是禁锢,神加在人类身上的,是罪,是爱,也是禁锢。从理解角度的不同,这既可以是神给予的惩罚,也可能是隔绝灾厄的爱。神堂所好奇的又是哪一种呢?
马克思曾经说过宗教不过精神鸦片,是摧毁人意志的毒药。只有懦弱的人才会向无法触碰的东西传递祈祷。这么想来,也许宗教本身,就是对于人的禁锢呢?
安德鲁到不觉得自己有多虔诚,只是顺其自然地受洗,顺其自然地去教堂。但也本能地觉得也许是因为神的庇佑,而成为更好的人。虽然不至于说出“沐浴于神恩”之类的话,倒也不能反驳走至今日没有受过无形的手的扶持。神堂口中的问题,多少也是安德鲁想要获得的答案:自己所见所感就是真实吗?除了习以为常的世界之外,还存在什么其他的可能性吗?
两人提出问题的出发点是否相同,就无法得知了。
“神堂君觉得,宗教是则怒的存在呢?”最后,山中对自己的“学生”如此发问。
“……是无论如何总会存在的东西。” 和自己给出的答案不谋而合,神堂平静地回答。
安德鲁不知为何为两个存在的共通点赶到窃喜,又好好把这一份心思放到心底。
这是从出生起就在信仰宗教的家庭中的孩子会给出的答案。没有必要思考,没有必要辩驳,如同喝水或是呼吸一般自然。不存在善恶,不存在好坏,就像普通的自然天象。
安德鲁只是好奇,他们的家族所信仰的,又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