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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宣读判决时法庭里响起了几声稀疏的掌声,更多人没有做出反应——受到指名在周六上午出席法庭参加无甚紧要的案件审理对于大部分人是不那么情愿的事,陪审团们陆续沉默起身离开座位。真是运气最差的一天,两周前我也以为事情已经是最糟了,费尔南多不无自嘲地低声自语。
那时他将身体陷进沙发椅靠背,神情专注地看面前的屏幕反复播放一段前后长约三分钟的录像。不甚清晰的影像前半分钟完全是静止与杂音,夜色里白色外墙的三层建筑毫无变化,连门前的梧桐枝叶也不曾被风吹动,只有右上角显示时间的数字持续跳跃。第三十五秒视频中传来了年轻男人的笑声,随后一楼最左侧房间的窗户打开了。一个,两个,三个年轻男人大声吵闹撑起窗台跳到外面,最后的男人有着引人注目的长发,炫技般只用单手抓住窗棂,结果重心不稳跌回房间里。一瞬间录像中听得到令人心悸的异样巨响,而盖过它的男人们的笑声更令人不快一些。三人说笑着走到摄像头正下方,仔细分辨还能听清楚对话里的下流笑话。长发男人伸出手理了理头发,效果不佳的胶片摄影机依旧忠实地记录了那一刻他露出的脸和左臂的奇怪纹身。从男人出现在镜头下方看得到五官到伸出左手整理刘海之间几秒的场景被单独打印出来,此刻正和几份另外的文书一同摆在费尔南多面前的橡木桌面上。我可能还是该把头发扎起来,说不定好看一点,他盯着资料思绪游离地想。
“……洛佩斯先生。”
费尔南多努力将视线从屏幕撕开。办公桌对面的中年女性单手轻叩桌面,另一只手抬起钢笔抵在金丝眼镜镜脚。坐在她旁边的男性校监每隔几分钟就会神经质地举起一只手在面前痉挛般左右摆来摆去,像是想要把他与费尔南多共同呼吸过的空气也从面前赶开。费尔南多没那么热爱他读的金融学,比起学业更喜欢把时间花在爵士乐和交友上,因此对学校状况知之甚少。在这个下午之前费尔南多一次也没有留意过校长的长相,甚至记不清她的全名,就像他读了两年还不知道琴房对面的教学楼外安装了摄像头一样。
“对于你上周六带无业游民闯入学校琴房并且造成了破坏这件事,还有什么要解释吗。”
费尔南多扯了扯嘴角。是乐队,最后他订正。
费尔南多所在的乐队的组建者与核心是二十七岁的吉他手兼主唱,瘦削的金发男人原本学习古典乐,今年春天辞去了小学音乐教师一职,现在每天在破陋街区的出租公寓里填词谱曲,只靠此前的微薄积蓄维持生计。乐队的发展遭遇了很多问题,技术是一方面,例如四个月过去主唱终于在上周学会了如何顺利地在一小节之内弹奏两个和弦,场地则是另一方面。最初他们在主唱家中排练时门被推开了,住在对面的年轻情侣神情恍惚地端着啤酒走进房间与他们干杯,随后口齿不清地坐在地上自顾自拍手伴唱,他们离开后几个小时屋内还弥散着挥之不去的大麻气味;另一个晚上他们找了僻静的河沿排练,在桥洞露宿的流浪汉追打他们跑出去半英里远。“要是下次再来鬼叫打扰我睡觉,老子就要把这东西插进你们的屁股里。”蓬头垢面的老人挥舞手中球棒用尖细的嗓音朝他们的背影喊着。费尔南多没用太久就想起了校庆时见过一次、罕有人问迹的钢琴房。
他拿着校长推过的打印清单离开了办公室。列表很长,详尽地写着费尔南多违法校规的具体条目、音乐教室被损坏的物品和校方要求得到的赔偿,页尾是手写的最后缴付罚金期限。那行字的墨水还没有干。时间是一周后,费尔南多先生,校长扶了扶眼镜做最后宣言,无法按时交齐的话将对您退学处理。费尔南多觉得清单中诸如地毯磨损和墙纸刮花之类的事项完全是一向对琴房疏于管理的校方趁机讹诈,然而最醒目也最没有争议的一项——甚至索求金额的数字比上下都长出几位——是费尔南多从窗台跌落时击中的三角钢琴,甚至早在事发当晚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对那乐器造成了何等损坏。
费尔南多不知道要从哪里凑齐这笔钱,他与朋友们从衣柜底层抽出冬季大衣逐一翻找口袋把摸到的每个美分堆放在一起,总数停留在请求款项的三分之一。他沿街敲开每家商户的门询问是否招聘工资日结的临时工,收效甚微,甚至不需要使用什么数学知识就能算出微薄的薪酬无法在一周之内攒足差额。第四天的下午他一无所获推开家门,扑面而来令人生理性剧烈头痛的呛鼻腐烂臭味,费尔南多一瞬间警惕地回想木工斧放置的地点想要抓它防身。电视的声音盖过了费尔南多的问询,喊过几次后他坐在地毯上的十四岁弟弟才终于把音量调小从《芝麻街》移开视线。男孩打湿的头发外面层层叠叠地裹着塑料布,费尔南多朝他打量了几次,醒悟到那就是气味的源头。
“大家都笑我的卷发太娘娘腔了,我想把头发弄直。”弟弟解释,“哥,别告诉妈妈。”
是氨水,费尔南多想,读中学时他在化学实验里用过一次。老师是个姓李比希的严苛古板德国男人,因为日益推后的发际线被一部分学生起了外号叫圆底烧瓶。他在最热的夏天里也坚持穿长袖衬衫打好领带上课,讲话时语调毫无起伏,更有志于科学的那部分同学会评价李比希讲解清晰,费尔南多则每节课从头到尾都全力与困意战斗——作战失败的次数比起成功要更多一些,而在他的课上打磕睡会换来短则五分钟长则整节课的罚站。溶液酸碱性的那节实验课是在周五,途中他试着把半试管的指示剂直接倒进装有一升碱液的试剂瓶里,疑惑为什么玻璃瓶中液体没能像刚才的演示一样变成鲜艳粉红色想要再加更多时,身后嘴角轻微抽动的李比希老师提起他的衣领,将他丢出了实验室门外。第二周李比希没有出现,对于这件事校方没有做出解释,而学生们最初的分歧只存在于德裔教师猝死的原因究竟是心脏病还是脑溢血或是交通事故。半个月过去终于有细心人发现了德国人的消息,法庭的判决印在本地日报的中缝里,白纸铅字无需置疑:贾森•李比希,男,中学教师,在自家地下室制毒被判决。公告简练扼要,学生们一片愕然,没有人能顺利把阴郁的化学教师与制毒者联系到一起——得知他做这种事却也难说意外。费尔南多回想和他的中学同学们传看报纸的下午,海洛因大概可以卖很多钱吧。
他推开窗户,夏日的热度与邻居割草机的发动机噪音一起涌进房间。身后没得到回应的弟弟站起身跟在后面,还在继续要费尔南多答应不要把自己拉直头发的事情告诉妈妈。
“不用我告诉她,妈回来自己会看到的,你完了。”
弟弟陷入了迟来的慌乱之中。
附近三个街区的居民都宣称那天夜里听到了安德森家传来的尖叫声。城市在八月十七日再次发生了一起盗窃未遂案,午夜三点安德森家的小女儿从梦中醒来,口渴异常,穿着睡衣走到客厅喝水,与正在那里翻找书柜寻觅财物的陌生年轻男人视线相交。下一秒女孩发出了足以让聋子也有所警觉的大喊。缝线的医生说女孩运气不差,入侵者试图逃跑时挥舞餐椅与镇纸造成的伤口再偏几英寸就会击中动脉。窃贼证据确凿人赃并获,连作案动机都不需要花太多时间调查,法院只花了一周多就给出了判决结果。费尔南多•洛佩斯,20岁,以盗窃、非法入侵、人身伤害三项罪名判处五年有期徒刑。
去往监狱路上的狱警之一是个健谈的年轻人(对于心情不佳的费尔南多来说有些过于健谈了),看起来没比费尔南多大几岁,来回翻看费尔南多的判决书和庭审记录追问细节。费尔南多没有说必要回答之外的话,也努力维持着不做出什么表情。他坚定地相信现下境遇只是诸多运气不佳的堆叠,而自己终究和“那些”犯罪者是不一样的,甚至只要那天晚上离开琴房时自己更小心一点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最终那名狱警耸了耸肩。
“够倒霉的。你这样的人被送来戴维尔监狱。”
另外两名的狱警不无斥责地看了看他,想来是认为身为警察他对囚犯讲得太多了。那之后车厢重回安静之中,费尔南多胡乱想着此前扫过几眼的社会新闻里提及的减刑案例。他一言不发地被狱警押送下车走向监狱大门,自认这种沉默可以维护住一些什么——无论它是否真的能够做到,费尔南多的微小努力也还是不可避免地终结于目光扫到视线尽头监狱走廊里突然停下脚步的中年囚犯一刻。
“怎么是你。”
如果费尔南多刚才还有所迟疑的话,另一端率先开口的的囚犯也已经扫清了他的全部疑虑。他嘴角扯动,最终无法抑制地放声大笑起来,见多识广的狱警也难以预料到面前的情况,此前善谈的年轻人更是再次翻看起费尔南多的资料确认新送来的囚犯的确没有患上任何精神疾病——虽然未加确诊的隐疾在入狱的巨大冲击下突然发作也合情合理。几秒过去经验更丰富的警员终于有所行动,上前责令费尔南多让他收敛一点。中年囚犯说出口的名字被狱警的呵责与费尔南多神经质的大笑共同淹没,因而没有传达到任何人耳中。
“费尔南多•洛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