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出他所料,他的敌人正躺在那树根上。一动不动。
“爱德华。”马尔克斯笑着踏上那条小路。
爱德华顿了顿,抬头看向他。那一瞬间他的脸上出现了极小范围的抽动,然而被本人压制了。
他静静看着另一个自己——敌人的走近,不知道是胸有成竹,还是走投无路。
“爱德华,我和你之间的战斗,只是像你以往下棋一样。推敲敌人的走向,确定自己的战术……”马尔克斯面上的笑容和其他时候没有任何不同,“因为我们并不无畏,没有玉石俱焚的勇气;我们并不公正,没有直面敌人的强大心理;我们并不克制,我们无法忍受敌人践踏我们骄傲;我们并不宽容,口齿也并不伶俐;我们自然也并不和睦,无法与敌人握手言和。我们能使用的,只有我们的智慧。”
“但这次你的对手过于特殊了。我和你几乎一模一样,所以你现在就要失败了,爱德华。因为你没有办法推理自己。”
“你和我不尽相同。”爱德华说。
“我喜欢你这种临死的嘴硬,和我一模一样,爱德华。”马尔克斯步步紧逼。
“你的面部表情比我多多了。”爱德华面无表情,“面部表情多的人,不是想表现什么,就是想隐藏什么。把这个看出来,你就好分析多了。”
马尔克斯的神色一紧,停下了脚步:他意识到了不安。他紧紧盯着那个看上去虚弱的敌人,揣测着他的心理。爱德华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烁着亮光,脸却坚硬得像一块钢铁。
马尔克斯没有办法得到任何情报。
“你喜欢强调我和你‘一模一样’,甚至为了这个和我说每一句话都要带上我的名字。”
“事实上,你和我的确一模一样,记忆,行事风格,思维。唯一不同的就是,你比我狡猾,你比我更能去动摇敌人的心理,你比我更加擅长欺骗。但是这增加于我身上的性格,无法脱离我的风格……于是你为了隐瞒,故意做出了比我丰富的面部表情。你想让我以为这个就是我。因为你也没有办法脱离‘我’。”
“一开始我不是在试图打败你,我在试探你……咳!”爱德华突兀地咳嗽起来,他喉间爆发出一种浑浊的声音。他试图继续发声,却无法止住这示弱般的表现。
“喝水啊,爱德华,杯子就在旁边呢。” 马尔克斯谨慎地说。
爱德华却没有拿起水杯。他的手在外套下颤抖着,马尔克斯敏锐的感觉到了。
马尔克斯放松的笑了。
“真是调皮啊,爱德华。”
“你现在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你试图用语言让我动摇,因为你甚至抬不起你的手!为了掩饰你的颤抖,你还把外套盖在了身上。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简陋的杯子里也并没有水吧?爱德华!你一直不言不语,因为你要掩饰你,然而我接近了,你不得不试图让我离去,但是在我没有离去之前,你就止不住咳嗽了。”
“你失败了,爱德华!我看穿了你所有的把戏!”马尔克斯再次走向了爱德华。
爱德华的身体颤抖着,他似乎连咳嗽都无法做到了。似乎是为了反驳马尔克斯的话,他挣扎地抬起手去拿杯子,却不小心碰倒了它:果真如同马尔克斯推断的,里面没有一滴水。
他的神色灰暗阴晦,神情是如此迷惑,好像没有弄懂为什么马尔克斯没有受骗。
马尔克斯再次跨出了一步,在胜利到来的时候,他反而和爱德华一样面无表情了。
然而这一步却引发了奇怪的声响:他听到了锐利的风声。
他反射性的收回了脚。但是当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来自左侧的重物就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身上!他飞了起来,胸口疼痛的几乎窒息!他的鼻腔里全是鲜血,大脑本能地一片空白,而当他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的时候,却落地了!
更加剧烈的疼痛!肌肉撕裂的声音让他惨呼出声,他再也不能保持狡猾的微笑了,他的面部肌肉抽搐着,皱成一团,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但是他甚至不敢移动他的身体。他的嚎叫声在树林里回荡,带起了一片树叶的沙沙声。
该死的!马尔克斯挣扎地抬起头来,首先看见了锋利的木桩——他的血在上面流淌——这深深打入地里的玩意儿穿过了他的腹部,他被狠狠地钉在了地上。而不远处,他的敌人一改先前的虚弱,高傲地屹立着,他笔直的身影就像一个得胜归来的王!
爱德华冷冷地看着被他击败的敌人。
“为什么你……”马尔克斯攥住那个木桩。
“你拥有我的思维,你完全可以看出我的布局。”爱德华偏开头。
“我不相信,明明我就是你,为什么你可以……”马尔克斯呕出一口血,他盯着爱德华,似乎依然在试图解读敌人的思想。
突然他愣住了:“……我就是你?”
爱德华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原来如此……”马尔克斯微笑了起来,他重复着,脸上带着胜利的光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爱德华,你真是……智慧啊!”
“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打算用那些我们都看得出来的陷阱打败我,你只是单纯的布置在哪里来迷惑我而已。同时你已经在这里慢慢布置陷阱,这里才是你的重头戏!”马尔克斯抚摸着木桩,“我们二者的相同,反而给你提供了便利。这木桩的位置也是计算好了的吧?因为你完全可以用你的体重计算方位。如果没有算错的话,你还做了一定的视觉掩饰,所以我才没有发现……”
“是你的视线盲点。”爱德华淡淡地解释。
“是的。后来你再故意在我来观察你的时候发出咳嗽声。让我以为你已经越来越虚弱。”
“可以说你就错在这里。我们两个人的身法相像,只要观察自己就能明白自己侦查时的破绽。但是‘我’不掌握敌方的情报时会不安,那就可以推断出你来侦查的必然性。为了不让你起疑,我也去侦查过你几次。”爱德华说。
“果然那天去打水……容器是真的漏水。你的身影看似虚浮无力,但又具备轻灵,”马尔克斯突然灵光一闪!“是陷阱的缘故!你给自己留下了必须的落脚点!”
“要是被你看出我绕了远路岂不是很麻烦?”爱德华耸了耸肩。
“真不错……为了取得胜利而利用了自己么?而准备好足够的水和食物之后,你也将陷阱完成了。所以你可以不出现,当我发现你没有活动迹象之后,我就自然以为你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了。当我挑衅你的时候,你也一动不动,你只是在引导我先入为主的判断。”
“没错。”爱德华平静地说,“我并不是虚弱,我只是无法离开这里。因为……”
“……这周围都是精妙布置的陷阱。”两人同时说。
“没有一点空余。反正你被打败了我就可以脱离了,不需要离开原地。”爱德华简洁地补充,“水杯里的确没有水,我身边也没有食物。因为我已经把他们解决了。感谢你在我预料的时候到来,这样我连肚子都不用饿就胜利了。”
“你并没有像我一样,试图用欺骗来斗争。你所做的事情几乎都是诚实的,你只是在引导我!你用一定的条件,利用你自己对自己的了解,然后把自己扭转成一个观察者,于是你用真实让我疑神疑鬼,却用谎言让我深信不疑……真是精妙的布局啊!你让我以为我掌握了全部的棋子,但事实上你的棋子却不断变化着方位!”
“是这样!爱德华•乌托邦!为了利用自己,你扭曲了自己来打败你自己啊!”马尔克斯狂笑着,掺杂着不断的咳嗽。那张与爱德华一模一样的脸颊已经泛上了沉重的死灰色,马尔克斯的嘴唇颤抖着,不断吐出红色的泡沫。但是他的语速越来越快,那普蓝色的瞳孔甚至发出了光彩,“因为你知道你必须面对自己,于是你就把自己扭曲了!就像‘公正’……你有狡猾的天性,却生活在那里……你被它所扭曲了!所以你才知道怎么把自己扭曲。”
“看到我死去的样子,爱德华,你是不是看到了你死去的样子?我们是这么的相似,我就是最初的你,所以我比你更加狡猾!在死前还因为分析而兴奋!爱德华,什么是你?什么是你?什么是你?这矛盾的环境也不过是你心境的映射……你恐惧着这些……你现在也无法反驳我,因为我所说的都是正确的!……”这垂死的人眼睛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但他却还是努力地探身去观察爱德华——他另一个自己的反应,他的腹部因为他的移动发出了可怕的声响:像是绞肉机工作时发出的。
马尔克斯没有听见任何的反驳,他觉得他胜利了。这一场胜利让他疲惫,他觉得他要休息一下,于是垂下了他的头颅,仍然带着自豪的神情。
他死了。
爱德华一言不发,似乎在哀悼敌人的死去。
他感到知觉和明亮正在逐渐离去:因为敌人的失败,他即将脱离这个环境了。
他没有再看一眼那个和他拥有相同面容的死者。
黑暗便完全降临了。
……
爱德华•乌托邦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想起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
天花板是蓝色的。
他从床上起身,取出挂在衣架上平整的蓝色西装。
距离那一场角逐,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他在那一场角逐中证明了自己的“智”,进入了“智慧”中,却无法忘记那时所发生的每一个场景。
他不由得在试衣镜前观察着自己的面容,除了缺失了那股稚气之外,和八年前的他没有任何差别。
也和死去的马尔克斯没有任何差别。
“爱德华•乌托邦,什么是你?”声音回荡在他耳畔。
这声线和他如此相像,仿佛是他在自言自语。
-TBC
【二】
一番折腾过的爱德华神色疲惫,却不得不起身:他记起了自己的处境。
“野兽被消灭了,但是这环境并未消失,也就是说,我的敌人并不是什么野兽。”他来到陷阱旁边,谨慎地看着下面的一团血肉,“那么……”
他看着旁边那个新的陷阱。眼睛泛起了冷澈的光芒。自己绝对不会做一个不留退路的陷阱,但是这个陷阱的制作手法和他如此的相似。“模仿的吗?不,短时间内并没有模仿的条件,除非这个敌人极尽聪明,或是……”他打了个寒颤,之前那模糊的思路似乎更加明了清晰了,“制作这个陷阱的人,根本就是……”
“我自己?”声音响在他的耳畔,这声音和他如此相像,爱德华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自言自语,但是细碎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他急速转身,面对了那个敌人!
“你?!”他愣住了,先前野兽的出现也未曾给他如此大的惊吓。
爱德华因为敌人的面庞而震惊。
偏小麦色的肌肤和无限熟悉、尚且带有稚气的眉眼,一张十六岁的面容,普蓝色的眼睛在镜片后发光。全白的衣装让这位少年看上去十分纯洁。
……他自己。
“你好。”敌人似乎十分谦和有礼。
“我该称呼你什么?”爱德华直截了当地发问。他紧紧盯着这个敌人,试图找出他瞬间的破绽。
“为了区分我和你,你就姑且称呼我为……‘马尔克斯’吧。”敌人淡淡地说,“爱德华。”
“你……”爱德华的瞳孔骤然放大。
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现了发黄的纸稿,它们最后被付之一炬,连同着他最初的作品。
而无论是字稿上还是他的作品上,落款都是马尔克斯。
“这是你最喜欢的名字,不是吗?以至于拿它作为你的笔名。爱德华。”马尔克斯笑着,“当然,也是‘我’最喜欢的。你已经猜到了吧?你想的没错,我拥有你的全部记忆和思维。所以,你也可以用你的名字称呼我。”马尔克斯翻起双眼,用了自我介绍的语气,“您可以称呼我为爱德华……乌托邦。尊敬的先生……”
“马尔克斯。”爱德华打断了他,“如果你和我一模一样,我猜我们不会发生直接的冲突吧?我想我并不是‘无畏’的人。”爱德华面无表情。
“对自己认识的很清楚嘛,爱德华。没错,我们之间的斗争……是智的角逐。思考,谎言,这是我与你共同为豪的,爱德华。”
“那么你以马尔克斯为名,也是在激怒我了吧。”爱德华冷冷地说,“因为你足够了解我,所以你知道如何使我愤怒。如果你能让我失去理智,冲上去揍你……”他拾起一块石子,扔在马尔克斯脚前,地面应声而塌,露出了一个陷阱,“就是这个下场了,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以自己为敌,要更加谨慎哦,爱德华。不过我可没有想过这样就可以打败你,”马尔克斯声音嘶哑可怕,“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我已经给你足够的情报了,爱德华。”马尔克斯隐秘地前倾身体,“当我打败你的时候……我会取代你的,爱德华。”
爱德华一言不发,转身缓缓离去。身后如夜枭般的笑声不断追来,他没有任何反应。
“果然没有追来。”爱德华直到很远才止住了脚步,他紧张地舒出几口气,开始观察四周。随即他发现了适合作为营地的地方——一颗大树下。不远处也有水源。
“如果对手是‘我’的话……反向推理吗?要把自己的正反两面都考虑到,并且做出正确的判断吗?……究竟为什么会害怕自己啊?”爱德华郁闷地叹了口气。
“要打败自己的话,也许要用一些特别的方法啊。”两处篝火在夜色里闪烁。
两双普蓝色的眼睛同时闪耀着。
翌日,清晨。
木材,准备完毕。食物,准备完毕。储备水源……啧怎么搞的?这木块漏水?
爱德华跌跌撞撞地去打水,远处有黑影一闪而过。
后日,黄昏。
白桦林干枯的纸条无法遮挡住夕阳的余晖,爱德华的全身似乎都被染成了金色。
爱德华看着面前精心准备的物品,笑了起来。
“马尔克斯无法打败我……”爱德华难得地笑了,“因为,现在是我的时间了!”
然而,他开始了剧烈的咳嗽。“……诶?”
爱德华躺倒在了树根上。
马尔克斯发现了异处:爱德华很久没有出现了。
自从初次谈话过后,他们再无交集。……“也并不是啊。”马尔克斯喃喃道,意外地不带任何表情。
在对方可能出现的地方安置陷阱——虽然彼此都能认出来,但仍然都抱有侥幸心理的陷阱;偶尔会发现爱德华来侦察的身影;自己也不断地侦察爱德华的动静。
那一次的打水……假装容器漏水和身体的轻浮无力是假的吗?应该没错,他虽然脚步虚浮,身体却十分轻盈,是在引诱么?
他不敢确定。
——直到这两天。
陷阱没有更新,侦察敌人的身影也没有出现。
爱德华和自己一样,是无法不掌握情报的人吧?马尔克斯也笑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了:爱德华已经无法动弹了。
马尔克斯走上了常常走的那条道路,只不过这次他走得光明正大。
光影切换,他方才冷冰冰的面容已经换上了笑容。他微笑着走向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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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爱德华从沉重的睡梦中脱身后,想起自己已经十六岁了。
他挪动他酸麻无力的身体,穿上了白色的裤子、白色的T恤、白色的外套和白色的袜子。
从今天起,他可能再也无法穿上白色。
“分根测试”,这是这个社会的政策之一。十六岁的孩子通过某些测试,选择进入六个不同的“根”。——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命运。
十六岁的今天,他也将迎来这场决定他命运的考验。
他撩起门帘,走进了客厅。他的父亲正从厨房里端出白面包和红茶。
早餐难得的丰盛,看得出是精心准备的。爱德华却没有什么食欲。
“紧张?”他的父亲看了他一眼,爱德华点了点头。“放松,不过是个测试而已,爱德。”
“父亲,您做入根测试时,是什么样的场景呢?”爱德华问。
“没有什么特殊的。”他的父亲似乎对待面包比对待他更认真。
“在里面会出现什么?您做了什么吗?”爱德华身子前倾,身体随着语调小幅度的晃动着,“是怎么样才会让您来到‘公正’的呢?”他观察着那个身为法官的亲人——即使在吃饭的时候,父亲的脸庞也如钢铁般坚硬。
“爱德,顺其自然就好。”他的父亲终于放下了食品,转而认真的看着他,“爱德,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慧的孩子。收集情报、推断可能出现的情况、在内心中筹谋对策,这是你想做的事情吧?”
公正是不允许说谎的。爱德华诚实地点了点头,像以往做的那样。
“为什么你会追寻情报呢?”老男人双手交叠,撑着下巴。他已经不算年轻了,眼神却依旧像一把利刃,爱德华禁不住想躲避这种目光,“‘分根测试’,是让你用本能直面你最为恐惧的东西,从而判断你的归属。如果是这个样子的话,为什么不顺从自然呢?太过聪明的人……反而会愚蠢的。”
“您为什么不去当个外科医生……不,您更适合‘手术刀’这个职位。”……因为是这么犀利的眼神和话语啊,偏偏脸如同金属一样坚硬。爱德华叹了口气,“爸爸,我的推断……也是一种顺其自然啊。这也是我的习惯,我的本能。如果让我违背它,也和您的教诲相违了啊。”
父亲刚刚拿起刀叉。他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切割着面包。
爱德华无奈地笑了笑,“看来今天的父子谈话就到这里了。”他想。
“无论如何,祝你好运。”爱德华出门的时候,父亲这样说。
门关上了,他没有来得及回答。
走在路上的爱德华依旧无法放松,他的腿似乎在睡梦中被人灌了铅。脑袋也像是一片浆糊,他的思考也模糊不清。他排着队,手平放腿侧,却不停地进行着思考。
“父亲给的情报十分稀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会‘用本能直面最为恐惧的东西’。那就意味着,我要预测处境,就要分析自己所恐惧的了。”
“我可能会面对的……首先分清楚是智能生物与否吧。如果是野兽的话,没有智慧,但是对于狩猎经验十分稀少的我来说,相对来说比较棘手。那么……”他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着什么,“逃生技巧的书上有陷阱的制作方法……水手结的系法;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出现的时机和我的体能了吗?果然早餐应该吃饱一点。”
“等等,果然还有时间的限制。如果是限定时间还好说,如果是打败敌人才可以脱离……不,应该是打败敌人才可以脱离,现在进入的人所需时间不一,由此可以结论。那么……果然还要考虑食物的获取?”
“智能生物的对付方法,心理学——”
他突然愣住了:“如果是‘最为恐惧的’……那么已有的对策……”还能让我恐惧吗?
“我所面对的……”一滴汗从他的面颊上流过,他猛地抬起头来——
——门里的声音截断了他的思考:“下一位。”
爱德华惊讶于他走上前的顺利,仿佛起床以来的那些酸麻无力都见鬼去了。他走得也十分平常,就像散步一样。他感觉很好:他心情舒适,甚至于平静了。他用手推开了门。
“你的名字是?”一身灰色的男人抬起头来,对爱德华安抚似的一笑。
“爱德华•乌托邦,尊敬的先生。”爱德华说。
“那么,现在开始进行精神测试。”男人指引着他躺上那个神秘的仪器,“精神测试的结果是最为权威且适合你的。为了你自己的利益,请用自己的方式去进行,以保证结果的无误。”
“请放松,我会在这里观察你的心里活动。”他递来了药液,“一口气喝下去。”
“谢谢您的提醒。”爱德华接过了药液。
首先是一片极深的黑暗,然后才有朦胧的光出现。
直至爱德华睁开眼前,凭借着从身畔滑去的、温柔的风,他都以为自己仍然处于可爱的温带大陆性气候里,他熟悉的环境中。
然而,现在,他只看到了低矮的灌木丛,或者说苔原景观;这景观甚至不是纯粹的:白桦林高可参天。
爱德华迷惑了:眼前的景象脱离了他的一切认知。为此,他立刻行动了。
他没有感觉到寒冷。短袖的爱德华蹲下抓起一把土,这土也不是肥力贫乏的土壤。
的确,他握着的土壤十分松软湿润,清新的泥土味儿让人感到舒适;但是这样肥沃的土壤只生出了苔藓和地衣,这实在是。
不相称的事情。
爱德华不由得皱起了自己的眉头。有什么微弱的声音传来,他立刻抬眼望去。
一只黄羊在远处突兀地跳跃。
果然,是先前不能推测出的情况。爱德华默默地想。
正如他所认为的:他能想到并直面得出对策的,不会再成为他在这儿会看到的。事实上,他所处的环境是矛盾的:它综合了数种气候特征然后生出了荒谬的模样:黄羊和气候是温带大陆性气候的子女,而这里的景观则近似于极地气候。
这和想象的每一种都不同。他甚至无法判断有利的条件;或者说:最糟糕的,“情况脱离了我的掌控。”
他几乎是转瞬间就完成了思考,这想法却让他焦躁了,他站起身来向前走。
爱德华觉得恐惧了,他的手颤抖着。他努力地进行着思考,以显示他还能做点事儿:“现在除去这奇特的环境,没有任何敌人出现。难道如之前推测的,他将与野兽为敌?”
想到这一点,这位思考着的少年总算能舒了一口气:他能按他的节奏来应对了。
“但是人真的能直面他最根本的恐惧吗?如果对恐惧拥有对策,那么恐惧会依旧作为恐惧存在吗?这环境就是一个实例,它作为他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出现……
“但事实上,也并没有敌人出现……”
于是爱德华•乌托邦又思考着走向了远处。他时不时触碰身边的植物,已确认没有新的、未被他掌握的情况发生。
现在,他的身体和脑袋同步运转着,寻找着适合安置陷阱的地区——事实上,爱德华只是转身,就惊喜地看见了自己所需的工具。
他并不知道这些工具为什么会出现,但他不介意使用它们。
这测试中的环境似乎只有白桦林和灌木丛。如果真的有敌人出现,爱德华甚至无处躲藏。但也是这零散的树木提供了适合的土地,足够让爱德华做出一个完美的陷阱。
这里的气温是爱德华所喜欢的,这是他常年生活的城市的气候;他却深深地讨厌着那些白桦林,他认为这树的颜色过于刺眼了。
但也许正好和他衣服的颜色相配。也许他应该穿一双黑色的雨靴,这样他就如一棵白桦树一般了。这粘土也不会嚣张地跑进他的鞋子里来,爱德华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它们的白早就无处可觅了。
当他完成了自己的陷阱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蓝天没有一丝云,太阳的颜色惨白,如爱德华长年累月所见到的。爱德华不能停留,他必须安置第二个陷阱。
当陷阱被远远地抛在他身后时,他却突然意识到蹊跷了。
他因为这不安而开始重新思考,并且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的敌人决不可能是野兽,因为他并不惧怕它们。
得出了这个可怖的结果后,爱德华不由得轻轻地念叨出声:“敌人……究竟是什么?”
在打败敌人前,他都无法脱离这个环境,也就是说,可以试着消灭一只野兽么?试着消灭一只野兽后,便能得出结果。
如果敌人不是野兽呢?如果敌人一直在潜伏观察,那么爱德华绝对会因为他的这份狡猾陷入不利的局面。爱德华谨慎地四顾,如果自己从观察者变为了被观测者……他的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
但是,在得出思考结果之前,爱德华便已经刹住了脚步。并且十分罕见的,他的大脑在那个时间段里也停止了运作。
事实上,不论是谁在如此突然的情况下遇到一只野兽,都会停止思考的。
当然,对于爱德华来说,那只是一时无法反应的错愕;而对于野兽——也是。
爱德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大概和那只野兽的反应速度不差多少,因为野兽扑过来的同时,他也开始逃命了。
“的确是野兽,并且他也并不是不害怕它们。”爱德华在引诱野兽跑向陷阱时,悲哀地向自己宣布了这个结果。他年轻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这环境的特殊的确如同他推论的,没有给他一点儿帮助:他所期待的躲避。他只能朝着那个人为的陷阱跑去。
野兽的喘息如影随形。
苍茫的日光在爱德华眼前跳动着,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奔跑着的身影,那是惨白的树皮因为那日光的过于纯洁而灰暗了吗?
爱德华终于看到了自己的陷阱,它在一片白桦林间发着暗淡的肮脏光芒。
但是他疑惑了,几乎要停下奔跑的脚步。
陷阱似乎变得更大了。
他特意留出的,陷阱与树之间的安全的窄道,似乎也有翻动的痕迹。那手法竟然似乎也出于他手。这全新的物什,和他记忆里的陷阱模样重叠了。在瞬息之间,他无所适从了。他已隐约能闻见野兽呼吸的腥味,他前方的退路却像是被自己斩断了。
被自己?爱德华像是忽地抓到了一根模糊的丝带,他陌生地意识到了什么,对于这智的角逐?
被自己……
爱德华猛地止步,继而狠狠地扑倒在地!陷阱前湿软的泥土让他的脸颊极不舒适。
接着,他听到风声呼啸。
风声坠入了深谷,带起了更为尖锐的呼啸。那呼啸就像是山谷间最深的溶洞里,野兽所发出的悲鸣。
这一个逐渐隐去的极快的过程让他轻松了。爱德华翻过身来,脸颊离开了泥土的桎梏,他浑身脱力。他大口地呼吸着,他是如此的疲累,以至于连面上的土都不想擦去。
肃杀的气味在一瞬间消失。风如同老友一般,白桦林紧紧地拥抱着这一块土地。
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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