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獨白
【補檔遙遙無期,聊天紀錄整理出來的一把過期的刀】
米哈伊盲人學院導師法則
其七:引導對方講出自己心理狀態,不要使用是否之類的字眼,不要讓學員感到自己是被動的。在該過程中體會學員感受。
其八:要記住,既然處於這個職位,你要做的就是引導相同處境的人走向幸福。
“琳娜小姐喜歡什麼東西?”
對女僕葉卡捷琳娜產生好奇是從這個問題開始的,當然,也可能是更早。
對方放下餐盤,幾乎是聽到了問題之後便馬上回答了,甚至沒有任何遲疑在:“西姆。”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回答太過果斷,她又停下來思索了一會兒,“嗯,比如⋯⋯薯⋯⋯嗯。⋯⋯很抱歉不是什麼值得一說的東西。”語末,她的口吻又回到平日恭敬溫婉的語氣裡。
“比如說什麼呢?我想不會有什麼事不值得一提的,如果您不是特別反感,就講講看吧?”讓我繼續詢問下去的,是不能對這樣的情況坐視不管的職業病,“無論是什麼我都會聽的。”
琳娜似乎在思考著該不該如實回答,如果回答了,又要說些什麼,半晌,她開口了:“是薯片之類的,還有各種味道的血。”
“比如說?什麼樣的味道?”
“血的味道的話,最喜歡的是牛奶一類的,人類的食物我也都有吃。日格先生是想要做什麼嗎?”比起來好奇,琳娜更多是出於對我的行為的不解才如此反問。
我沒有考慮過回答,只是想知道答案,但那似乎不能回應她的疑問,因此我只得把這個想法繞著彎說出來,“沒有,只是因為之前琳娜聽我說話,所以我也想聽琳娜的話。”仔細想想,她會如此在意或許是因為先前我並沒有問過她什麼問題,我便補充了一句,“是太唐突了嗎?”
“沒關係,不會唐突。和各位聊天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而且能和日格先生聊天我很開心,能學到很多。”她說,雖然語氣聽起來很平淡,但是大概也沒有在意,我於是繼續聊了下去。
“食物之外呢?有喜歡什麼嗎?”
“食物之外的話是西姆……還有娜娜吧?”
“娜娜?”
“是的,娜娜。名字是西姆取的。”我聽到餐盤被整理的聲音,突然意識到她似乎提起來這件事還算愉快,因此腳步很輕巧,“是一隻黑貓,剛剛來這座古堡時一隻跟著的guoguo,西姆很喜歡的樣子就養著了。”
“原來如此,是貓啊。”不太能理解guoguo是什麼,不過從上下文聽起來,大概是貓的別稱。
“是的,有機會的話你們可以見上一面,一定會相處得很好的。”她說,能感覺到心情不錯。
“嗯,我也想摸摸娜娜是什麼樣。”我回答,琳娜和西姆養的貓會是什麼樣子,要說起來其實有點無法想象。
到這裡,對話就該結束了。
但大概是出於無聊吧,葉卡捷琳娜似乎是想起來了什麼,又說道:“之前說的關於你的故事,先生有時間說說看嗎?”並沒有料到她會在這個時間提起這件事,我老實說並沒有準備好。
“好啊。”
”日格和諾爾。“媽媽摸了摸我的頭髮,我沒答話。她哭得很厲害,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做,諾爾也哭了,可能是因為他最喜歡的媽媽哭了吧。
媽媽的手抖得很厲害,她的胸口在劇烈地起伏著。
“從今天開始我們的家裡不會有爸爸了——別人問起來的時候要回答沒有爸爸,知道嗎?”
“我們要學會保守秘密。”
“從記事起我家的長輩只有母親。”我說道,我想這不算謊言,媽媽陪我和諾爾的時間最長,我也有點忘了爸爸長什麼樣了,“還有個弟弟,小了差不多兩三歲左右吧⋯⋯具體來說究竟是什麼年齡,我竟然也有點記不清了,真奇怪⋯⋯”諾爾的生日是幾號來著?”我有點想不起來,畢竟時間隔得太遠了,討論這個話題讓我有些不太舒服,我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弟弟是,通常來說的⋯⋯唔,算是軍事間諜吧?”
諾爾到底算不算軍事間諜我也不太清楚。
“軍事間諜……是什麼?”琳娜對這個新單詞似乎很睏惑,是因為沒怎麼出去過嗎?她似乎不太清楚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我試圖尋找一個合適的解釋,讓第一次了解這個概念的人能理解:“嗯⋯⋯就是將國家甲的機密調查之後送給國家乙。啊,這麼說起來軍事間諜按照名字來說是調查軍事機密吧,但是我的弟弟做的東西似乎也不能算是軍事吧⋯⋯”諾爾似乎沒有像那些老電影裡的那樣過著刺激的生活,他不是匈牙利的007。
就算有,我也不知道。
“很抱歉……我不應該打斷日格先生的,請繼續。”她說,為什麼要為這些事情抱歉呢?她又沒做錯什麼。不過是聊天罷了。
“沒事,琳娜打斷我,說明在認真聽我說吧。我覺得這樣不壞。”
她沒回答我。
“之前我和琳娜小姐說過吧,我從下就不太能喝周圍的情緒互動,自己也⋯⋯不常有什麼悲痛欲絕的感覺。“我回憶著過去的事情,才意識到從那天開始差不多有十幾年了,”媽媽死了,是被我害死的。”
仔細想想,我的大部分回憶都已經模糊了,不知道為什麼卻記得那一天的事情。他們說人如果不重感情,記憶就會消散得很快。“——不是什麼誤會,她真的就是被我害死的。車子壞了,我毫髮未傷,媽媽死了。”我摸了摸自己的手心,試圖在手掌上勾勒出什麼形狀,“媽媽的葬禮如期舉行,我沒有哭,也沒有感覺到傷心。”
我還記得那天的天氣,木棺上的雕刻,諾爾憤怒的臉。我想將那些組織成語言,但卻頻頻中斷。有點太難了。
“弟弟很難過。我沒有感覺,他罵了我,說我有沒有羞恥心——於是我開始感到羞恥。不是為了我害死媽媽這件事,而是為了我絲毫沒有傷感這件事。”
琳娜很安靜,她沒有再問問題。一時間,我甚至產生了她離開了的錯覺,但房間門從未被打開。四下有些過於安靜了,她緩慢的呼吸聲還在。
“——然後——唔。琳娜小姐知道美國cia的‘long leash’嗎?那是在冷戰時期,美國中央情報局的一項戰術。”我提到這件事,似乎與之前的故事間沒有任何聯繫,“為了將蘇聯的藝術隔離出主流審美,美國人花了很大的力氣將現代藝術打造成如今的主流。或許是為了報復蘇聯一直以來認為美國是文化沙漠吧。這件事情公開的時候,蘇聯即使知道也已經為時已晚。”
冷戰時期,美國將現代藝術作為一項武器使用,為的是徹底打壓以蘇聯為主的斯拉夫文化。這聽起來或許有些怪異,但卻也能自圓其說。
藝術是一個文化精神樣貌的體現,封鎖對方的藝術,就是將精神的活躍性扼殺。同理,邊緣化藝術,實際上就是邊緣化對方的審美和價值觀。
或許是因為這個介紹來得過於突兀,琳娜的喉間發出一聲短促的疑問,但並沒有打斷我。
“為了力挽狂瀾吧?俄羅斯方面也試著挽回⋯⋯嗯,我的弟弟就是那樣子的間諜。而我則是他的藝術家,說來慚愧,在變成這副樣子之前,還時常聽到人說我是雕刻的天才。”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摸著自己手上的老繭,這些時間的印跡早已不是握雕塑刀的人會有的形狀,“大概是因為我就算失明前觸摸的感官也比別的感官要敏銳吧。我的國籍是匈牙利,但實際上祖先是斯拉夫人,正是因為這樣的雙重安全才讓俄羅斯放下心來讓我們放手做這件事吧——不過那也結束了。”
是這樣嗎?我不知道。
從頭到尾我都是被蒙蔽的那個,所有的事情都是諾爾和我說的。
“弟弟出賣了我。我被審訊了。燒傷是那時候留下來的。我沒有感覺到什麼⋯⋯對⋯⋯”
我記不清了,我真的記不清了,除了臉上的疼痛感以外,我對那段回憶什麼都沒有。
“我沒有任何感覺。”
我只是覺得很痛。
“他們問不出什麼,就將我放走了。而我的臉也壞了。”
太痛了。
“——弟弟問我,‘怎麼樣,有感覺嗎?’”
諾爾是這麼說的,我記得很清楚。
“我沒有回答他。他說‘沒關係,雕塑家即使不用看也能做藝術品。’——我走了,不想再做雕塑了。”我為什麼要說出來這個呢,說出來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我想對琳娜說出我的秘密嗎?我的腦袋亂做一團,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釐清自己的思緒,“嗯,不想再做了,雖然我喜歡雕塑,但是從那天起我不想讓我的特別的東西變成別人的道具。”
雕塑是特別的,就像聖母像,就像琳娜。
“——這大概就是這個故事的全部吧。”臉又開始痛了,我隔著布,輕輕摸了摸那道傷,“謝謝你聽我說完。會不會有點無聊了呢?”
“虽然很多不懂的名词,这其中的情感我也绝大多数不能理解。很抱歉。”我聽到了布料摩挲的輕聲,琳娜從椅子上站起來,鞠了一躬,“日格先生的故事我已經認真聽過了,cencen們爺爺偶各種各樣的股市……而且都是聽悲傷的故事。並不會無聊,我學到了很多,可最終評審的不是我。”她停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
“謝謝日格先生分享給我。”
她不理解,這沒關係。我想,世上大部分的感情對他人來說都是無法理解的。世上的人有不幸,不幸是多種多樣的,世上的絕大多數都是不幸而不是幸福。我告訴她我的這個想法,她不置評,但是簡短地說道:“我覺得我現在很幸福。”
“那真是太好了。”這是件值得祝賀的事。她沒再回答我,我聽到餐盤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過了一會兒是她那毫不綿軟的腳步聲。
“那麼再見,日格先生。”
“再見。”我回答,隨後我想到一件事,“琳娜說的guoguo和cencen是什麼?”
她在門完全關上前回答了我:
“是豬豬和貓貓的簡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