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愿望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某种低语诅咒,尤尔娅·马尔蒂眨眨眼,确认自己并非沉浸梦中。她已经从尤裡卡的城堡离开,正在独行的路上,星夜之下的呓语仿佛某种诅咒,又像是一些诱惑。
她沉默下来,如果要说愿望,谁又没有愿望呢?许多愿望充盈心中,复活米娜、世界和平、大家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最后她只是摇了摇头。混乱之中,她只愿意忏悔,而不想依靠祈求。
“愿望需要付出代价,我的女儿。”利冬曾经教导过她,现实的男人难得没有笑意,声音残酷冷静。
所以她拒绝了。
这并非强制迫使的许愿,是否开口都只是自身的选择。尤尔娅·马尔蒂不去期盼,却向着教会的方向跑去,在所有人惊慌逃离的时候,她向着混乱的中心冲去。现在的战况相当混乱,以她的能力,以她“人”的本身,自然不能改变战局,更没办法做任何事,苍白的混乱的血色的一片中,只有女人的头纱狂舞,她瞪大眼,金色中倒映着血与黑色的影子,破败的一切中,什么都没有。
她看到了神。
短暂的沉默中,她转过身,继续向着目的地跑去。以单纯的人力出发是件漫长的事情,她还要在中途干涉一些混乱,所以到的时候,也已经是差不多结束的时候。高跟鞋踏过曾经跳舞的广场,百合花已经烧成了灰烬,镰刀的锋芒被显露无疑,可是尤尔娅·马尔蒂什么也没有攻击,停留在教堂门口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这是她生长的地方,即使是一无所知的人,也知道教会谋划了什么,召唤了神与诅咒。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异,在路上尤尔娅听说了许多人开始产生同样的排斥,也许很快她也会长出肢体变为怪物,可是那又如何呢?身形就算变化,灵魂也依旧如常。
她不会为任何人辩解,也没那个资格去做任何一方的战士,她来得太晚了,在神消失之后才到访此地,赠送给阿尔文·伊诺克的花种培养的花朵早就消失殆尽,她的眼里倒映着曾经亲爱的长辈、疯狂的许愿者的雕像,教会中的资料告知了许多残酷的内幕。米娜死于一场实验,还有很多很多圣女死去……这一切都源于她最亲爱的两个人。
出乎意料的,这次她并不觉得多么崩溃,甚至不去憎恨或者诅咒。她立了一会,又眨眨眼,最后在把几个受伤的修女神父送出去之后,在阿尔文的“雕像”前伫立,她从口袋拿出一个丝绸小包的花种,放在了他的脚下。
踮起脚,她拥抱对方的身体,而后闭上了眼。
她没资格替任何人原谅,包括她自己。所以……她决定伪善,将一切苦痛都诉诸以爱。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意料之中,利冬幸存下来,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打算去死,所以很轻易在教堂找到了自己的女儿。形容狼狈的男人一眼就看到了白发的女人,她脱掉了那身修女服饰,只穿着一身裤装,正在教堂附近的区域帮忙援建。
尤尔娅·马尔蒂捐赠出了大部分的存款,她本就攒了不少,又从尤裡卡那里弄来许多,虽然依旧是杯水车薪,但尤尔娅并不在乎,只是把东西分发出去。而后她卖掉了自己的枪与镰刀,为许多人弄来粥水,安慰痛苦的孩子们,已经出现异形的身体依旧温柔地拍抚那些孩子们的肩膀,然后唱起了玛歌修女曾经唱给她听的歌谣。
“你没必要这样。”利冬对她说。
“我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到,父亲,”她对自己的父亲说,“可我想做点什么。”
因为她不再信仰神,所以褪下了衣装,可是她依旧信仰着善,甘愿做一个伪善者。
……玛歌修女失踪的几个月后,她突然背起行囊。
“我想去找找她。”尤尔娅这样对尤裡卡说。
对方对于她的行为觉得匪夷所思,只是问:“那我怎么办?我可是付了你钱的。”
“您可以跟我一起走,我们去旅行。或者……”尤尔娅笑了,“您等我几年?我会回来的。我只是想找找故人……米路、玛歌修女、珍珠……我去看看。”
“你找那个女人干什么?”
“看看她,带她回来。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是我想让她住进来。还有米路和珍珠……”
尤尔娅说:“找不到也没关系。这只是我自己图个心安而已,你不用太在意。或许她已经死了。”
“你说得对,那如果她死了你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找不到我就回来,不过……”
“尤裡卡先生,等我死了,”尤尔娅·马尔蒂说,“能请你把我研磨成骨灰,撒在随便哪儿吗?谢谢你。”
“血族大会?”尤尔娅·马尔蒂抬起头,眨了眨眼,“您要去那个?”
“去看看。”尤裡卡明明是自己提出来的,却比谁都显得兴致索然,百无聊赖地用食指指节叩击桌面。
尤尔娅把他的书递过去,应了一声。虽然大众认知中,猎人与血族总是不共戴天的——教会猎人不算——但她明显不在意,只是笑了一下:“我还真没想过您会去。”
她的雇主尤裡卡是一位残月血族,不过一直对于这种事情显得兴致缺缺,所以尤尔娅一时半会还真没想起这个活动——作为猎人,她倒是有些血族朋友,所以含糊知道一点。
“去看看。”尤裡卡明显已经开始觉得麻烦,回答也敷衍地沿用前句。
“可我不能跟您一起去吧?那我是在附近的城镇等您回来,还是怎么样?”
虽然说作为猎人去血族大会明显就是挑衅找死,但作为一个刁难的雇主,尤裡卡还是抓住这个机会吐槽:“明明是我的保镖,结果却只拿钱不工作啊。”
“哎呀,您也可以不去的,我帮您怎么样?”
看起来纤细的女性实际上相当暴力,久经锻炼的猎人可不是他这样柔弱的小血族能够比拟的。虽然尤尔娅依旧微笑着,但尤裡卡明显从她的笑容中读出另一种意思。
尤裡卡咳嗽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反正就是这样,我得过去几天。”
“好的,到时候我帮您收拾行李,马车也由我订……对了,小心身体,不要去月下宴哦,您还年轻呢。”
月下宴,作为嗜血血族的活动,其中的淫靡秽乱不言而喻。因此尤尔娅虽然是开玩笑,倒也三分认真地提醒。
但尤裡卡只是冷笑一声,精神阳痿·家里蹲贵族·对人交往毫无兴趣!的尤裡卡先生高傲淋漓尽致,他回答:“那种地方有什么可去的?我对性交没什么兴趣。”
嗯嗯,知道您不行了。尤尔娅委婉柔和地一笑,回答道:“是呢,那我就放心了。”
“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原来如此,要不再带条围巾吧?”
“……你问我到底为了什么啊??”我回答你你一点也不在乎啊?!
尤尔娅理直气壮:“嘛,本来就觉得尤裡卡先生不会感兴趣。”
她说完之后就去帮尤裡卡收拾东西,自从这位麻烦的贵族上次出门居然打算全部买了再丢掉之后,尤尔娅就决定按着帮他好歹收拾个差不多的行李,不然家里钱迟早给他败光了。就算钱不是她的,她也看不下去!
即使看着保镖忙忙碌碌,也完全不打算帮忙的尤裡卡明明一直信奉有需要买就行了,现在却理直气壮地指挥起来:“那个衣服我要带着,对了,那本书也帮我收拾进去吧。”
尤尔娅拿着书,往他脑门来了一下。
虽然表现得轻巧,但你要说尤尔娅真的毫不担心吗?也不尽然。她是人类,并不理解血族,只是包容并且接受血族的一切不同,但这种因为岁月与本来产生的隔阂并不适用爱就能适应的,血族大会会聊什么、会发生什么、最后产生的影响是什么,都不是她能够以自己的阅历推理出来的——这个时候就会感觉到血族与人类的差距,不仅仅是仇恨与身体那样简单。也许在双方对立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泾渭分明。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认为这份不同是应该的,所以才更应该接触不是吗?但担心还是让她一再叮嘱一些杂事,注意安全之类的:残血血族总是弱势的。
“那边应该有许多厉害的血族,所以要小心,不要跟人矛盾。要记得好好打招呼,但是别勉强,不喜欢就回来,一个人也不要凑合,记得多穿点衣服……记得回来找我。”
你是我母亲吗?尤裡卡虽然这么想,但面对这份不加掩饰的关爱,他并没有说出什么,只是移开视线应道:“知道——了。”
尤尔娅并不能跟着他一起去,所以收拾了很多东西也不能确定尤裡卡会不会用,但也没办法。她穿了兜帽袍子,在夜色中于大会附近相对安全的一个城镇下车,目送尤裡卡的马车远去。姑娘眨眨眼,夜深的晚上实在是没什么人,于是意识到自己没什么事做。
倒也不至于没有尤裡卡,她就不知道干点什么好。陌生的地点并没有阻拦尤尔娅,她熟练地找了个旅馆,把自己的行囊收拾好休息,准备第二天去街上逛逛。
某种意义上,这是放了假,她在周围四处乱逛,准备买点礼物回教会去,比如玛卡里亚姐姐会不会喜欢蝴蝶结?安纳托哥哥应该会喜欢这个奇怪的土偶?……手指落在想要拿起来的项链时停顿了一下,她像是陡然惊醒一般,转身把那朵人工水晶中镶嵌纯白百合的饰品放回去,连同那只红狐狸的玩偶一起。
事已至此,她倒不想叹气,又或者伤心了。这本来就是一场抉择……爱是勇气,如果非要有一种情绪,那她更觉得骄傲且祝福。
饰品暂时不用了,但是阿尔文先生应该会喜欢这个戒指?总是送种子也不太好,那么西比迪亚先生的话就……
世界上的所有关系都不是完美无缺、坚不可摧的,比起个人的感情,总有一些无法撼动的东西。况且就算表露出冷酷的一面,她也并不觉得这次事件就会让爱彻底消失,更不会就此觉得幻灭又或者对哪一方失望。硬要说的话,她不认为谁就全然有错,观点这个东西,总是根据自身立场去决定的。
非要说的话,尤尔娅·马尔蒂可能觉得自己才是卑劣,她抽身事外,所以用局外人的目光围观这一切,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这对于双方,不都是一种背叛?偏偏她还想如往常那样、爱着每一个人,并不作出表态。
她承认这一点,所以更加认为自己没有资格站到任何一方那边去,还接受着米路不希望给她添麻烦的爱与教会并不明令追查她的好意……
不该细想了,尤尔娅闭了会眼,把东西全部挑出来付钱。她有点想尤裡卡了,不知道现在他还好吗?真希望他不要跟人起什么矛盾。
尤裡卡在好几天后才回来,他看起来跟走之前别无二致,甚至显得更加无聊,面对尤尔娅的询问无精打采:“他们要打仗了,没兴趣。”
“噢……这样啊,”尤尔娅检查了一下他,安下心来,“您确实不应该参加,不然会受伤的。”
“你怎么表现得像个局外人一样。”
“那您是想我冲去血族大会自杀式袭击,还是跟教会同归于尽?我现在是您的保镖。”
“哼……”血族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他突然有点促狭、带些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揶揄,“可是,最后也会开战吧?你会杀了我吗?你可是猎人啊。”
“我会保护你的。”
尤尔娅很认真地回答。
她是局外人,但并不永远都是局外人,有一些她能改变的、她应该保护的、她爱的,那她就不该再旁观。
“即使与人类为敌?”尤裡卡觉得她只是客套,但尤尔娅的眼神并不作伪。
“实在不行,就想别的办法,比如把你打昏带走隐居什么的……无论如何,会保护好你的。尤裡卡先生打不过我不是吗?而且你也不是这种人,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吗……我还是有这点眼光,所以相信着你的啊。”
“呜哇……好恐怖,你怎么老是想着攻击雇主啊!”
“我很在乎您的。”
尤裡卡沉默了一下,他依旧显得有点嫌弃:“知道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才不会做。”
他向来觉得自己不受重视,所以从没想到会从突然的角色中获得这样的关爱,喜悦吗?那是自然的,所以尤裡卡显得有点不习惯,抿着嘴不知该继续什么话题。
但尤尔娅只是笑了一下,她的情绪总是被这样掩盖下去,轻轻拍了一下尤裡卡的肩膀:“好了,风尘仆仆的,您先去换件衣服吧。我给您准备了礼物。”
※如果大家都没有出事!也没有圣女制度的故事。
※本质私设,起因是阿尔文先生说二丫是家里第一个买房子的,一款勤奋持家的女强人。
......文不咋地被拉来的人是恁多,已经不好意思打西比先生了,叫大家来就看这种玩意儿真是对不起对不起........
1.
尤尔娅·马尔蒂跟父亲说,她买了一间房子。
利冬当时正在看小说,闻言只是敷衍地“啊”了一声,他本身也是贵族出身,从小接触的金银珠宝买十几栋房子都是轻松,再加上成为教会猎人的这么多年来,主要是靠着教会的贴补过日子,主打一个混吃等死再加上住公房。他还没有打算收手不薅教会羊毛的打算,所以即使女儿跟他说这些也意义不大,反应相当平淡。
尤尔娅倒不介意,她相当了解父亲,所以只是从怀里抽出了鞭子。
“哎呀!”利冬立刻变了口吻,“我女儿真厉害,了不得,怎么这么厉害!真是勤俭持家,那我们什么时候搬进去?”
尤尔娅把鞭子抽出来、捏在手里轻轻晃动,闻言只是微笑,看起来非常温柔体贴:“您在说什么?我没有给您留房间。”
“?”
“毕竟您不是在教会生活吗?想来也不需要吧。”
这下可糟了,对于利冬而言,他可以不要,但不可以没有。登时房间内喧闹起来,不知岁数的不成熟血族开始闹腾,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家门不幸,辛辛苦苦养的女儿不孝顺啊!他以后养老该何去何从!
尤尔娅面无表情看着他闹腾,最后只是默默把书拿远点,贴心折上页数后放好。她叹着气说:“左手边第一间屋子,您要是喜欢的话可以随便装饰。”
眼泪瞬间销声匿迹:“可是我还没打算……”
“我知道,”尤尔娅回答,“可我总得给您留个家啊。您是我的父亲,无论您来不来,您都应该有一个房间。”
2.
自古房子都不是容易得到的东西。
和贵族不同,尤尔娅·马尔蒂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孤女,既没有足够的资金底气,也没有足够漫长的生命去攒钱,猎人虽然是高收益高风险的刀尖舔血职业,来钱已经很快,但也不是这么轻易就能买下大宅子的。
那么尤尔娅·马尔蒂名下的房产究竟是哪里来的?
这一个要多亏于尤尔娅自身勤俭持家,她对于物欲并不强烈,珍珠宝石也不是必要不可,所以攒下一笔钱是理所当然。而最大的原因,还是要感谢她有一个有钱的老板。
嗯,直接报尤裡卡大名就好。
尤裡卡先生作为残月血族,相当有钱,上可以什么行李都不带全靠买,下住豪宅买东西眼都不眨。在尤尔娅三月如一日地要求三倍工资的情况下,可以说那间宅子一多半都是尤裡卡的金钱铸就。
对此尤裡卡倒是无所谓,他对钱实在没有任何观念可言,所以听尤尔娅难得雀跃介绍的时候,明显脸上写着“啊?就这吗”,但出于礼貌与生命安全着想,还是迎合了两声,并且给予了一些装修建议。
“尤裡卡先生,您觉得鸭绒还是鹅绒比较好呢?”
“鹅绒吧……”
“没想到您喜欢这样的,那我攒够装修费后会帮您装修的。”
“等一下?”
尤裡卡抬头看去,白发的猎人眨眨眼:“怎么了?不好意思,我还没有那么多钱,所以装修估计还要段时间。难道您等不及了吗?”
血族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关我什么事?”
“……这是您的房间啊?”
“为什么会有我的房间啊?!”
“为什么没有?”尤尔娅明显流露出惊讶,“如果有需要要住进来的话,还是自己喜欢的装潢会比较好吧?”
他们完全说不到一个点上,尤裡卡只是匪夷所思:“你给你那些妹妹父亲留房间我还能理解,关我什么事啊?”
“因为您是我重要的朋友啊。”
尤尔娅颇为理所当然回答:“嗯……如果您实在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短暂的沉默后,尤裡卡明显还是无法理解,不过他凝视着对方金色的瞳仁,最后只是说:“不用了,不过……”
“非要的话,那就多放点书吧。”
“啊,那是当然。”
“诗集之类的就算了。”
“我知道的。”
3.
“所以呢,我买了房子呀。”
如果在办公室找不到阿尔文,那在花圃中多半是一抓一个准。尤尔娅难得情绪外露地向对方报告,声音非常轻快:“父亲一个房间、我一个房间、再加上一间武器储存室,然后呢……除了仓库之外其余我想装修成客房。”
“你真了不起,”阿尔文可不像利冬那样,而是对于她表示肯定,“应当花了不少钱吧?”
“还好……到底攒到了足够的钱。不过我也没有精力去照顾花园,所以最多只是开辟一个小小的花圃吧。”
“那不也挺好的吗?我看你也挺忙碌,”阿尔文回答,因为尤尔娅经常回来看看,所以他知道这位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相当努力,不然也没办法这么快买下房产,“养花虽然对身体颇有好处,不过经常不回来的话也是麻烦。”
“说的是啊,阿尔文先生不介意吗?”
“介意是指?”
“偶尔也要来看看吧,”尤尔娅非常自然地说,“和玛歌修女还有西比迪亚先生一起来住住、做做客。”
阿尔文顿了一下:“你还给我们留了房间吗?”
“当然了,我已经跟玛歌修女说了。啊,自然是你们愿意的情况下。”
尤尔娅自然地说:“管理事务也很累,我希望三位稍微休息一下。尤其是玛歌修女,教育姑娘们一定很辛苦吧,”她笑着说,“指不准什么时候又有哭哭啼啼的小家伙要跟姐姐一起睡了。”
他们一起想起了那个红头发的少年,不过现在应该说是青年,生得很高了。虽然他现在已经相当帅气,但想起以前的事情,两位长辈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呢……虽然这样说可能会让玛歌修女生气,”尤尔娅笑着说,“不过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好好休息一下。虽然玛歌修女并没有答应我的提议,只是让我把钱用在别的方面上……不过她并没有拒绝就是了。”
“倒也是她的风格。”
“西比迪亚先生就……只是说不用就走了。不过有机会的话。”
“那确实,有机会的话,怎么样也得去看看。”
“所以您是答应啦?”
看着长大的姑娘向来沉稳,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流露出一丝从未被伤害过、不需要纠结与痛苦的天真狡黠来。如果她不曾经历绝望,恐怕将一直这样带有被他们宠爱的亲近与依赖,仿佛一只无论何时都会回来、落在教会屋檐的信鸽。
“那还是等我退休再说吧。”
阿尔文并没有答应,而是一边浇花,一边如玛歌一样,模棱两可但是带有笑意地回答。
4.
“我准备了你的房间,到时候和小珍珠一起去我家住吧?”
对于自己童年的友人,尤尔娅的语气更加开朗自然,她靠在米娜的肩膀上,不带敬语地说话:“这可是我自己买下来的房子。”
“你真厉害。”米娜适时夸奖,她轻轻拍拍友人的头顶,温声微笑。
而一边的珍珠本来在看远方的安纳托与米路,闻言有点惊讶地眨眨眼,似乎没想到还有自己。
“谢谢。”
她们两人的声音很像,清脆而温柔,也同样听得见很远的声音,外表却是截然不同的。珍珠笑起来时更加显得纤细,手指放在尤尔娅的肩膀上,捻下一枚花瓣。
“不过没有米路的份吗?”
“他自己肯定有办法吧。”尤尔娅故意说着促狭弟弟的话,倚靠着米娜、就这样伸出手轻轻调整白发少女发顶上绚烂的花环。
“况且有你的话,还需要额外准备他的房间吗?”
珍珠明显脸红起来,因为肌肤很白而格外明显,米娜轻轻拍拍尤尔娅示意不要再逗她,于是尤尔娅搂着珍珠,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三位女性静静地晒着太阳,青草地上散开很长的秀发。在这个时候,红与白交织在一起,又显得有些相似了。
她们在这边说得开心,米路难免忍不住时不时偷偷看来,结果自然是被安纳托一下子砸了脑袋。
“喂!很疼啊!”
“让你这么不专心。”
安纳托回道:“不想练了就早说,心都飘了。”
“我只是好奇她们在说什么而已!”
“还能说什么?尤尔娅买了房子的事情呗,她今天还问我要什么样的房间。”
“?”
“……你不知道?”
“她没有跟我说。”
米路也已经是长得很高的青年,跟着安纳托训练许久之后、看起来相当帅气可靠,只有在提及姐姐时才会露出一点孩子气来。他明显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有点赌气,更加心不在焉了。
安纳托没办法,只能暂停下来:“算了,过去休息一下吧。”
他捡起木剑,看着米路一溜烟跑过去,飞扬的红发像是阳光或者火焰,声音同样明亮:“尔娅姐姐!你买了房子为什么不跟我说?什么,为什么没有我的房间!”
安纳托有点无奈地摇摇头。还是小孩子啊。
他一边看着闹作一团的身影,一边向着他们走去。
“好了好了,别闹了!”
END
……
尤尔娅·马尔蒂惊醒过来。
她醒得太早,天都未曾破晓。房间里相当安静,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因为刚刚醒来,她看起来有些迷茫,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攒够钱款后,她刚刚付了看中房子的定金,此时正因为赶不回猎人工会附近、随便在旅馆定了一间房子。
房子的相关文书资料还装在手提箱里,尤尔娅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含下去。天气有些冷,所以杯里的水意外冰得让她打了个冷颤,她没有点灯,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见不到一丝红、白,亦或者阳光。
她慢慢地吐气,似乎终于醒了过来。于是白发的修女孤身一人站立着,又捏着杯子蹲了下来。
落下了眼泪。
尤尔娅·马尔蒂生得不高,身形纤细且体态优雅,立在演武场中时,仿佛一个走错了地方的优雅淑女。
她已经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气质柔婉的脸,金色的双眼仿佛流光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看不出任何攻击性。由于她没有脱下礼服,所以看起来仍像是参加舞会。然而即便在场中,她的打扮也并不显得违和,因为对面的演武对手——伊莱法缇看起来同样耀眼。这位血族也穿着礼服,上面的薄纱仿佛星辰闪烁,即使脱下了大半饰物,也依旧光彩夺目。
他们各执一方,安静地伫立着。因为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两人都显得颇具风度,行礼向双方致以简单的问候。
而后——尤尔娅·马尔蒂俯下身子,脱下脚上的高跟。她做得细致且流畅,温柔得像是回家休息的少女。而后她打开放置一边的手提箱,将鞋子妥帖地放在旁边后,取出了一把长镰。
“那么,请多指教。”
那是一把折叠的、展开长且沉重的武器,在她的手中却若无物。尤尔娅仅是单手就轻松持起,然后裙摆飘起、仿佛掠过一道劲风。
显然,她并不如外表那样无害,敏捷、力重且毫不留情,光是那速度就足以让没有经验的人惊慌失措,最后落入败局。不过伊莱法缇并不是其中一员,星光凝就的光芒在顷刻间汇聚指尖,他并不躲、而是干脆地用自身作为交换拉近距离,而后在瞬间炸放足以刺穿的法术,在极近的距离逼向女人的肩膀。如果尤尔娅依旧要将这一镰挥下,她免不了被这星芒穿透。
多年的战斗经验让她本能地做出抉择,于是她后仰,在没有任何支点的情况下将镰刀砸向地面,硬生生将其卡住后——仿佛蝴蝶一般踩在镰刀上作为支撑,而后调整方向向后跃去。
镰刀在脱身的瞬间被拔出带回,尤尔娅单膝弯下增加阻力停下。在这个时候,她反而笑了笑,不再是曾经温婉的姿态,嗜战的欢喜不加掩饰充斥全身,声音清脆:“令人惊叹。”
“这是我的荣幸。”
与礼貌的交谈不同的是,迅速调整而又一次开始的攻击。刚才的攻击似乎是试探,她默不作声地调整姿势,再次突进。这次在伊莱法缇抬起手前,她举起了自己的枪,在快速逼近中想要射中还是有些难度,不过尤尔娅本身目的就不是为了这个。她只需要对方被干扰即可。
伊莱法缇不得不回避,闪烁的星光增幅自身,但危险仍如影随形。于是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强化,将骄盛点燃——强光刺目明亮,足够让敌方刹那间短暂失明。这样也就够了,他举起弓,箭矢刺透光芒射出,仿佛要破开一切。
光芒迷惑视线,弓矢刺穿敌人。但是短暂的安静后,夜色中的百合却踏着盛光穿越,镰刃是黑夜的影子,带着凌然的杀意席卷而来。这看起来实在危险,伊莱法缇从头至尾都作为一个远攻者行动,对于法师而言,被近身几乎可以说是致命打击。那么,这场战斗将要结束吗?
那是一把弓,但装上刀刃,也能作为双刃剑使用。刀刃颇具技巧地卡在不至于被削断的角度,硬生生扛下了攻击,将其变为一种角力。
在武器无法抽身的时候,尤尔娅向伊莱法缇的腰踢去。开始时绚烂的“表演”变为纯粹的肉搏,双腿、拳头乃至于牙齿都是可以使用的武器。
这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引起了欢呼,但也有人感到疑惑。
“……奇怪,他们为什么临时收手了?如果真的成功的话,至少有一方会无法战斗,不就结束了吗?”
观众台中,有人这样发问。
“你还没看明白吗?”另一人回答,“他们并不打算真的你死我活。”
“我倒是知道,演武不能够杀人。不过……”
“不,我的意思是,这是一场表演赛。他们在表演、切磋,所以并不打算很快决出胜负。”
颇具观赏性的战斗并不能迷惑住战斗的老手,有许多猎人与擅长战斗的血族都在此处,他们当然能窥见其中端倪。
尤尔娅与伊莱法缇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在短暂的肉搏后同时抽身,尤尔娅赤足踏在地面,很轻地喘气:“没想到您近身战斗也很厉害。”
“实在过誉了,”伊莱法缇回答,“如果尤尔娅小姐使出全力,我并不一定能够扛住。”
简短的交谈透露出他们确实是相互留手的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两人在儿戏这场战斗,只是……没有必要你死我活。
尤尔娅·马尔蒂并不打算在这种时候把对手打得重伤——她本人重伤也不是很想——这儿是演武,无论是怎么样的仇恨或者矛盾,都不要把死亡带临此处,所以有可能的话、她想和自己的对手稍微谈谈。
要找到他并不难,从舞会出来且拿着号码牌的人不算很多,这个时候只要稍微去问问就能找到对方。她在看到第一眼是稍微松了口气,对方仍旧穿着星纱的礼服,摘下面具是一张颇为优雅的脸,谈吐也像是贵族般礼貌:“您好,小姐,我是伊莱法缇。”
“我是马尔蒂。”
因为摘下了面具,不需要将神秘贯彻,双方自然地互报了姓名。紧接着尤尔娅说:“如果您没有事,能否跟我一起走走——在演武开始前——聊聊关于接下来交手的事?”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尤尔娅并不打算提前询问对方的能力以保证知己知彼,她只是问道:“冒昧,您是偏向格斗还是法术偏多?”
“应当是法术以及弓术为主。”
“那可有点……”
“怎么说?”
“我擅长格斗偏多。以这样的情况,若是我们想要赢过对方,很可能会给彼此造成严重的伤亡……”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在擅长方面完全不同的情况下,想要控制战斗的程度是件颇为困难的事情,也实在无法预料对方是否能够抵挡或躲开。若是不小心被对方逼到极限,下意识变成你死我活的局面可就糟糕透顶……尤尔娅并不想这样。
伊莱法缇沉默了片刻,看起来似乎在思考,最后他坦诚且恳切地回答:“实不相瞒,我寻求猎人的对手,是想要切磋技术——造成过度的伤亡并不是我的目的,也不愿意真的变成那般局面。”
“我想,那或许您可以教我一些应对法术与更好远程战斗的能力、而我粗通一些近战技术,假如您不介意的话?”
“这样的话,就是切磋了。”
尤尔娅点头作为回应:“没错,切磋。又或者……表演赛?”
“那我们可得向他们征收门票了。”
“是啊,结束之后就去吧。”
他们就这样在说笑中定下了事前的约定,并确实有意识地稍微留手。要说尽兴至极自然是说谎,但点到为止的切磋也足够酣畅淋漓。
伊莱法缇向她微笑,尤尔娅用镰刀轻轻敲击地板作为回应。她虽然以速度见长,但也不是一直能够这般快速地移动,在开始疲倦后、尤尔娅·马尔蒂选择用力量压制,看似纤细的手臂蕴含惊人的力量。
作为回应,伊莱法缇射出箭矢。连珠箭仿佛星辰带着寒芒闪烁,有两只刺穿了尤尔娅的裙摆,另一只在扎穿她右眼时被镰刃挡下,叮当、落在了地上。
伊莱法缇并不恋战,在第三只箭射出后就向一方移动,以躲避对方的攻势。他的弓也是剑,挡下了攻击,而衣摆被锐刃割开。
在短暂的权衡后,他发挥远程的能力,向对方袭去。这时才能发现伊莱法缇移动速度也不逊色,奔跑时星纱移动仿佛流动一般耀眼。
这又变成了伊莱法缇的攻势。
伊莱法缇的速度自然不能一直移动,于是他故技重施,灼热的法术将整场战斗点染成星光的表演,而弓矢则并不只像看起来那样“美丽”,他们都知道一旦触及的结果是什么。但尤尔娅已经有了应对经验,子弹与镰刀的破风声便是乐曲。
此时时刻,她变成了那个远程站立者同时还要用镰刃抵挡箭矢,不过这次,这次她射得比上次要准。如果不是伊莱法缇反应及时,他的腿可能会遭殃……就算如此,子弹也撕开了星纱。美丽的光芒垂萎在地。
没人听见的地方,他们在默默同时念着什么。
尤尔娅说:五。
伊莱法缇说:四。
在呼吸间,倒数化为零刻,星芒彻底绽放成灿烂的烟火。周围的人们下意识闭上了眼,而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台上的两人已经消失不见。
有些年轻的观众疑惑地到处查看,最终在观看台的中央看到了那两道身影。
两位战者对视,并微笑。刹那间,周围响起了阵阵欢呼。赞美是每个战斗者应得的勋章,更何况这场战斗仿佛优美的汇演,几乎叫人移不开视线。
尤尔娅很轻地吐气,最后微笑:“……感谢您的交手。”
对方也微笑着回答:“荣幸之至。”
她把镰刀叠好,另一只手提着鞋子。于是她先弯下腰穿鞋,在勾着鞋子蹬上的时候,伊莱法缇凑近到她的身边,以绅士的礼仪伸出了手。
于是他们对视一眼,尤尔娅先是用手帕擦拭双手,然后握住了对方的手。
“您的衣服真不好意思,我会修补的。”
“没关系,非要说的话,您的衣服不也?”
说话间,他们面向观众,与仍有百合花留存的场地。两位衣着略微凌乱的对手像是真正的表演者那样牵着手——
优雅地行礼落幕。
她踮起脚,稍微的。
尤尔娅·马尔蒂踮着脚又抬起头,尽可能让视野更广阔些,以寻找自己的舞伴。
在舞会开始前,年轻的姑娘就从教会出来,提前来到了舞会开始的地区,主要是跟尤裡卡汇合。这儿已经有相当多人,一眼望去各色礼服与布料几乎叫人目眩,面具并不能完全遮掩身份、尤尔娅·马尔蒂还是辨认出了几个熟人。不过她没有去打招呼,这个时候还是保持神秘得好。
“您不去见见朋友吗?”她问身边的雇主。
尤裡卡沉默了一下,然后颇为自然地回答:“没什么可去的。”
“这样啊……”尤尔娅并不去深究其中情况,她说,“等一下我要去跳舞,您照顾好自己。如果有什么事,就叫我,我就过来帮忙。”
“知道了知道了,”尤裡卡回应,“你就去吧。”
他并不会阻拦自己的“保镖”去跳舞,作为贵族,他知晓舞会或者交谊舞的重要性,不过多少又有点不安——虽然说是面具舞会,但他毕竟是能被做成良药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残月血族,谁不害怕呢。
尤尔娅冲他笑笑,把十二号的牌子翻了过来,她依旧守在雇主身边,又身量不高——实在难以在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里寻找舞伴,所以稍微踮起脚。
当然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她稍微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生得太矮点?
因为没有提前与人邀约,所以尤尔娅是依据教会分配寻觅的舞伴,分到的是十二号。既然找不到对方——也许这得怪她身高——在与之汇合前,她低下头静静地踩出几个舞步、像是提前预习功课的学生。尤尔娅实在不常跳舞,她并不是名门小姐,利冬也鲜少让她学习这些,所以就算有些基础又刚与阿尔文先生跳过,她还是对自己没有太大信心,只盼望别给对方添麻烦。
“——您好,小姐。”
她抬起头。
与她相比,面前的男性实在是高挑。他生有一头白发、此时扎起作马尾,颇具特色的面具与带红似血的手套让他在人群里也能够吸引视线,燕尾服衬出优雅的气质。
她眨眨眼,金色眼眸中倒映的是,对方尖长的耳朵。
是血族啊。
也就只有这一句感叹而已。尤尔娅并不介意自己的舞伴是血族,虽然她是做猎人这种狩猎血族的工作,但血族与人类也并无不同,都是美丽的、普通的、生活在世间的魂灵。所以比起惊讶对方是血族——话又说来,说到血族,她身边不还有一个吗?——她更加觉得对方相当美丽。
“您好,先生。”在她开口前,对方已经拿出了牌子,上面写着十二号。于是她也从善如流,将自己的号码作为回应,然后微笑。
相识时的客套话也就略过,从这些寒暄中,她能感觉到对方谈吐相当优雅,且善于交谈以及友善。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不同种族间往往是相互选择,假如对方不喜欢人类就不好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得问问对方是不是能接受工会猎人?并不是所有血族都能对这个身份视若无物的。即使这儿是忘却身份的幻夜,但也要尊重每个人的喜恶,如果为之以后留下不好的回忆,并不是她想见到的。
“离舞会开始还有段时间,您要与自己的同伴待在一块吗?”这位优雅的血族问道,“当然,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在开始前聊聊天。”
尤尔娅看向了尤裡卡,对方向她摆手。于是摇摇头:“他没关系的。这是我的荣幸……既然如此,我们要不要散散步?虽然也只是在广场里走走而已。”
她能看到面具下的微笑,对方回应道:“当然。”
于是她向尤裡卡挥挥手告别。
真的走起来,能发现这位血族虽然身量很高,却相当贴心。他会依据身边尤尔娅的步伐调整速度,不让对方跟不上自己,又把这些事做得行云流水而自然。
“您和您的同伴看起来关系很好。”
“是吗?那可真好,实际上,我也不清楚我们是不是朋友……一定要说的话,他是我的雇主。”
“雇主?”
尤尔娅眨眨眼,灯光迷幻,黑透的夜色中,光芒照耀着金色的双眼在面具下熠熠生辉,她声音放得很轻:“是的,我是工会猎人,您会介意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并不久、但叫人有些不安。随后他笑道:“您看起来可没什么敌意。”
“要是见血族都要攻击的话,那不就是疯子了吗。”尤尔娅也笑着回应。
“我刚刚来的时候,见到您在练习舞步?”
“哎呀、居然被看见了……稍微有些丢人呢。事实上,我不太擅长舞蹈,有点怕拖人后腿,私底下想要练习一二……不过还是会踏错步子,实在没办法叫人满意呢。”
这个话题就这么被带了过去,双方都感觉知晓对方不愿多谈,但也不至于敌视至你死我活。至少现在还是面具舞会,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去争辩身份。一方愿意表达以提出选择机会,而一方也从容走向其中抉择,这样就够了。
看着语气有些不好意思的尤尔娅,对方说:“那么,也许可以试试主导舞步,那样或许会感觉到些舞蹈的乐趣。”
“这种好意我当然是不会错过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既然我都提出来,那自然不会介意。”
走过盛开泛香的百合花,银色的微光不仅是静静绽放的花朵,也点缀在相伴散步的男女身上。尤尔娅看着它们,又看向身边的血族。远处仍旧嘈杂着、展示着舞会的热闹繁华,但和他交谈时又觉得平静。尤尔娅感觉到他擅长聆听、交流与询问,带来的愉快感引诱他人开口,而颇具神秘特殊的打扮又像是只在夜色中出现的鬼魅。
她偶尔会想起在幼年时和其他姑娘偷看过的爱情故事,也许里面那个被描述为神秘又美丽、魅力且亲切危险的男主角就会是这般模样吧?
尤尔娅幼年时对那位男主角并无感觉,但真正相处时,她承认并觉得自己相当喜欢他,无关身份或者外貌,也无关血族与人类,她只是喜欢与之交谈。就算这份谈吐中不一定是真实的,那又如何呢?这里是月夜舞会——就当作梦境也是不错,享受便是。
所以她问:“您说话令人愉快,看起来也相当了解人类……别误会,我是想问,莫非您是有人类友人吗?”
“当然,人类很是有趣,令人好奇,”他的描述中不带恶意,“所以我经常会在人类社会行走……现今的人类发展比以前更快,总能创造出太多有意思的东西。我喜欢与他们交流。”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我觉得血族……”尤尔娅斟酌了一下词汇,对方白色的双眼凝视并等待着她。
“说有意思好像有点失礼,但我的一些血族朋友总能做一些特别的事情,虽然不全是好的,”她说,“至少确实,他们的兴趣爱好都很有意思。”
“我明白。”对此他表达了肯定,也许他也是某个对爱好兴趣投入精力的血族呢?
“血族虽然拥有漫长的时间,不过也不是完全一成不变,至少最近,我身边也发生过不少事情。”
“咦?”尤尔娅回应,“是什么样的趣闻吗?”
“应当算是?”
“能说给我听听吗?”
“当然,如果硬要提及的话,我想大概有三种类别……”
话语突然中断,因为远处突然安静下来。
他们同时抬起头,尤尔娅这才发现,也许是聊天太过投入,时间不知不觉中流逝——已经到了舞会开始的时候。高台之上,熟悉的家人变为了高不可攀的“教会领袖们”,阿尔文先生、不,应当称之为阿尔文·伊诺克为舞会开场献上致辞。也许因为他站得太高,抬起头看去时丝毫没有了前不久与她一起练习舞曲时的亲切,高不可攀……也许该这么形容。又或者泾渭分明。
她并不觉得多么悲伤,也不至于在这一刻才认清现实。所以只是平静地凝望他们的身影,又看着献上歌声的圣女们,熟悉的服饰并不会因为离开淡忘。不去回忆过去只是逞强,可她也早就过了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去哀伤悼念的时候,所以只是目光略微有些忧郁。
“小姐。”圣歌中,她亲爱的舞伴、身边这位血族先生突然叫了她。
尤尔娅抬起头,发出轻声回应询问。于是她看到一只漂亮的猫头鹰不知道从哪飞来,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它显得亲人,会亲昵地轻啄对方头发,看起来灵动可爱,柔顺的羽毛表明被照顾得很好。尤尔娅知道血族中常有驯养动物的习惯,但还是略微惊讶了一瞬:“它真好看。”
“要不要摸摸看?”
“可以吗?它真可爱……”尤尔娅伸出手,先是用手指顶端轻轻抚摸猫头鹰的羽毛,而后才慢慢把整只手放上去。相当温暖且柔软,仿佛一团带着热气的棉花。棉花发出很轻的咕咕声,颇具灵性地歪头看向自己的主人,然后拍动翅膀、落在了尤尔娅的手心。
说实话,它相当大,也如外表一般沉,如果不是尤尔娅久经锻炼,扛着比这沉更多的镰刀都能健步如飞,说不定会被砸下去。
但除此之外,这突然的动作让她一时间愣住了,下意识抬头看向对方。
主人先生看起来在忍笑,不过还是说:“这是莉莉说,你可以抱她一会的意思。”
“啊……谢谢你,莉莉。”
她喜欢动物,在得知允许后立刻欣喜起来。不过在看着她单手托着“莉莉”、腾出另只手抚摸它羽毛的时候,很显然他看起来有点惊讶。
这也是当然的,在你身边纤细娇小、谈吐仿佛大家闺秀的人类淑女突然展露出生撕虎豹——这是夸张……大概吧——的力量,本就是件叫人愕然的事情。
在抚摸过几下之后,尤尔娅很轻声地向它搭话,得到回应之后颇为惊喜地抬头:“她可真聪明呀。”
“莉莉是个聪明的好孩子。”
不知不觉中,圣歌的表演结束,舞会开始了。
经过这么打岔,尤尔娅也摆脱了些许忧郁的心情,她知晓对方的用意,所以感激又不去特意道谢,而是温声问:“那接下来,还请多担待了?”
“当然……啊,不过、”他抬起头,尤尔娅发现不远处已经聚集起许多人,这么说也不太恰当,从外形来看,他们都是血族,“我需要先去参加一段集体舞曲,会介意吗?”
“当然不会,快去吧。正好我去看看我亲爱的雇主……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尤尔娅摇摇头,她举起手,让莉莉能够振翅飞走。
“保护他人时,他们总是叫人操心。”
“就是说啊,那么、您慢走。到时候我会在这里等你。”
他们先是分开,尤尔娅快步寻找起尤裡卡的身影。这也不算难,她记得尤裡卡穿了什么,他也不会随便就消失不见,最多显得有点百无聊赖。
“尤裡卡先生?”
“哦,你怎么不去跳舞?”
“他们在跳舞呢。”
“懂了,原来是被抛弃了?”
“为了参加演武,我带了镰刀哦。”
尤裡卡瞬间保持了沉默,最后他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会跳舞吗?”
“事到如今再问这个是不是有点迟……不过我会哦,就是不太熟悉。难道您要教我吗?”
“跳舞那种东西还不简单?……下次有机会的话。”
这说了跟没说也没区别。尤尔娅倒也不介意,让尤裡卡这么一个宅家避人贵族教人多少有点难为人了,他们哪会这种东西。
她也只是确认尤裡卡安全,顺便聊上两句而已。于是她换了话题:“我的舞伴先生他有只非常可爱的猫头鹰,可比达克可爱多了。”
“你有本事这话当面跟它说。”
“为什么不呢?当然前提是,您别来抢救他。”
“……我要扣你工资。”
“那可太抱歉,是我失礼了……啊,好像已经结束了,那我先走了。”尤尔娅抬起头,正好听到了舞曲的结尾。
尤裡卡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个时候他倒是看不出什么贵族风范了,满脸都写着快走快走。
“早点回来啊。”
“我会的。”
她小步奔跑,不过多少感觉高跟鞋有点束缚。这样的话,到时候演武该怎么办?还是脱掉鞋子好了……一边思考着全然无关优雅的事情,尤尔娅看到了那个身影。
“不好意思……倒变成你等我了。”
“没关系。”
“跳舞有趣吗?”
“当然。不过这得亲身体验一下,才能知晓不是吗?”她的舞伴弯下腰,做出邀请起舞的姿势。
恰逢此时,舞曲又一次响起,于是他们开始跳舞。
因为不太擅长——这件事没什么可掩盖的,况且只要开始跳了就能发现——尤尔娅能感觉到对方在引导着自己,倒也显得和谐。
真是了不起的技术啊。尤尔娅想着,她的舞步如外表一般轻柔且含蓄,主要还是跟着对方行动,所以她的舞伴与之配合、调整成合适的程度,就算不够熟练也确实能够享受跳舞的乐趣。
“那么,要继续之前的话题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想听听那三个类别。”
“一场舞实在说不完,不如先选一种:第一件事是关于作家的。其实古老血族中也有不少作家,因为寿命……他们可很少会老实写完一个故事。简而言之,就是想要拖稿。但是世事无常,越是想要做一件事,往往就没办法成功。”
“被催稿了?”
“没错,而且对方也是古老血族。”
“哎呀……”那岂不是死循环了。尤尔娅笑了一声,“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不过说来,古老血族也有不少作家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他们要是拖稿,那人类可是等不到了。”
“第二件,实不相瞒,是与我有关。我家最近有个孩子做客,说是孩子,其实也早就两百多岁。性子却还是和小孩差不多。”
“……我能理解。”毫无疑问是想到了养父,尤尔娅感到点同病相怜。
“第三件……最近有些血族找到了伴侣。”
“这很稀奇吗?”
“毕竟血族寿命太长,孑然一身也是经常。这里请注意不要摔倒。”
“谢谢,是要转圈吗?……嗯,如果要选的话,我可能会更在意第二件?实不相瞒,我的父亲也是这个样子。明明也有几百岁,却比小孩子都要麻烦。不过偶尔也会觉得还是挺可爱的。”
“可爱吗?好像也确实。小孩子看上去很怪,会在看不到的地方捣乱,实在让人头痛,但也很有趣。”
“就是呢,总是突发奇想之类的,然后惹出些事情。”
“有这么样一个父亲是什么感觉?小时候比起父女,会觉得更像朋友吗?跳得很好,小姐你进步很大。”
“会吗?那我就放心了。感觉吗?说是朋友也确实呀,因为他不摆架子,甚至小时候是很依赖他又觉得他不太靠谱反而要照顾他来着。不过虽然说非常任性,但有些地方又很可爱……嗯,现在偶尔会回来看看他,他也会等我回来。我总觉得他真是一直没有变,让人头疼,不过没变也是件好事。先生你呢?”
“不论环境是怎样改变,家人依然会等待着回家,真是温馨的家庭啊。”
白色的双睫微微垂下,他并没有回答尤尔娅的问题:“你的父亲一定对你很好,才能把你养成这样温柔的性情,尤其是在礼服装点下显得更加美丽。”
尤尔娅自然能感觉到回避的意思,所以自然地跟随新的话题:“这可是太过誉了,我倒是觉得先生你相当优雅哦?礼服也很特别,实在叫人惊叹。”
“你也是太过誉了。”
相互吹捧之后,他们一起笑了起来。舞曲即将结束,于是尤尔娅打起精神,至少不要在最后出了岔子。好在意外并没有在最后降临,他们分开,相互行礼作为结束。
“比我想得有趣,多谢了你的引导。”
“你很有天赋,并不是我的功劳。接下来,小姐有什么事要做吗?”
“先生你呢?”
“我要参加接下来的演武,或许不能再停留太久。”
尤尔娅瞪大眼,过了一会没忍住笑了出来:“真可惜,我本来还想邀请先生来看我的演武呢……”
“要是也排到一起那可太巧合了。”
“应该不会的,虽说也没关系,但我可不想和跳过舞的人打架。不过如果我要是能赶得上,一定回去看你的演武。在那之前,我想跟我的演武对象聊聊……那、有机会的话,等会见?”
“等会见。愉快的一场舞会,小姐。”
“我也是。谢谢你、尤其是莉莉她真的好软和。”
“下次有兴趣的话,可以再来摸摸。”
“那我一定会来的。再见。”
角色出场:尤裡卡/尤尔娅
雇主与乙方恶霸俩的序章舞会,但是没有跳舞。
——
“舞会?”尤尔娅·马尔蒂问,“原来您也会出门参加这种活动吗,尤裡卡先生。”
“干什么,你有意见?”尤裡卡回应,“听说是教会举办的……在那里可以看到血族。不对,教会出身的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吧。”
“噢,您说那个啊。”
在某个平淡无奇的下午,尤裡卡·达·斯塔莱亚的宅邸中,明明是血族却硬要熬夜的雇主向自己的猎人提出了护卫的委托。
他们口中的舞会源于城下町的一角,由教会主办,是一个无论是哪个种族都可以参加的假面舞会。也因此,举办数届的舞会吸引了无数人类、也让血族悄然到访。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在此刻都将被假面掩去,仅存美梦。
尤裡卡向来懒怠出门,对什么放下隔阂的美梦也没兴趣,但要想接触更多血族,这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但要让他一个柔弱的残月血族只身过去,还是太勉强了点,在斟酌之下,尤裡卡向自己的长期委托猎人提出了邀请。
虽然尤尔娅·马尔蒂在他眼里凶悍、表里不如一且礼数不周全,但这个有一万个毛病的女性拥有着强大的实力,要保护他绰绰有余。而尤尔娅在思考片刻之后,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我回去准备礼服……到时候我来接您?”
“好。”尤裡卡还是显得有点兴致缺缺,作为一个足不出户的死宅,让他出门还是需要些时间做好心里准备的。
“您也要准备好衣服,这样才能跳舞哦。”
“我为什么要跳舞?”
尤尔娅难得感觉不可置信地反问:“……您难道就是去那里看血族的吗。”
“不然呢?跳舞这种东西、以前就受够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跳了,为什么还要做,”身为贵族的尤裡卡想起了自己还是人类时的刻苦训练,顿时深恶痛绝,他是想变回人类,可对于这类社交实在敬谢不敏,“等下,难道你想去跳舞吗?”
“当然呀?”尤尔娅坦然回答,“不然闲着也太无聊了。”
如果这是一场爱情小说,或许接下来便是有钱英俊的贵族血族趁机邀请人类淑女跳舞,然后坠入爱河并开启一场带有百合甜香的美丽幻夜。但尤裡卡和尤尔娅显然不是这一列。
硬要说的话,也许他们是娱乐小说的范畴。
柔弱、毫无绅士风范且坦然被保护的尤裡卡先生大声质问:“你要是去跳舞了,我怎么办?”
尤尔娅熟练地安抚:“只要您叫我一声,无论在任何地方,我都会过来保护您的。我保证。”
尤裡卡微哼一声,看起来是接受了这个保证,他相当大方地说:“行吧,那到时候见。”
但这次,是尤尔娅不放过他了。
“尤裡卡先生,礼服可是很昂贵的哦。”
尤裡卡不可置信:“这你还要我出钱?……行吧,到时候过来找我报销。”
“那么到时候见啦,”尤尔娅向他挥手,提起手提箱准备离开,“祝您生活愉快。”
谁不喜欢公费玩乐和报销呢?
作为有钱人,尤裡卡并不太在意这些钱,不过也没打算去专门定制新礼服。而作为血族,他的身体早就被停滞了时间,穿下以前的礼服也毫不困难。
在变为残月血族后,他的身边少了许多服侍的仆人,此时此刻让他自己收拾造型也多少为难这位从小衣来伸手的贵族。所以尤裡卡仅仅只是穿好了礼服、做好清洁收拾,就再没打算做其他的修整。穿着礼服喝茶的他一眼确实像是个俊美贵族,仔细看去却还是那个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样子,甚至还留着黑眼圈。
在约定好的时间再稍晚一点,有人敲响了门。尤裡卡早就习惯了尤尔娅这个时不时会因为散漫迟到的本性,所以也没太在意,而后身着礼服的女性走了过来,提着一个手提箱。
尤裡卡一口茶差点呛到。
尤尔娅放下了头发,仅仅只是束了一下,黑色的礼裙露出纤长的双腿与修身的黑色长袜、胸前出于美观开得颇低,一颗宝石在项环上闪闪发光,白色的纱随着行走摇晃仿佛粼粼的水光,一朵月下美人绽放在腰间,睡在这片湖水中。
她穿着平底鞋,脚上的链子随着东西摇晃轻响,看起来十足是赶来舞会的名门淑女。尤裡卡捂着嘴咳嗽了好几声,好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不、等下?你为什么,不对,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这是舞会呀,我总不能穿平时的衣服过去不是吗?”
“……我觉得你穿成那样也挺好的。”
“您到底是有什么意见?”
意见吗?当然没有,但是这也太……太不适应了!他本以为对方会穿那种修身的长裙,或者干脆女穿男装,怎么会是这种轻飘飘的打扮?
尤裡卡觉得自己甚至有点胃疼,主要是太过震惊导致的。你想想啊,一个战斗时总是满身是血还微笑着砍人的铁血狂人、一个扛着镰刀一边仿佛噩梦般追着人问“您为什么要跑呢?”的家伙,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了仿佛鲜花的淑女,谁看了不觉得不适应啊?!
“我、我没有。”
尤尔娅狐疑地看他一眼,然后说:“那我们走吧?早点过去比较好,我想顺便见见家人。”
“不是你自己迟到的?哦,对啊,你自己逼着我定了那么早的时间,然后你还迟到!”尤裡卡想起了始末,毫不留情地揭露事实。
“反正您也不会有别的事做?”
“你礼貌吗?”
不过早晚过去确实也没什么区别,尤裡卡叫了马车,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怎么会自己走去教会呢?在到达的瞬间,尤尔娅就一跃而下向教会跑去,轻车熟路和守卫聊了两句,丢下一句“您在城下町稍微逛逛?这儿很安全的。我马上就回来”就消失了。
尤裡卡:……
当然,城下町确实安全,周围经常会有教会猎人巡逻,不然尤尔娅也不会真的把他丢在这里不管。就算让他跟着去教会,尤裡卡只会一百个不舒服,还不如到处走走,他出门太少,或许能买点用得上的东西回家。
等尤尔娅回来时,她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支使人把东西送上马车的尤裡卡。保镖小姐快步跑近,轻声道歉:“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你也知道啊。”
“买了什么吗?”
“一些书、道具之类的,说不定有用……出来一趟也还是有点收获。正好你回来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该入场了。”
“好的,这个给您。”
尤裡卡看过去,看到尤尔娅的手心放着一枚蓝宝石的领针。
看着对方露出不解的表情,尤尔娅笑着说:“礼物而已,现在我帮您戴上?”
“为什么突然送东西给我……”
“你就当我顺手吧。对了,顺便面具也给我吧,我帮您一起戴上。”
尤尔娅一边跟他吵嘴,一边拿起面具,她踮起脚,声音轻柔:“请让我帮您戴面具吧,雇主先生。”
“……你别这么叫我,总感觉下一秒会被你打。”这么抱怨着的尤裡卡还是俯下身,尤尔娅将面具细致为他戴好,又佩好领针。然后把自己的也戴上。
她的面具是漂亮的紫黑色,遮掩了面容后显出些神秘来,尤其金色的双眸仿佛鎏金。
“那我们走吧?”
说是如此,其实入场后没多久,尤尔娅就被自己的舞伴叫走。尤尔娅在事前就告诉他要参加舞会与演武,所以尤裡卡也没在意,他在舞会中乱逛,盯着那些尖耳朵的血族发呆,好在带着面具又足够隐蔽,不然非得被敏感的血族淑女们发现不可。
开场白他也没认真听,最多盯着献唱的圣女们看久了会。这些美丽的、圣洁的鲜花迟早被切割装进信仰的花瓶,然后垂萎落地。即使此时此刻显得鲜活,也不过是死亡的最后垂怜。
真够可怜啊。
尤裡卡颇为冷酷地思考,在歌声结束之后,就是舞会开始的征兆。周围不少人向着中央移动,然后寻找自己的舞伴,或许是提前邀请、也可能是现在突然看中,总是人群开始翩翩起舞。
尤裡卡百无聊赖地盯着他们,主要是看血族。毫无疑问,他不打算跳舞。
必须事先声明,他舞跳得很好,毕竟是作为贵族的基本功。但正如之前所说,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再去跳舞,又为什么要在人前仿佛观赏动物一般表演?——这话让尤尔娅知道非得问他跳得如何,而尤裡卡绝对会回答“跳得很差”——如果要选的话,他还是宁愿看别人跳。
舞蹈看起来确实很有观赏性。纷飞的裙摆、分不清身份的面具、又无法掩饰的种族特征,这些跳舞的人确实是在做一场梦,忽略了那些清晰可见的、带有血腥味的事实。
他发现了尤尔娅,与她的舞伴一起旋转。白色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尤尔娅·马尔蒂还真没跟他说谎,她跳舞技术真算不上好,不过在对方的引导下倒也显得不错。
因为太过无聊,下意识的、尤裡卡开始盯着尤尔娅的身影。
刚刚是不是跳错了步子?
哦,转圈好生硬。
这次的不错,进步还挺快的……
“尤裡卡先生?”
尤裡卡愣了一下,猛然一惊,收回了托腮的手。他抬起头,看到了尤尔娅的脸。
“怎么回来了?”
“已经结束了,看您一直在发呆……要去演武场吗?”
“你打架有什么可看的,”看得还少吗,“不过提醒一句,这次是不允许伤亡的。你可别打上头了。”
“规则我当然记得,放心,我会先去找我的对手聊聊的。所以走吗?”
他还是人类时,贵族经常会举办有关于角斗或者厮杀的宴会,一群衣冠楚楚的华族坐在高台之上,欢笑着凝视台下的你死我活的玩物。有些贵族相当喜欢这种娱乐,但尤裡卡怎么都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恶心。就算是变成了残月血族,战斗依旧不在他的兴趣范围内,最多会投入精力研究血族的法术,但他还是对类似的事情提不起劲。
所以在观众台上,他显得比之前还要无聊。尤尔娅轻声问他:“要不您出去散散步?”
“不是马上就到你了吗。我想看看那个残月血族的法术,不用管我。”
尤尔娅也就不再说话,只是在自己的战斗结束后迅速回到了尤裡卡的身边。
“我有些血族的朋友,或许您要不要跟他们聊聊?”她或许是感觉到尤裡卡实在无聊,这样提议道。
“那能让他们给我点血吗?”
尤尔娅:“……你自己去问他们。”
尤裡卡一边吐槽她总是乱跑还派不上用场,下次非得扣工资不可,一边却还是相当诚实跟着她走。月色与烛火照亮四周的百合,尤裡卡却还是不喜欢黑夜、这个代表着他现在身份的象征。他听到尤尔娅说:“如果看了演武,听说回去会做梦哦。”
“你知道是什么的梦吗?”
“嗯……好像因人而异?小时候我和父亲一起来看,之后回去好像是做了有关于战斗的梦吧?然后我跟父亲说了之后,他就送了我一把镰刀。就是血百合……”
尤尔娅笑了笑:“说不定会梦见一些好东西呢?”
只是就算再怎么做梦,也还是虚假的。
“您有想梦见什么吗?”
梦到什么吗?就算是虚假的,一碰即碎的,他还是想要变回……“你非要说的话,也没……”
突然的喧闹声打断了谈话,尤裡卡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到了不远处闪过红色的影子。
等等,他们为什么在这里打架?柱子都要断了,那身衣服是教会猎人吧,难道自己人就不用赔钱了?
“糟了,不好意思!尤裡卡先生,我去去就来!”
哈?
尤裡卡还没看几眼热闹,就发现自己身边的尤尔娅突然把手提箱丢给他,提着折叠的镰刃向着闹事的地点跑去。
“等……”
又来?
又来?
不是,你到底是来完成委托还是来玩的?老板就在这里,你丢下我就跑了?
尤裡卡呆滞地看着对方突然跑走的身影,他感觉到一丝茫然,最后冲破了养成的贵族礼仪,下意识大喊出声。
“你到底是谁保镖啊?!”
内含:安纳托/米路/西比迪亚/阿尔文/玛歌,有少量圣女珍珠/教会猎人玛卡里亚提及。
——
尤尔娅·马尔蒂在活动开始前就回了教会。她回得很早,是上午阳光正好的时分,主要回来看望教会的朋友家人。
她没有跟其他人提及,这一个是因为尤尔娅自己也决定参加得有些仓促,是跟亲爱的雇主尤裡卡一起约好过来。而另一个原因则更加现实——她要抓自己父亲利冬的现行,她倒要看看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这人是不是又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所以她来的时候跟谁都没说,径直去往父亲的房间,甚至没穿平时的修女服装,倒也不至于乔装打扮,而是因为是舞会、黑色的短裙并特地散扎了头发,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来她是谁。
她步子走得轻而快速,因为熟悉没有花太久时间就到了地方。教会猎人毕竟是活了许久,多看几眼就发现了她的身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尤尔娅早就发现了对方的接近,闻言微笑起来:“……安纳托哥哥,上午好。”
教会猎人安纳托是从小照顾她长大的“哥哥”,性格非常善于照顾孩子们,虽然尤尔娅这个年纪早就不是孩童,但在血族眼里还差得远呢。他本想摸摸对方脑袋,但看她扎住的发型还是变成了轻拍肩膀:“上午好,怎么突然回来了?”
“今晚不是有舞会吗?所以我也来凑个热闹。这身衣服也是为了晚上参加舞会跟人跳舞,你看,我还特地穿了低跟鞋,到时候也方便打架。”
“你要穿这身去参加演武?”
白发的姑娘眼里明晃晃写着“不行吗?”,安纳托有些忍俊不禁,觉得这孩子出去几年看起来稳重了,实际上好像也没什么变化。他还是想摸摸她的头,这次娇小的姑娘主动钻到了他的手掌下,被他揉了揉脑袋。
“哥哥你会参加吗?”
“嗯……会吧,不过不会待太久就是了。你要参加演武是吧?到时候有机会我会去看看的。不过你也真是,怎么回来都不跟人说一声?”
“安纳托哥哥,父亲最近怎么样?”尤尔娅眨眨眼,潜意思不言而喻,安纳托顿了顿,也明白过来。
他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说他,你自己心里不也明白?”
“所以才要一个人悄悄回来呢。对了,正好,”尤尔娅从提着箱子里拿出东西,“安纳托哥哥,这个是我出去外面的时候买到的小木雕,是小松鼠——给你当礼物。”
“谢啦,你每次回来都带礼物。难怪那群小鬼那么喜欢你。”
“这个是给玛卡里亚姐姐的绷带,能帮我带给她吗?那哥哥,我先去看看父亲——这些天辛苦你照顾他了。”
“他一个不知道多少岁的血族哪里需要照顾?倒是你,在外面多照顾自己,注意身体。”安纳托说,人类是很脆弱的,与漫长寿命的血族不同,也许某一天她就会消失。所以他很珍视,关爱这短暂而美好的关系。
尤尔娅向他挥挥手告别,继续向着目的地过去。她和安纳托说话轻声细语,温柔如同一枝百合,却毫不犹豫一脚踹开了那扇基本上都紧闭着的门。
“上午好,父亲。”
“呜哇啊啊啊啊!谁?!……啊,柯娅啊…………柯娅,你怎么回来了?”
“来看您啊,父亲。”尤尔娅微笑着说,“最近您还好吗?”
“啊、”看起来年轻的血族默默把小说书往后藏,“那当然是很好了,哈哈哈,你真是爱瞎操心。”
“我当然不是问您了,您要是有什么事我第二天就能被您狂发的信淹没。我是说,您最近工作如何?”
虽然说小时候,利冬先生没少坑自己的女儿,但随着年龄增长,尤尔娅·马尔蒂已然变成了拳打父亲的战神,面对对方隐含杀机的笑容,他只能心虚地打着哈哈:“特别好,好死了,西比迪亚都要给我发全勤奖!”
“……那就好,”站在门口的姑娘立刻春风化雨,变脸色快得叫利冬咋舌,她慢慢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我给您带了点时兴的小说和戏剧。不过要适可而止。”
“真的?”利冬一跃而起,喜滋滋抱着宝贝女儿,“哎呀,我的好柯娅!爸爸的宝贝女儿!你今天好漂亮啊,是怎么回事?”
“舞会,您不记得了?”
“哦,那个。那东西我也不参加、平时也不值班,我肯定不记得了。你要跟谁跳?是不是有相好啦?有没有爸爸我好看……啊!”
毫不犹豫地将七八本小说叠在一起殴打了对方脑袋,尤尔娅叹气:“您多出去走走吧,我真的很担心您的身心健康。”都开始说胡话了。
“呜呜,好痛……嗯?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西比迪亚先生,顺便问问父亲最近的情况。”
“嗯?等下,等下——”
尤尔娅顿了顿,回头看向父亲。利冬看起来是扑过来,却温柔地抱住了她:“……西比迪亚他哪里知道我的努力,就别去了……不过,看你没事就好。”
“不要回来了哦,柯娅。”
“……嗯。”
“但是回来看看还是要的,不然我就闹了!”
“您好烦啊,父亲。”
……
尤尔娅当然不只是为了父亲特地去找西比迪亚,她快步找到了这位教会猎人的领导人,对方还记得这个一点点长大的小不点儿,不过看起来并没有像安纳托那样亲切交谈的打算。
这也是正常的,倒不如说西比迪亚愿意停下步子听她说话就够了,尤尔娅一边问好:“上午好,西比迪亚先生。最近还好吗?”
“……还不错。你回来了?”
“今天不是有舞会吗?我来参加。那就好,我是想问问,父亲最近怎么样?啊,还有,这个给您。”尤尔娅一边说着,一边递上了礼物。
对方思考了一下利冬,不过回答也早就不言而喻:“利冬?老样子。这些礼物你自己给他,或者让米路给他。”
“你注意平安。”
西比迪亚回答相当冷淡,毕竟已经是离开了教会的孩子。不过他向来就是这个样子,倒也没什么可觉得冷落。
眼看对方要走,尤尔娅立刻扯住了他的袖子。
以西比迪亚的力量,要想甩开当然是不在话下,但这位强大的猎人真的被这轻飘飘的动作停住了脚步。他回头露出询问的眼神,而尤尔娅迅速地解释:“这是给您的。”
“这个武器护养油我也用过,是很不错的。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收下吧?”
西比迪亚稍微停顿了片刻,还是拿过了这一个小盒。他看着面前的白发小姑娘:“谢谢。”
“不用谢,打扰您了。祝您平安。”尤尔娅微笑着目送对方的离去,思考下一个人应该在哪里。
“姐——姐——!”
说到就到。一道红色的身影划过,扑进了尤尔娅的怀里,虽然米路已经生得比她高,但看起来还像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小孩子。
这位年轻的教会猎人露出开心的笑容,语气撒娇:“姐姐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你今天怎么穿这个?好漂亮啊——!”
“我回来了。”尤尔娅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对方也非常乖巧地低下头任由她抚摸。米路嘴里还在碎碎念着她的突然袭击,不过心情明显很好。
尤尔娅只能安抚他:“对不起呐,下次一定跟米路说。这个啊?我今天要参加舞会哦。米路要不要跟珍珠一起来?”
“唔,我应该不去吧。”
他们都知道理由,秋季是米娜去世的时节。米路并不想去米娜曾经参加过的节日,但尤尔娅并没用沉默掩盖这件事,而是笑着说:“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礼物?是武器吗?”
“不是……喏。”
她拿出了一只精致的毛绒小狗,看起来非常可爱。
眼看对面的米路露出了“?”的表情,尤尔娅没有憋住笑出了声:“以前是哪个小鬼跟在我后面说要学跳舞的?”
那是米路还很小的时候,米娜和尤尔娅一起跳舞,他看了羡慕又闹着也要跳,被尤尔娅嘲笑之后更是不服气,蹦着要尤尔娅教他。
“我又没学过嘛!你教我,我以后肯定能跳好!”
“真的?明明有的人连锻炼都不愿意呢——”
“唔,逃跑是小狗!”
“那就一言为定了。”两个姐姐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说。
短暂的沉默后,米路明显也是想到了这件事,他也知道自己那个性格最后肯定也是不了了之。结果尤尔娅突然拿这件事说,还故意说:“嗯,这里是不是有小狗呀?”
“姐姐!”米路气得过来掐她,趁势抱住了这个柔软温暖的身体。这个常年与他一起为伴的人。
他们这次真的陷入了沉默,米路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对方的温暖,仿佛陷入了那阵美丽的回忆,几乎感到疼痛。而尤尔娅只是抱着他,轻抚他的头发。
“……对了。”
沉默过后,尤尔娅突然说:“差点忘记了,你帮我把这个带给小珍珠。是润肤乳,我问了其他人说效果很好。”
“啊……好。”
她刻意避开了接下来可能的话题,但双方的眼睛都告诉不曾遗忘。不过尤尔娅选择埋藏心底。
她珍而重之把东西放进米路手中,又跟他说了一些别的叮嘱。就问道:“玛歌修女在哪儿,你知道吗?”
“应该在圣女那边吧?”
“那晚点见。要照顾好自己和小珍珠哦。”尤尔娅亲亲他的额头。
其实尤尔娅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玛歌修女了。对方在那件事之后就有意识地回避与她接触,这份回避没有掩饰,因为玛歌修女其实并不擅长这些——但尤尔娅并不觉得伤心痛苦,至少现在的她不会。有些事是没有办法,也是对自我的折磨。她在慢慢的生活中理解了这一点。
但她还是很爱玛歌修女。她每次回来都会特地去看望这位如同母亲一般照顾她们的修女,向她问好示意。而尤尔娅也知道玛歌修女并不如外表那样疏离冷漠,她的父亲是个刻意管不住嘴的人,久而久之尤尔娅总能知道点什么,比如说玛歌修女有时候会打听她是否安好。
而大部分时候,这位照顾女孩们的修女会在圣女的居所出没,她确实爱着这些孩子。所以尤尔娅叫住她时,能够看见对方眼里的些许淡漠,却见不到厌恶与疏离。
“您好,玛歌修女。”
“……你好,尤尔娅。”
“您最近可好?请务必保重身体,”尤尔娅并不会过多纠缠,她理解对方的痛苦,只是温柔而关切地问,“请多休息。”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在外要保护自己。”玛歌修女停顿了一下,答非所问。
“我会的,”尤尔娅并不介意,她说,“我来找您主要是为了这个……这是些护手霜。请您爱护好勤劳而呵护大家的手,要好好的。”
“以及谢谢您的礼物。”在她离开教会的一段时间后,玛歌修女在她回来时的某一天叫年幼的圣女给她送了一件礼物。
而现在,玛歌修女也没有严厉地拒绝这份礼物。你看吧,若是她的确铁石心肠,又何必如此?在一阵沉默后,她接过了那个精雕的盒子,玛歌修女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不过还是归于了沉默。
“谢谢。下次不必给我买东西了,你可以留给米路,如果没有事,我就先走了。”
“您路上小心。”尤尔娅并没有挽留的打算,知道她跟玛歌修女只能到此为止,无论是因为身份还是过去,更是因为无法抹去的亲爱,这样对双方都是一件好事。
她在目送对方的身影离去后,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儿有很漂亮的花坛,是阿尔文神父精心照顾的手笔,从尤尔娅小时候起,这位神父先生就经常出现在那里浇花,偶尔跟小小的孩子们一起聊天,剪下一枝花送给他们作礼物。
“阿尔文先生?”
背影顿了顿,回过身来,这位人类神父无论多少年看起来都没什么变化,声音温和:“是尤尔娅啊,回来参加舞会吗?”
“是呢。”
“你看起来非常漂亮,”阿尔文神父说,“我还以为你会参加演武。”
“事实上,”对方眨眨眼,“我都参加了。”
阿尔文停下浇花的动作,笑了笑:“真不愧是你。只可惜我晚上不会去,不过现在能看到也不错。柯娅已经选好舞伴和演武对象了吗?”
“还没有,后者还好,前者我倒是有点害怕。毕竟您也知道的。”
尤尔娅会跳舞,但谈不上有多好,毕竟她又不是贵族小姐出身。阿尔文知道她的意思,甚至有可能出去这几年光顾着战斗,她碰触这些东西的机会屈指可数。
“你最近是不是不曾再练习过了?”
“被您发现了。不过我现在可以追着父亲打了,这也算一种进步吧。”
知晓他们父女关系的阿尔文微微摇头:“若是你是在紧张,要跟我练习一段吗?”
“……您学过跳舞?”尤尔娅看起来是真的有些吃惊,她倒不是怀疑阿尔文的气质之类,只是头一次听闻。
“不相信吗?”
“当然不是,那就拜托您了。”
阿尔文跳得很好的交际舞,这是尤尔娅第一次发现的。
他们在花坛便简单地跳起舞,为了方便尤尔娅回忆,阿尔文口中还轻轻哼着交谊舞的旋律。因为有战斗的底子再加上本就学过,尤尔娅跳得并不糟,随着旋转轻轻摇动的发丝偶尔略过花坛盛开的鲜花,然后他们转圈。
阿尔文引导着自己看大的孩子踏步、后退又前进,脚尖点在地面上,裙子如同蝴蝶般起舞,在最后一个节拍收尾时提裙行礼。她看起来很高兴,笑容也晶莹而开朗。
“不过没想到你居然不记得了,你小时候第一次跳舞是我教你的。”
“咦?”
阿尔文回忆说:“利冬拉着你转圈,把你转哭了,安纳托就去追着揍他。我看你一直哭,就问你要不要跳舞?然后我陪你跳了一支小淑女的舞。”
“……我还真不记得了,”尤尔娅回忆不起来,“那难怪我这么久没跳过还跳得这么好,原来是有个最厉害的老师啊。”
“你也真贫嘴。”
他们笑起来,尤尔娅从摆在一边的箱子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丝绸袋子:“这是给您带的礼物。是一包花种,我在之前执行任务时买到的,距离很远地方的一种花。不过很漂亮,花瓣是浅绿色的。”
“这可真是好礼物,”阿尔文欣然接受,作为回礼,他在花坛剪下一枝百合,插进这位长大的女儿鬓角,“今天晚上要玩得开心点。”
“我知道的,谢谢您,阿尔文先生。”
他们并不会聊其他,作为已经离开教会的孩子,阿尔文会刻意回避那些东西,他尊重这个孩子的选择。而尤尔娅爱着他,爱着玛歌修女,爱着西比迪亚,爱着米路也爱着安纳托与父亲,所以她更不会提及任何,只是笑着将百合花调整,插得更稳。
“今天我要陪一位朋友参加,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会介绍你们认识。”
——我们无法实现愿望,但或许可以原谅,亦或者记录。
尤尔娅·马尔蒂今日起得很早,细致地整理仪容并戴好头巾后出门。不过她并没带那个装有镰刀的武器,只是习惯性佩有枪和匕首,因为她并不是因为狩猎或委托外出,今日她有邀约。
几日前,她收到了一封信函,印戳源于教会,但信封上的名字不来自她任何认识的朋友。对方自称恩斯特,是教会的一名神父,想要同她聊一聊圣女米娜的事情——他的措辞恳切理性,并不像是什么好事之人,所以在短暂的思考后,尤尔娅答应了这个请约。
于是他们约好今天在广场碰面。尤尔娅顺手买下两个红果,把汁水甜蜜的其中一个咬碎吞入腹中。另一个则被视作“礼物”,被她带给那个伫立在阳光下脸色苍白的青年。他们在最后一通书信中互相描述了外表,而在临近猎人工会的地方有一个神父也是稀奇的,要让尤尔娅一眼认他来并不难。
她向着对方走去,在将近时开口:“您便是……恩斯特先生?”
对方生有一双清澈的眼,看到她时似乎略有些惊讶。这倒也正常,尤尔娅知道自己相当异类,一个修女去当猎人,从描述就能窥得叛逆的面貌,但阿尔文先生曾评价她温和内敛,加上由玛歌修女指导出的礼仪,她看起来应当在教堂的圣像下跪伏祈祷,而不是佩一把刀。
“您好……尤尔娅·马尔蒂小姐?”
“是我。”
客套和寒暄先行出场,尤尔娅带着微笑将红果塞进对方手中,比起礼物,她只是说这是路上随手买下的东西:“请别介意。”
“哪里呢……”
短暂的停顿后,东道主发出邀请:“太阳很大吧?再这么下去人肯定受不住,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哪里吃点什么,休息一会?”
对方显得意外,似乎在思忖今日是否带够了钱。但或许是太阳确实太过毒辣,他还是点头同意了。
在这里居住也有几年,尤尔娅还是知道哪里有物美价廉的小酒馆,味道不错、就是有些吵杂。但因为时候还早,屋内倒也算冷静,只有几个闲汉从早到晚喝酒、大喊大叫或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口中还念着已经死去的儿女。
尤尔娅越过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们,带恩斯特在一个小角落坐下,邀请对方尝尝这儿的培根。他们在老板娘点完单离去后对视,最后是恩斯特开了口:“正如之前信上所说、我在记录圣女的故事。”
他们的声音在醉汉的吵杂中有些含混,需要细细聆听。
对方用沉默回应了这个开场,但眼神温柔地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相较于纸上的记录,恩斯特本人并不算善言,他斟酌构思着词句,将它们转化为语言吐露。
“我很好奇米娜圣女的事情,而我听说您是她的好友,也许您愿意跟我说说?”
尤尔娅缓慢地颔首,眼神却落在恩斯特因为局促握紧的红果上。在阳光下红似鲜血的果皮折射光芒,仿佛她好友美丽璀璨的红发。她死于一场蓄谋已久的献祭,死于一群人的狂欢,尤尔娅·马尔蒂本可以这样开口,说不定面前的神父会真的如实记录,然后把她的愤怒留于后世,变成火焰烧毁那些狂信的信徒与每一个刽子手……
最后她这么说:“米娜是个非常好的姑娘。”
她只是这么说。
尤尔娅已经可以很平静地与他人谈及自己的曾经,她并不希望将负面的恶意加诸米娜的故事。在她的心里对方永远都是那个微笑的、对她伸出手的姑娘。
“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出身并不太好……您明白的,圣女一般都是孤女,米娜也只有一个弟弟相依为命。您也许见过他,米路,他很乖巧,我和米娜都很爱他。”
尤尔娅平静地叙述:她与米娜共同长大,她们一起晒太阳、她去给米娜偷摘阿尔文的花草、米娜为她和米路做点心、偶尔偷懒被玛歌修女发现被骂、她的父亲骗两个姑娘和一个小孩去帮他跑腿之类……
八年过去,她的记忆依旧清晰,可以将每一件事数如家珍。米娜就好像她生命中某种美好的代名词,不需要咀嚼就渗出甜美,将整个人生染透作一场梦境,即使梦醒了也不会遗忘。
“你非要说,米娜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念书很好、照顾弟弟很好、对朋友很好、长得很好……但这些事情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能做得到。她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圣女。”
她只是个死于十八岁的姑娘,没有任何前缀和头衔可以掩盖这点。如果你想要记录,那可否请你记住这一点?
恩斯特仔细聆听,偶尔问及一些细节。他的双手略有一点颤抖,似乎有火燃烧魂灵与腔喉。他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谈起。圣女是最为神性的,事业是最为伟大的,但在这个庞大的群体代称下,她们每个人都是平凡的、会欢笑也会与任何相同年龄的姑娘一样烦恼。只不过那些姑娘会长大,而她们却将在短暂的生命末尾被冠上神名,融化进群体,那个时候她们就只是圣女,变得恢弘而璀璨。
现在在他的面前是长大的姑娘,而从她微微眯起鎏金般的眼眸中,伫立着圣洁的圣女。她们同样年龄,却一个前进、一个永留,让恩斯特明白书籍掩盖下的真相有时候残酷且现实。
他并不会否定神,只是有些话语几乎冲破喉咙:“尤尔娅小姐……”
米娜圣女。
女子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他在那里看到一双蓝色的眼。
“我并不是因为神而这么做……”
“只是不希望你们被遗忘。”
沉默蔓延开来,恩斯特恍然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由得语塞地红了脸。不过尤尔娅很快笑了起来,她将点好的小吃推给对方,用轻快温柔的声音接话:“我不会被遗忘的。”
恩斯特略微讶然。只听对方继续说:“因为您在记录圣女不是吗?那我将会作为米娜的朋友被您记录,不被遗忘。”
同样的,你所记录那些鲜活的灵魂,将以你的笔留在人世,成为未来人们记忆中的、不被头衔掩盖的纯粹的少女。
“其实这个时候说可能有些太晚,不过我真的发自内心觉得、您去记录这些是件很好的事情。曾经没有人去记录圣女的故事,您却愿意这么做。这一定是有着自己的想法与信念的人才可以做到的,这也是我愿意答应您的邀约的理由。”尤尔娅诚恳地说道,伸出手指轻轻推动桌上因恩斯特太过激动有些摇晃的红果。或许恩斯特并不知道,她在听闻这个消息时是如此感谢面前的男人,甚至几乎为之涕零。
“人的记忆终究会逝去,但是书会留下传承。我们的知识源于图书,我们的故事留于笔墨……圣女是至高无上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真的看见他们……包括教会的一些人与……曾经的我。您真是位温柔且有意志力的人。”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那双澄澈的眼睛没有因为那些“无聊”的故事变样,恩斯特似乎感觉惊讶,却又被鼓励。他向面前这位曾经的修女表示感谢,又被对方塞入了红果。
“我们先吃点东西,都要冷了。”尤尔娅笑着说。
小酒馆的味道倒也不错,略冷的汤食抚慰心灵,吃光的餐盘摆在他们的面前,昭告这场交流或许要落下帷幕。
“最后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于是,尤尔娅问。
对方犹豫了片刻,斟酌着词句:“我有一个好奇……您是为什么离开教会呢?”
“我看您并不是……讨厌教会。米路他都留了下来,您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吗?因为我在逃避。”
女人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她的话语显得相当坦率且非常理性,甚至因为说的是自己泛出了冷酷的色彩:“因为我发现我还爱着教会。爱着所有人。所以我逃跑了,啊,请不要误会,我并不觉得这份爱对不起米娜。可是我没办法承受第二个圣女死在我的面前,那会让我憎恨、讨厌,将这份感情毁灭。是的,仅此而已。”
“只是个很自私的理由而已,不好意思。”
她轻轻敲击着桌子,声音放得很轻:“我在米娜去世后的很久自我折磨,最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有些东西只有远离才能够更加好地去爱着。您对于圣女心怀愧疚而开始书写,我无法接受所以离开……就是这样。毕竟,就算发生了这种事,我还是很喜欢教会,所以我必须离开。不去摩擦,就不会感情撕毁。”
既然无法实现愿望,那么她选择原谅。
她没有资格替米娜、米路原谅任何人,哪怕米娜憎恨一切、包括她自己,尤尔娅·马尔蒂也只会将手腕置于刑具,任由对方切断。她活该因为没有救到米娜被永远诅咒。所以她只是替自己原谅,原谅自己的憎恨与懦弱,原谅自己的逃避和无力。她承认自己是个失败的友人,所以才能接纳自己仍然爱着教会;她原谅自己所有的失败,所以才能站在这里,不憎恨那些狂信者;所以才能离开教会,爱着所有人。
不过也正是因此,她才能等来面前这个人。
她说:“我是个懦弱的人,与恩斯特先生不同,您愿意直面这一切,以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去改变,但可能我现在做不到……我真的很佩服您。”
“有些事情愿意去做,愿意去聆听,就强上许多人。那么,天色已晚,我送您回去。我在这里向您表示敬意,并祝您从此一路平安,永远顺遂。”
尤尔娅·马尔蒂起身,向着他行礼,那是一个郑重而尊敬的礼仪。
愿您一路坦途,这位愿意爱着圣女的圣人。
●安纳托:你怎么养孩子的啊!
安纳托在变为血族前,就是个擅长照顾孩子的大家长。所以在许多年后、他还经常照顾教会的孩子们,抱着小小的米路讲故事、帮不知世事的小姑娘系裙带,可以说在他的眼里,这些孩子都应该受到妥帖的照顾,以后健康长大、过上幸福的生活。
所以安纳托完全不理解,怎么能有人把孩子养成那样。
因为性格好,安纳托在教会猎人中也算人缘不错,他很早就听说自己的一位同事外出任务时捡了个人类婴儿回来,不过因为对方向来深入简出、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碰上面,安纳托并没有遇见过那个人类婴儿。嘛,且不提血族寿命太长,几年都只是白驹过隙,婴儿本身也脆弱,不带出来反而正常。
所以安纳托在那天被甩了个孩子进怀里时,他还真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这甚至能够称之为碰瓷。安纳托那天刚好外出任务回来,还没来得及转个弯回房间,就见有道迅速的身影狂风般刮过,然后一个小小的东西被抛了过来:“啊,是安纳托啊!我有个任务要去,再不做西比迪亚要把我剁了——拜托你帮我照顾下哈,她很好养的!”
“你在说什么??”安纳托下意识接住那一团带有温度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对方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宠物什么的吗……低下头映入眼帘的场景差点没把安纳托整个人惊到:一个很小的、大概两岁左右的孩子,正眨着一双金色的眼睛,很乖地看着他。
是个人类幼崽。
安纳托甚至不知道该先惊愕对方竟然把这么小的孩子到处乱抛还是吐槽他居然随便找个血族照顾孩子,但多年带娃的本能反应还是叫他抱住对方小小的身体,给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对不起……”小姑娘声音细细的,“爸爸给您添麻烦了,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爸爸?”安纳托愣了片刻,想起之前那个同事捡了婴儿的传言,倒没在乎她的后半句话。
“没事,”虽然是被莫名其妙拜托的,安纳托还是颇为负责地表示,“我正好没有事情,跟我走吧。你这么小的丫头可不能放着不管。”
况且这个孩子也不是因为什么,比他弟弟妹妹还有其他教会孩子听话多了,不会乱闹不跑,大多数时候只是跟在他的背后,最后他看不下去,就只能抱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去往目的地。
“你叫什么名字?”
“爸爸叫我柯娅。那,你呢?”
“你叫我哥哥就行。”
安纳托甚至都有点奇怪,一般来说这么小的孩子正是闹脾气的时候,他以前跟弟弟妹妹斗智斗勇都颇费心力,倒不如说就是这样才可爱。这孩子怎么听话成这样?无论做什么都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
在那次纯属意外的看管之后,这位柯娅小朋友就经常跑来找他玩,因此不可避免地与对方的父亲牵扯。而在无数次接触过,他终于找到了真相。
这位血族父亲倒也不是不宠爱女儿,但干的事情没有一个像话,安纳托听了简直是大受震撼。
“安纳托你看,柯娅五岁就能帮我提行李了!”
“……?你让她帮你提行李??”
或者这样。
“柯娅力气真不小,我的刀都能拿动。”
“你让她拿的什么?!”
又或者……
“小孩子丢地上就会长大的啦——”
“你差不多得了!”
……
完全看不下去,好想揍他。
●善良的玛卡里亚维护了孩子的天真!
教会猎人与神职人员共用一个餐厅,所以经常能看见人类与血族一起用餐的景象。当然,食物完全不同。
这画面起初看来难免觉得有些异样,不过见多了倒意外觉得和谐,背负圣纹的教会血族食物来源可靠稳妥,根本不需要去铤而走险,更不会对人类的食物有什么兴趣。虽然也有不少无法接受的人类不愿与之同坐,但一眼望去,几乎辨认不清人与血族的区别。
一个小小的孩子,就在这个时候踏入了餐厅。她看起来格外的小,倒是步子挺稳,跟在一个个子很高的血族背后一路小跑得很快,带着头巾都飘扬起来。
有一些猎人将视线投来,然后无所谓地收回。他们都知道自己同事养了个人类女儿,也经常能看见这个小小的身影颇为坚强地跟着对方在教会乱跑,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她的血族养父先去人类的地方为她打好饭菜,颇为心大地让小姑娘自己端好别撒,就去取自己的食物。小丫头看起来颇为乖巧,没有张望、老实等待着,直到对方回到身边,示意她可以走了。
位置还有不少,养父先生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顺手帮女儿把餐盘放在桌上。却没有抱她坐上去的打算,成人用的椅子以她现在的年纪还是太勉强了点。
不过小姑娘自己倒是坚强,努力攀着椅子尝试跨腿。她吭哧吭哧颇为认真,以至于一边的玛卡里亚都有点看不下去,伸手帮她坐上了位置。
小姑娘轻声细语地道谢,就老实捧着那个面包吃了起来。她看起来很乖,心眼却是不少,因为经常听养父忽悠他的“饭菜”美味,弄得她颇为好奇,便趁养父同同僚聊天的空隙,偷偷摸摸伸出手去沾,准备放进嘴里。
玛卡里亚不得不再次制止这个行为,沉默寡言的猎人这次都开口:“这个你不能吃。”
对方冲她眨眨眼睛,看起来有些委屈。玛卡里亚也知道自己向来没什么表情,可能叫这小姑娘误会自己生气,但她本就不善言辞、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只能沉默下来。
接下来小姑娘倒是老实了,在她吃掉半块面包后,玛卡里亚起身离开餐厅,准备回房间去。然而从走廊刚刚走出几步,就听见了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摆。
回过头,居然是刚刚那个小姑娘,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玛卡里亚还没来得及问她有什么事,便见对方向她举起了盘子。
里面盛着半块面包,因为自己吃过,好像还特地把吃掉的部分撕掉了。她说:“姐姐,你吃得好少,柯娅给你吃面包!”
……血族不需要进食人类的食物,倒不如说那种东西对他们来说味如嚼蜡,吃了只会觉得难受。正常人类都知道这点,但要叫一个五岁小姑娘也明白就太苛刻了。
玛卡里亚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对方,慌乱地移动视线希望找个同事乃至于谁都好帮她。但她的同事多半大难临头各自飞,早就跑没影了。
“我……”
那双眼睛满是期待和信赖。
“……”
最终,玛卡里亚接过并吃掉了那半块面包,还得多亏绷带遮掩了她面如土色的脸:“谢谢你……”
那个小小的孩子顿时绽放了喜悦的笑容,高兴地一溜烟跑回去找自己父亲去了,徒留玛卡里亚捂着胃,感觉自己吃了一斤的土。
●尤尔娅·马尔蒂的家人
她已经不做修女很久了,只是还穿着那件修改的修女服饰。因为打扮,她在人群中也算醒目,安静地越过熙熙攘攘的礼拜者,向着第三礼拜堂走去。
她并不是来祈祷,所以目的明确。圣伯拉大教堂第三礼拜堂来人会比第一二少上许多,因为这里并无神或天使,倒像是一个小型的墓地:圣女的尸骨埋于此处,装饰着的肖像画昭告她们曾经的模样。
尤尔娅·马尔蒂每次过来,都会从最后一张慢慢看到第一张,她会在那张红发的少女面前停留许久,平时惯于隐藏自我的性情在这一刻变回了曾经那个有些肆意妄为的小修女,轻轻细语起自己最近的经历。
她最近遇到了一个残月血族、新来的圣女姑娘们非常可爱、猎人工会有许多有趣的人……尤尔娅并不会提及那些血腥的苦痛,只是叙述最近过得美好。最后笑了笑,轻轻拍拍手。
“米娜,听说米路又折了阿尔文先生的花,等到时候他被罚了,我一定讲给你听。”
“柯娅姐姐,你在说什么?”
她知道对方来了,常年的训练与工作让尤尔娅可以辨别出那个脚步声来源于自己与米娜的弟弟,不过她还是带些刻意地把话语说了出来。一扭头,果然看到对方可怜巴巴的眼神,依旧维持曾经少年外表的教会猎人米路控诉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尤尔娅被他逗笑了,伸出手去拉他的手,对方也非常配合地挽住她。有些时候,尤尔娅现在看起来更像是米娜:“也不是我让你折花的呀。再说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过次数也太多了……阿尔文先生生气了,我可管不了哦。”
他们一起走完接下来的“路途”,大多时候是米路说起这些日子又发生了什么,在提及新的圣印好疼时,尤尔娅摸了摸他的头,不知该如何感叹。于是她只是鼓励安抚了对方,这被岁月留下来的孩子。他们三个人从那之后,一个永远停在了十八岁,一个从岁月与死亡中逃脱,只有尤尔娅·马尔蒂回过头,在生命的道路中前行。
“柯娅姐姐,你今天要在教会吃饭吗?”
“嗯……也许会?尤裡卡先生说我今天可以放会假、要一起吗?”
“嗯嗯!”
他们在终点折返,尤尔娅·马尔蒂还有其他计划,并拜托米路帮忙:“我得去看看父亲,米路能帮我把东西送给大家吗?”
她另提了一个箱子,里面放着送给教会的人的礼物:“这个是给阿尔文先生的花种、这个是给玛歌修女的布料、这个是送给珍珠的发饰……提亚娜不知道会不会喜欢这条项链?啊当然,这是给小米路的哦。”
尤尔娅以前也经常会带礼物回来,因为米娜无法离开教会、米路也甘愿守在她身边,所以一般都是尤尔娅出去,带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零食衣服之类的东西。但今时不同往日,她递给米路的并不是什么玩具,而是一把闪烁寒光的短剑。
“这个是我之前任务拿到的,用起来还不错……你又把武器弄坏了吧?”
“咦,姐姐怎么知道的?”
“秘密。好了,快去吧。”她轻轻拍拍米路的肩膀。
如果要说毫无改变,那她的养父绝对是其中之一。甚至她回到那个生活二十年的房间、敲开养父那间房时,对方还倒在床上“熬日”——看某本恋爱小说。即使看到了久未蒙面的女儿,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抬起手挥了挥。
“回来了啊,要吃饭找西比——”
箱子砸在他的脑袋上,力气足以让成年血族翻滚半天,尤尔娅·马尔蒂叹气:“西比迪亚先生真该把你开除了。”
她亲爱的养父发出一阵哀嚎,最后哭哭啼啼爬了起来,颇有些敷衍地拥抱女儿。磕磕绊绊进行问候:“最近还好吗?”
“托您的福。”尤尔娅因为殴打养父而愉快地回答。
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可聊的,她的养父对自己的女儿堪称一百个放心,在她十八岁时就把她扔出去狩猎血族,既然现在她看起来没有缺胳膊断腿,那说明过得还算不错。
“事先声明,我真的不能陪你吃饭,我书还没读完……”“米路已经很我约好了。”
“啊,那小子,”他眨眨眼,“那我可以回去看书了吗?……好吧好吧,心爱的女儿难得回来一趟……我知道错了,别打了别打了!”
他一边抱怨着尤尔娅越发凶残,一边握住女儿的手。
“正好已经晚上了,我们去散散步?今天晚上要回家住吗,房间还给你留着。”
“好啊。”
“还有,外头生活也不容易。要是累了就回家吧。”
尤尔娅·马尔蒂顿了顿,笑着回应:“我会的,父亲。”
●尤尔娅·马尔蒂的相识
交朋友是个技术活。
尤尔娅·马尔蒂一定算是人缘好的那一类人,她性格温柔、谈吐优雅,微笑聆听告解时让你感觉亲切,所以愿意与她接触的人不在少数。但这份亲切温柔放在雇佣关系时,就又显得有些令人怀疑了。
并不是指这份温柔性情的真实性,但尤裡卡需要的是一个实力强大的猎人作为他的保镖协助他出行,而不是聆听忏悔的修女。
“呃,所以说,这位小姐……你怎么称呼?”
“我是尤尔娅·马尔蒂。”
曾是贵族的残月血族倒也不会把不满意明晃晃写在脸上,但从他懒洋洋提不起劲的表情来看,显然是有些兴致缺缺。
尤裡卡倒也不是以貌取人,只是白发的姑娘比他看起来矮了最起码一个头,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百合,还有那身明显改制教会的衣服……他是出了一笔钱给猎人工会,叫他们派一名靠谱的猎人过来协助保护他,而这……也太“靠谱”了些吧?
不过这次委托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事:尤裡卡与许多残月血族一样,并非自愿变成现今的模样,他生了病、实在没有生路可寻。但人类并不都能接受自己变化另一个种族,尤裡卡也不例外,为此他开始研究血族与人类的血液,想着或许什么时候就能变回原样——漫长生命并不叫他喜悦,无尽的未来反而是枷锁。
不过试验样本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反正猎人也需要血族血液,那顺便分他一点也没关系吧?当然,尤裡卡知道这样的话其实他在家里等着就好,不过他实在有些好奇……那些传闻中才存在的猎人的狩猎是什么样子?
他小时候也读过许多类似的书籍,那些文字描绘的战斗实在叫人热血沸腾,是一种冒险又是拼上性命的厮杀、所以初初看到尤尔娅时,他确实有些失望,总有种被欺诈的感觉。
除此之外,尤尔娅·马尔蒂确实是个擅长讲述的人,她在夜间悄无声息地行走,轻声细语向尤裡卡介绍他们将要狩猎的那位嗜血血族的丰功伟业:“屠杀了大半个村落”、“掳走了许多女性”之类。这些饱食鲜血的血族总是会出一些毫无理智的野兽。
除此之外,她还不失风度问起尤裡卡的研究,时不时附和。
在夜色中那双金色的眼睛相当漂亮,偶尔伸出手提醒尤裡卡不要叫树枝勾住衣衫。星月灿烂照亮小路,如果抛却他们的目的地,这甚至像是一场夜晚的散步了。
“所以你那个箱子是什么?”尤裡卡好奇问道。
“啊……这个吗。”尤尔娅眨眨眼,在刚要回复的时候,她突兀仿佛旋风般冲了出去。
“等下?”
尤裡卡先是一愣,在夜间无比优越的视力就窥见有什么一闪而过,血腥味充斥鼻腔的瞬间、他明白过来也许他们已经不知不觉中进入了“猎物”的地盘。
人血的气味浓烈得他不怎么舒服,尤裡卡也食用过人血,但更多时候、他还是靠动物血为生。这浓郁过头的气味会让他饿,而人的灵魂又会叫他反感。
猎人小姐在夜间悄无声息地行走,又快得叫人惊叹,她已经把手中的箱子丢在了一边,尤裡卡终于知道那其实是一把折叠的长镰,伸展开后闪烁寒光,好像轻巧得仿佛树叶,被拦腰斩断的矮树则表示也不尽然。
能接下这个任务,尤尔娅·马尔蒂显然不像外表那般纤细,甚至是温柔。金属交接的声响清脆响彻黑夜,对方却在她的压制下步步后退,当敌人高高被击飞出去时,那力气看得尤裡卡有点牙疼。
最后她是拖着对方的脚回来的,姑娘单手扛着那把镰刀,轻声细语地问:“尤裡卡先生,你需要哪里的血?我现在帮你开口。”
“啊?呃……都取个样吧……”
“好的。”
她是个鬼的修女,吸血鬼遇到她绝对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尤裡卡推翻了之前的想法,觉得猎人工会真是卧虎藏龙啊。
也许是第一次合作给了他不小的冲击,尤裡卡没打算再换别的猎人委托。用他的说法就是:尤尔娅·马尔蒂本身就是个很好的观察对象、比如说她到底怎么提着那个很沉的镰刀跑步的?
除此之外,尤裡卡必须承认……或许,她真的很靠谱。
“啊,对不起。”
靠谱个鬼。
长期委托后,尤裡卡开始后悔自己当时的选择。尤尔娅·马尔蒂固然是个好的猎人,但她绝对不是个好的被雇佣者!
“……马尔蒂小姐,你刚刚哪里去了?”
“哎呀,你不是说让我随便逛逛吗?我就去买东西了,怎么,您已经忙完了吗?”
微笑的猎人还是如初遇那般优雅温柔,但尤裡卡找了她将近十五分钟,实在是不吃她这套。
“我不是说十分钟后回来吗?”
“呀,是这样吗?对不起,我可能忘记了。”
看似温柔守礼的外表下,尤尔娅·马尔蒂实在是个随性的人。甚至于她能把雇主丢在一边自己出去逛好久,直到尤裡卡急急忙忙在店里逮到她。
不仅如此,她看起来还毫无悔改之意,甚至往尤裡卡手中放下一条表链:“我看您的怀表链子有点旧了,正好夜市开着,所以去买了条新的。这个颜色您喜不喜欢?”
“啊,谢谢你,”尤裡卡被一打岔,突然有些忘记兴师问罪了,“不对、你……”“没关系,所以说,接下来您要做什么呢?”
算了。
尤裡卡想要叹气,作为贵族,就算他自己没注意,那些守时、讲究的习惯也早就刻进骨子里,尤尔娅每次却都会露出“知道错了但是不改”的表情,有时候还会觉得他麻烦。把他弄得颇为无语。
他甚至都有想过要不干脆换个猎人,不过最后他也只是说:“……那先去一趟城外。”
“好的,我知道了。”对方回以一个完美无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