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喽哈喽!又到了置办物资的时间了!拉塔斯要一起吗!”
即便时光荏苒,塔尔玛依然常常回忆起拉塔斯还在的时光。拉塔斯小她两岁,但在骑士团的资历却比她略长。来自北境的骑士仿佛举手投足间都夹杂着风雪的气息,冰冷、凛冽、却又纯粹。她总是默不作声地支起身,看着手中的怀表,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
“那我们分头行动,你去东边采购食材,我去西边准备砥石和其他的杂物。”
塔尔玛总担心拉塔斯不喜欢自己单方面把她当成朋友,她对工作以外的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塔尔玛甚至怀疑她是否能分清自己和其他骑士的区别。而塔尔玛也是在拉塔斯过世之后才逐渐发现,她每次都悄无声息地把开销大头倾斜给了她自己,这样塔尔玛就能有更多的结余帮衬家人们。
只是当塔尔玛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快想不起拉塔斯的面容了。
“哎——维德你把头发扎起来了哦?”康佩有些好奇地绕着维德转来转去,明明这个衣柜里都是斗篷的家伙只是换了一件不同颜色的斗篷罢了,但是看起来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当然,康佩并意识不到面料与款式之间的差别,更不用提做工和设计这些,她对服装的概念只有穿着舒服的和穿着不舒服的,即便如此,她依然能凭借直觉感受到维德气质上的变化,“看起来像是个成年人了。”
“承蒙夸奖,我本来也是成年人。”从时钟塔回来之后,维德心情一直都很不错,他又开始寄信了,偶尔也会反复看他收到的寥寥无几的回信,他好像——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成熟,对,成熟了一些。不管怎么说,只要维德高兴,那康佩自然是高兴的。
她和维德站在后面,远远目送着一组又一组的选手走上台迎接观众的欢呼。他们看起来都光鲜亮丽,但是维德选的礼装也不逊色,最重要的是,康佩相信他们的衣服一定没有自己身上这套便于活动。
“维德维德,一会他们也会给我掌声吗?”快到他们组时,康佩突然有些紧张,虽然她并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得到人们的祝福和夸赞,不如说她觉得自己被翻个白眼才比较正常,但是别人都有的东西到自己这里突然停止好像有些尴尬,最重要的是被一群人鼓掌好像很酷的样子,就像英雄回到自己的家园。维德却早已习惯这种场面一般,毫无兴致地独自玩着抛硬币的游戏,随口敷衍道:
“当然会了,你的神勇一定会被写入史册,你可以现在想想你未来的称号,比如什么无敌的康佩。更何况这就是一个见到谁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鼓掌的环节。”
康佩点点头,维德这么形容的话她就知道自己还做什么了。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通路,等待着被叫到自己的组号,所以她当然不会听到四周传来的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讨伐队居然……”
“钟塔气数已尽,难道是真的?”
“他们养尊处优惯了,可能已经忘了什么是战争了吧!”
“不能吧,这才过了几年……”
维德听着这些纷杂的谣言,轻哼了一声把硬币收进口袋里。轮到他们上场了,他从手中的长杖拍了拍康佩的后背,又冲她补了一句:
“如果你觉得自己气势不够,那就举起剑然后学龙叫。”
尔多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不自在过了。当塔尔玛找到他询问是否组队参赛时,他其实对站在台上被众人注视有那么一点抗拒。塔尔玛神采奕奕,和他讲了许多庆典有意思的活动和玩法,而他就像一条被主人强行拉出去的大型犬,你说你的,我趴我的。能和人干架倒是不错,但尔多不喜欢打没有报酬的架,可是塔尔玛告诉他参赛者可以随便吃庆典上的面包,他动摇了。
拜托,面包随便吃超棒的好吗。
既然参加了,那尔多当然是要赢的,塔尔玛也和小时候一样,很乐观,很积极,很好斗。他们分别了很久,但再次见面时却感觉一切都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尔多默默地想了很多强力的招式,塔尔玛说如果他们能拿第一就请他去酒馆不限量点单,他预想了很多种和对手见面时的场景,但真到了这一刻,他却在和对方沉默地四目相对。
康佩,他们没什么太多的交集,但也算老熟人了。康佩也是在贫民窟长大的,尔多从小就能看到她的身影在黑山羊酒馆忙碌,偶尔也会一起喝个酒什么的。不过佣兵和佣兵在这种情形下见面总归有些微妙,但是康佩倒是不太在意,反而兴奋地和尔多打招呼:
“好久不见哇尔多!感觉很久没和你打架了。”
尔多其实也并没有很在意,毕竟佣兵这种职业就是在这种场合也能毫不留情地拔剑砍向自己同僚的,他只是很想对自己身后那些谴责的目光说,不要被骗了这个像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只是个子矮但她和我同龄。
“这不是维德弟弟吗!我们又见面了!”而另一边热络和冷漠的角色正好反过来,塔尔玛用力地和维德挥手,抢在维德别过头装不认识之前堵死了他这条路。而那位叫维德的炼金术师脸上的表情尔多相当熟,他前两天也是这种心态,就差把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写在脸上。
“怎么都是熟人……”尔多用拇指把剑从鞘里弹出来又收回去,他倒是无所谓,但对面是塔尔玛姐姐的熟人,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手。但是塔尔玛又说:
“正好,我早就想看看你在黄金之家这三年有没有长进了!”
那就应该还是要打的吧。
这么想着,尔多在比赛开始的信号里拔出了剑。游走的电光在龙化者血液的协调下,宛如一条又一条蓝色的蛇,缠住了康佩的手腕。但康佩只是看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罢了,在战斗经验方面她也是相当老练。她知道什么会伤到自己什么不会,她知道什么该躲什么不该躲,所以她像一头只知道避开天敌的野兽,硬接下了尔多的这一击,在蓝色的强光中和他短兵相接。铁块之间的碰撞声甚至盖过了雷电的轰鸣。
而与这边一上来就如火如荼的战局格格不入,维德在塔尔玛话音刚落时就笑着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塔尔玛小姐可是骑士中的楷模,骁勇善战远近闻名,鄙人不才,怎敢斗胆向您讨教。”他笑着说,“所以还请您务必当我是空气,放我一马吧。”
“难道你忍心看着你的搭档被两个人围攻吗?”但塔尔玛并不给维德弃权的机会,她爽朗的笑着,抽出细剑向维德刺了过去,维德见闪避不及,便用手中的希德里尔格挡。人们对魔法师也好炼金术师也罢,在大家的印象里,这些用法术作为攻击手段的人似乎并不擅长近战,但维德却恰恰不同,这一剑他接得很稳,仿佛他并非钟塔出身,而是一名熟知战斗方式的骑士。
“我似乎说了,我并不想跟您战斗,塔尔玛小姐。”维德眯眼笑着,双手架着长杖,却没有一丝一毫发动魔法的意愿。
“坐享其成可是不对的!”塔尔玛的剑锋偏移,长杖与细剑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她与维德各退了半步。她反手持剑,调整呼吸,立刻开始了第二轮进攻,“想获得胜利的话,就和小康佩一起从我们这里抢吧!”
“啧,真是……”维德有些不悦地撇了撇嘴,早有准备的他这次并没有和塔尔玛交锋,而是选择了一味躲闪,他有些不满地眯着眼,轻描淡写地反驳道,“她的胜利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对塔尔玛如此说道:
“她想赢,那她就要自己动脑子。您难道认为她无法靠自己赢得掌声和欢呼么?”
“如果你想让他们尊敬你,你首先要靠自己令他们认为你与他们是平等的,而不是等他们自己意识到他们的行为,对你而言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或怜悯。”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句话,但塔尔玛却突然想起自己和拉塔斯相遇的那天。她也是这样远远地旁观,旁观自己被“特别优待”时的窘迫,旁观自己被名为同情的品德孤立。
“你和她果然很像。”塔尔玛看着手中的剑,一丝苦笑在她脸上转瞬即逝,“但是你和她都搞错了一点。”
她举起手中的剑,身后的魔纹灼烧着她的肌肤,她喊出胜利的祷词,如同奔腾的阳炎一般对故友的血亲宣言:
“我们只能依靠自己,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孤军奋战!”
“今年的赛事还真是热闹啊。”在钟塔高台上,四大势力的领导人相安无事地聚在一起欣赏赛事,但所有随侍的人都能感受到这祥和的氛围下暗潮汹涌。第六任阿迦,西敏·瓦伊利亚也许是受不了周围太安静,便凑过来对着钟塔的主人闲谈。这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年轻人的切磋还是偏炫技一些,黑山羊酒馆的老板没看多一会儿就睡着了。所以耶尔并不知道,在魔法与炼金师混战的赛场上居然有一组对战是纯拼战斗技巧与经验的白刃战,这是他的损失。
至于塔尔文,算了吧,西敏和这个臭脾气的罐头没什么可说的。如果他非要向这柄银顶城之枪了解什么,那他还不如直接去问他侍奉的对象,那位伟大却温和的贤者卡纳。
卡纳不知是不是年事已高所以昏昏欲睡,还是只是因为贤者之石的缘故单纯地在发呆,他并没有回应西敏的话,只是如同一汪泉水一样,平静地注视着赛场。
真想知道他对竞技场上,自己钟塔跑出来的这几名学生作何感想。西敏有些好奇地想着,但这个问题他并不打算直白地问卡纳,至少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塔尔文在旁边盯着呢,万一那句话让他认为是对贤者的冒犯——好吧,虽然他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西敏想到这里,又用余光瞟了瞟站在贤者身侧的塔尔文。
“年轻人很有活力,这很好。”在西敏以为话题已经单方面中断时,卡纳却像慢了半拍一样悠悠开口,他没有看西敏,甚至没有调整自己的坐姿,让人很难判断这番话到底是在和谁讲,“由他们开创一个新时代,或许也不坏。”
“由魔法师、骑士、炼金术师和龙化病患者一同开创的新时代吗?”西敏故意加重了炼金术师与龙化病患者的语气,塔尔文当然听得出来这是对贤者、甚至是对银顶城现有制度的变相嘲笑,但卡纳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冲动行事。卡纳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他只是闭上眼,缓缓地对着虚空说道:
“听,祂在传达箴言。”
龙化佣兵之间的缠斗总是格外耗时,他们痛觉迟钝、魔法免疫而且身体还结实,当两名战斗经验相当的佣兵碰在一起,拼的就只能是耐性和技巧。尔多自然是沉得住气的,但对于康佩这样的对手他终归难免有些烦躁。康佩的策略就是没有策略,一切全凭本能,横冲直撞。没有炼金武器的她面对尔多不占优势,尤其是她这种打法,手里的铁剑不消一会儿就会断裂。
每当尔多感觉胜负已分时,她却像没有紧张感一样对着身后说:
“维德,剑断了,换一把。”
“哎,他跑太远了,给我把标枪吧。”
“我好像找到他剑上的铭文了,锤子,我要锤子!”
而每当她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后,一把新的武器就会如约自她身边凭空出现落到她脚边,如果不是她身后还有个根本没在认真打架的炼金术师,尔多是真的很想跟裁判抗议有人拿着许愿机来打假赛。
“瞬间练成武器吗?真是好方便的技能!”连塔尔玛都由衷地发出赞叹,“感觉这很有炼金术师的战斗风格!怎么做到的?你的炼金武器?那把杖子?”
“雕虫小技罢了,能让塔尔玛小姐如此谬赞真是让我有些惶恐。”即便塔尔玛的攻势越发凌厉,维德依旧更趋向于防守而非回击。虽然维德的体术在诸多魔法使用者中绝对算得上是优秀,但面对身经百战的骑士,硬碰硬他显然讨不到便宜。所以他无视了塔尔玛那极其富有感染力的冲劲和热血的宣言,把更多的魔力用来保证康佩的持久性。
康佩与维德的战斗风格都偏向纯粹的兵刃战,在这个魔法当道的时代,塔尔玛本以为他们更加注重爆发来切断对面的火力,没想到在长线作战方面,二人也相当熟练。
当战斗能力、经验和战术都旗鼓相当时,剩下的就只能看谁棋高一着了。
在塔尔玛集中精力,准备用最大的火力逼维德全力以赴好尽快结束战斗时,突然之间,钟声一声届一声地响彻了银顶城,就在塔下的她们被这震耳发聩的响动打乱了步调。
“耳朵好痛……”塔尔玛不得不捂住耳朵,而周围的大多数人也是同样的反应,但维德却慢慢地静了下来,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杖,抬头看向顶端那轰鸣的古钟。
维德仿佛来到了一片纯白的世界,巨大的阴影为这里染上了唯一的色彩,他看不见祂的本体,只能通过地面的影子判断祂就在他眼前。他听到了那古老的言语,他听到了祂对他,对所有魔法师的警告:
“魔法,起始于吾,逝于……魔法……逝于……吾……”
“维德弟弟?”塔尔玛有些迟疑,维德的气场和刚刚不一样了,她太熟悉了,那是想要杀死什么的决意。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唤回维德的意识,他就像被梦魇缠住了一样,呆呆地仰望着钟塔的顶端,直到他的手抚上长杖的尖端,数十把重兵器在他身旁浮现,她才反应过来:
他想破坏塔顶的巨龙结晶!
“维德!”康佩也反应过来这边的异常,但她距离太远了,根本来不及。现在从震动中缓过神来的人不多,注意到这里的人不多,也就是说,塔尔玛必须在一招之内制住维德。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拉塔斯因病被处决,又眼睁睁看着维德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幻觉犯下更大的错!
“接受灼热的试炼吧!”她将魔纹的增幅开到最大,哪怕沸腾的血液令她疼痛难耐。试炼,是的,这就是一场试炼,是对她意志的试炼,对她信义的试炼,更是对她所坚持的骑士之道的试炼!
“……还不够……”她听到维德小声在念叨着什么,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吐出什么字节。塔尔玛直觉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她一手卡住维德的脖子,用膝盖猛击他的腹部将他撞倒。她用剑身抵住维德的喉咙,但似乎事情已经结束了。四周的掌声与欢呼宣告她的胜利,而只有她本人知道,有人在她出手之前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但是话又说回来,维德刚刚想说的是什么?塔尔玛总感觉那些字节有些熟悉。咏唱?不应该,被封魔处理的魔法师不可能还有这样的能力。而且比起这个——
塔尔玛看着掉落在维德手边的希德里尔,不禁陷入沉思。
她无比确定,刚刚维德那种怪异的握杖方式,正是骑士特有的拔剑姿势!
“唉,年轻人就是容易惹事,塔尔文先生,还好您教育有方,您的骑士反应足够迅速。”在看台之上,西敏倚着看台的栏杆,抢在塔尔文发话之前将事情定性。
“你竟然敢在钟塔,在贤者面前使用武器。”塔尔文不悦地低吼着,而西敏则有些无辜地摊了摊手:
“怎么可能,我什么都没做。我怎么敢在高贵的贤者大人与骑士团长面前,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年轻人惹得您们大动干戈?您说对吧,老板?”
“哈——?”耶尔打了一半的哈欠又憋回到喉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钟声特别响,震得他耳朵疼,但他看了一眼目前的情况,毫不迟疑地作出结论,“别这么紧张,我作证,他刚刚什么都没干。”
“……”卡纳在这片喧嚣中闭上眼,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即使曾经犯下罪孽,龙的祝福依然保佑着他们……这一切都是命运。”
“确实如此。”西敏附和道,但他的语气却不像是单纯在迎合贤者的话语,“过去钟塔犯下的错,和黄金之家的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贤者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西敏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这当然与您没有关系。他在心底说道,因为您只是看着这一切发生——却又对他们视若无睹。
枫华庆典是银顶城一年最热闹的时候,也是魔纹骑士最忙碌的时候。尤其是戴维斯钟塔在庆典期间全程对外开放,即便现在是和平年代,作为魔法师的耳目与武器,魔纹骑士们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而塔尔玛正是今天巡逻队中的一员。当然了,巡逻是一项苦差事,不过这对活力四射的塔尔玛而言不算什么。在钟塔巡逻总要比在驻地训练舒坦,更何况还可以理所当然地和久别重逢的童年旧友爱尔莎一起叙旧,最重要的是,钟塔的伙食可比骑士团好太多。
“当时见到你我也吓了一跳。”爱尔莎和塔尔玛记忆中一样,总是挂着温柔却坚定的笑容。如果说塔尔玛是夏天的烈日,那爱尔莎就是春日的暖阳。她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课题到日程安排,从历史到哪家店更好吃。她们在走廊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爱尔莎提议:
“枫华庆典需要礼装,等你交班之后,我们一起去逛街吧?”
“好啊!”塔尔玛欣然答应,“我们分头行动,你去裁缝店挑选布料,我去首饰店看看配饰,这样节……”
她说到这里突然卡住了,该死,习惯的力量真是恐怖,她和爱尔莎讲什么效率?她讪笑着挠了挠头掩饰自己的尴尬,对爱尔莎解释道:
“抱歉,我有位朋友每次逛街都喜欢这样安排,所以我下意识就这么回答了。”
但爱尔莎却毫不在意,反而兴致勃勃地问她:
“看来你交到了非常不错的朋友,可以介绍给我认识吗?”
塔尔玛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凝固了,她把视线投到走廊外的庭院,听着钟塔的新生们欢乐的笑声,看着庭院内人来人往,语气中有一丝遗憾:
“我想她也会很乐意认识你,但恐怕不行,爱尔莎……”
“……因为她在三年前去世了。”
三年能带给人多大的改变?能带给世界多大的改变?人们常说,伟大的变革往往发生在一朝一夕之间,但很显然,这三年是风平浪静的三年,戴维斯钟塔的一切与维德记忆中别无二致,无论是这令人心烦的整洁,还是这过于精确的时钟。
“这是你的弟弟吗?维德?”康佩举起一枚被剪了一角的证件,看了看上面的画像,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炼金术师。维德用左眼的余光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回答:
“那是我。”
“……”康佩露出了像吃了一枚石子一样难受的表情,一方面是她实在难以把画像上文静又腼腆的少年和自己旁边总是说着一些高深莫测的话的家伙联系到一起,另一方面是她对维德这种状态有些不知所措。他太安静了,康佩遇到他的这三年里,她从未见他哪次这么安静,就像一头被陷阱重伤濒临死亡的野兽,乏力地接受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
康佩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想来钟塔参观惹维德不高兴了,但维德说没关系,还做了她的向导。只是她们越接近这里,她就越觉得维德身边的气息很凝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维德是被这个地方驱逐出去的,他可能并不想回到这里,但维德说他正好要来看看以前的朋友。
可是维德真的会有朋友吗?聪明的康佩总觉得维德是在骗她。
“真是稀奇,这不是龙化病患者吗?”
在康佩的内心左右互搏时,她感觉有人正在看向这边,她回过头,一名高挑的青年正看着门框,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她。虽然有些不舒服,但康佩并感觉不到对方有什么恶意,她只是觉得面前男人眼皮上的黑点很有特色,让她想拿炭笔在他的眼皮上再画一双眼睛。
“绿色的毛发……啊,是分泌紊乱导致的吗?这种症状倒是罕见……还有这角……唉,这种程度的龙化我还真没见过……”
他绕着康佩一圈一圈地走着,嘴里念念有词,康佩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完全听不懂,每次她去看医生也是这种感觉。但她听出来了,这个男人对她的病症很有兴趣,这么一说,或许她的毛发能卖个好价钱也说不定?
“好久不见,希德尔老师。您对龙化病的钻研精神真是不减当年,如此不忘初心的坚持真是令人钦佩。”在康佩与那名男人相互观察相互分析之际,维德突然开口了,他拍了拍康佩的肩膀,嬉皮笑脸地问那位好像是叫希德尔的男人,“您对我的搭档感兴趣真是鄙人三生之幸,不如这样,我把她借您十分钟,您就当没在这里看到过我们,如何?”
维德似乎终于恢复正常了,虽然还是有些违和感,但至少他给康佩的感觉不再那么陌生。希德尔这才恍然注意到康佩身边还有一个人,他歪着头打量着维德,半晌才用震惊又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问他:
“维德?”
“希德尔老师真是记忆力超群,居然连我这种籍籍无名之辈也能记在心底。”维德有些夸张地同他鞠了一躬,希德尔嘴角抽搐了一下,用说不上是调侃还是指责的语气说道:
“我是建议过你换一种更开朗的社交方式,但我可没让你在银舌雀那里乱吃药。”
“诚惶诚恐,希德尔老师,鄙人现在的研究方向是锻造不是草药,不过如果您认为我有这方面的天赋,我会考虑再修一门课程的。”维德一本正经地纠正希德尔的话,仿佛那不是一句讽刺,而是一句学术探讨。
“……随便你吧。”希德尔打了个哈欠,冲他摆了摆手,“保护好你的龙,别来烦我。”
“你从良了!?”维德的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甚至忘了用敬语。
“在我决定向贤者禀报你回来了之前,别再故意说这种奇奇怪怪的话。”希德尔深吸一口气,用手捂住脸平复了一下情绪,发自内心地决定对自己以前的学生假装不认识。维德露出了有些得意的笑容,抓着康佩向着希德尔让出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希德尔百无聊赖地看着二人的背影,虽然更多的目光是集中在康佩的鳞片与尾巴上,突然,他似有似无地说了一句:
“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龙化病人。”
“……并没有。”维德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希德尔的警告,用平静的语气回答他。
“既然不是……算了,搞不懂你。”希德尔想说什么,但他立刻放弃了,他别过头,没有和回头的维德对上视线,“你知道的,只要你认为是正确的事我从来不拦你,但眼下不是你回来的最好时机。你应该也知道,因为一些传言……钟塔现在对炼金术师有些敏感,尤其你的身份特殊。”
“今天是开放日。”维德毫无波澜地强调,“我只是带搭档来参观的。”
“你最好是,我是说,我希望你确实是。”希德尔叹了口气,转身又回到了屋里,这算是他对维德先前请求的回答,临走前,他对维德说:
“你的事当年贤者和塔尔文都没声张,这也算从轻发落了,所以你对于钟塔就是个普通的叛逆者而已,至于这是好是坏,你自己把握。”说到这里,希德尔顿了顿,“贤者一直认为你的举动情有可原,如果你诚心忏悔,我可以帮你。”
说完,不等维德给他回复,他便关上了门,仿佛维德的答案并不重要,又或许他对维德的答案心知肚明,只是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把一些事告诉自己以前的学生。
很有自知之明没有介入二人谈话的康佩感觉自己的头脑里正在掀起一场风暴。她一边走马观花地看着钟塔内部的景色,一边努力思考维德和希德尔方才的对话。他们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组合到一起她又有些糊涂了。被钟塔驱逐的魔法师应该是做了错事,但维德肯定不是坏人,所以当年肯定是事出有因啦!维德说是因为他没有天赋,想要投机取巧所以惹贤者不高兴了,这也确实不是什么大错!
“如果贤者愿意原谅你的话,你就道个歉嘛。”康佩看着钟塔光滑的大理石穹顶,眼睛里闪耀着赞叹的光芒,“这里比贫民窟要好上太多了!”
“如果你有需要,也可以来我的工坊住,或者我们也可以攒钱租一间更好的屋子。”维德对这里的一切司空见惯,只是跟在康佩身边陪她转来转去,像一只对人类爱答不理的猫。
康佩摇摇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在他人听起来可能有些沉重的话:
“没这个必要哇,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那里住多少年,现在的房间也挺好,有那个钱可以买好多武器和肉呐!”
“那我也不需要。”维德言简意赅地说,这又让康佩有些搞不懂了,维德不需要什么?大房子吗?可是她想说的并不是大房子。
能够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吗?这样维德又可以和他姐姐见面了,不用总去寄信,也不用经常对着被退回的信发愁,她一直以为维德应该是想回到这种生活的,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但她没有问出口,她感觉自己的眼前突然黑了一下,像是黑夜里有人把油灯吹灭了一样,只是这里没有月亮和星星。她什么也看不到,包括维德在哪里也感受不到。她有些好奇地东摸摸西摸摸,但是这里好像无边无界。直到一道银光切断了黑暗——这是一种很酷的形容,她和维德学习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想到的,事实上应该是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在她眼前划了一下,随后银色的光照亮了她的四周,给她圈出来了一块小小的可视空间。
她总感觉刚刚那束银光是剑,但是这里除了她哪有用剑的人呢?维德抱着他那根古怪的杖子,歪着头自言自语:
“先是瑚金老师,又是希德尔老师,然后又是您……难道我的交际真的有什么问题所以才一个老同学都碰不到,只能悲惨地和老师们叙旧吗?”
黑暗像是有意识一样退开了,一名周身像是被影子环绕着一般的成年女性走到他们的面前,阴影下她的表情看起来是在笑,有些阴森森的,但康佩却感觉这样看起来好帅气,不愧是魔法师的聚集地,她今天见识到了好多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
“你应该庆幸发现你的不是湖夫人,萨缪尔同学。”女人用温柔的语气劝诫他,“虽然你还记得通过考试的方法,老师我很感动,但能不能请你折返呢?毕竟,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开放日,我们的位置不算深入,而是我是来布置会场的,特里维亚老师。”维德依然眯着眼,不卑不亢地回答面前的女人。特里维亚听了这番说辞似乎有些困扰,她扶着脸颊像是在思考,但最终她还是用温和但寸步不让的语气否决了维德的辩解:
“确实如此,我也无意刁难你,毕竟我的两个妹妹也是炼金术师——如果你只是普通的炼金术师那我当然愿意欢迎你,但是,萨缪尔同学,现在是个敏感的时期,作为叛徒的你带着一名龙化佣兵出现在钟塔里已经是一种僭越。所以恐怕得麻烦你换个稍微外围的场地了。”
维德皱了皱眉,既没有转身离开也没有更进一步,他只是抱着杖子和特里维亚面对面地僵持着。维德似乎在等什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康佩直觉如此,但她说不好。在二人之间的气氛越发沉重时,在康佩犹豫自己要不要说些什么时,一个爽朗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名穿着白色制服皮肤黝黑的女性骑士横在了他们二人之间。维德见了面前的人顿时偃旗息鼓,他似乎有些惊讶,甚至被那位女骑士像抱猫一样一百八十度转了一圈推着走都没有反抗:
“塔尔玛小姐?”
“嗯嗯!是我哦!这不是维德弟弟吗!真巧啊!”塔尔玛笑着应付着他和特里维亚,“女士,场地安排是我们欠考虑了!但维德弟弟也就是带着朋友四处逛逛,看在他什么影响都没造成的份上,可以不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我们来处理呢!”
“嗯,我倒是没意见。”特里维亚被阴影包覆的五官仍然只留出那一抹愉悦的笑容,她向三人的背影挥了挥手,仿佛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恶作剧,“庆典再见咯,期待你们展出的作品,有机会我也会去看的。”
“塔尔玛小姐你怎么在这?”但是维德根本没把特里维亚的话听进耳朵里,他一门心思全在塔尔玛身上,只有康佩在用力挥手道别并表示他们会努力的,“姐姐呢?姐姐没和你在一起吗?”
“嗯……呃,拉塔斯她还在出外勤啦出外勤!任务保密,所以你送来的信都是我代为转交的!”塔尔玛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变得僵硬,但她立刻又回到了原本那副开朗活泼的样子,隔着帽子揉了揉维德的头发:
“所以你也别和钟塔的人闹得太僵,这会让拉塔斯为难的,对吧!”
“嗯……确实如此。”维德叹了口气,他突然这么乖巧,让康佩怀疑这位叫塔尔玛的骑士是不是有什么会让人听话的魔法,“今天是我不好,回头替我和特里维亚老师道个歉吧!”
“嗯嗯!我会的!还有什么需要我带给拉塔斯的话吗?”塔尔玛干劲十足地问他。
“没了,姐姐很强,即使我不挂念她,她也能完美地完成任务。不过她回来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好准备她最喜欢吃的坚果和点心。”维德看起来心情不错,康佩很少见他笑得这么满足,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康佩也很少见维德这么听谁的话,这让她相信塔尔玛是个超级厉害、超级了不起的人物。
虽然钟塔的探险到此为止有些遗憾,但这一天见到了这么多厉害的装置、魔法、以及大人物,康佩感觉心满意足,这让她的回忆录又可以填上一笔,等她会写所有的字时,她一定要把这一天也记录进去。
“呼……”在维德与康佩走后,塔尔玛有些泄气地长舒一口气。她靠着庭院的柱子,有些抱歉对在一旁等候自己的爱尔莎说道,“抱歉啊,刚刚突然就跑出去了!”
“没关系哦。”爱尔莎依旧毫不介意,她只是有些困惑,“刚刚你和那个男孩子提到的人莫非就是……”
“拉塔斯。”塔尔玛说到这个名字时,又发出了一声有些无奈的叹息,“她就是维德的姐姐,也是我的朋友,她……三年前因龙化病被处决了。”
康佩今天心情尤其地好。
节日的到来让银顶城的大街小巷都充满了快乐的气氛。嘉年华,她没听过这种词语,听起来就让人很开心。小贩变得多了起来,昔日里难得一见的古怪玩意儿也变得像流通货一样遍布大街小巷。
热闹好哇,康佩心想。人们洋溢的笑容就像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甚至照进了哪怕是黑街这样最阴暗的角落里。平日里总是打架的混混在这段时间也收敛了爪牙,最重要的是,酒馆里的烤肉和麦酒都有折扣,还有很多没吃过的新东西!
她推开门,迫不及待地想给维德一个惊喜,但不知道是不是节日的缘故,维德回来得比往常早,他手里把玩着一串钥匙,那应该是他工坊的,听到老旧的木门吱呀的声音,他便扭头看向她的方向,露出比往日更加灿烂的笑容:
“你回来了,康佩卿。”
不是名字,不是阁下,而是听起来更加了不起的称呼,康佩感觉自己又学到了新的词汇,头脑也变得智慧了起来。
“我想,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维德笑眯眯地把两张纸拍在了桌上,这让有些破败的木桌抖了抖,“康佩卿,恕在下愚钝,请问为何这张报名表上会出现我的名字呢?”
康佩打了个哈欠,默默地把视线从那两张纸上偏移了一点:
“枫叶节,真是好巧哇,我也要参加,看来我们还是一组呢!”
“是枫华庆典。”维德自然而然地做出更正,“是啊,好巧啊,但为何我对这份签名毫无印象呢?”
“唔,可能是因为维德你实在太想去,日思夜想,所以在梦游的时候把名签了吧!”和维德相遇的三年让康佩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不太灵光的头脑就是对付维德最好的武器——只要她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该假装自己是真的不知道。
“我的字没有这么丑。”维德斩钉截铁地否决了这句狡辩。
“可是因为是梦游时签的,所以字难看一些很正常哇!”康佩咬紧牙关决定把装傻进行到底。
“……”果不其然,到这一步时维德便妥协了。他叹了口气,态度也不像方才那样咄咄逼人,他手中的钥匙放在桌子上,起身把炉子支了起来,冷汤被加热后很快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他在雾蒙蒙的蒸汽中敷衍地对康佩说,“下次提前跟我说。”
“你同意了哇!”康佩喜出望外,她凭着对维德的了解猜到他不会拒绝,但他这次出乎意料地痛快。
“我也很久没有回钟塔了,去看看倒是无妨。”维德把汤盛进碗里递给康佩,他在说起自己过去生活的地方时总是沉默的,至少比他平日里说的话要少很多,“但是啊。”
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之前那幅笑嘻嘻的态度:
“在下的时间虽然与康佩卿的安排比起来不值一提,但答应别人的事需要做完,而且参加庆典也有很多前期准备工作要做,所以可不可以劳驾康佩卿明天移步我的工坊一趟?”
“哼哼,既然是维德的请求,那我当然会答应。”显而易见,维德还在对她用敬语,说明他对她的擅作主张多少还是有些怨气的,但他一口一个“卿”喊得康佩有些飘飘然了,这让她真的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名大人物。
“好的,感谢你在百忙之中倾囊相助。”维德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和康佩的行头,用手捻了捻眼罩装饰的穗子,若有所思,“我们争取明天一上午结束战斗,下午要用来采购,这样的安排你还满意吗?”
采购?康佩听到这个词更加兴奋了。她想买的东西可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犹疑地问维德:
“要参加枫叶节需要礼装的吧,我们也要打扮得亮闪闪的吗?”
维德实在是太习惯黑街和贫民窟的生活了,仿佛他生下来就属于这里,以至于康佩往往容易忽视一点,维德其实是个有钱人。他就好像会点石成金一般,从来没为钱发愁过,听见多识广的佣兵说,他应该是个贵族,康佩没见过真的贵族,她不清楚贵族该是什么样的,但总之不会为一套华美的礼服感到为难。
但是维德却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
“我确实要带你买一套新衣服,但是我们为什么非要穿那种啰嗦又不方便的行头?又不是去选美。”他吊儿郎当地翘着腿,用手指了指上方,“去雪山,还有过冬总归是要准备厚衣服的。这你不用操心,但相对的,必备的材料费得你出。”
哦,这很公平,公平又合理。康佩掰着指头算了算,她负责外出的材料费,而服装费则由维德来出,她们各出各的。更何况康佩是知道的,雪山上有魔物,虽然维德坚称那是欺诈,但维德的老大、那位称呼很难念的大人可是偷偷告诉过她,雪山上可能有龙!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你们要去庆典啊,怪不得维德昨天突然黑着脸就出去了。”第二天的时候,康佩如约和维德一起去了他的工坊,维德一定是在报复她,否则他绝对不会不告诉她,工坊里还有其他人!
蕾西·阿雅,那位出身神秘的女孩子几乎一看到康佩就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抱着康佩,对她的脸捏来捏去。蕾西喜欢白白软软的东西,康佩并不觉得自己很白,她身上的鳞片与角也都很硬,但是蕾西似乎对她脸颊的柔软度很满意,每次见面都要像捏团子一样捏一通。
“您的记忆一如既往地好,阿雅阁下,只是我自认为昨天我的心情不错,也有好好跟你们说清楚状况才离开。”维德微笑着反驳她的话。
“如果一句我要回去处理点事也算好好交代的话。”蕾西调侃道,把凌乱的地面收拾出来一块供康佩坐下,“康佩妹妹也来帮忙的话,感觉今天下午确实可以完工!你也加把劲啊,维德!”
“吃点心吗?维德事先没告诉我们你要来,什么准备都没有……”雷嘉尔·托马斯灵巧地在满地材料中蹦蹦跳跳,语气里有些许对维德的埋怨。雷嘉尔烤的饼干很好吃,偶尔也会托维德带一些回去分给康佩,可惜维德不吃甜食,每次都是康佩一个人独吞所有。
“是我过于不细心了,对此我很抱歉,托马斯阁下,我本想着让康佩过来帮个忙很快就走。”维德把帽子和外套挂在一进门的架子上,也同样坐在地上开始准备工作,雷嘉尔撇撇嘴,小声嘟囔着: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好啦!能享受自由的下午还不好吗?来,维德,这是这次的图纸和配方,拜托咯!”蕾西快活地把几枚铁块和一沓图纸交给维德,自己回到一旁开始了组装工作。康佩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明白,他们在做卖给孩子们的玩具,有会敲锣的猴子,有会自动行驶的马车,千奇百怪,什么都有。蕾西负责设计和组装,雷嘉尔负责清点库存和准备材料,而维德就是负责帮她们把原材料迅速加工成玩具的零件,他们三个就像这样,组成了临时但井然有序的流水作业线。
“这种工作交给我真的可以吗!”康佩诚惶诚恐地帮她们测试玩具的性能,她听说配方都是炼金师的宝贝,说实话,她倒是经常来维德的工坊,但实际参与工作可是头一次。
“没关系的。”雷嘉尔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担心,“这都是些小玩意,而是这种程度的配方我们经常聚在一起讨论。”
“这样啊。”康佩松了口气,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一口气摆弄这么多玩具,她简直想把这一天定为玩具节,“原来维德在做这么厉害的事啊。”
维德想开口,但是深受其害的两位同事根本不打算给他岔开话题的机会,蕾西干脆利落地打断他:
“维德?他对摆摊可没什么兴趣,他只是来帮忙的。”
“他说愿意帮我们的时候我们可吓了一跳。”雷嘉尔轻笑着接过话头,“他那种古怪的说话方式总要让人分辨一会儿他到底想表达什么。说实话,我们都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只是想帮帮我们。”
“他只要记住制作流程,再有配方和铭文,几乎什么都能在一眨眼功夫做出来,就像一个移动的冶炼炉一样,方便得很,就是做出来的东西稳定性差了点。”蕾西笑着用手肘捣了捣维德,维德皱了皱眉,把身子挪远了一点,他手中正在生成的零件就像要回应他的不满一样,像他平时做出来的剑一样,很快化成了粉尘。
维德果然是个超级了不起的炼金术师,康佩这样想着。这种工作很枯燥,当乏味取代了原本的兴奋时,康佩就有些困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只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摇篮里,被风或波涛轻轻摇晃着。
她好像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用一种古老又庄严的语言。她没听过,也分辨不清对方的具体发音,但她就是毫无来由地确信,那一定是她的名字。她想靠近声音的来源,她于此处惊醒。蕾西与雷嘉尔已经走了,地板又恢复了整洁。她身上盖着维德的外套,维德正坐在躺椅上翻阅着一本小说。
她似乎睡了很久,但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暖洋洋的,她应该没有破坏维德原本的日程安排。维德放下书,告诉她可以在采购之前先去酒馆吃顿午饭,而她迷迷糊糊地对他说:
“我好像梦到龙了。”
“是吗。”维德心不在焉地回答她,在这句话后,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那一定是个很美好的梦吧。”
(擅自摸了互动,如果ooc那一定是我的机会,感谢茶8老师给我一个摸北欧老乡互动的机会!虽然aibo只出场了一句话但我要把她带上(?)
维德·β·萨缪尔是个怎么样的人?
诚然,钟塔人员构成如此庞大,无论是离经叛道的魔法师、颇具天赋的魔法师、还是违反戒律的背叛者,这一切都是如此稀松平常。名叫维德的魔法师,名叫维德的背叛者,他没有任何值得这里的人特意去记忆的地方。
瑚金也是在看到笔记本上那潦草的签名时,才恍然想起这里曾经有这样一个人。
瑚金与维德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哪怕她们出身于同一座城市。略比维德年长一些的瑚金是钟塔的老师,而彼时的维德只是数以百计的学徒中的一员罢了。或许曾经有些许瞬间,她们曾在某一节课堂上探讨过同一个问题,或者在走廊中侧身而过,仅此而已。
所以,当瑚金看到笔记本上的署名时,她的心情是有些许复杂的。研究炼金术的魔法师会被当成怪人,明目张胆试图将炼金术与魔法结合更是一种不敬,所以即使是钟塔浩瀚的藏书中,有关这方面的文献也寥寥无几。
但维德却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笔记放在了这里,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藏在了这里。他像是故意在挑战钟塔的容忍底线,并且等待一个同样在是与非的边缘试探的人。笔记的本体是魔法咏唱的原理,而他用手写批注在旁边记录了许多自己的想法与研究结果。和他离经叛道的行为截然相反,他的文字很有条理,甚至可以说是毕恭毕敬,就像与先贤在进行一场不被允许公开的对谈。
瑚金感到一丝恼火,是的,一丝,一闪而过。比那桩婚约递到她手中时更微弱,比在应酬中敷衍那些学阀或是自诩聪明的资助人时更短暂。是因为自己的研究被一名学生抢先一步?不,学术从来与年龄无关,大家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她的不悦自听说维德已不在钟塔时产生,自听说他离开钟塔的理由时戛然而止,前后仅仅间隔了半句话的功夫。
笔记的内容很详细,甚至可以说,一项可以打破魔法与炼金术两者壁垒的学说雏形已经产生,但这项研究却胎死腹中,又被它曾经的探究者弃若敝履。
维德·β·萨缪尔是个怎么样的人?
当瑚金再次在银顶城与维德相遇时,她们之间仍然未有更多的交集。曾经的少年已经成为了青年,面容倒是与他们在课堂视线交错时所差无几,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恰恰一切都和瑚金对他模糊不清的印象天差地别。
他热络地和她打招呼,说着空洞的奉承话,就像那些学术会上盛赞她的年轻与智慧的庸人。在瑚金的记忆里,也可能是臆想中,他应该是安静的、离群的、如同她们共同的故乡吹来的风一般干燥又冰冷。她问他为何将那本笔记留在钟塔,而他却漫不经心地答非所问:
“那种小事不值您挂心,但如果鄙人的胡言乱语能够为瑚金老师带来些许灵感,那简直是鄙人三生之幸。”
他的语气是带笑的,却不带一丝感情,像一丝讥讽,像一声叹息。他在说完这些话之后,便扭头用指节敲了一下身边辛苦算账的龙化病人的头,轻描淡写地帮她更正了预算的金额。原本该陪在他左右的魔纹骑士变成了风尘仆仆的佣兵,原本该是他归宿的书阁变成了嘈杂的市井,他对她抛出的话题不再有兴趣,哪怕那是他昔日的心血。
瑚金突然想起了有关维德为何被逐出钟塔的传言。
她不会主动挑拨,也不会主动刺伤别人,所以她只是摊摊手,用一句玩笑话表达些许遗憾:
“看来我错过了和你探讨的最佳时机。”
“不,任何时候都是最好的时机。”维德回过头,平淡地答复她,“我只是换了个课题罢了。”
这大约是瑚金与维德为数不多的会面中,他唯一一次露出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致我亲爱的姐姐,
说来可能有些唐突,但您可能唐突多了一个……妹妹?啊,虽然她始终坚称她才是姐姐,这怎么可能呢?我的姐姐始终只有您一人而已……”
“嘎哦,可是你看起来好小的样子,应该我才是姐姐吧?”长着龙角的雇佣兵用理所当然的语气指了指自己说道,当然,她并看不懂维德正在书写的文字,不然的话一定会懊丧到蹲在角落半天不说话。
这位名叫康佩的少女是一名龙化佣兵,得了龙化病的可怜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古怪疾病的缘故,她长得又矮又小,完全看不出来像是已经成年了的样子。
不过在外貌这个问题上,维德也半斤八两。
维德是她捡回来的,用康佩的形容,当时外面下着好大的雨,他浑身都湿透了,而她就像捡一条流浪狗一样把他临时捡了回去。
说实话,维德对于那天的记忆有些模糊,可能是因为封魔处理的剧痛,也可能是因为淋了雨所以发了烧。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说话,一说话喉咙就相当痛,不过他还可以用写字的方式和康佩聊天,因为康佩说话很慢,他们的频率恰好能够接上,只不过很多内容他需要再用拼写和更加浅显的比喻向康佩解释含义。
说起来,他为什么会被逐出钟塔呢?维德冥思苦想,大概是因为他不学无术甚至想研究炼金师无需咏唱的特性,所以惹怒了贤者吧?
康佩倒是不介意这些,在她看来维德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他可以让重物漂浮在半空中,还可以在一眨眼间把一小块矿石变成一把武器,而且他还很有学问、认识很多字、看过很多书,简直是个许愿机一样的存在。
所以在维德告诉她,他并不能瞬间制成肉酱的时候,康佩失落了很久。
“你对我的信任和赞美令我诚惶诚恐,不过这些都是最基础的小把戏罢了,即使在炼金术师之间也完全不值一提。至于瞬间制成肉酱,恕我能力有限,并不能把这么精致又美味的物品像这种铁块一样瞬间制造出来。”
维德用有些夸张而且充满废话的语言对康佩的天马行空明褒暗贬,但康佩完全没听懂维德的言外之意,她只觉得又学到了好多听起来很了不起的词语,而且她坚持认为这算维德答应她以后一定会做给她吃。
“维德真的好厉害哇。”康佩在和维德聊天时总是格外的有精神,哪怕她平日里总是很困,“做过魔法师,还能做好炼金术师。我在酒馆里看到很多脖子上有疤的人天天酗酒,欠了好多钱,最后突然就消失哩。”
这样的生活确实存在一定落差,很多人难以承受的落差。但是从小就在佣兵堆里长大的康佩理解不了,因为在她看来,无论是魔法师、炼金术师、还是那些骑士、甚至是酒馆里一些老练的佣兵,大家都是亮闪闪的存在。
“我的第一把炼金武器是一柄杖,可以扩大我的法术覆盖范围,和您的剑外形很像,所以我也叫它特拉希尔。”
维德继续写着那封要寄给姐姐的信,而康佩还在边上喋喋不休。今天她拿到了一次不菲的薪酬,她很高兴,甚至给自己买了两杯啤酒和一块烤肉。自从遇到维德,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尽是好事。报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多了好多,黑市上卖货的商人也总给优惠价,她终于能攒下一点钱了,哪怕罐子里的金币还是少得可怜。
“之后我应该还会再做一把炼金武器,我想送给您……”
“喂——维德,你在听我说话吗?你也吃一口嘛,可好吃了,哎?你又再给你姐姐写信啊?我好像看到有我的名字,你提到我了?是不是说我很厉害哇?”
“……但是康佩她实在是太吵了,而且您很强,想来也不需要这些。以我们目前的立场,也许这反而会给您带来麻烦,所以,我会考虑送给您其他更有意义的作品。”
维德写下这段话之后,随手把羽毛笔重新丢进了墨水瓶里,他笑容满面地看向康佩,但语气却有些阴阳怪气:
“康佩阁下今天也很富有活力,对食物的品味也非常独到……啊!说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你救了我并为我提供住所的事我还没有好好谢谢过你,这可真是让我感到惭愧。”
哎?明明维德也帮了我好多……
康佩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她迟钝的社交能力终究被维德完全拿捏了。维德问她:
“所以,你想不想要一把炼金武器?”
“我专门给你做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属于你的炼金武器?”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在回答想或不想之前,康佩先爆发出了一阵引人侧目的尖叫,她实在太兴奋了,甚至差点把酒杯打翻,“那、那不是超级了不起吗!可以吗!可以像老大的那把剑那么厉害吗!”
“虽然阿迦的作品与我的作品简直是云泥之别,与他的武器相比,我的作品恐怕只会有辱炼金武器的名声。但如果你想要……”
“想要!超级想要!”康佩迫不及待地打断了维德,“可可可可以在边上嵌龙鳞吗!是真的龙鳞……啊,不行的话我的鳞片也可以!我还想能用它烤肉!对了!刀柄能写我的名字吗!这样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一把超级厉害的武器了!感觉还有好多好多想要的功能……我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吗!”
“什么要求都可以提。”维德难得说得言简意赅。
“感觉我还需要三天三夜的时间考虑哇……虽然维德送给我的不管什么样感觉都能拿出来炫耀……哇我真的可以向炼金术师提要求!感觉我也是超级厉害超级有钱的佣兵了!”康佩摆着手指头数着自己的心愿,一时间语无伦次。
维德看着兴奋的康佩,无言接过了自己的那一杯酒抿了一口,黑山羊酒馆的麦酒很苦,不像主城区卖得那样香醇甜美,但却令他有种无比亲切的感觉。
“总之,我们先去找龙吧。”他对康佩说道,“一头真正的龙,可以给我们一枚鳞片的龙。”
然后呢?
“然后我用它帮你锻一柄剑,或者一把刀,完全按照你的要求,我相信你一定能给我充足的挑战性。”
再然后呢?
再然后你要做什么?你要去哪里?她还能再活多久?如果她等不及你履行约定就死去了,或者你成功完成了你们的约定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
维德没有办法回复他问自己的这些问题,他只是与康佩定下了约定,一个足够让他思考现在他该干什么的约定。
“在那之前,请为我祈祷,等待我的好消息吧,姐姐。我会继续给您写信的。”
他在信的末尾写下了这样的文字,用火漆将信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