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之城
恩斯特逆着人群的方向在城市里走着。说是城市,也只空留一些建筑物的形状。记忆中昔日的繁华好像是某种错误的记忆,让他没办法把一切对上号。逃难的群众和正在对抗怪物的猎人和他擦身而过,没有人注意到他,而他渴望遇到什么认识的人,好告诉自己这一切是现实,而不是什么怪异的噩梦。当然,这并不是噩梦,这是他已经预见过的景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当想象中的担心化为现实时的恍惚感,让他难以区分终究是想象让现实成了真,还是书中的末日预言正好在此刻降临。
命运,他想到了这个词。所读即命运,所想即命运,所见即命运。他正沿着命运向前走着。命运超越所有现实或梦幻,书本或经验,信仰或疯狂,它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恩斯特感觉自己的脚步上浮,身体中的力量被抽走,自己的身体也像周遭的建筑变成一副躯壳。人们的尖叫声不再刺耳,漂浮在空气中的异味不再刺鼻,灰暗的天和笼罩在四处的阴影也不再可怕,甚至气温也都不再那么冷了。他感觉命运擭住了他的心脏,顺着血管流淌到他的脚掌与指尖,也流向他的大脑。一阵强烈的风吹来,他闭上眼,屏住了呼吸。
梦里有食物的香气,温暖的火光和欢笑声。一切都那么舒适,洋溢着欢快,让他希望这不是梦而是真的。然而肩上的寒冷让他醒了过来。他睁开眼,身上盖的衣服经滑落到了胸口。站起来时,他感觉这几日的疲劳一齐向自己袭来,浑身像被揍过一样僵硬而酸痛,没有喝酒却有一种宿醉般的不适。篝火已经灭了,天还没有全亮,偌大的工会大厅被黑暗和寒冷笼罩着,只零零散散亮着几个油灯和火盆。黑暗中,听到远远近近的呼吸声,鼾声,翻身时的布料摩擦声,和一些未能压抑住的痛苦的呻吟声。他拿起一根蜡烛,借着光找到些还没用上的助燃的松针和枯草,花了点时间重新把篝火给点上了。望向四周,除了密密麻麻躺着的养病的伤员,整个工会大厅空空荡荡。昨晚聚会留下了不少东西——餐盘和汤碗,酒杯和瓶子,一些残留的食物和垃圾。他收拾了会儿,拿着垃圾打算扔到工会外。走出工会大门,刺骨的寒意包裹住裸露的皮肤,清晨的光斜斜地照在纳塔城和他的身上,地面上有积雪,大部分是脏的,也不知道是人踩脏的还是湖骸的残渣。
他绕到建筑背面,想把垃圾扔在不起眼的地方。走到了之后,他发现那里早已经有了别的不希望被看到的东西——难以计数的尸体被堆叠在一起,被布或草席随意包裹着,像物品一样被摆放在墙边。虽然温度较低,没有散发出什么腐臭味,但各种液体还是渗透了包裹物流了出来,恩斯特差点踩到。他往后退了一步,看到了脚边草席间露出的脸正是昨晚死去的约拿。一切并不是梦。恩斯特闭上眼,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他把垃圾扔到了街对面的杂草间。也许这里很快就会化为灰烬。
回到工会,短暂地进行了晨祷后,救治的工作开始了。虽说是临危受命,但他上手得很快,一半算得上天分,一半可能是小时候在病房见得多了。
“静脉注射,”斯塔夫罗金医生对他说,“二十毫升。”
他按照要求用注射器抽取瓶中的液体:“二十毫升够吗?我觉得这位患者的体型可能需要更大的剂量……”
“更多会保险一些,但是如果我们速度快一点,也许就能省下这些麻醉剂。毕竟这状况下什么都缺。”
他点点头,找到了躺在临时手术台上的人手臂上青紫色的动脉。注射完后,等待麻醉生效那段时间里,手术台上的猎人始终望着医生和恩斯特,但是一句话也没说。他的眼神里透着没有感情的淡淡的绝望。
确认好麻醉剂生效之后,他突然开口了:“不砍下来不行吗?”
“抱歉,你的左手已经坏死了。”医生冷酷地回答,“趁着这坏玩意还没顺着动脉爬进你的心脏和大脑,得砍下来。”
猎人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哝声,便不再说话了。恩斯特想安慰他,但大脑也转不太起来:“至少不是右手,先生。”恩斯特说完便感觉这更像是句冷笑话。猎人听到后,把头扭向了一边,不再看他。
手术在这简陋的手术室里开始了。即便点了不少灯,这里也显得昏暗。四周的间隔也是模板临时搭的,门口只用半截布帘子罩起来。明明并不封闭,冬季室内特有的闭塞感却在这里加重了。紧张让恩斯特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医生沉着冷静地操作着,同时对恩斯特传达指令——传递工具,帮助按压病人,最后帮助止血,缝合残肢,这场漫长的截肢手术终于完成了。恩斯特在这严冬下出了一身的汗。
他把断掉手的猎人扶出了手术室,带到了空着的床位——地板上铺了一层干草的地方。猎人非常虚弱,面部因为失血而极度苍白,疼痛让他看起来好像神智不清。安置好他躺下后,恩斯特听见他轻声说了句“谢谢你”。恩斯特感到了一种遥远的痛苦。虽然救了人,但仍然为对方失去的手和感受到的疼痛而痛苦。或许他应该坚持增加麻醉药的剂量。想到这里他摇摇头:“没事,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叫我。您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对方微弱地点点头,就皱起了眉头。恩斯特想要留下,但是接下来他还有别的工作,只多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回到那简易的手术室,他看到医生正在研究截下来的断肢——一只乌黑的,仿佛是某种动物肢体的肿胀到变形的手掌。他凑过去看,发现断肢的截面也已经是乌黑一片,好像是已经被氧化,又像是被腌制过。很难想象在这只手上发生过什么才会变成这样,简直像是一种世上不存在的毒素引起的病症。医生似乎已经观察够了,把断肢包起来递给恩斯特:“找人把这个拿去烧掉,在室外烧。”
“好。”恩斯特接过那只手时,有些心惊胆战。
“汉克是左撇子。”医生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可怜了他那身射箭手艺。”
恩斯特听见了,但他已经转过身了,只好沉默着离开了手术室。
其他的猎人看起来忙碌,恩斯特也不认识他们,而这里最熟悉的人只有多姆神父,便叫上了他。两个人在外面生了火,把断肢连着包裹着的布一起扔了进去。燃烧的断肢散发出诡异的焦味,让两个神父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多姆没有多言,也没对烧的东西是什么过问。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火焰跳动,以及其间的残肢不断地变黑,收缩……
“你的眼睛……还好吗?”恩斯特趁机问。
“没事,只是眼皮受伤,没有大碍。”
恩斯特想到上次这么和多姆聊天,还是在秋天,他因为舞会和演武来大教堂帮忙。那个时候人人都想着秋日的庆典,和之后的快活日子,谁也没想到冬天就变成了这样。这真是无妄之灾。
“纳塔城炸毁的时候,火焰也会这样把城市和湖骸一起吞灭吧。”多姆突然开口说。
“嗯,是的。”
“就当是一次预演。”
“预演?”
“预演看着重要的东西被烧毁。”
恩斯特听着,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
多姆用他露出来的一只眼睛望向恩斯特,“我好像没在开玩笑。”
“我知道……只是……”恩斯特仍然笑着,但是叹了口气,“要是一切都可以预演,或者按计划来该多好。所有事情都发生得那么突然。”
“……嗯。”
“你说,纳塔城炸掉之后,一切就会好起来吗?万一付出了这么多,换来的只是徒劳怎么办?”恩斯特小声地问。
“那至少也做过了努力。”多姆用低沉的嗓音回答,“人类的优点就是解决问题的能力。”
“难道不是向神祈祷吗?”
多姆又疑惑地看了恩斯特一眼。
恩斯特笑着说:“抱歉,这是我在开玩笑。如果向神祈祷真的有用,那这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用努力了。”
“祈祷……其实是一种因果。诚心总得靠实践去证明,光在心里想当然是没用的。”
“但做了就一定有用吗?这个世界上没有回报的事情还不够多吗?神总是那么任性,命运也喜欢捉弄人……”
“恩斯特兄弟……”多姆转过身,面向恩斯特,“你是不是累了?”
“嗯,也许……有点吧。”被提醒后,恩斯特闭上眼,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抱歉,好像说了些丧气话。”
“没事,你只是累了。”他又继续看像火焰,“你也是因为放不下心才来到这里的吧。既然选择了行动,就只能相信行动会带来相应的结果……作为教会的一员,更要这样相信才是。”
“你说得对。留在大教堂也会担心,来到纳塔城也是在担心,但还是过来亲眼看看好,沉溺在传言和想象里岂不是更差劲了。”恩斯特舒了口气,“不过虽然没有根据,但我隐隐觉得一切总该有什么理由。不知道理由这件事让我不安,我看不清前方的路。”
“即使看不清,也可以往前走。”
“你真让人感到安心。”恩斯特笑了笑,“烧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预演,这一切到底是针对什么的预演?恩斯特回到了工作中,但仍然想着刚才和多姆的谈话。他想起一些书里,特别是旧圣典里看到过的,预言与征兆。他继续照顾着病人,给病人们换药注射,并做记录,但他依然忍不住想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他想起那些关于七的启示,恶魔,四骑士,天使的号角……既然是被废弃的经典,那必定会有它的谬误。只是极为不祥的预感,让他在脑海里回忆书中那些末日光景。
而如今纳塔城的光景,和书中的描写差异并不大。死尸满地,伤员不能都得到救治,活着的人流离失所,无数房屋化为废墟,恶魔在城市中肆意妄为,猎人们为了家园负隅顽抗……而他能够活着在这里,已经是一种奇迹。在这样的混乱下,任何一个小小的意外都能够夺走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为什么?他看着一个没能挺过去的人又被抬出了工会。他感觉自己像是处在平静的风暴眼中,四周的一切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混乱下运转着。
“这台手术做完了,该休息了。”
恩斯特回过神来:“是的,医生该休息了……”
斯塔夫罗金医生取下他的面具:“我是说你。”
“哦,我,没事的……”
“你魂不守舍半天了,手也在抖。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面具下的医生脸上是一副憔悴的面容,显得他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不止,但那绿色的眼睛仍散发着令人惊异的亮光。由于伤员过多,而且还要确认炸药准备的计划,他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
“没事,我精神还不错。刚刚截肢那位好像疼得厉害,我去补一针镇痛剂。”
“好的,你千万不要勉强。”
恩斯特也想把这句话对医生说一遍,但他不知道医生现在的状况是否其实是一种常态,只好默默离开了手术室。离开时他遇上了罗斯——医生真正的助手。她更熟悉工会和这里的猎人,判断哪些人需要救治而哪些人可以送走,还能抽空在恩斯特的名册上划上几笔(可能因为太急了,她写的字可真难认)。她忙得团团转,在工会里外进进出出,这时恩斯特也没有跟她搭上话。
“老板,又空了大概五个床位!”她个头很小,嗓门却很大。
“很好。把刚刚那个腿摔断的带来看看吧……”
恩斯特去取针筒和自己带来的镇痛剂。由于受重伤的人太多,已经消耗了几瓶。在恩斯特的记忆里,病房里一瓶药剂要好久才能用完,消耗速度远超他的想象,也让他有了药品耗尽的危机感。之后受伤的人如果没有这些镇痛剂,严重的恐怕会活活痛死。痛死,又是一种死法。恩斯特开始用针筒抽出镇痛剂。
门口突然一阵动静,恩斯特去看,发现是雷涅回来了,怀里抱着人。恩斯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怀里的是谁——因为他后面跟着的是艾德蒙,手里拿着那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银色长枪。
医生诊断完后,费恩被抬出了手术室。“没有外伤,应该只是累坏了。”
“那就是没事的意思吗?”一旁的艾德蒙问?
“昏迷的事情,谁也说不好。”医生坦诚地说,“罗斯,刚才的病人带进来吧。”
雷涅把费恩安置在刚空出来的床位上,正好在一个窗边的位置。恩斯特拿起册子,记录新来的病人——“A29,费恩,16 日上午,昏迷”。
恩斯特想一步不离地守在费恩身边,但他没有那么做。他按照指令给骨折的患者用木板固定好了胫骨,顺便确认了雷涅的伤势,才空下来走到费恩身边。艾德蒙正坐在她旁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脸。恩斯特要来了点珍贵的净水,拿布打湿了,跪下来去擦她被染黑的头发和脸。湖骸的成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物质,粘稠又厚重,他擦了好久才把她的脸大致擦干净,而头发上的则花了更多时间。至少这样她才像是平静地睡着了一样,恩斯特想。可看着费恩紧闭着眼的样子,恩斯特又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究竟是什么让这样一位强大的猎人倒下了?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是那样的冷静强大,无坚不摧……哪怕恩斯特担心她,来到纳塔城也只是为了见见她,他不相信费恩会出事,更别说这样倒下……
费恩纹丝不动,雪白的面庞和头发让她看起来如同雕像一样静谧,没有对恩斯特内心的呼喊做出任何的回应。“艾德蒙先生……”恩斯特在恍惚中叫了旁边那位猎人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话。
“你去忙吧,我看着她。”艾德蒙平静地说。但恩斯特知道这已经不是艾德蒙平时的语气。
恩斯特起身时,攥紧了那块已经被染成黑色的布。
正午,恩斯特检查了一遍所有病人的情况,然后和多姆神父一起分发了午餐。恩斯特拿着一碗汤,递给了费恩身边的艾德蒙:“费恩吃不了,照顾她的您要多吃一些。”
“有劳了。”艾德蒙接过了汤,但是起身的姿势不太自然。恩斯特这才想起来这位老猎人是瘸着腿的——他本身也算是伤员。意识到这一点,恩斯特感到一阵刺痛,但也继续分发其他人的食物了。一切结束后,他端着一碗汤,来到了艾德蒙的身边。他看到那碗递过去的汤没喝几口就摆在了一边,而老猎人的眼睛还是盯着他的徒弟。
“天气冷,不快点喝就凉了。”恩斯特说。
“好,好。”艾德蒙拿起他的汤碗,向前举了举,“小伙子,干杯。”
恩斯特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说了句“干杯”。喝了口汤,他问:“为什么干杯?”
“为接下来的好事啊。要炸纳塔城,你昨天不也听到了?”
“是的……”
“医生的决策,准没错的。”艾德蒙喝了口汤,“再说这汤味道也不赖,我还以为跟白水差不多呢。为美味的肉汤干杯。”
恩斯特沉默地喝着汤。其实为了分给更多人,这汤已经算得上十分寡淡了。不过至少汤还能暖身子,外出的猎人只能吃凉掉的面包做干粮,这种情况下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话说你怎么跑到纳塔城来了?是教会让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担心,过来看看。”
“你一个人来的?”
“嗯,一个人。”
艾德蒙把碗搁在自己身侧:“半年前你可是费恩辛辛苦苦带来的啊。”
“是……我记住了路。”
“还是有长进的。费恩没白教你啊。”艾德蒙笑着,眼角挤出几道皱纹。
然而此刻恩斯特丝毫笑不出来,勉强也做不到。他只觉得在昏迷的费恩身边谈论这些事,好像是在欺骗自己她没事一样,可他根本无法逃离这个现实,哪怕一分一秒。
“上次在工会喝酒,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当时我们也在窗边的座位。那天我喝多了,好多事都记不太清了,但我记得窗外的星星特别亮……”
恩斯特很想打断他,但还是忍住了。从踏入纳塔城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开始不断接受着事实的冲击——记忆中纳塔城的繁华与工会的欢快那么的生动,清晰得就像是昨日,然而现实像一块遮罩物挡在了他与记忆之间——他曾经路过的小巷,逛过的店铺,居住的旅馆,只能通过一些建筑的残存部分来判断是那些地方,而那些生活在这儿的人又哪儿去了,更不得而知。来到工会,严格的门卫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几道掩体筑成的防线,一切就像战时那样,而猎人工会这栋简洁牢固的建筑也变得破漏不堪,靠着几处修补才堵住了凛冬的风。很难想到这一切都只发生在最近数天内,而更难想象的是这居然是和记忆的纳塔城是同一个城市,和猎人工会是同一个建筑。他更宁愿相信这是一个自己从未来过的地方。
然而在艾德蒙的提醒下,那些记忆又涌了上来——夏夜,啤酒,欢谈,都市的夜与漫天繁星。他希望那段美好的记忆永恒,就好像每年的夏季都会来临,而事与愿违,这些记忆如今只让他痛苦。这不是真的,他默默在心里说,可是究竟哪边不是真的?是记忆里的快乐,还是眼前的痛苦?
“天气冷,不快点喝就凉了。”艾德蒙重复了一次。
恩斯特回过神来时,发现手里的半碗汤已经凉了。
他咽下了冰凉的汤水,起身前确认了费恩的呼吸与脉搏——一切正常,但是醒来的迹象又那么渺茫。艾德蒙又说了几句话打发恩斯特,恩斯特才离开回到了工作中。还没做好之后的安排,一个动脉破裂的猎人就被抬了进来……
结束了手术后,恩斯特满手都是血,为了卫生他又不得不找来宝贵的净水清洗。洗手时,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猎人——他的名字叫琼斯,因为医生一直说“琼斯,打起精神来”,让他不要昏过去,可他最后还是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好在还没死,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这些受伤的猎人,可都是医生的伙伴,几乎都是像家人一样的存在。恐怕斯塔夫罗金医生在工会工作这么久,也是第一次如此密集地看到接连不断地有熟悉的人被搬上手术台吧。新的伤者和死者不断产生,连续的噩耗就好像不会醒来的噩梦。恩斯特忍不住也洗了把脸,把溅在脸上的血也洗掉,顺便让自己清醒点。洗完后,他重新戴上了眼镜。
“阿洛伊斯。”
恩斯特回头——他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自己。曾经是神父的高大的猎人站在自己的身前,面色凝重:“我知道你很忙……但我们得谈谈。”
“帕拉帝索……”
“你为什么在这里?”
恩斯特沉默了。帕拉帝索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昨天雷涅也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他。他擦干了手上的水才回答:“我是来帮忙的。”
“你留在教会一样能帮忙,来这里没遇到事情只能算你走运。”帕拉帝索指向地上躺着的伤员,“他们!多少人都是身怀绝技的猎人,杀起吸血鬼不在话下,也就都成了这副模样。你亲自照顾他们,比我更清楚。除了感谢神保佑你,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恩斯特继续沉默,不知道还能如何应答。对此他不能做任何的反驳——他已清楚,自己只是幸运罢了。而在这疯狂的混乱中,不幸才是常态——连费恩都会倒下。
“我知道你也许很担心这里的人,但你也得考量一下你自己。”帕拉帝索沉声说道,“之后你不要随便离开工会,我每次回来都要看在你在这里好好待着。”
“……我知道了。”
帕拉帝索还是有些激动,但他没有继续说话,而是深吸了一口气,望向了一边。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抱歉,我刚才说得有些太过了……你确实帮了很多忙,作为猎人得感谢你冒这么大的险过来。”
“没事……我明白。”恩斯特小声应答到。
“……可这不是书里的故事,冒险只会是‘冒险’。就算你能帮到大家,我也不希望你要冒那么大的险……”帕拉帝索皱着眉头看着恩斯特,“你自己也明白,你的身体情况是特殊的,这不是证明自己的时候。”
“但我……我在大教堂时,每天都睡不着。好多难民们说他们是从纳塔城来的,说猎人也挡不住湖骸,工会也变成了废墟……我一直想,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们都怎么样了……”
帕拉帝索笑了笑:“傻孩子。纳塔城被袭击原因之一是因为猎人都还在外面,缺少防护。现在回来了,不就有办法了。别太看扁猎人们。”
“但来之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总之不会比现在更糟了,一切都在好转。放心吧。”
“可是我……担心费恩小姐,她还没醒。”
“她那么强,你总得也相信她吧?还是那句话,别太看扁猎人们。”帕拉帝索敲了一下恩斯特的脑门。
“哦……”恩斯特捂住自己的额头,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接下来有空吗?”
“什么?”
“医生叫我搬走一些可以移动的病人,但是罗斯小姐不在,我也不认识其他工会的人……”
就这样,恩斯特和帕拉帝索一起运走了一批伤员。在缓和的气氛下,他们忙着手里的,却完成了之前没有达成的叙旧。恩斯特知道了帕拉帝索离开教会的理由——和自己的心态出奇的相似,还有他未曾知道的秘密——远在斯奎尔农场的对教会的控诉。尽管帕拉帝索只是平静地叙述,但还是在恩斯特心中掀起了波澜。这里没有过多的教会成员,他们几乎可以畅所欲言,但交谈中的言辞还是谨慎的——帕拉帝索只是劝他小心。
“你觉得斯奎尔小姐说的是真的吗?还是有所图谋?”恩斯特问。
“她似乎也想让血族和人类共存,但没有说明办法。”帕拉帝索冷静地回答,“我认为她的立场有些矛盾。她以血族的名义自居,过着人类的生活,讨伐教会更像是关心女王的安危。有些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我觉得也许是一种借口。”
“确实……作为残月血族,只能保证自己的族群不去残害人类,但其他血族呢?人类和血族不可调和的关系难道不是在圣女制度和疫病之前就存在了吗……”
帕拉帝索点点头:“教会近二十年内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们在那里生活过,自然都心知肚明。这世上少的便是非黑即白,谁对谁错,多的倒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人类想和血族对抗,必然需要一定的筹码。能达到这种平衡,必定是教会采取了某些手段换来的……”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我一直觉得……圣女制度是错的。”
“我当然明白,阿洛伊斯。我们都如此接近地看到了一切——用无辜少女生命换来的和平,真的是合理的吗?但我也说了,这对错的判断可没有那么简单。或许有一天,哪位圣女的鲜血救了你的命,你便不能再说这是错的。更何况如今一切都在迷雾中,教会的底牌到底是什么,谁也不清楚。如果他们在做的事真的能拯救人类——作为人类,也只能感激了。”
“如果真的是能拯救人类的好事的话,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呢?”
“‘情报战’的意思你明白吗?”帕拉帝索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教会瞒住我们的理由大概不是为了欺骗我们,而是为了不让敌方知道,只好瞒住所有人。”
帕拉帝索帮完忙后参与了护送,离开了工会,而恩斯特还在消化着那些信息。他来到工会的目的之一便是确认帕拉帝索的安危,看见人无事自然安心下来,可这些信息反而是他没想到的。这么一想,换了身衣服出门也正好避免了也许产生的冲突——教会的身份不再是一张安全牌。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自己的衣领,继续去找多姆分配晚餐了。
晚餐的时间,恩斯特还是在艾德蒙身边度过。不用开口问,只需要远远看一眼艾德蒙的神情,就知道费恩还是没有醒来。费恩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恩斯特在查看她的体温和脉搏时接触到她的皮肤,才能确认她还活着,没有真的变成一尊雕像。有一瞬间,他想起了工会后那些潦草堆起来的尸体,心中一颤,便开始祈祷费恩不要变成那样——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然而事实又和他允许或不允许有什么关系呢?若是她没有醒来,又或者再也不会醒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恩斯特胡思乱想的时候,艾德蒙把面包蘸在汤里,吃了起来。恩斯特看了一眼,再次拿起了碗,却又放了下去。明明知道不吃饭是不行的,不吃饭费恩也不会马上醒来,但是他确实吃不下东西。在担心之余,挫败感又接连袭来。
艾德蒙的状态似乎比中午时好些了。他吃完了晚餐,把空碗递给恩斯特:“能麻烦你稍过去吗?”
“可以。”恩斯特接过空碗时,看着自己一口未动的晚餐。最终,他还是问了那个他自己也知道不该问的问题:“你说费恩小姐会醒来吗?难道艾德蒙先生不担心吗?”
艾德蒙笑了一下:“人最终都是会死的。”
没错,没有人不懂这个道理。死亡就是人生的终点。“嗯,你说得对。”恩斯特回答后,站了起来。
“小伙子,你去哪,不吃饭吗?”
“我去外面透透气。”
恩斯特逃一般地离开了工会,逃离了那个温暖明亮、还有食物的地方,进入了寒冷的冬夜里。如果知道每个人都会死,就能接受眼前的人死去吗?恩斯特忍受不了,清楚一切道理也忍受不了。
跌跌撞撞,他又走到了工会后那堆尸体前。虽然很暗,但他看得出尸体的数量增加了。但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对于尚且能够治愈的病人他可以提供帮助,但对于命数已尽的人无论是他或是医生都无力回天。“人最终都是会死的。”艾德蒙的声音又在他脑海中响起。
“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真正在耳边响起的是另一个声音,同时恩斯特感觉自己被粗鲁地拉向一边。
恩斯特仰着头去看身前的人:“……雷涅先生。”接着他又低着头看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臂。
“……你不该看这些。”
“我知道……”恩斯特低下头,擦了擦眼泪,“我只是……只是……”他越说越忍不住,越是擦眼泪就更多地流下来。他原本只是有些忍不住,想找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偷偷哭一场,可见到雷涅的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雷涅自然不知道恩斯特哭的原因,只是看着他抽泣着,颤抖着,从喉咙中发出细碎的呜咽声,看着那些无法压抑的心情喷涌而出。一会儿后,雷涅似乎没忍住,伸手拍了拍恩斯特的背:“别哭了,孩子。”
恩斯特听到这样的话之后,哭得更厉害了。他把头抵在雷涅的胸口:“雷涅先生……”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组织不出来任何合适的语言,一切只能化作泪水表达。他对一切感到沮丧,对一切感到不满,对一切感到无力,头脑里乱糟糟的一片。自己还是个孩子,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切。无论是医生、艾德蒙还是雷涅,都经历过不少生离死别的场景,而自己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切——又或者是选择了逃避。说到底人只能选择接受或逃避,不然只会走向绝望或疯狂。
——但真的这样就好么?对于那些见过面孔,知道名字,了解生平,甚至是共同度过时光,缔结深厚感情的人,任他们的身影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像流水一样毫无痕迹地奔向远处……啊,或许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样子,不断地和人分离,失去重要的东西。恩斯特靠自己的思考想到了这句话,但此时他心里空空的。
他将自己的头从雷涅的胸前移开。“我没事了。”他感觉自己能开口说话了,但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好些了就行。”雷涅望向一边,“不必勉强。”
“嗯。”恩斯特口头答应着,心里想,这样说服自己,何尝不是一种勉强。
“那就回去吧,外面太冷了。”说完,雷涅又抓住了恩斯特的手臂,好像不抓紧他就会消失一样。
恩斯特感觉雷涅的声音很轻,拉他的力度也变轻了。他顺从地跟着雷涅的引导,回到了工会中。他回到了那有着光亮,同伴,食物香气的地方。不断有人来找他——多姆给他递了块面包,帕拉帝索说有病人需要注射,斯塔夫罗金医生问夜里的值班安排。恩斯特一一应对时,感受到了这些活着的人身体里的光芒,异常温暖,就好像是书里面经常看到的“灵魂”。
忙活了一阵之后,他又按照惯例去检查了一下雷涅的伤势。检查完之后,恩斯特补了句:“谢谢你,雷涅先生。”
“……我什么也没做。”雷涅闷声说。
“我知道你关心我。”即使雷涅什么也不说,恩斯特也能感觉到,他拥有的那些不需要言语表达的美好品质,与背后深沉的爱。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又有人被送进来救治,又有人没能熬过去被抬走,而费恩还是没有醒来。但同时,下水道爆破的准备进行得顺利,大部分伤患都被转移了。恩斯特在忙碌中又度过了一日,一直忙碌到到深夜。整个工会都陷入在一种特殊的气氛里,一半是即将实施计划的兴奋,一半是离开家园的不舍。很多人离开时都不住回头望几眼,似乎想把工会及这座城市爆炸前最后的样子尽收眼底,铭刻在心。大家都清楚,城可以再建,回忆可以再制造,但人必须要活着。
艾德蒙和费恩基本上是最后一批转移的,恩斯特也跟在他们身后。借着清晨朦胧的微光,他们踏上了离开的旅程,步入了弥漫着晨雾的森林。恩斯特看着眼前艾德蒙背着费恩,有些颠簸地往前走着,担心他会摔倒,但艾德蒙坚持自己来背她。走着走着,森林中越来越明亮,太阳升起,雾气散去,针叶上凝结出露珠,每个人的身后出现了长长的影子。恩斯特知道这是点火的信号。
为了死去的约拿,为了昏迷的琼斯,为了失去左手的汉克。
为了那些无名的猎人,为了那些未寒的尸骨。
为了还活着的人类,为了纳塔城本身。
他仿佛听到了引信被点燃,以及倒数的声音。随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回头看。森林中的群鸟飞起,烈焰映红了天空,硝烟顺着火光爬到黎明的上空。眼前的画面比恩斯特记忆中任何一次的焰火都要宏大、壮丽,而他又想起了晚会上的篝火,想起了“预演”时燃烧的火堆。他从没有想过火是这么令人安心的东西。有很多情绪堵在他的胸口,让他说不出话。
“这是……怎么回事?”
恩斯特惊讶地回过头,发现艾德蒙背上的费恩已经醒了——就当她是被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吵醒的吧——正仰着头,疑惑地看向远处的火光。
艾德蒙嘿嘿地笑了一声,说:“说来话长。”
费恩又望向恩斯特这边:“恩……斯特?”
“是我。”恩斯特也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这也……说来话长。”
人群不再停留,继续在寒冷的森林中朝着目的地前进。恩斯特走在后面,听见前面费恩时不时问出一些问题,艾德蒙耐心地向她解释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你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
“那能自己下来走吗?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下水道的爆破工作结束后,大家回到城内检查状况,恩斯特也随同猎人们参与了。废墟与焦土中,只有怪物的残骸,不再有任何活动的迹象。猎人们的计划成功了。湖骸以一半纳塔城的爆破为代价,被彻底消灭在城内,一切迎来了真正的黎明。意识到这是人类的胜利后,恩斯特第一次能在这段时间内好好地呼吸。那些可怕的想法不再那样沉重地压迫着他,让他失去自我。不过仍有一抹不安留在他的心头——猎人的胜利也是命运的话,那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看着一动不动的湖骸,他蹲下身去,触摸那些残骸。在触碰到的那一瞬,被湖骸袭击的时刻,第一次看到湖骸的时刻,赦罪演武的会场,教堂中的圣母像——一切在他脑中回放。他收回了手,僵住了身体。过去没有人见过神,也没有人证明神能存在,因为神具有超验性。可他在恍惚中感受到了命运的指引,万事万物的联结,宇宙间的因果,人类的局限……
——一切都指向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