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守护神
那是雷文图莱刚学会说话没多久的一个夜晚,天空模糊了粉色与蓝色的界限,抬起头能看见月亮站在最中间,如此显眼,如此特别,雷文图莱蜷缩在妈妈的怀里,耳边是妈妈的声音,她用世界上最温柔的语气讲着故事书上的童话,一本书讲完,妈妈又哼起了她未曾听过的陌生歌谣,哄她入睡。妈妈低下头问她,你感觉困了吗,雷文图莱?雷文图莱摇摇头,妈妈——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妈妈,她伸出手,像是在讨要一个拥抱。于是妈妈笑着抱起她,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书上没有的故事吧。彼时的雷文图莱尚不怎么识字、听不懂复杂的语句、无法辨别话语中的恶意与爱,但那么多年过去,她仍然清晰地记着这个故事:妈妈告诉她,每当流着她们家族血脉的孩子诞生于这个世界上时,他们都会拥有自己的守护神,守护神会陪伴在这个孩子身边,见证他的成长,因为他的喜悦而展露笑容,因为他的悲伤而流下眼泪,守护神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只在身后默默地守护一切,但是,但是——我亲爱的小极光,你要知道,你的守护神会在每一个地方守护你,守护神和妈妈一样,我们永远爱你。
她在妈妈的声音中睡去,在梦里见到了一只信天翁。已经是深夜,到处都没有光,天空往更灰暗的地方伸长了手,她朝着月亮望去,今天本该是满月,云层却在这时候遮住了雷文图莱想看清的模样,留给她比宫殿里的纱更厚重的朦胧感,她听见海边传来鸟类的鸣叫,雷文图莱提着裙摆跑过去,越过森林,越过灌木,越过鹅卵石铺满的小道,越过沙滩,最后来到海边,信天翁张开翅膀,舒展自己纯白的身体,翅膀却仿佛被夜晚染黑,极光划破天空,灿烂的光如同天空的裂纹,落在信天翁的身体里,于是信天翁开始飞翔。雷文图莱往前走,第一步、第二步、再一步、再一步,信天翁漆黑澄澈的眼睛望着她,然后飞到她的身边,一圈又一圈围着她打转,雷文图莱朝牠伸出手,于是牠安静地停在她的手臂上。
雷文图莱问:你是我的守护神吗?
信天翁并不回答。
雷文图莱又问:你一直在我身边吗?
信天翁仰脖高鸣,似是回应,不等她的第二次提问,信天翁再度张开翅膀,飞离她的身边,旋转着、旋转着,逐渐消失在黝黑的海面。
雷文图莱从梦里醒来,对上妈妈担忧的目光。妈妈,雷文图莱对她说,我看见我的守护神了。是吗?妈妈笑着问,那你看见的守护神是什么样的呢?雷文图莱仔细回忆起信天翁的样子,凭着记忆比划出梦里守护神的样貌,是这样的吗?雷文图莱问,妈妈的守护神和我的守护神是一样的吗?妈妈手心的温度从发顶传来,柔软的、亲昵的触碰,妈妈笑着说,雷文,我们每一个人的守护神都是独一无二的。雷文图莱又问,那我还会再见到吗?妈妈说,只要你想,一定可以的,因为那是属于雷文自己的守护神啊。
可是那之后她再没有见过自己的守护神。雷文图莱跟着妈妈离开了冰岛,就像她再也没能在梦里梦外遇见那只信天翁,她失去了能够欣赏极光的家。妈妈告诉她,雷文图莱就是芬兰语的极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妈妈红着眼眶紧紧抱着她,她感觉到一种快要把自己炙烤干净的悲伤,可她无法询问,无法理解,只是听着母亲讲述关于自己名字的故事和来历,就像当年她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关于守护神的故事。
妈妈拥抱她的时候,雷文图莱忽然想到,妈妈应该也有守护神,那么妈妈的守护神在哪里?妈妈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守护神呢?她在某个昏昏欲睡的夜晚小声询问,妈妈,你有见过自己的守护神吗?被询问的母亲的脸被记忆模糊,仿佛一碰就会变得面目全非的涟漪,雷文图莱看见她翕动的嘴唇,一张一合,缓慢地思考着,可是妈妈说了什么?她完全不记得了,只有当时的悲伤如云雾般缭绕在周围,至今未能散去。
十二岁的时候,雷文图莱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守护神。
雨下得很大,雷文图莱沿着海边叫着妈妈的名字,那声音仿佛被泪水淹没过,雨水记录下她每一声呼唤,每一个颤抖的尾音和茫然而慌乱的眼神,所有能联系上妈妈的方式都已经失效,头发和衣服粘着她的皮肤,雷文图莱被雨水包裹着,失去力气跌坐在海边,已经看不到回家的路。
守护神在这个时候出现,信天翁抬起手,停下了她头顶那片漆黑的云,亦停在她面前,雷文图莱抬起头,你能带我找到妈妈吗?守护神微笑着,眼神里却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愫,我们先回家吧,守护神这么说着,带她回到了她和妈妈的家。信天翁煮好的姜汤递到她面前,氤氲的热气背后是倾盆大雨,雷文图莱出神地看着,好像那些坠落的雨滴统统被灼烧成水汽,她看向信天翁,你知道我妈妈去哪里了吗?起初,守护神一言不发,雷文图莱看着他,如同一株倔强地只往高处生长的植物,守护神在她这样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他摇了摇头,遗憾地回答,我不知懂,但我们都在找她。
妈妈不见了,雷文图莱终于有了这样的意识,贴在碗壁的手指开始发冷,她分不清此刻的温度是她自己的还是已经凉透的姜汤传递给她的。守护神在她身边,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你的姜汤已经凉了,我去替你重新煮一碗。雷文图莱叫住他,你会帮我寻找我妈妈吗?守护神停在她面前,他们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他的呼吸平和而温柔,给她妈妈的感觉,守护神替她整理好凌乱的头发,他说,我会的。
和妈妈重逢的那一天,她变成了没有呼吸、浑身发紫的标本,警察带来这几年里妈妈的故事——她跳进海里,溅起的海浪和引来的风扑灭蜡烛的火焰,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选择纵身一跃,身体沉入幽暗的深海,她成为了珊瑚,成为了海鸥,却再也无法成为她的母亲。守护神就在身边,雷文图莱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也会消失吗?她问。守护神说,我不会的,小极光,我会守在你身边。
妈妈的葬礼结束,守护神和雷文图莱仍旧留在妈妈的墓地前。所有人都已经离开,雷文图莱望着漆黑一片的前方,守护神一言不发地陪着她,时间过得很快,一切都变得暗淡,雷文图莱问他,你认识我妈妈吗?守护神点点头,可是我不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雷文图莱说,可没关系,怎么样都好,我想听听别人眼里的妈妈的样子,于是守护神给她讲起她不知道的妈妈的故事。故事里的女人生活在柔软的牢笼之中,她的经历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些重合又割裂,她从守护神那里听来未曾了解过的妈妈的故事,雷文图莱想起来那个夜晚,妈妈在她耳边说的话,她说她亲手放弃了自己的幸福,所以再没有资格——我失去了见他的资格,所以,我亲爱的雷文图莱,我希望你获得幸福,你一定要获得幸福。
可是,什么才是幸福呢?
在故事的最后,雷文图莱和他回到了家,她叫住自己的守护神,发出沉淀良久的疑问:真的有人会获得真正的幸福吗?真正的幸福真的存在吗?守护神再次沉默,我很难回答你的问题,小极光,他的目光分明在看她,却又像是越过她火焰般的头发在看另外的人,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幸福的模样。雷文图莱重复他的话,你没有见过幸福的样子。是的,我没有见过,守护神再次回答,可是我希望你能获得幸福,我想要帮助你收获幸福。
于是他们踏上了新的道路,从寻找妈妈,变成了寻找幸福,雷文图莱偶尔会想,是否妈妈的离开也是因为她渴望寻找到真正的幸福,想要抓住这谁都没有见过、但谁都想要得到的东西?
雷文图莱逐渐长大,守护神如约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见过获得幸福的人,也见过诸多不幸的人,可始终不知道什么才是幸福。到了该去看望妈妈的日子,雷文图莱和他来到墓地,将买来的花束轻轻放在妈妈的墓前,鲜艳欲滴的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雷文图莱问他,到底什么是幸福呢?幸福真的存在吗?如果我找不到真正的幸福呢?守护神轻声说,没有关系,你会找到答案的。他抬起头,看向远方,声音也如同远方那样遥远而飘渺,或许幸福本就不存在,重要的是你寻找幸福的这个过程。那你会离开吗?雷文图莱想起妈妈给她讲过的故事,那个夜晚她迷迷糊糊地询问,守护神会一直陪着我吗?妈妈坚定地说,守护神会守护你,直到你获得了真正的幸福。想到这里,她再次问,等到了那一天,你会和妈妈一样离开吗?守护神的声音比风温柔,没有直接回答,但却和记忆里妈妈的声音一样坚定:如果你获得了幸福。
那么,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雷文图莱问,如果你是我的守护神,如果以后你会离开,那么你有能被称呼的名字吗?
斯卡迪诺,守护神如此说道,你可以称呼我为斯堪。
那么斯堪,雷文图莱又问,在你离开之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灿烂的阳光下,她的守护神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我的小极光,或许我们会分离,但我们一定会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