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
勿要去拜访那灰白的塔
勿要去倾听塔中人的话
勿要去驳斥那诡谲的谜
勿要去赴那活尸骸的舞
世人皆称这银蛇朝禁忌与死亡中行得太深,就连魂灵都为那虚妄的泥沼腐朽融化,于是旁人所见的帝卡洛·银蚺便只是具尚算光鲜的躯壳,在那之下他什么也不曾有——苍白的皮囊所包裹粉饰的不过腐朽糜烂的肉,该盛放魂灵的心脏早已干枯皱瘪、同他的杰作一般空虚;然而便是这样不算活也不算死的怪物,也在心里头妄想着参透灵魂的奥秘、撕碎生与死的界限……
但先不要着急称赞他的魄力与疯狂,朋友,那条毒蛇这样做绝非是想要叫短命者不再畏惧于须臾便至的死亡:他并不是乐意去帮助什么人而仅是希冀着去跨越那道无人能跨越的边界,而全然不在意会从那一头放出什么怪物。
同他撇清干系吧,别叫淤泥沼水也弄脏了你。
罗伊·奥玛雷特望见了那座塔。
高耸、雪白的塔,静默又突兀地竖在半山腰的石台上,同周遭幽兰的山岩格格不入,在永夜的穹窿下扎眼至极。粗重的喘息混合着花白的蒸汽飘过他的眼底,马在不安地踱步,蹄铁撞在石板上时哒哒的响,血族不为所动,紧了紧缰绳后眯起双眼去估算剩下的路还要走上多久——他们同那不很协调的白点之间横着一洼低谷与整片的密林,不远也不近,但显然还要再花费上小半天的时光。脚下的小径破破烂烂,歪歪扭扭顺着那被雪遮盖的缓坡滑向灰败的枯丛深处,皲裂的石板从漆黑的冻土与脏污的雪下翘起来,断断续续淌进幽蓝幽蓝的密林里,像条被截断成一片片池洼的河。
一条老路。
马车颠颠簸簸,载着那条银蛇购下的所谓材料走在他的身前,车夫并未说过话,只是低着头去驾他自己的车。这低地之中的密林格外广,除了漆黑的树影外便只有雪、绵密不绝的雪作这旅途唯一的同行人,北境向来是雪与寒冬的乐园,于是它们在此处便能一直一直地下,团聚凝固为坚硬的冰,又在随后被崭新的同伴轻柔覆盖、直到将绵软虚无的紫白填满整座山谷也不罢休。奥玛雷特望这黑与白的荒谷,也望远处的塔——这般荒凉、这般破败,在摇曳的些微火光下蜷缩在无人造访的角落,与它的主人一般被普世遗忘……更确切说,放逐在极北之地。马匹抽着气,闷头朝前走时让木制的轱辘碾过坚硬的积雪,深黑的蹄在他眼前扬起模模糊糊的雪雾,好像一缕缕彷徨的魂灵。血族收回了视线,任驯良的坐骑跟着车辆的引领向黑暗的深处走去,望着面前摇晃的灯时似乎嗅到朔风中埋着的低语,他隐约记得这一带在许许多多个世代之前曾有过主人,整个故事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他们打仗、战败,而后又离开去寻新的住处,迈不开步子的群山与低谷便被抛弃在硝烟与野火里,沉寂干涸为死魂灵的乐土。
低温刺破繁重华丽的绸缎与蕾丝,渗透进皮肤又顺着挺直的脊梁骨织住他的后脑……并非是纯粹的寒冷,还带有一丝在久远的过去里会叫他毛骨悚然的东西。奥玛雷特确信此时此刻在这林子里待着的不止他与那哑巴般的车夫,还有什么人、亦或者什么东西浸在那永夜的黑暗里,踽踽独行着,像是放牧在林子里的羊……然而他可不是那些人狼,既无法去拿双眼证实黑暗之中是否真的若有若无的影子,也无意去狩猎无处可归的游魂。漆黑的马车在他前头行,带着那盏糊满脏污的烛灯在一片黑暗之中摇晃晃,淡淡的、辨不出名讳的气息裹在斗篷外头,也绕着这上了年纪的破败小径阴魂不散。
祂们在枯叶晃动的阴影中窥视他。
奥玛雷特没去理睬那些或许有又或许无的视线,只是跟着那车夫静默地穿行过整片密林,他们走得当是极快的,或许不过数个小时的功夫,树开始稀疏而雪逐渐厚重,旋即又在似乎片刻的光景里有黑的山石自浅蓝灰的雪中长出来,麻风病般蔓延过更高处的山脉而最终成为他们周围除了那塔与夜空外唯一的存在。早先不过拇指大小的白点现如今耸立在视野之中,为裂缝织满全身,且在穹顶豁开着巨大的缺口。他大抵能够从这塔的模样找出些过往历史的端倪,就比如说这老旧、残破建筑绝不会是出自血族的手笔,哪怕是那帮子如僧侣般节制禁欲的家伙也不会乐意把这几乎能被风吹拂垮塌的废墟当作是自己的安身之所,然而凡事总该会有例外存在,总会有些异类怪胎乐得与世隔绝而当那别人口中疯癫痴狂的蠢人,而帝卡洛·银蚺便是其中绝对的典范。
当车夫带着这诡谲同袍的信函敲开庄园的大门时奥玛雷特正同他的伯爵促膝长谈……好吧,实际上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坐在床边翻着手里的卷轴、而另一个隔着垂下的帷幔沉默不语。金发的张扬血族依然能够忆起幼时他们也曾这样做过,只不过那时候他手里头捧着的不是一卷卷繁冗绵长、枯燥繁琐的税务账单,而是本晦涩难懂、却的确趣味横生的古语典籍。
他确实会怀念他们的过往,却在更多时候下意识地将那些甜如蜜饯的淬毒记忆封锁进记忆深处:艾弗莱茵·波尔多伯爵的领土所需要的可从来不是在领主身旁自怨自艾的可怜人,她同她的主人一般值得更好的愿景、更繁荣的未来。更何况……纵使他早已停止泵动的心脏会为这缄默过度的卧室抽搐着痛,一部分的奥玛雷特也必须得承认自己会在偶尔、只是偶尔为这份不应当交给他的殊荣感到丝丝缕缕的庆幸——统治从来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却也同样不该被繁重这么简单的辞藻所修饰。独自修撰政策法案同少时拉着尊长的手解开谜题在本质上没多少区别,唯一的不同便是破解谜题的酬劳不再只是一句赞赏的夸奖或一道期许的目光,成堆的金币与名声才是重头戏。
……他需要这两样东西,非常需要。
金属相互刮擦的刺耳声响将飘忽游离的意识霎那间拉回了现实,塔最终停在了他们的面前,在无星无月的穹窿下像人折断而豁出皮肤的肋骨。血族翻身跃下莫名躁动的马匹,安抚着不断后退的坐骑时隔着靴底踏上嶙峋的石地。他见这断崖上横着旧时代人类的残垣断壁,曾或高耸厚重的石墙现如今垮塌在他的身边,任由杂草的根系顺着裂缝将自己劈裂成一地畸形的骸骨。那车夫的马倒似乎对眼前叫活物本能恐惧的场景司空见惯,与身后拉着的老旧车厢融为一体般地静默伫立着,低垂下脑袋时甚至连毛躁的尾巴都不曾摇晃一瞬。车夫自他的身边缓慢地挪到那扇狭小的、紧闭却似乎破旧到一拳头便可砸开的门前,轻巧地叩击门板时动作甚至不比拂去灰尘重。金发的血族抱起胳膊,斜斜地移开重心时下意识打量起眼前的白塔。这儿的残垣断壁连同那摇摇欲坠的塔大抵曾属于一座小型的堡垒,且大概率为某支人类的贵族所掌管,他能够看到塔身上腐朽断裂的旗杆残肢与掉色的图腾,也在瞧见那可能曾为雪枭的花纹时猜测这塔大抵是某位家族学者的栖身之地。
确实会是银蛇所热衷的居所。
在这同袍的信使找来之前奥玛雷特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物的存在,以至于在最开始听说府邸的门口正停着辆油污的漆黑马车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快些打发那车夫离开,然而当那份信函在数双手的传递并最终躺在伯爵的书桌上时,他最终还是撕开了单薄的封蜡,腐朽的气息瞬间铺了他一脸,随即那张可怜的、满是褶皱的草纸便被从封袋里头揪了出来。金发的血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么简陋的传信工具了——没有代表家族的火漆印章、没有匠人手工浆制的羊皮卷轴,那承载着请求的纸就好像是被粗心大意的仆从不慎浸在了沼泽里又捞起晾干般薄脆,然而躺在那快粉化的纸上的字迹却清秀优雅得恰到好处,叫他的大脑没来由地认为这笔触更应当出现在贵重、精致的地方。星星点点的好奇搔刮着他的内心,催促着他继续阅读下去,娟秀字迹的主人用同他笔触那般轻柔的语调向他诉说了自己的诉求,且在最后轻飘飘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帝卡洛·银蚺的存在。
帝卡洛、帝卡洛……什么样的父母会在自己骨肉的名字里埋进腐朽凋枯的种子?彼时的奥玛雷特望着那柔软的字迹,在脑子里想象了一出悲情却又格外常见的戏——女主人公当有黑如墨的长发与苍白如月光的皮肤,那对嘴唇也将如狐狸在雪地里捕食时留下的血迹般红,再然后她便要为这张脸受苦,沉浮于世而最终沦为如今喋血的怪物。这样的故事每一天都会在科利恩上演,于是他对这假设中的同袍所提供的惋惜并不比欣赏一出歌剧要来得强烈。然而猜想终究只是猜想,他仍然唤了手下出去打听关于这条蛇的情报。斥候们陆陆续续带回了只言片语的叙说,他们得到的并不多,可对奥玛雷特和波尔多来说却刚刚好——帝卡洛·银蚺乃是纵深于死灵法术的大师,也因行事作风太过诡谲难忍而被无言地放逐于人群之外。
传言说,祂能透过那些禁忌的咒法来做些常人做不到的事。
奥玛雷特并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拿着布料嗅嗅,就能从集市里揪出裙子的主人”这类奇妙的魔法,即便能够实现也当是与那些人狼的鼻子挂钩,理性叫他回绝信件上奇怪的请求,然而……他的心底却一直有道低低的、不辨音色的呢喃,催促着叫他去做这奇奇怪怪的买卖。万一呢,它拿细细的气音挠着他的胃袋,万一是真的呢。
为什么不试试?
他最终还是选择放任了心声,跟随那老旧的、载着腐朽尸体的马车一路北上,花了数天的功夫来到这荒败的无名山谷里与素未谋面的同袍做买卖。破烂的木门依旧紧紧关着,只在车夫缓缓叩击时象征性地颤抖几下,从浸透了雪水的深褐上头晃下来些木屑残渣,机械又死寂的人类又咚咚咚地敲了许久,可塔的主人却不做应答。金发血族的心里头升起了些微的烦躁,蹙起了眉时视线蛇般向上攀行,顺那纵横的沟渠与裂隙寻到些可以证明他这一趟并非白来的端倪。一直在他耳边的风不知何时停了,他坐骑单调又沉重的呼吸似成了这山谷之中唯一的声响,他的目光梭巡了许久,除了白色的砖瓦外一无所获——这塔甚至连一处狭窗都不曾有!
会是怎样失心疯的人才当真乐意住进这筒子般的塔?金发的血族收回了又要飘散开的注意,重新望向门廊的时候听见里头似乎悉悉索索响起了星星点点的动静,车夫垂下了手,木讷地垂下了脑袋而将那不知道是否真的有聚焦过的视线放在了石子儿上。生锈的门闩吱呀吱呀地被拔开,随即,那扇紧闭着的、好像永远也不会敞开的门在血族的眼前缓慢张开,腐朽的、发霉的凉气似水流般自比永夜的荒野还要幽暗的塔内滴答出来,又粘腻地卷上他的衣袖、顺着考究的花纹与绸缎攀上他的后颈。奥玛雷特看那扇门里的黑暗,一瞬间觉得自己在看一口盛满煤油的地窖。
一只苍白的手从里头伸了出来。
来迎接他的人影自黏稠的无光建筑内漂浮而出,瘦削苍白得不比一具尸体更有活力,那幽魂般飘离地面的身子显然是它身后厚重堆积起的长发所支撑着,便有了些誓缚者尸骸般的假象——无非又是血与魔法的把戏,对于他那些乐得同死亡相拥的同袍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奥玛雷特在自己能够意识到前已然扬起了惯常的那抹得体又完美的微笑,向前迈了半步时权当是在迎接这姗姗来迟、举止僵硬的塔的主人。他见苍白的血族(姑且认为它不是一具尸骸吧,如果当真是这样可实在太没礼貌了)松弛了藏在发丝间的法术,落回地面时比他自己尚且要长些的发丝在地上铺开,仿佛虚无在世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即便那张脸的大半为黄金面甲所遮盖,可这血族不呢本身依旧同从他脑子里走出来般与早先的猜想无比相似,门吱呀地合拢而它冲他颔首,开口时那样轻、却如同许许多多人在同时与他说话那般带着不辨性别、不识音色的回声。
“夜安,罗伊·奥玛雷特。”它说,“我们在此候您许久了。”
“现在可还是大白天,先生。”金发的血族将想要挑眉的欲望强压了下去,他自然注意到了面前人的称呼,倒也对银蚺的同居者起了些许的兴趣,“如果太阳还在的话,你会看到它出现在我们的头顶。”
“他们在马车里么?”
“当然,我可不会让你的尸体自己骑马过来,那实在有些……”
银蛇从他的身边无声又直接地游了过去,在路过车夫时俯下身子、自然而然地往那张平庸而皱褶的脸上落下一个吻。话语被忽视的不爽还未升起就被八卦心思盖了下去,这下奥玛雷特倒的确是把眉毛扬起来了,望着银蚺瘦削的背影被马车的黑影吞没时心里头的探求与惊诧沸水般闹个不停。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生锈的厢门闩里挤了出来,金发的血族听着同袍在身后悉悉索索地动着,却没多少回过头去、同对方一道触摸死尸的心思,他并非是死墓军里那些经典的奥秘学者,自然对与死尸腐肉待在一起、钻研些人类嗤之以鼻又避之不及的禁忌术法没有兴趣。且就目前而言,比起旁观交易对象怎么摆弄快要腐败的尸体,他对眼前这沉默寡言的人类倒是更有兴趣一些。
恩典啊!这家伙普通到丢进人堆里都能找出两张相似面孔的出来,又能怀有什么他不知晓的独特魅力去叫吸血鬼心甘情愿地献上不带利齿的吻?还是说……
金发的血族朝重新动起身子、此时正麻利卸着马匹缰绳的车夫走了几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端详起那平平常常的轮廓。他见那人低垂脑袋,卷那绑着马嚼子的皮绳时正拿牙叼紧过于长的卡扣,单薄的粗麻布料下肌肉群顺畅无阻地收缩又拉伸,灵活自然到让人找不出茬来。阴影的庇护叫血族看不清车夫的脸,可视野中裸露在外头的脖子并不很苍白,甚至较之他的主子来说更像个活物。
“信上可没说你派了个会走路的尸体来邀我做买卖。”奥玛雷特望着那车夫牵起卸下了束具的黑马慢吞吞地离开他的注视,与两抹一瘸一拐的模糊黑影一同消失在了垮塌的石柱之间——那儿有间破败的木房勉强能住人,“难不成这就是银蚺的一贯作风?”
“不,罗伊·奥玛雷特。”毫无血色的枯槁血族静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它看了过来,嵌在面甲正中央的宝石红得快要滴血,塔楼的门在他的面前吱呀呀地徐徐敞开,而那银蛇也在同时动了起来,“我们从不邀请别人。”
“当真?那我得为自己的到访感到荣幸了。”
“我们从不邀请。”它说,话音里杂糅着似数不清的人声,“是您要来寻我们的。”
“我们从未在信中要求您本人跋涉来此处做这笔下人便可胜任的交易,然而此时此刻,您却站在我们的面前,踌躇、疑虑着自己抉择的正确与否……罗伊·奥玛雷特,您在质疑我们是否真的有您想要的东西。”它猛然停下了步子,回过头时埋在耳旁的扭曲黄金角几乎要刺进到他的肩膀,“多么神奇啊,您并不回信来询问我们本人,却为了同我们见面去叫那劣等的下人做似是而非的调查。”
“我们很好奇您在那些凡夫俗子的语句之间究竟寻到了什么东西。”
“……他们同我说你是个怪胎、遭放逐的疯子,游离于现世与族群之外而成天泡在死术的甜蜜幻景里。”金发的血族咧开一抹微笑,些微歪过点头时学着同行者方才的话语发了问,“我也的确很好奇,你当真会传言中的那则法术吗?”
被唤了名字的血族在他面前沉寂地立着,暗金的面甲遮蔽了大半情绪,于是奥玛雷特所能望见的只有那张干裂着数道沟壑而微微抿着的嘴。帝卡洛·银蚺似乎并没有为他的话语所困扰,这银蛇只是飘在狭窄蒙尘的石头台阶之上,任由过长过厚的黑发铺满身下裂痕密布的台面。冥迷苦涩的香气在狭窄的楼道里沉淀下来,浓郁得就要滴答出稠汁儿,奥玛雷特不禁动了动鼻子,倒也飞快的寻到了那抹杂糅纠缠着的气息根源,覆上他鼻腔与肺叶的,除了腐坏的血肉支外还有荆棘、愈创木和被焚烧的酸烟叶。他熟悉这些香料就如熟悉那些繁冗晦涩的文书,权力与财富的根基有相当一部分建立在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奇异味道的植物与其被加工处理后的粉末之上。
恍惚间,鼻腔里淡淡附着的那层辛辣甘苦悄然又从他的感知范围里暂时游走了出去,银蚺不知何时已然走过了又一处转角,自那苍白的石壁后露出半边身子来望他。
“同我们来。”它转过了身子,只剩过长的黑发阴影般铺在他的视野里,“茶要凉了。”
寂静自低矮的天花板中渗透出来,滴在肩膀上后又随重力滑了下去,狭长的阶梯绕着中央似乎过于厚了的塔柱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没有尽头般地一路向上延伸进未知处。有那么一瞬间,奥玛雷特在心底里半开玩笑地想着自己会不会是中了谁的诅咒,要在这螺旋的楼道里头走向永恒,然而现实并非某人笔下的恐怖传说,几乎在他快要为这攀登的过程感到乏味之际,脚下并不规整的石阶便化作了一片同样有些许粗制滥造的平地。
他们应当是到了。
这卡在塔顶的逼仄隔间依旧没有窗户,就连他们的头顶也封着厚厚的石壁,除了那卡在低矮穹顶中央的玻璃天窗(哈,他倒是看到了外头破碎的穹顶)之外便再无任何与外界相通的地方。
这里比起住所倒让人更容易联想起圈禁着邪物的囚笼,但想必鬼怪与野兽并不会乐意与典籍卷轴相伴。奥玛雷特拿目光将整个房间扫了一圈,倒也没寻到传闻里头的古怪机巧或裹着麻布的尸骸——书,数量惊人的书堆满了他所能见的每个角落,如寄生的藤蔓般挤占吞并了大半间屋子,甚至都有些叫人无从下脚,然而这塔的主人显然适应良好,自一丛丛耸立起来的知识殿堂间穿行而过时灵活自如得同它姓氏所指代的那传说生物一般(这些书籍倒也的确是帝卡洛的宝藏)。金发的血族索性站在原处候着,目光扫过层层叠叠的典籍时难免地有些失神,尽管一整个百年对于生命前头无尽的岁月相比不过须臾一瞬,然而就他而言,这个概念已然是占了生命的大半。
……不,罗伊·奥玛雷特不当感神伤怀,他应当同寻常一般挂上华丽又得体的笑容、时刻准备去享受那数不尽的目光加诸于身的殊……然而,这些被堆得高耸的纸之塔却竖在他的视野里,同锚定着记忆与时间的针般刺痛着神经。
金发血族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有已然泛黄模糊的过往正缓慢闪烁。
彼时他方褪去那层属于人类的旧壳,在一双手的引领中茫然地自市井的阴霾走进烛火的柔光里;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新的、贵的,弄坏了就要靠命来赔钱的,然而那双手的主人从不曾在意,艾弗莱茵·波尔多领他走过接下来当成为他居所的宅邸,也拉尚迷茫无措的他进了那古旧典雅的书房。那本诗集便是在这时候被放进了他手中的,他记得自己低垂着头、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时考究的书本被摆在腿上,而波尔多坐在他的身边,膝盖与膝盖隔着绵软的绸缎亲密地挨着。
你能识字吗?
波尔多那样问他,语气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期许与好奇,在望见他局促又遗憾地摇头时只是握着他的手,翻开那暗紫丝绒的封壳轻缓地开了口。
无妨。他的尊长这样说,我可以教你。
而这,便是属于罗伊·奥玛雷特的时光溪流源头。疑虑?他自然有过,谁又愿意去相信永夜的子嗣,且还是伯爵,会看上一个在巷子角落里挣扎求生的无名氏?然而事实便是,艾弗莱茵会这样做,他的尊长乐意相信普世之中藏着的奇迹,于是,就算是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耗子也能长成裹着华服的狐狸。
……他有多久不曾同波尔多促膝而坐了?
“您想要找的那人类。”银蚺的声音刺破了回忆的穹窿,“他正受着庇护,不是么?”
被猛然拖回现实的血族眨了眨眼,再抬头朝同族望去时已然望不见那双眼睛里头藏着的泥沼,奥玛雷特小心翼翼绕过那些岌岌可危、似乎随时会在他面前垮塌作一地纸页的书。他嗅到火的气味,也听见锈屑在高温下嘶嘶的惨叫,苦莓与他不再能分辨出原料的气味在穹顶之下聚集作看不见的云团,也拿并不好闻而甚至叫人作呕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子。
银蚺正候他,侧着身子站在那壁炉旁时目光并未留在奥马雷特的身上,苍白瘦削的血族正看着一口熏黑的坩埚,青白的烟气自那看不清内里的油腻器皿中蒸腾而起,缓慢地顺那同样污垢的烟囱向外飘去。金发的来访者隐约觉得怪异,缓步踱至同袍的身边时也望向那老旧的铁器,而在他看清楚那东西里头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之后,早先关于怪异味道的疑惑也算是有了答案。
银蚺大抵在煮一锅沥青。
不大的金属盛具里漆黑的流体正迟缓地流动融化,也时不时自内部吹出气泡,许是那锅沿本身变朝着里头蜷曲收敛,股股溢出的蒸汽并未能逸出太多,大部分倒是氤氲在那漆黑的松脂之上,如同某种幽魂般的纱盖。
“您曾捕猎过一头母狮,却不知这仇人尚有个子嗣仍存活于世……这是怎样的傲慢才叫您忽视了这般重要的信息?”
银蚺的絮语不比那些蒸汽要重,落在他肩上是却在末端挂着锚。奥玛雷特望他,见苍白的血族探身入那灰败的烟中,被那蒸汽与高温燎着脸。他见那枯槁的半张脸飞速浮肿溃烂,又在须臾间为那凝固血液之中的魔法而缓慢地愈合,某种病态的、畸形的笑容在那干瘪开裂、挣扎着想要复原的脸上浮现出来,黑发的血族似乎感知不到疼痛,如同与恋人咬着耳朵般叫溃烂的脸颊快要贴进吐着泡的液面,佩着锋利指刃的手指划过漆黑的流体,也叫那蒸汽随着手指缓慢盘旋、盘旋……
“多么迷人的故事,失了至亲狐狸领着鬣狗将那头火红的母狮撕成了碎片,却不曾知晓那勇猛的雌兽还哺育着一头幼崽——尼克勒斯的子嗣现在有多大,罗伊·奥玛雷特,他是否刚刚长齐了漂亮的鬃毛?”
“在与人交易的时候打哑谜可不是个好习惯,我的好同族。”金发的血族微微笑着,望咫尺外正与沸腾的沥青低语的同族时烦躁与震撼纠缠拧巴在一块,“你找到他了吗?”
低语,辨不清内容的低语是奥玛雷特所捕捉到的唯一事物,银蚺似在同他所望不见的人窃窃呢喃,那些曾与它一道轻声细语的回音并未再来混淆他的耳朵,可金发而着华服的血族却隐约知晓这不过是短暂的噤声。他与那些不知来历的神秘存在分享了并不多的默契,同样缄默着去看死灵法师一人的默剧。
不多时,它重又直起了身子。
“找到了吗?”他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在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后顺畅地把尾音向上翘了起来,抱着胳膊望对方时挑高了半边的眉毛,“你看上去可的确比那些人说得还要神神叨叨,结果如何?”
帝卡洛·银蚺显然听见了他的问话,转回身时死白的脸上已然恢复如初,这诡谲的术士沉默着望他片刻,在奥玛雷特快要再度问出声时自他身旁静悄悄的走了过去。它轻轻嘬了几声,便有窸窸窣窣的轻响从腐朽发黑的木架下头传了出来,皮毛油亮而发蓝的耗子出现在了书架中央,沿着那银蛇伸出的指刃攀上了它的肩头。帝卡洛·银蚺淡淡地开口,那冷而细的青年男声便又被无意义的絮语盖了下去。
“您不必再寻他了。”
天晓得罗伊·奥玛雷特在那一个瞬间花了多大的精力才克制下了咆哮的冲动,金发的血族在原地怔了片刻,那样鲜明地感受着脸上习惯性挂起的笑容有多么僵硬——被戏耍的怒火在不泵动的心腔里腾腾地烧,他花了一会时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开口时笑容灿烂得有些过分。
“……不好意思?”他听见自己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我好像没有听清?”
“那幼狮生来便是要与您厮杀的。”银蚺这般说着,依旧是那副吟诵悼唁诗般的调子,黑到发蓝的老鼠贴着它的脸,猩红的眼睛望过来时在壁炉的映照下隐隐折着光,“他拥有融银般的鬃毛和烈阳似的双眼,那双手也受第三恩典的赐福——您当真想要狩猎他么,罗伊·奥玛雷特?”
“看来那些传言并不都是真的,你也能表现得很有人情味,不是吗?”金发的血族歪了歪头,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逞口舌之欲,然而心里头星星点点烧着的怒火里却愈发旺盛,烧灼着灵魂时带起难以拒绝的冲动,“把耗子当宠物伺候?对你来说倒也挺合适的。”
“这并非劝诫,罗伊·奥玛雷特。”银蚺抚摸着它的啮齿科住客,学着他的动作将脑袋歪向了一边,轻飘飘地将那淬毒的平和话语刺进他的脑子里,“我们只是好奇,着急于复仇的狐狸是否会被年轻的雄狮撕碎。”
“放轻松,帝卡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沉了下去,“我还没有华而不实到被人类的幼崽杀死。”
“当时您也是拿这样笃定的气势同那位爵爷保证的么?”苍白的血族轻飘飘地掷出了一枚诡雷,惰怠地抬手让老鼠爬上书架时也朝他回过身子,干裂灰败的嘴正张合,叫奥玛雷特望见锋利如蛇的獠牙,“因为自己的倏忽而叫母狮险些咬死至亲,于是愤怒又悲伤的狐狸便将自己的魂灵出卖给了愧疚与复仇……您当真将尼克勒斯最后的血进献给尊长,埋在心里的负罪与愧疚会随之消失么?”
“……我都不知道你还能如此多愁善感,那些情报,你是从哪儿探查来的?”
“魂灵告诉了我们答案,我们也并非在为您的前途命运担忧。”
帝卡洛·银蚺是突然动了起来的,倏忽间便到了他的身前,这毒蛇、邪龙叫长发附在地上,又有丝丝缕缕正勾着摇摇欲坠的书塔,漆黑在他身后伸展开时如不透明的翼膜,中央却勾着些殷红的细丝,它离他那样近,却也还有小小的所谓安全间隙,甘苦的、辛辣而带着焚却灰烬与油腻铁锈的气息缓缓地探出不可见的触腕,粘腻地灌进他的鼻腔。
“艾弗莱茵·波尔多不会因您的胜利转危为安,死去的幼崽将在彼岸同母兽重逢——到那时候您要怎样做,奥玛雷特,去科利恩的那一头追杀尼克勒斯的灵魂么?”
它偏了头,尖锐的角随动作折着扭曲油腻的光,灯影摇曳中有一瞬间化为了在火中起舞的蛇。
寂静漫过脚踝,而银蚺吐着信子。
“您在执着于什么?”
胃袋隐约的踌躇八分来源于受冒犯的怒火而两分溯源自震撼,奥玛雷特惊诧于自己竟仍能维系着外表的无动于衷,可拍击折磨着心腔的汹涌情绪总该有处发泄之地。背在身后的手便不自觉的握紧,紧到关节泛着白,恍神间,他模模糊糊在那鸽子血般的宝石倒映中望见自己的脸。
那笑容灿烂到要灼伤他自己。
“你究竟想要窥探什么,伶牙俐齿的毒虫、腐朽凋零的银蛇?”话语兀自撬开了他紧闭的牙关,金发的血族微微躬下腰来,现在,他们当真近得出奇了,“瞧瞧你,帝卡洛,一个被孤寂害得染了疯病的狂人、为普世放逐排挤的可怜虫!你认定我会迷失在复仇的泥沼里,又怎知晓自己不会为那癫狂的理想所吞没?告诉我,你在那劳什子黑油里头到底望见了什么?”
死寂。
奥玛雷特有那么一瞬间错觉自己的心脏正狂跳而血液在沸腾,然而死过一次的躯壳依旧是冷的,只有裹挟在凝固血肉之间的那灵魂正旺盛地烧。银蚺站在他的身前,为那面甲遮挡而看不清神色,它的身体只是静静地、如方才任何时候一般悬在他眼前,甚至不曾为那讥讽动摇分毫。
“我们听闻您与布拉纳·尼克勒斯命运交织纠缠。”它开口,声音轻而柔,“他很快便会来寻您,且这结局必然不会好。”
“你还会玩那些萨满巫师的把戏?”
“誓缚者并非我们的过去,预言之术亦是同理。世上睁着双眼的不只有活物,我们不过是学会了去问。”
“你想要让我相信方才的那些鬼话是死人告诉你的?”金发的血族嗤笑了一声,“你是同那想象中的友人同居太久,连寻常的狡辩话术都不曾记得了吗?”
“生者的习惯在此地没有意义,我们不过是将话语凝炼得直白了些。”它答,死板如读着念白的语气中有几乎不可察的失落,“您对我们的看法显然失之偏颇。”
他确信自己方才是当真气笑了,为这怪胎理所当然的态度——该是怎样不合群的人才会说出这般尖酸刻薄的话?
“那还真是可惜了,我的朋友,我可从没有过与神神叨叨的狂人打交道的经历。”
于是,他便这样说了,调转了重心而想要离开,便是这时有一双手突然地握上了他的肩膀,力道并不很重,却叫金发的血族滞在原地。
“摘下您的面具吧,罗伊·奥玛雷特。”那银蛇该是察觉了他的意图,就连语速都较着方才快了些,却依旧死气沉沉、没有丝毫起伏,“为何要这样否认您的同类?”
被阻拦了脚步的血族沉默着,冥迷如呓语的低吟在他耳畔响起……现在就连他也听见了,那些藏在角落里的低语、隐于火光之背的注视落在他的肩上也刺进他的脊梁,帝卡洛·银蚺仍在靠近,发丝叫身旁书的群塔沙沙作响。
“我们嗅到您的魂灵,也听祂咆哮嘶吼——憎恨、愧疚、自责、悲伤,埋在那颗干瘪心脏里的情绪如此丰沛、如此迷人,便如雨季时落在我们头顶的雷暴般汹涌澎湃……”
它说,把语调同他所惯常的那般向上扬起,便如同举着匕首般尖锐又锋利,那双手覆盖上他的下颏,擦过皮肤时冰凉光滑得如蛇或龙的鳞片。没有杀气、没有淬毒的恶意,银蚺裸露在摇曳火光下的脸上挂着近乎狂热的殷切与期许,低低的、低低的笑声从这毒虫的喉咙深处泵出来,它张开了嘴,森然的毒牙隐约向前翘。
“然而您却将这残忍又原始的美丽灵魂束在那浮夸高贵的皮囊后头、拿幽默的语调和柔软的态度去招待仇人。为什么,罗伊,为什么?你想要复仇的对象不只有尼克勒斯,你渴求拥有的也不止是繁华昌盛——藏在这光鲜皮囊底下的是渴血野蛮的魂灵,面对那些分明活在波尔多与你庇护之下却永不餍足的人类,你是如何笑着朝他们招手的?”
“……松开。”
金发的血族猛地攥住那双逾矩的手,几乎没用多少力量便听见表皮下的骨骼咔咔作响,他凑近那张面甲时鼻尖就要触到暗金的表面,光鲜与馥郁从灵动的语调里消散了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板死寂,枯燥又低沉。
就与它一样。
“试图激怒一个领主代理人可不是个明智的举措,帝卡洛·银蚺,我很乐意折磨你。”
“我们从未试图惹恼您。”
它摇着头,却也的确听话地离开了那叫他脑子嗡嗡作响的范围,那双被他捏得险些折断的手扶住了那黄金面甲的边缘,卡扣被掰开的声音清脆又灵动,掉进已然污浊粘稠的气氛里时已然有些刺耳。
“我们只是想见见您,货真价实的您。”
帝卡洛·银蚺说这话时将暗金的护具从脑袋上摘了下来,虔诚地捧在身前时冲他微微地笑,金发的血族不免皱紧了眉,向后退开半步时略有些悚然地想起这羸弱血族方才趴在那沸油上的神色。
奥玛雷特上过战场,他见过无数死不瞑目的人用着与银蚺一模一样的双眼瞪视生者。
这不是活物该有的眼睛,凝滞僵直、蒙覆阴翳而泛着死鱼般浑浊脏污的灰白。这样的眼睛本该落上蝇虫也不会颤动分毫,然而就同奥玛雷特惯常的笑容一般引诱着人去望它。金发的血族这样做了,便直直地望进那藏匿在枯槁与死寂的癫狂与热切。万物在他身边褪色融化,作那粘腻厚重的沥青覆盖满整片视野,漆黑的燃油与噼啪的火于他恍惚的目光中旺盛地烧,在那虚妄的焰光里他望见模糊起舞的黑影,残缺而扭曲、畸形又诡谲。它朝他转过身,于是那双灰白的眼便同他对望着,无形的力量将他吸向那枯槁的双眼,许许多多道黑影藏在那双眼睛里,它们吞噬交叠着,却如巨幕般朝他压过来。
金发的血族被推回现实,在此时、在此处,帝卡洛·银蚺正望罗伊·奥玛雷特,而罗伊·奥玛雷特也在望它。他突然明白了它为何总用着那样奇怪的自称而又为何总被呢喃与呓语裹挟了声音,银蛇在他的面前吐着信子,而那双死人的眼睛同样静。
他见那魂灵,腐败如活尸。
“做你自己吧,罗伊。”它和祂们催促着,枯潭般的语调里埋着那样殷切的敦促,“至少同我们跳一曲,这里没人会泄露你的秘密。”
死人从不说话。
金发的血族沉默着、注视着,他没再如往常那般笑了,只是拿那双猩红的眸子无声无息地望面前诡谲的同袍。银蚺未曾向他伸出手,地上拖着的倒映却仿佛爬满了焦黑的残肢,死魂灵们静默着,在无光的阴影中等候他。
无人说话,却又格外吵。
“你还真是个刺探情报的大师,帝卡洛,我差点儿就得中招了。”
奥玛雷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那营业般的微笑重新挂在了脸上,只感觉这样的反应是无比自然、无比顺畅的,就仿佛方才那些劳什子邪术都不曾存在在他身边,他下意识的把视线放在了一旁的书上,状若无谓地翻开扉页时望见上头又熟悉的娟秀字迹。诗歌在他的眼中流淌,而炉火在他身后噼啪地烧。
“所以……那女人的孩子是个誓缚者?”
“是的,他叫布拉纳·尼克勒斯。”银蚺的声音淡淡的、又很轻,同半刻钟前没有丝毫的区别,“你们会在不久的将来碰面。”
“不久是多久?今晚、明天、下个月还是一个百年?血族的时间观念那样宽泛,你指的是哪一种呢?”金发的血族合上书页,转过身时跨过了一地的书,“不过也没关系,有那名字就足够了,不管如何这次的交易都挺圆满的,不是么?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而我也拿到了我找了许久的东西。”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尽管我们还是无法理解您的选择,但我们的确认同您的结论。”悉悉索索的轻响在他的背后响起,而银蛇游到了他的身边,“珍重,罗伊·奥玛雷特,我们期待着未来的某一日能够见到真正的你。”
“我就在这里,帝卡洛,在此地,在这人世间。”奥玛雷特回过头,冲那不知何时已然将那双眼睛藏到面甲后头的银蛇舒缓地伸了手臂,在身侧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后向前躬了身子,“但如你所言,珍重,我的朋友,或许下一次你的车夫来寻我时我会考虑你的建议,派个总吃白食的寄生虫来护送你的那些宝贝。”
在鞋跟踏上摩得光滑的石阶时,金发的血族听见背后传来轻柔的呢喃——帝卡洛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又在末端轻飘飘的,仿若融进空气里。
“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个孩子、心思像个孩子、意念像个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如今的我们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
他低着头看苍白的石头,嘴上下意识便张了口。
“到了那时,就要面对面了。”
实话实说,他从未那样想念过朔风扫过脸颊的刺痛感,冰凉的空气窜进他不再有用的肺叶,将寒冷彻底灌进了四肢却也将那塔顶带出的昏沉恍惚尽数排空了去。坐骑停在原处,晃动着尾正低头拱着厚实的雪,在主人靠近时鼓动着腮帮子将头抬了起来,转动着耳朵向后背去时就连奥玛雷特也听到了节律迅捷的噪音。
白发的、他从未见过的陌生血族骑着漆黑的马停在了塔边,未等身下的驮畜停稳便麻利又稳健地翻身落地。那是个高瘦的女人,在头顶盖着纯白的纱幔,她显然望见他,挥手行礼时动作快而草率。
“你是那家伙的客人?”她问,大步朝他走来时抬头望了眼高耸的塔,“真稀奇,我以为他从来不待见外头人的。”
“……不请自来的交易者罢了。”奥玛雷特翻身上了马,在后者急匆匆想要迈开腿时拉了拉缰绳,“你常来看它?”
“大概吧。”女人耸了耸肩,“我们有个很不错的交易,于是我会来看看他,确保他不会饿死在那上面。”
金发的血族在脑子里想象了一瞬,却略有些无奈又好笑地想起银蚺早就瘦削到了饿殍的地步。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着,而女人牵来了她的马。
“他是个怪胎,对吧?”
她摆弄着束具,而他抖了抖缰绳,乖顺的驮畜扬起前蹄时踢起花白的雪。
“何止。”奥玛雷特这样说,抬头望向灰白的塔时沉默了片刻,“它简直是个疯子。”
马儿迈开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