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29「乌鸦」《梦画》
一张台,一套水彩笔刷,十二盒常见于颜料套装里的颜料,但黑色被换成青灰色,外加画家本人喜爱的温莎红、紫、那坡里黄和湖蓝四盒——这画家不喜欢黑色,也不是什么专业的画家,但我们正在呼吁艺术主体精神的觉醒,“人人都是艺术家”!便任凭这画家想用什么便用什么、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或者干脆不想画吧。一个戴着贝雷帽的男子坐在石板地上,这男子看打扮也会被认为是一名画家。
他确实是,他就是这些颜料的主人。
但他不是来写生的,这里没有画板,没有画纸。事实上,他和这些颜料根本不该在这里出现。
太阳还未升起。但越往东处,空荡荡的天顶已越从黑色向蓝色褪去,房檐砖瓦上凝出一层薄薄的寒意,园中竹叶深颤,松柳结霜,一缕风惊得院子沙沙作响。天地正酝酿一次日出。如果他走出这院子,就能看到东方的地平线上正泛起鱼肚白,太阳紧随着自这黑蓝天穹的角落向穹顶推开灿然的金色。这对太阳来说并不轻松,它必须先在几层低矮的云霞中穿行,让天色先是灼烧,燃起金火,复又盖上紫灰如夜色的灰烬。庭院几昏几明,明灭间刺破了这大地上如同夜晚的尾声般的凄静。
画家没有走出去。他认识日出,只需看到墙壁上不同的青色。或者说,他还没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无心去观赏一次九百年前的日出。
晨色渐起,一个孩童从正房的帘幕间窜了出来,骤然闯入他的余光,闯进画面,再闯出院子。
院门被孩子粗暴地拉开,“吱呀”一声,长长地响。
他惊讶地向那孩子看去,尽管他空洞的眼神表现不出任何惊讶的神色。他被这小孩子的身影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跑走后留下的那扇被打开的大门。因为他发现了那小孩子正是小时候的他自己。没有人会把自己认错,就像分不清双胞胎的可以是父母或朋友,但绝不会是他们自己。
然而他的小时候与长大后并不适用于这个比喻。在七岁到九岁的年龄段里,儿童会开始大量丢失三岁前的记忆,父母却记住了你的每一刻。他之所以能认出这孩子,是因为他曾在父亲的记忆里见过他。他反而以为自己天生就知道自己还是个稚童时的样貌了。
那孩子可以称作是他的幼时,但他不是那个孩子直接长大的。这不难理解——首先是那个孩子喜爱诗词,然后,做了一辈子的诗词,尤工小令,老了便死去了。接着,由他在词中复活,梦游至今——他是一个掉进历史缝隙中的幽灵,一个戴着贝雷帽的画家,白色衬衫,背带西裤,领口打着一枚细领结。而这是一零四四年的汴京,他在一个梦中突然来到这里,坐在当朝宰相家的房产上,眼前陌生的一砖一瓦,都是些九百年前的碎片。
小孩子七岁,他可以肯定。这是他的童年,尽管他对这个庭院——如今看来是他的家,考虑到他家在他幼时的富丽境况,更准确地说,是他的家的其中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他把这归因于那孩子,也即后来死掉的那词人的忘却。词人晚年寂寞困顿,活了七十多岁,让他的晚年显得有些长了。苛责这个老人记不得自己在上个世纪的童年里是如何幸福,显然是不道德的。更何况词人也只想把自己的一生系于美梦而已,现实的破碎,他一向不太关心。
那么,他将手撑在石板地上,准备起身。他心中萌生了一种焦急的欲望,既然上天、神灵或是随便什么东西,在给他机会观看这些,那么他确实想要知道更多。并非他有多么怀念他的童年,多么思念他的亲人。他这种欲望是被内化为本能般的,出自他是一个画家。尤其是像他这样格外敏感多情的画家,总是面对着一切欢欣如流沙在他指缝间溜走,总是要沉湎于或转瞬即逝或漫长却注定消亡的美梦,对渴望留存一些不该永恒的事物的愿望也就更为强烈。
他靠作画与做梦度日。
他想看看那个孩子,看看被词人与他所遗忘的那个孩子,小时候是怎样的无忧无虑。
而很快地,正房的帘幕被恭恭敬敬地拉起,宰相本人缓缓走了出来。
他对宰相要比对那个孩子熟悉得多了,但认知上仍将他当作迷雾般的角色。他想,孩子应该是跑不远的,便坐了回去,看向那服紫配金的宰相接过仆人递来的象牙笏板。摩擦声、马蹄声与鞍鞯马镫的碰撞声徐徐响起,直至在门外停下,代表仆夫已备好了马。宰相将公文和笏板都收在袖里,准备上晨朝去了。
他记得这个画面。这是他的父亲。这是他还在京城供职的父亲。他在京城学诗,在书房中翻找着父亲的旧词,模仿着父亲填出了他人生的第一首小令。母亲说他没个正经,不先作诗,父亲默默在桌前辨认他稚拙的字迹,无言轻笑。他被母亲训斥,觉得在理,委屈也并未争执。待晚课结了,父亲牵着他的手去院中坐下。那时燕子低低飞过堂前,父亲将他抱在怀里,笑盈盈地说,那是从海上来的。
“海,我知道!海是从东边来的!”他记得这段谈话。
“东边是海。”宰相轻轻纠正着。
“那莺儿是从哪里来的?”
“应该会从南方来吧。”
“乌鸦呢?乌鸦从北方来吗?”
“乌鸦一年四季都不飞走。”
“那西边会来什么呢?”
“会来西夏人。”
宰相说的不全对,燕子不从海上来。莺儿也并非候鸟,它们冬天藏在田塘中,用泥将自己裹成卵状,进入冬眠。也许宰相并不怎么了解鸟类。
他从回忆中抽身,看到宰相在上马前也望向那大开着的院门。
“小七!”那父亲说,“昨日的功课,不要忘了给先生补上。”
“知道了!”那小孩子的声音已经远了,他很诧异他居然还能听到他父亲温柔的嘱告,并做出了应答,“昨天梦里我都背过好多遍了!”
宰相笑了一声,翻身上马,目光温和地扫视过整个院落,也扫过他所在的地方。宰相似乎对他也笑了一下。但那一瞬间太过短暂,他没能捕捉完全。他也不敢确定。
马儿原地踏步着准备出发。
他站起身,追了出去,追那个离去的孩子。汴京的道路,他几乎不记得分毫,他赶在宰相之前离开了院子,冲出了宅门,在陌生的大街上奔跑。他的耳畔刮起了风,刚猛烈风将街上的一幕幕景物也撕开,虚化为一缕缕色带。在他身后,那一张台上,十六盒颜料非正常地倒在一处,不同号的十把笔刷从笔袋中掉了出来,在混乱的颜料中滚动,仿佛正徒劳地想将颜色描摹出条理,升华为画作。而它们没有时间。他离开的那个梨花院落,柳絮池塘,在大风刮过时轰然倒塌于一瞬。一切化作浓得散不开的烟尘时,风却停了。
宰相消失了。孩子消失了。他在白茫茫的汴京里天旋地转,停下了脚步。不一会儿,他又回到了那个清晨的院中。
几块断木碎石下,流出了一些难看的灰黑的浓浆。
这里没有什么美梦。
院中的燕子年年春来秋去,父亲的羽翼遮在他头顶,给了他第一场美梦。在父亲死后,他从来等不到美梦归来,无论是鸟儿,还是诗。
哇——
一只乌鸦站在残垣上,粗劣地嘶哑了一声。
在他头顶,有一只燕子飞过,落下了一根羽毛。
而太阳开始认真地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