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团除了特别精锐战斗小组之外的每个人,甚至其他期团的成员,都默认奥特莱特她两位队友是十足的问题人士,而且他们明显对此现象困惑不解:一个无情的工作机器、一个大肆破坏生态秩序的杀生狂魔、一个几乎从不言语的行踪诡秘的野人,是如何维系在一起的——她们三个人几乎包揽了所有的战斗,即使每天都在吵架甚至拳脚相向,也从未见过这三人分开执行任务。只是奥特莱特曾在酒局上、在其他团员醉酒而终于鼓起勇气问起关于她们三个关系的问题时,她只说了一句“伽鲁波罗斯以前谋杀我未遂”,让现场的气氛冷凝了好几秒,随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如果想了解详情,可以自己去问她,她是不会避讳自己对队友谋杀未遂与施暴的话题的。”
在这之后传开了第五期团团长十分擅长杀死话题的流言,同时精锐队员人皆问题人士的不良印象在其他人心里又加重了几分。
至于伽鲁波罗斯谋杀自己队长而未遂,也确有其事。
伽鲁波罗斯参加的首个任务就是对刚驻扎进新大陆的新手猎人进行的救援任务,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公会高层眼中与被实验性派发到的调查团中处于怎样的定位——异于常人的天赋、体质,以及严重的近乎非人的精神错乱,名义上是直属于大陆公会的猎人,实际上是近乎被监押状态的半试验品。奥特莱特并非伽鲁波罗斯的上司,而是为公会那边行使监视权利、并在她越线之时化作刽子手对她的生命断行惩戒的终结工具罢了。
但即使在这样的前提下,「却依旧优先给自己发放了救援任务」?或者说,高层真正的目的是试探自己是否能用吧。
当三位尚且稚嫩且弱小的猎人们哽着难以咽下的复杂情绪抱在一起、互相检查对方是否受伤时,伽鲁波罗斯拔出了深深插入角龙脖子里的枪,试图甩掉攀附其上的顽固污血,并为腥血的臭味感到不快。而感受到那三个人惶惑的目光投向自己时,伽鲁波罗斯知道,现在的情景一拉开、裁断,便展现出这样的一副蒙太奇:
自己造就了三处血河发际、三股红热汨汩淌向自己,在自己的脚下与枪下拉出一眼望不及源头的吊诡的长镜头。
而这就是让他们畏缩的原因——除去任务指定的唯一目标,她在精神失常般的状态里,把同时出现在执行地区里的另外两条龙也一并杀了。
啊…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日常式的混杂着厌烦、恶心与不耐的神色在帽檐下一闪即逝,随即摆出了另一个日常式的能令人第一时间联想到“危险”的笑容,如表演歌剧般夸张地向他们摊开双臂,音调高扬:“为什么不开心一点呢?你们在这场关乎生存的战斗中活下来了。现在笑一笑吧,作为得胜者,你们脸上的表情可真严肃啊。”
三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选出了身形比较高大的那个——但其人身高也才刚够及伽鲁波罗斯的鼻梁——他站出来跟伽鲁波罗斯握手:“非常感谢您的协助,伽鲁波罗斯女士。”
伽鲁波罗斯对他张开了自己被血攀渗手甲上每条缝隙的右手,对方就把手收了回去。
“任务完成了,发出信号后回收组的人会来把尸体带回据点的,我们走吧。”
以三人移动的情状来看,他们走得算是匆忙,一种不自然、尴尬的匆忙——因为伽鲁波罗斯未对遍布自己身体的脏污做任何一点处理,连武器都没有收起,就这样一直捏着穿心枪悄无声息地走在他们三人身后。三名年轻的猎人,听不到身后之人的任何动静,为了掩饰与安抚自己内心的不安,紧紧贴着身边同伴的身体,尽力发出肢体碰撞与衣物摩擦的声音,但那强烈的、自身后某处逐渐笼罩开的血腥气也足够夺人喧声了。
她就这样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几乎在自己的威慑下胆战心惊地扶持着行走,一副紧贴着臂膀、时不时会互相绊足的蠢相。只需看面部特征、口音与战斗时的习惯,不用刻意去想就知道他们三个人出自同一个地区,草草经过训练便被投放进已经被基本探索完成的新大陆。总之这样,就算他们只是用作试探自己的工具,就算他们孱弱、无能,倚靠着自己才撑过了三条龙的混战中活下来,但至少向那群决定自己生死、甚至制造出了现驻扎在第五期团里的那个兵器的身居高层者证明了自己的可利用价值。
啊,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像雨天地上的水滩在雨水敲击下不断涟起的气泡群那样,伽鲁波罗斯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好没意思,没意思到想把他们都杀了。
我到底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听任公会差遣,去帮助这些一无是处稍有不慎就会丢命的废物呢,和一群执着于生存的生物沆瀣一气?我要……与他们一同待在围绕着生命构筑出的法则下并致力于维护这样的秩序。一想到这点就觉得自己失败到可笑了,真没意思,真想把所有人都杀了。把所有活着的人、生命,所有寻求存在意义的人,全都,踩烂、打碎,全都连同未成型的胚胎一起打碎在这一切的母胎中。——然后…再让奥特莱特,那个根本没有生命的工具,杀了我。
猎人朝深暮的天空发射了信号弹,撕裂了余晖映射下天际上熊熊燃烧的斑斓。随后,他们听到了作为回应的来自星辰的信号弹爆炸声。
伽鲁波罗斯突然伸出手拍了拍走在中间的猎人的肩膀。
肩膀上的黏腻感与异物的粘连感让那个猎人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回头看她,下意识想擦拭肩膀却又担心这个行为会给伽鲁波罗斯附上一层“肮脏”和“被嫌恶”的含义,担心着这个怪异而阴晴不定的炸弹是否会突然爆炸而手足无措了几秒后,他终于转身欲图询问对方可否有事,随即便看到伽鲁波罗斯的半张脸掩盖在天色沉暗的阴翳中,无比真挚地笑着,举起手中的武器对准了他们:“不好意思,我突然很想杀了你们,现在你们赶紧往据点的方向逃跑吧。如果你们没有跑过我,我就把你们大卸八块拿去喂雌火龙刚破壳的龙崽哦。”
三位新人在前所未有的恐慌中爆发出令人惊叹的速度,奔进树林直逃入星辰,伽鲁波罗斯只是如逛闲庭般,在死暮里慢慢跟随着他们留下的痕迹返回据点。至于后面被奥特莱特严厉训戒的内容,她根本没有听。
伽鲁波罗斯一直在考虑的问题是:她是否要与奥特莱特进行搏杀。因为她刚刚意识到自己也许也只是一并被投放的、与奥特莱特同质异构的兵器——丧失了求生的本能,对周围的一切仅留存破坏欲望的兵器。但是构成自己人格的对秩序界的逆反心理,在催促她应当去杀死替高层维持着现有秩序的奥特莱特。
而且,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兴趣,使对第五期团乃至驻扎在新大陆的所有调查团员而言,身为支柱的、指引前路的苍蓝星陨灭。
但是当晚伽鲁波罗斯拿着匕首走进奥特莱特的房间时,不慎踩醒了睡在地毯上的辛顿,于是谋杀未遂。
奥特莱特小时候,仍住在村子里的时候,教导她的老师曾在闲暇时给她讲述一个已经被人淡忘的民间传说,关于少女的死后世界,名为拉斯维斯的传说。
拉斯维斯,传说中纯洁的少女与神的花园中栽植的花种,也是承载少女灵魂的庭院,一个由苹果园、永昼与白色的草甸构成的死后世界。
奥特莱特当时年幼,尚且不会逾越到去揣测自己死后的世界,对老师告解般为自己讲述的传说表现出兴致缺缺的样子。只不会忘记,也不会对此抱以童真的幻想。
—— 但是老师,死后的世界应该不是纯白或美好的?因为你们每个人在死去时都是无比痛苦、无比恐惧着自己将要去往的那个地方,你们每个人最后都是一副焦黑的、碳化的样貌,面目模糊,散发着可怕的臭味,不像是能进入乐园的样子啊。
当村子在古龙带来的大火中烧缺、崩毁时,她在远处的山上注视着滔天火光,当火焰熄灭,所有人曾存在生活过的证明在阴霾笼罩的空气中随灰烬飘散消去时,她终于对老师说过的那个传说做出了并非少女该做出的评价。
相较同龄的孩子,奥特莱特异常早熟和冷静,也非常冷漠,实际上,全村人的惨死在她心里留下的痕迹仅仅只有尸体的臭味,以及事后她触碰老师几乎无法辨识的焦躯时,对方瞬间如风沙般塌散。——后来她被转移到别的村子,换了另一个资历老道的猎人教导。
接待员递过来的新地图与古龙资料,宣告奥特莱特短暂的休息时间终止了。伸手接过那几页纸,花几分钟时间背下来,拿进作战会议室与负责战斗活动的队友拟订作战计划,直至实战结束,这就是奥特莱特日常的工作。但今天,自己拿走资料后,接待员没有走的意思,而是向着作战会议室的方向做了个手势。
奥特莱特不带情绪地直视对方的脸,以表示自己没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
接待员带着略微怪异与不适的神色,只说了一句:你进去就知道了。说完快步走开了,一切表现昭示着对方想尽可能远离会议室的心理,奥特莱特目送着接待员匆匆远去,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了罪魁祸首的身影。
奥特莱特只刚走进会议室的门内,就嗅到一股肉体腐烂的臭味。——伽鲁波罗斯和辛顿已经在会议室里等她。其中,伽鲁波罗斯摆出一副无所事事且闲然自得的神状,而辛顿脸上的表情比接待员更加怪异,甚至可以说是痛苦——她的嗅觉比常人敏感好几倍——辛顿捂着口鼻缩在角落里,似乎是想尽可能离龙人猎人以及对方身上逸散出的气味越远越好。
“伽鲁波罗斯,”奥特莱特将资料放在桌上,背朝着龙人队友说话,“把臂甲卸下来。”
伽鲁波罗斯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脱下了覆盖小臂的铠甲。
房间里的腐臭味顿时浓烈了几倍,奥特莱特转身观察伽鲁波罗斯伸来的手臂:一道蔓延整条小臂的撕裂伤,伤口没有处理过,且受主体特殊体质的作用下已经严重腐烂。
“你,在生蛆前去医务室处理伤口。”奥特莱特扔下这句话,转身去整理桌上其余散落的资料。
“区区一个人工制造的工具,管得还挺多的啊?”伽鲁波罗斯脸上挂着一张惯常的似笑非笑的不善神色,对自己队长进行每日例行的嘲讽。“你难道真的会在意他人的身体状况吗?”
奥特莱特面不改色:“只是因为你很臭,马上给我去处理伤口,你这死人再待半天全身都能被蛆挂满。”
伽鲁波罗斯仍旧没动一步,可能她还想说什么,然而辛顿已经忍无可忍且视死如归地从原先的角落里冲到她身边,把她拽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