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撰写于一切看似完结之后,但一切事象并未断联,苍蓝星依旧作为物象与意象的统一高悬于众人需仰首瞭望的天穹,照耀着五条龙盘衔化作的大地与海洋。
成功讨伐盘踞于虚黑城的米拉波雷亚斯后,奥特莱特依旧选择留驻在新大陆处理后续事项;实质上被公会半放逐的伽鲁波罗斯除了继续置于奥特莱特的监管下毫无其他选项可选;而辛顿没有参加过公会组织的猎人考试,因此并未成为真正的编制内的猎人,以社会性群居野兽的视域将奥特莱特视为领袖与氏族母亲的她也绝不会离开对方身边。
在为成功讨伐黑龙所设的庆功宴上,酩酊大醉的调查班班长用力拍着奥特莱特的后背,对她说,休息一段时间吧。奥特莱特手中的酒洒了面前一地,但还是默然点头应允了,接着她就被好胜的推荐组员拽到一旁的桌边摁上席座,然后被一群醉醺醺的同事团团围住编起了头发,等到她终于被众人笑闹着放开时,那头原本自由披散的厚重长发已经变成了如琳琅陈设在理发店展柜内的各式发型。众人散开离去后,奥特莱特熟识的、一名专门负责对伽鲁波罗斯进行治疗的老军医端着酒杯晃到她身边,他被皱纹分犁的脸又被酒精熏得发红,但神智看上去依然清醒。“——所以,”他坐下,抚摸着奥特莱特高高盘起的头发,奥特莱特向他点头示礼。“你和伽鲁波罗斯怎么样?”他用长辈关爱小辈的语气开口询问。
奥特莱特低头望着自己在酒杯里的倒影:“如果我是伽鲁波罗斯,你说完刚刚那句话就要挨骂了。”
退居二线的、看上去像是会通过摄入大量烟草与酒精制品度日的老军医没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也许只是在长久的岁月中终于获得了这个年纪应有的圆滑与厚颜:“看来不是很好,或者说,很差?”
“很差。”
“还是把你称作工具?”
“是的,还是使用那个蔑称,但是有时候又会对我表示怜悯,我无法理解这种态度的相异。”奥特莱特端着酒杯的那只手端放在桌上,而目光却从自己的倒影挪向空中一个什么都不存在的焦点上。“说实话,比起对我的鄙视,我更难以理解伽鲁波罗斯偶尔对我表露的怜悯。”——对这位专门负责对伽鲁波罗斯进行治疗、因而也算同样深受其害的医生,面对对方有意无意提出的关于二人相处模式的问题,奥特莱特如此答复了他的问题,但当医生问及她是否是有意了解伽鲁波罗斯的想法时,她又直接否定了。
她说:“我理解她在发现我的本质后对我的蔑视,毕竟那就是——她说的工具,确实是事实。我只是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对我施予怜悯,这种时候她的表现总与她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我只是不理解促成这种行为差分发生的原理。”
“噢,你说这个的话,”老军医摇动杯子,若有所思注视着杯中所剩余的液体,“这种行为的相悖在神经症上被称为精神分裂,就是这样而已。”
“是这样吗。”奥特莱特反应十分平淡,“不管怎样,只要她还能遵照指令行动就行,哪怕她正在逐渐崩坏。”
隔日清晨,奥特莱特以补充食材为由带着辛顿离开调查据点前往聚魔之地,而大战后伤势迟迟未愈的伽鲁波罗斯被奥特莱特勒令禁足于月辰的医务处内强制养伤,由那位老军医与其他几名看护人员轮班监视以防止她违命脱逃。
身在远离据点的聚魔之地内的奥特莱特自然是不知道伽鲁波罗斯在受尽每日例行的身体检查、健康数据监测与强制服药之折磨以至于最终出院后,她在爆发的怨懑中砸烂了自己月辰房间内的大部分家具。奥特莱特只是踩过森林地带中心一片枯萎的、微微发散着腐烂气味的草地与横尸草地上的怪物躯体,为不久前在瘴气地带吸入大量有害气体而身体微恙的辛顿采集打消果实,当她返回设立于西边的营地中时,映入眼中的是顶着一头焦燎白发的猎人趴在简陋的木桌上寐目息神。于是她没作任何可能会惊扰对方睡眠的行动——出于了解对方浅眠的睡眠习惯,她将装着打消果实的袋子轻置于最角落的桌子上,然后抽出随身携带的笔记,坐下来开始记录异常的生态突变。
辛顿被火光的赫动晃醒时,奥特莱特正从营地粗糙的烤炉中拖出刚烤制好的食物,为了满足食量远大于正常人的辛顿的需求,她做了三人的份量。平日里队内三人或另外两人一同用餐时,伽鲁波罗斯总会将自己的那份饭食推给辛顿,而辛顿诫于自己的嘱告——嘱告她监督伽鲁波罗斯正常进食,则会将餐盘又推回对方面前,如此反复往来几次后伽鲁波罗斯通常会抓起餐盘暴扣到辛顿头上——至于为什么辛顿总在遭受暴力对待后依旧能保持情绪稳定,则是因为她根本无法理解诞生自人类的恶意,她虽能感受攻击行为,却无法解读出其中的恶意动机。
奥特莱特将辛顿那碟盛满食物而略感沉坠的餐盘放到她面前,自然但无机质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是否需要在进食前服用打消异常状态的果实。
辛顿拉下衣领,才刚张口回答就发觉自己舌头的木讷,于是闭上了嘴轻轻地摇头,又自觉自己的睡眠拖慢了对方探索的进度,于是眉眼也歉疚地低垂下去。
奥特莱特拢起长发在辛顿身旁落座:“没关系,吃完趁早休息吧。”
在翌日的探索中,她们又发现了几处短时间内突然凋零的草甸,辛顿切下了盛放其上的野兽尸体的部分组织,将其装入随身携带的样本瓶内——这几天她们所发现的异常尸体的统一特征,皆为毫无征兆的身体爆裂导致的重要器官损伤以至死亡——它们,这些死物,这些曾在野地恣意弛行的生命,如今静静地被端放于腐败丛生的草盘正中,看上去寂寥而又空洞、惶遽,比任何被正常宰杀、排血、掏空内脏的动物都了无生气,从它们残损的躯体上剜下的那部分组织,被塞入一段半透明的试管里,被密封进无光又窒息的皮革内,静待着它们被摆放上实验台的命运。
伽鲁波罗斯蔑称奥特莱特为“工具”这一行为,有几位团员会为被污蔑者打抱不平,但受轻蔑的本人对此却没有过多的异议与怨言。
某次伽鲁波罗斯与奥特莱特结束了就任务执行出现分歧为主要内容的争吵,并以一方离开会议室为落幕后,在门外围观了几乎全程的接待员抱着几叠资料走到奥特莱特的身旁落座。
“伽鲁波罗斯很让人为难吧。”接待员先开口打破激烈争吵后令人不适的氛围,将手中的地图与生物档案递给奥特莱特。
“有点。”奥特莱特接过对方递交的资料,音声又恢复到一惯的冷漠。
“一生中就算只遇到一次这样的人也能留下很深的印象了。”
“大概吧。”
和奥特莱特共事的人必须学会的一项技能是主动打破她无心制造出的沉默,接待员熟稔处理这种情况的方式,那就是主动制造话题,奥特莱特作为反馈者而言态度固然总是不尽人意,但她总是有余力倾听。
“在我小时候,我父亲曾经和我分享过他父亲给他讲述过的一件不可思议的经历。”接待员稍稍向对方探出腰,以彰显自己正要叙事的存在感。
“什么?”奥特莱特整理起桌上的文件便于接下来的阅览,并不忘向对方传达自己在倾听话语而理解稍微滞后的问题。
“——就是我的祖父!哎呀。”接待员雀跃地解释,然后意识到自己的音声似乎有些高昂而迅速低敛下来,她调整了自己的音调然后开始面向奥特莱特讲述。“我的祖父在世时也是一名活跃的调查员,跟随调查团去往世界各处进行探索记录。”
“我父亲小时候,我的祖父曾经和他分享过一件令他终生难忘的事,可以说是诡异得令他久久难以忘怀。
他当时跟随着某个调查团在一处密林边缘扎营,只是调查并记录当地的生态环境与生物种类…构成那片森林的树种都是比较原始的巨大种类,这就是森林面积广袤的主要原因,他们一致认为当地不会有其他人类生存,但是某天祖父看见几名外出探查的战斗人员推着一辆,平时用来运载伤者的二轮车返回基地。
我父亲向我转述祖父跟他说过的字句,祖父当然对亲身经历过但不常提起的记忆铭刻在心,但也许就是因为不常提起所以语言表述比较差劲——祖父向他断断续续地道出那个回忆:那几个战斗人员的神色都十分的……慌张、惊惧,以及几分受到剧烈冲击后的麻木。他们在推车进入据点的时候大声呼喊着医护人员,在不知实情的旁人匆忙围绕过去引起的一片喧哗的间隙中,他听到一句充满了不可置信的‘还活着’。
什么还活着?他跟随着那个人的话机械地想着,然后朝车上望去——车上盖着一块被全然染红的布,完全遮蔽住其下的物体,布料下面起伏的形态毫无规律,也毫无生机,看上去像被破坏或者撕解的什么东西,或者说生物?但是在板车被人群围堵而被迫停下的静止中,他看见布面出现了什么……因蠕动或是颤动状态而形成的褶皱。
祖父说当时他的胸膈间瞬间涌上了一股黏湿的阴冷感,于是他把头低下,抑制着汹涌的反胃感强迫自己专心处理手上的记录,然而视线里却一直闪烁着那种升伏的血色斑驳,他回忆的时候不忘补充自己受到的强烈的视觉冲击以及其带来的精神影响。
过了几周后,他被安排和当时的其中一个战斗员共同前去探索,彻底离开据点后他们开始闲谈,然后祖父尽量自然地把话题转到对方前段时间带回据点的那个东西上。
‘——所以,前段时间你们推回据点的那个,生物,后来作什么处理了?’
他的队友看上去很惊讶,然后迟疑了一瞬,但还是如实相告:‘哦,那并不是生物,那是个人,一个龙人孩子。’
在我祖父忘加掩饰的惊讶的注视下,那名队员反而打开了话匣,也许他无法忍受单独承载那段记忆:‘那个龙人孩子在医护人员做了所有能做的救护后竟然活了过来,你能想象吗?我们当时是在火龙的巢穴里发现她的,她已经被雌龙撕开身体、幼崽已经吃掉她的一部分了,我们太过震惊以至于直接杀死了雌火龙和幼崽,也许当时也没有别的选择……她也只是个几岁的孩子,可能是在外出时被育儿期的雌火龙掳走的,我们到现在都没找到她的父母。’
后来他们就都噤声了,只是默默地各自做完需要完成的工作,然后在这种稍显诡异和尴尬而都默契地闭口不言的气氛中回到了据点,没有再发生值得我祖父重复回忆并讲述的事情,他在和我父亲说完这些后还缓解气氛似地打趣说,你不用当真,这些也许只是一个开始衰老的人因为记忆混淆出现的幻觉罢了。
我父亲和我转述完还额外补充了一句他自己的看法:当时亲临此事的都是人类调查员,到现在应该都去世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将那段插曲上报给了公会。 ——不过如果是我的话,也许更愿意掩盖那件事,那种离奇的违反自然规律的事情我宁愿不让它成为现实存在着的事实。”
奥特莱特在接待员故意制造出的演说完毕静待听者反响的气氛中,终于将目光从手中的文件转交到她身上:“你对这些内容有什么看法。”
接待员故作严肃地扶正了额头上的护目镜,这只是一个她个人的行为习惯:“我不太相信,也认为这种事情仅作为虚幻的怪谈看待就可以了……不过祖父说当时救回来的是个只有几岁的孩童,到现在过去了九十年左右,正如我父亲所说,亲身经历过那件事的人类早全都去世了。”
“新大陆的苍蓝星”这个称号除了传说所蕴含的象征意义以及其地位外,所有人都无比切实地领会到奥特莱特与自己所能跻身之位域并非同一层级,——通过萦绕她周身的某种气氛,某种似乎把她与其他人从以身份共同项确立的实在留存上便隔断开、指令其无法融入外者构成的觥筹交错中,却少有人知道这位域分岭的原因——大抵除去总司令、几名善于察言观色且消息灵通的团员、奥特莱特的小队队员之外——这现象的事因出自真实的身份差,即她与周围的人并非完全的同源的物种,她源自人手,是实验性诞生的生命,而多数关系疏离的外人仅会注意到她最显著的几处外貌上的异样,在路过她时互相交头接耳一句“推荐组的团长脸上的那个是胡子吗?”
辛顿几乎不说话也并不在意人类的规则,伽鲁波罗斯则似乎在她们二人初遇时就看清了自己的身份本质,并时不时在对自己心怀怨懑时出言伤人。
伽鲁波罗斯蔑视奥特莱特,因为她无法理解一个如此强大的人会甘愿顺应自己被安排好的命运去成为集体主义的工具,也许同时还怜悯她;因为双向的厌恶而排斥她;因为她漠视一切的平静而试图打压她,在自己陷入狂躁的谵妄状态时也去招惹她。奥特莱特即使从不吝啬她的暴力惩罚,但也不得不经常在工作时受到伽鲁波罗斯长篇大论的烦扰。
“你知道你比我更可悲吗?我已经使用死亡脱离了现有秩序的约束,而你将在余下仍活着的时间里永远作为他人的工具、他人的守护者。人造人团长,你的自我定义明明是纯粹的工具,却会自行表达人合法的情绪,但是你的怒火招致的暴力也不过是顺应秩序。我使用自身的死亡与活着的生命争斗,我依旧在这里站立着腐败即是对规律、秩序与存在的神圣性暴力。你,我与辛顿,我们三个构成了反自然、反秩序与自然。你不会不能从所有野兽都能察觉你的存在而视辛顿不见的现象中发觉到你与她是两个纯粹的对立吧?她难道不就相当于自然本身吗?被你从那片化为焦土的森林里救回,即使到现在依然带着消不去的焦味和火痕,被不可违逆的力量毁坏却仍能缓慢地自愈,她难道不正是生命与自然吗?我们三个的构成是一种循环、一种体系、一种自然规律的生成现象。”
在最开始,奥特莱特还会放下手头正行的事项回复她:“我以为你只是恐惧着九十多年前曾经差一点杀死你的死亡,所以你才臆想自己成为真正的死亡。”
伽鲁波罗斯当时似乎针对自己的回复进行了修正,但是奥特莱特没在记忆中为其留下专门的坐席,后来她就发现伽鲁波罗斯所有的冗词赘句都只是视听众为无物的自悦表演或排泄,于是在那之后奥特莱特只会目不斜视地做自己的工作然后让对方滚。
伽鲁波罗斯无数次坐在冰川的断崖边凝望磷光闪烁的海水,直到寒雾攀附上身体结就半织霜衣。偶尔奥特莱特或辛顿在任务途中会扛着武器经过她身边,有时直接略过她的存在,有时会驻足默望几秒,确认她不会发疯突然跳下冰崖后才离去。
伽鲁波罗斯有时会捡起冰面上的石头掷向海里捉鱼的胖衣企鹅,只是单纯想惊吓它们、扰乱它们的行动使它们丢掉快得手的猎物。
日暮西沉时冰面上曜动的红脉难以与辛顿拖着杀死的猎物走开时渗透进霜地的血迹区分开,不过都是垂死的火焰歿亡前的挣扎,她毫不留意对方的行动。伽鲁波罗斯半阖着眼皮,免得被海浪翻搅送出的斑斓灼伤双眼,而思维慢慢停滞在温度逐渐沉降的冰原上,然后她听见脚步本已渐消远去的辛顿又折返回来,但她懒得回头看。
伽鲁波罗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撕扯肉体的声音,赶在这野人以自己的食性揣度他人而把刚死的生肉分给自己之前拒绝道:“我不吃生肉,别给我。”笨拙的撕扯声停下了,但是身后的人依然没走,伽鲁波罗斯感受得到她的视线直戳自己的后背,她开始有些烦躁了。
“我不会跳的。”她说。
辛顿还是没动,也没说话,她遇事向来不动声色,但是另外两个人都知道她只是有交流障碍,也因为这个烦透了她,如果不是因为辛顿擅长听从指令,恐怕早会被奥特莱特狂揍一顿。
“我真不会跳下去的,你可以滚回去了吗?” 伽鲁波罗斯从来都会任自己发泄情绪,“你真比那个情感障碍的队长更烦人,你只会在这里一声不响地盯着我,然后你开始觉得饿,接着就会撕下你刚杀死的猎物开始吃,发出牙齿撕扯生肉的恶心声音的同时还不忘盯着我,我真想把你这蠢狗直接捅死了。你那个未开化一样的智力能理解我说的话吗?我告诉你,我不会跳海的,我只是坐在这里,臆想自己跳进海里,臆想自己淹死或者冻死在零下几十度的水里、被鱼群和其他的海洋生物啃噬尸体,等到所有肉都被吃得一丝不剩的时候也许骨头会沉底,就像其他沉寂在海里的无机质一样,或者我会被海流推动着不知道漂向哪里,但是那时候一切都无所谓了因为我已经死彻底了,已经像几万米深的海底一样寂灭了,你懂吗。”
“但是你不是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吗?”伽鲁波罗斯话末,就听得身后那人缓慢地、有些卡壳地吐出一句沙哑的疑问,她瞬间感觉眼角与鼻梁热了一下,鼻腔与眼眶内脆弱的血管被挣开,一股腥热在自己脸上蒸开。
“……你这条野狗能不能真的一辈子别说话了,赶紧滚,算我求你。”
在辛顿接受教育的四年间里,奥特莱特曾未出面地悄悄探视过她一次。
负责对辛顿进行战斗训练的工作人员向奥特莱特汇报时如此评价她:拥有极高的战斗天赋,经过专业的培训后或许可以作为临时的战斗人员随登上第一线,而转正一事可以将她安排在奥特莱特身边观望一段时间,若她的能力确实足够优秀就能正式加入第五期团。
奥特莱特对此进行了回复:她会抽时间来探望。
辛顿被安排接受教育的地点在星辰据点附近、位于古代树森林边缘的一处临时搭建的小营地,考虑到她十几年来都过着与人类社会绝缘的野生生活,工作人员都一致认为应该将她生活的地方与人潮涌动的据点暂时隔开,在培训过程中让她逐渐适应与人来往。
奥特莱特真正来探视辛顿,是在她送出回信的两个月后,在讨伐任务结束后的片刻闲暇时间。当时被讨伐完毕的钢龙带来的环境影响还未完全消退,森林里肆意倾下瓢泼大雨,奥特莱特走进屋子时身上已经不能再湿了,忘记定期修剪的长发已经拖及脚踝,被淋湿后呈现出暗淡的金属色。接待员抱着毛巾迎上去,将她包裹起来。
接待员仔细地帮奥特莱特擦拭发缎,吸水后的头发简直如同铅块,沉重、冰冷得令人惊异,她托着半片头发的手臂没过两分钟就开始隐隐发酸。
奥特莱特询问辛顿的现状,接待员如实回答:她的学习能力也很强,学习进展很快,可能半年到一年就能做到同其他人正常交流和生活了。
“能把她带回人类的社会里接受教育真是太好了。”接待员漫不经心地说。
奥特莱特静默着坐在接待员身前,静默着听对方的报告与闲谈,直待对方说完,她才轻声、但语气似是确凿不移地回应刚才那句话:“我从来没有觉得将她剥离原生的生存环境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那一刻窗外炸响了一道雷,“没有”之后的话都被这道惊响与接待员被吓掉的毛巾整面地掩盖下去,被吞没消失了。
雨停后奥特莱特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旁观辛顿的训练半晌,随后便回了据点,接下来的两年中她再也没有对此人加以探望,直到辛顿结束了自己所有的课程后,被划分进了奥特莱特直接负责的队伍里。
辛顿此人,对奥特莱特的忠心程度可以描述为超越了正常人类间所能联系起的牵绊的上限,而用伽鲁波罗斯的话来说,她就像奥特莱特从小豢养的一条狗。
从现实层面上说,辛顿确实是被奥特莱特从灾难中救回并获得人文教育的野人,是曾经生活在密林中,与野兽同伴自由生长至14岁,然后被天灾般朝大地突兀降下的黑炎烧却了自己熟知的一切。
从居住的洞穴里奔逃到密林边缘,大概迈出了四千多步,也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几乎咳血的紊乱呼吸中不甘地掐灭了求生的意志,精疲力竭地倒在一片焦黑的大地上。支离破碎地吸入氧气时,已炭化的大地碎末也挣扎着躲入口鼻里,14年如野兽般生活而从未似人那样思考过,她只会用不同音高的嚎叫表达不同的即时情感、会将身体伸展至极限威吓其他野兽、病痛时会躲在洞穴深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维持体温,但是她不会知道什么叫被天降的灾祸唤起的恐惧、被逼入死尸遍野绝境中的绝望、不甘中祈祷被何种奇迹拯救的幻想,于是只能呆滞地倒在逐渐崩塌的灰烬世界里,放任意识黯褪沉入死河,模糊的视线却遥望见远方的大地上赫然曜动而起的银色光芒。
辛顿不会对任何人言说自己初遇奥特莱特时的景象,究其缘由除了她为期只有四年的人文教化尚且不能完全掩盖野人生活的留下的经验与痕迹,以至她的口语能力几乎无法维持正常的交流之外,他人也无法体会她那时候的感受,也许她自己同样没理解何谓在深切的无望中如星坠般突入绝境的救世主。
虽说四年的社会教育确实赋予了她基本的与人交谈的能力,但重见距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奥特莱特时,一切附着在大脑表层的人类的语言系统立时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其人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代表最高程度的敬重与忠诚的嚎叫,随即便被站在奥特莱特身旁的无比震惊的伽鲁波罗斯抽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