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日落时呼唤我名 Позови меня на закате дня
补完作业!……总长一万五我是真完全没想到!请原谅本篇大部分都在写医生的个人履历和各色npc,但作为结局,我希望能用这些东西给热尼亚这个角色完整的一生(?)
【本章有很多字体变化且字体变化有意义。基于斜体字在网页版里显示不出来,有兴致的朋友可以考虑转app看看。】
在补完的时候也调整了一下前半段的排版,添加了很多(我自己其实不太习惯的)空行以分割段落,希望能让这篇(出于副本设置)有些神叨叨的东西更便于阅读一些……总之,感谢阅读,希望你们也喜欢热尼亚。(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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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治瓦尔基里和救治凡人是不同的。
凡人的身体很脆弱。刀剑、枪弹、水火、病菌……甚至什么也不做,仅仅只是岁月的流逝也会为它带来无法修复的损伤。瓦尔基里则不同,瓦尔基里的身体不惧怕那些对凡人来说致命的伤害。纵使将她们的胸膛彻底剖开,也能在很短时间内复原得不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凡人的身体或许会显露出比瓦尔基里更为坚韧的一面:当遭遇重创时,现代医学如今有诸多的手段可以维持住凡人的生命体征,他们可以在器械的辅助下保持平稳的呼吸和心跳,待上三天、五天、一个月,甚至数年。瓦尔基里无法依靠设备和药物延长生命,在面对严重的损伤时她们只有两种可能性:恢复或是死亡。不存在任何缓冲的灰色区域。
这不是热尼亚第一次感受瓦尔基里在自己的手掌下停止呼吸,然后碎裂成尘土的时刻。上一秒她还在为对方做胸内心脏按摩,意图催促血液泵过静滞的动脉,为这具顽强的身体带去修复的希望;下一秒失去生机的身体如同垮塌的积雪般散逸作一捧飞灰,她抽出双手,留在上面的大量鲜血沿着手肘蜿蜒滴落,在以惊人的速度挥发之前,像为她戴上了一双颜色诡异的丁腈手套。
热尼亚短暂地闭上了眼睛为这位罹难的同伴表示哀悼,然后站起身,搜寻下一个需要帮助的目标。
橡林镇已经成为了某种她过于熟悉的东西。巨大的裂隙吞噬了教堂原先所在的位置,尚在持续不断地扩大。建筑物坍圮,道路撕裂,死棘从废墟和瓦砾的间隙中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将整个小镇进一步夷为平地。许多更为细微的小型裂隙如同沸水中的泡沫般随处可见,它们散发出来自异界的幽幽紫光,让地面甚至比雨水渐歇而依然阴沉的天空更为明亮,有种天地颠倒的诡谲错觉。
在这地狱般的图景里,依然有瓦尔基里在战斗。塞拉斯·维萨留斯,又或圣逾会的首领希尔维娅,此刻伸展开由死棘构成的骨翼翱翔在半空,灵巧地与发出断续怒吼的卡里略将军周旋对峙。身型娇小的少女从垮塌的建筑物残骸高处,从根系残存的巨大橡木顶端纷纷跃起,奋不顾身地持着灵装向那散发出浓烈死棘气息的变异瓦尔基里发起攻击,又徒劳无功地坠下,如同飞虫扑向火焰而非蜘蛛的网。她们中的一些挥舞着闪光的、洁白的双翼,盔甲在昏暗的半空中熠熠生光,然而即便这些超越了自身阈限的战士,也无法斩断希尔维娅与裂隙之间联结的光絮。那束幽紫的光芒,如同吐着长信的毒蛇般,将裂隙彼端粘稠而凝滞的死亡气息吸引而来,轻易地推翻现世的物理法则,使环绕着它战斗的瓦尔基里举步维艰。
一位胁生羽翼的超越者重重地跌落在热尼亚前方的废墟顶端。她的左肩和左侧翅翼被希尔维娅的军刀重创,泛着微光的金色血液溅满上半身,痛苦地在残破的瓦砾中翻滚。
“待在那里别动!”热尼亚冲着上方喊道。她迅速在建筑的残骸中搜寻可以落脚的地方,朝伤者所在的位置攀去。
这点距离对于瓦尔基里来说本不应当造成什么阻碍,如果不是因为在她即将接近楼顶的时候,一道裂隙突然在她脚下凭空撕裂空间的话。堆积如山的建筑碎块瀑布般倾泻而下,坠入暗紫色的异界深渊。她及时敏捷地抓住一根支棱出来的横梁稳住自己,负伤的超越者喘息着向她伸出完好的右手,试图把她从悬吊着的状态拉上去。
可裂隙偏生选择在这时候进一步扩大,彻底吞吃掉整座建筑物残存的基底。那位超越者艰难地扑打着受伤的翅膀,歪歪扭扭地勉强起飞,眼睁睁看着热尼亚失去凭依,随着大量杂物一起直坠向裂隙深处。
原来裂隙也是有个底的。
双脚终于接触到地面的时候,热尼亚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竟然是这个。
诚实地说,坠落的时间并不太长,落地时的震动感也远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猛烈,更像是地面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轻轻地托住了她。但热尼亚还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之前在与卡里略将军的周旋中,她为了保护重伤的奥贝伦德,肩胛附近被死棘构成的骨肢刺穿,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方才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撕裂般的疼痛这才刚刚来得及传递到她的神经中枢。热尼亚感觉后背缓慢地淌下一道温热的液体,大概是血。
她一面条件反射地抬手越过肩膀按压伤口止血,一面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里不太像是裂隙内部该有的样子。虽然也没有明确的记载裂隙内部应该是什么样子,但至少她周围的环境并未泛着显得不祥和危险的紫色光晕。视力所及的范围是一片背风的谷地,陡峭的山坡上积着雪,地面被人员频繁出入的足迹践踏得泥泞不堪。靠近森林的边缘支着一顶大型军用帐篷,紧挨着一座破旧的、像是被废弃的谷仓,帐篷的顶部和谷仓门口各挂着一面白底的红十字旗帜,和帐篷本身一样污损而简陋。
热尼亚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她知道这个地方。
1916年的冬天。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在用一块木板和两个油桶搭起来的手术台上锯掉过难以计数的胳膊和腿。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血腥味与腐烂的伤口混杂的气味。昏暗的帐篷内,煤油灯摇曳不定的微弱光芒投在一张张苍白的脸上。呻吟声,嘶哑的喘息声,痛苦的尖叫和哭泣的声音,伴随着隐约的远方隆隆炮火声,24小时永不止歇地循环……
但是不对。这不对。
没有声音。
谷仓的门窗为了抵御喀尔巴阡山的寒风而紧闭着,窗棂上映着模糊的烛火或是马灯不稳定的光。军用帐篷的出入口为了方便进出留有一线缝隙,黑魆魆的,瞧不清里边的情况。然而没有任何声音。人声、马嘶声、前线的炮火声,甚至连寒风无情掠过树梢的呼啸声——什么都没有。绝对的寂静使眼前熟悉的图景显得诡异而不真实,仿佛一张贴在墙上的空洞画片。
不知出于什么心境,热尼亚向着虚掩着的帐篷入口走去。靴子在混着污水的泥浆里踩出轻微的、细碎的扑簌声,在全然的死寂之中也许是唯一的声响。厚帆布的门帘边缘有着明显的破损痕迹,她抬起手打算撩开……
“别!”
她的手腕突然被什么人紧紧地抓住。热尼亚顺着那条手臂往上看。
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站在那里,神色疲惫,眼下有浓重的乌青。军服外套上沾着小块的深色污渍,可能是血,或者脓液。他与瓦尔基里的样貌并不怎么相似,只有那双平静的苔绿色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轰炸机离得很近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同样的声音不久前曾在波士顿的夜晚反复响起,那时他说,热尼亚,红河城需要你。“别弄醒他们。你得跟我来,别的地方需要你。”
谁是“他们”?
在她来得及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前,答案和声音一起撞进她的耳膜。
嗡嗡的引擎噪声携着气浪突兀地袭来,尖锐的啸叫划破长空由远及近,迅速变得震耳欲聋。炸弹从空中投下,大地剧烈震动,谷仓的屋顶轻易地坍垮,帐篷被冲击波撕裂,弹片四处飞溅。
“快跑!”
拽住她手腕的力量带着她向前奔跑。热尼亚不由自主地回头瞥了一眼,被摧毁的野战医院仅剩一片废墟,不见人影。残破的帆布下压着一只穿着军装的手臂,衣袖上别了一条被血污和硝烟覆盖得几乎辨识不清的红十字袖标。
“快点。时间紧迫,我们会来不及……”
仿佛只在呼吸之间,漆黑的荆骨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包围了这片废墟。形状狰狞的狩骨从虚空中跃出,紧紧追赶在他们身后。
“来不及什么?”她下意识地问,把头转回来。
——撞进一个结实的、温暖的胸膛里。
“赶火车,亲爱的。”穿着厚实皮毛长褂的健壮妇人咯咯笑着,把一件形制相仿的外套从热尼亚身后笼过肩膀,然后为她拽紧衣襟。“我们得把你送到河那边的火车站。每周三的时候有火车从那里经过,它会带你到伊尔库茨克。然后你可以在那里搭别的火车,去彼得格勒,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最好还是快点,孩子,我也不知道火车会不会准时。”
萨达娜妈妈把她抱上马背。毛茸茸的雅库特马温顺地喷出一口鼻息,宽厚的蹄子稳稳驮起她俩,跨过茫茫雪原,去往那个小小的支线车站。
“你知道,我们本来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你为博科霍割掉了脓疮,还教我们把水煮开再喝避免生病,大家都很感激你。”萨哈妇人贴着她的后背,饱满的胸脯曾经哺育过五个健康活泼长大的孩子,现在也亲热地拥抱着她的腰肢,在颠簸的马背上给予她温柔而坚定的支撑,像海浪中稳定的船锚。“但我告诉他们你是雪的伊奇,天神的使者。你有自己要做的事,凡间留不住你,最终还是要回到上界去的。”
“快回家吧,热尼亚。”周围不知何时环绕起嘈杂的人群,蒸汽火车的汽笛声不耐烦地鸣响,带来一阵阵轻飘飘的煤灰。穿军服的、带枪的严肃面孔,衣衫褴褛的蜡黄面庞上表情警觉而惊慌,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喊着革命口号眼睛闪闪发亮。萨达娜妈妈把一条缀着银饰和漂亮珠子的皮毛项链挂到她脖子上。“阿伊伊会护佑你一路顺利的。”
但她清晰地知道,真挚的祈愿常常事与愿违。
热尼亚闭上眼睛,紧紧握住项链上的雕花银牌。1917年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被逃兵、难民和变换不定的革命情势搅得一片混乱,在很多地方她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徒步穿过荒凉的原野。而这段漫长的归乡之旅,甚至并未结束于她再度望见涅瓦河温柔波涛的时候。
木棍从离她额角很近的地方掠过的风声让她睁开眼睛。
面前是她熟悉的家门——但又并没有那么熟悉。自幼看惯的雕花门扉上贴了革命委员会的封条,又有人把它撕开,陌生人涎皮赖脸地住进去,提着一根从母亲最喜欢的扶手椅上拆下来的腿,虚张声势地恐吓她“资产阶级的臭丫头滚开”。
她面无表情地从鸠占鹊巢者面前走过,迈向潮湿昏暗的后巷。从祖父的父亲手里传下的小商铺不许再经营,铺子的主人被赶出了他们原本的家,以便“自食其力”。男人们可以去码头做工,母亲借着从污损的窗缝里漏进来的光做针线活,而妹妹——他文静羞怯的小妹妹塔季扬娜,把双手从深秋浸得刺骨冰凉的洗衣木桶里抽出来,双目圆瞪,咬牙切齿地去掐那个流里流气小混混的脖子。
“我哥哥叶夫根尼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不许你们叫他‘沙皇的走狗’!!”
……别这样,塔尼娅。别这样。
热尼亚轻柔地拥抱着妹妹的脑袋。她现在的手臂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把妹妹整个儿环在胸口,只能在她瘫坐在地上的时候尽可能地搂住她的上半身。塔季扬娜哭得声噎喉塞,热尼亚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姿势有一点儿滑稽,但没有人真的在意这个。
塔季扬娜说你快走吧,你不可能是我哥哥,妈妈不会相信的。塔季扬娜说有好多人在我们家门口盯着呢,不可以再让他们抓到把柄了。塔季扬娜一直哭。
“热尼亚,热尼亚,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如果她没能在1917年的圣诞节回家的话,热尼亚想,或许她的家人从此就再也不会期待她回家了。
她的脚步静静地踩在夜色里,独自一人。彼得格勒的街道寂静如坟墓,只有天边隐隐约约传来沉闷的隆隆声响,分不清是炮火还是雷声。昏暗的街角里有窸窸窣窣的细碎动静,她把目光投过去,细小的漆黑骨刺像是畏惧于她的注视,缓缓压低嗅探的触须,悄无声息地回缩进影子里。
一个瘦小的人影倒在那里,灰扑扑的赤卫军制服,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注意看的话很容易忽略过去。一道细长而尖锐的伤口——刺刀,或者是别的类似武器,从他左肋下方捅进去,幸运地没有伤到什么要害,但流了很多血,不及时止住的话,很快就会跟骤降的气温一起,轻易夺走他年轻的生命——他实在是太年轻了,看起来甚至比热尼亚入伍前的塔季扬娜还要小一些。
热尼亚在他身边跪下去,用力按住正在流血的伤口。
没事了,安德烈。你会活下去……
“我当然知道没有你在的话我根本活不下来。”
安德烈说。他从一堆吵吵嚷嚷、勾肩搭背唱着国际歌的年轻人中间硬挤过来,一路弓着背,护住手里两个只装满了不到一半的酒杯和面包篮子。中途有人伸手进来想拿走里面的烤土豆,被恶狠狠地用力瞪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回去。
热尼亚从他手里把酒杯接过来,和他碰了碰,凑到鼻尖略微闻了一下。劣酒。可能消毒用的酒精兑点水闻起来味道都更好点。但她还是爽快地抿了一大口。高浓度的酒精滑下她的喉咙,灼烧出一路火焰般的暖意,除此之外并无其它影响。
她向安德烈笑笑:“你也可以直接和我说‘谢谢’。”
“……我有其它的话要和你说。”安德烈说,或者咕哝。他的声音在乱糟糟欢呼着庆祝击退反动巡逻队的小小胜利的背景音里几乎要被淹没下去,热尼亚说着“什么?”,把上半身朝着他的方向倾过去,意图听清楚他要说的内容。
然后她得到了一个慌乱的,几乎完全是印在嘴角的吻。安德烈像个兔子一样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就跑,留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半杯劣质伏特加,完完全全地愣在灯光底下。
亲爱的安德烈,她在信纸上写道,或许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那么,加入我们吗?”
面容硬朗的少女向她伸出手。深栗色头发编成粗犷的辫子,看起来既不像俄罗斯人,也不像波兰人。刚刚无情击碎死棘的长矛被她收在身后,“灵装”,她这样称呼它。一件无懈可击的武器。
然后她的表情微微缓和下来,像是着意安抚一下接受了太多信息之后有些茫然无措的新成员。
“……我的意思是,你也不是非得加入我们。归往骑士团只是一种可能的选择,你可以想一想,多久都没关系。我们有大量的时间。”
“天哪,你在说什么话。”安德烈抱着手,皱着眉头看她。他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青年人样子,比她高了快有两个头,军装整齐笔挺,肩章上的军衔闪闪发光。“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你是个瓦尔基里。就这样一点点大的小事。难道你觉得这会影响我们的友谊吗?它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吗?你甚至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
就这样一点点大的小事。
她从炮火声中抬起头来。战场上有来自瓦尔基里的气息,她一眼就望见那个白得耀眼的娇小人影举着大砍刀与红缨枪,和她的同志们一起发起冲锋。
热尼亚放下手上的东西,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拦住她。
“等一下。”
乌黑头发的少女瞪着乌黑的眼珠,她的俄语和热尼亚的中文水平相差不多,也就是能结合着语境和肢体语言听懂“吃了吗”程度的寒暄。
“等啥呀,战机稍纵即逝,等不了!”
老李的脾气打出生起就没好过,纯属出于对苏援医生的敬意勉强压着怒意解释两句。话音未落就注意到医生的眼神偏开他落到后方去,他下意识地跟着转头,医生有个明显想要阻止的动作,但没能成功,于是他见到了自己倒在原地的尸体。
他冷静地抹了把脸。“等不了那么多。”他重复说,回过身去,高高举起大刀,“同志们!跟我冲!”
黑压压的人头淹没山岗,如同沉静地、一语不发地走向死亡。荆骨像山坡上的野花,风一吹就连片绽开,一直蔓延到山脚下。形状各异的狩骨从破碎的瓦砾间接连站起,移动被蚕食殆尽的头颅,将空洞的眼睛投向她。
你从未被培训成为一个战士,热尼亚。
她转过身,向着反方向奔跑。
但有时候你只能别无选择地去战斗。
巷战在废墟般的城市里进行。友军与敌军的间隔只有一个拐角,一条街道,一座办公楼。受伤的士兵蜷缩在半堵残存的水泥墙背后,痛苦地呻吟。
“医生呢?医生在哪里?”
抓住她裤腿的手指稚嫩,很显然不属于成年人。年轻的士兵张开嘴,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但那张不属于白种人的脸庞上,令人心碎的仓皇自会讲出叫所有人都能听明白的话语。
“救救我。我还不想就这样死去……”
凡人的身体太过脆弱,它们的生命会因为枪炮、瘟疫、饥荒和缺医少药而轻易流逝;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它们也会拼尽全力挣扎着活下去。
一记重拳打在她的下颚上。很疼,她的舌头多半咬出了血,在口腔里泛出微咸的铁锈味。热尼亚皱着眉从地上爬起来,酒馆里的其他酒客停住谈话,朝她们的方向看过来,表情好奇中带点紧张。有些人露出不满的神色,好像不明白酒馆老板为什么会放进两位明显未成年的少女,还容忍她们在座位旁打起了架。
“我当时说的是‘不要开枪’!你这个文盲!”
奥贝伦德大喊大叫,气呼呼的,热尼亚认识她这些年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生气。但这也不难理解,如果有谁能在面对上辈子不由分说地射杀了自己的凶手时特别冷静,这才是件奇怪的事。
面庞稚气的女孩瞪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像个老成的大人似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施施然坐回去,将一大杯啤酒豪爽地灌下喉咙。
算了,原谅你了。
东南亚的雨季闷热而又潮湿。移动诊所设在一辆破旧的吉普车上,驶过颠簸坑洼的乡村道路。难民们永远排着长队,药品和干净的水总是不够用。母亲噙着眼泪高高举起她们被汽油弹烧伤的、被地雷撕裂、营养不良的和受疟疾侵扰而高烧着的孩子。
“别走——请留下来!”
巴尔苏克从斗篷里拿出来一只小巧的铜锅,茶勺,一包拆开掰了一点的砖茶,精致的酒精炉子,一只装满的水壶,块状的人造奶油,还有一个盐罐。
“谢谢,我不加盐。”热尼亚摆手拒绝。
“是糖。特意给你带的。”巴尔苏克笃悠悠地说,在开始煮茶的时候忙里偷闲地揭开盖子给她看,里面盛着满满一罐细砂糖,颗粒细腻,晶莹洁白。
热尼亚眨了眨眼睛。
“你从哪儿弄来这种好东西?上次临时调配补液盐的时候我们一点糖也没有了。下次你来的话帮我多带点,我会把钱打给你。”
“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下次我给你带医用的。也不必为了这个给我打钱。”
你在做好事。这个就算是我的捐赠吧。
当地人并不信任这些带着西方面孔的外国人,哪怕他们摘除所有足以标识身份的配件,驻扎在边境的难民营附近,临时帐篷外挂着巨大的白底红色新月。她学会用粗糙的头巾遮蔽自己的头发和脸孔,尝试换取一点点接纳和配合。
“不要抛弃我们。你不能放弃我们……”
“我是个医生。”她抗议道,“你们不能指望我会允许故意伤害的行为,更别说这种……”
“即便我们在讨论的是个恶贯满盈的罪犯?”
“我是个医生,不是你们的犯罪顾问!”
“即便我们在讨论的是个恶贯满盈的罪犯。”
“……我会转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艾莉卡甜甜地笑起来。
就知道你是我们最可靠的医生。
死棘追赶着她穿过雪原。漆黑的骨刺无声地覆盖白雪,默默在那站立了千年的松树和冷杉,那样粗壮的肢体,被它们轻易地绞杀殆尽,轰然倒塌,粉碎为灰尘。接着是破碎的废墟。瓦砾堆之间生长出奇形怪状的骨骼,推倒摇摇欲坠的残存建筑物,吞噬一切生命的气息。然后是泥泞的雨林,荒瘠的海岛,龟裂的土地,崎岖的山区……死棘追赶她到达一处看起来毫无生机的峭壁,狂风卷起砂砾,面前是直落的悬崖,身后是逼近的死棘。热尼亚握紧手心里的手术刀,慢慢回过身去,准备迎接自己的结局。
“热尼亚,我们需要你。”
在悬崖的尖端,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看着她。苔绿色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他向她伸出手,军装的袖口上沾着点深色的污渍,表情里透着迫切的渴望。
谁是“我们”?
热尼亚问。但她好像并未期待得到解答,只是上前一步,抓住了军医的手。
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了她一把,军医仰面朝悬崖外跌落下去,而她向前跌倒,扑在他的胸口。风声剧烈地掠过她的耳朵和头发,军医握住她的手,以一种保护般的姿态将她搂在自己胸前。
坠落像是延续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落地轻柔,像是被小心地放在了地面上。热尼亚睁开眼睛,军医已经又一次不见踪影,她的面前是另一片废墟:破碎的墙板、折断的梁柱,滚落一地的碎砖瓦。大地还在不时震动,残存的道路结构颇为眼熟,除开没有随处不时撕裂的异界缝隙,没有死棘,也没有活人,这里看起来完全就是橡林镇,她坠入裂隙之前的样子。
远方矗立着一道贯穿地面与天空的暗紫色光絮,在光絮之下,不远处孤零零停着一辆表面涂装张扬浮夸的广播车,喷漆用鲜艳到刺眼的颜色描绘“Highway To Hell”几个大字,车旁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背着光,看起来几乎像是半透明的。
热尼亚向着那辆车走去。散发淡淡荧光的瓦尔基里对她露出礼貌的微笑。
“日安,季米扬诺娃医生。我们在南斯拉夫的战场上见过。”
南斯拉夫。这个已然不存在的名称让热尼亚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那个拿着一支羽毛笔敲开她的房门,礼貌地请求“听听她的故事”的瓦尔基里。
“啊,是你……”
诺埃尔,这位自称“诗人”的瓦尔基里在圆圆的镜片下柔和地笑起来。
“真好,您还记得我。但很遗憾,我们没有剩下太多寒暄的时间了。如您所见,我曾探寻圣逾会的秘密,直至被教堂地底的裂隙吞噬。在此地我一无所有,只剩观察的眼与行走的足,却也正因如此,我才得以窥见‘织造’的全部真相。”
她用诗一般的语言开场,却以刀一般的精准来讲述斩断“织造”吞噬进程的对策。末了她像个绅士般为热尼亚打开广播车的车门,仿佛那写着脏话涂鸦的破旧塑料门把手通向什么镶金镂银的马车车厢。
“进去吧,医生。您的朋友们需要您。”
在钻进车厢之前,热尼亚听见诗人用俄语轻声地念诵了几句诗歌。听起来有点像奥尔加·别尔戈利茨的,但又不太像。
你将带着光明前来
切断黑暗的病灶
无人被遗忘
无事被遗忘
热尼亚转过头去,想询问她的用意。然而隔着窗玻璃她只看见一片空空荡荡的废墟,哪里也没有诗人的身影。车厢的另一边有什么人在急切地敲打车门,她挪过去,松开门把手,门立刻从外面被打开,艾莉卡的头探进来,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拽了出去。
“见到你真好,医生。”她说,握住军刀,在很近的地方劈碎了一只正打算扑上来的狩骨,“——抱歉,这里有点忙。”
在她的右侧,迪布瓦大喝一声,沉重的刀片巨斧般地削掉了另一只狩骨的脑袋。更远一些的废墟上还有另一些瓦尔基里活动的身影,暗紫色的光絮似乎比一开始见到的时候变细了一些。
热尼亚低下头。她攥在手里的手术刀尖发出微弱的、流动的金色光芒,像是正巧捕捉到一束明亮的阳光。
热尼亚。他们需要你。
“裂隙内部的世界,或者说,‘织造’,它的结构其实很像一张蜘蛛网。结网的‘丝线’来源于它从现世吞噬的那些时空碎片,它以一种模仿的方式将它们编织起来。”
热尼亚闭了闭眼,再次睁开。
瓦尔基里,或者说,这具由纯粹的生命凝聚而成的身体,赋予她的能力是看见那些被掩盖在外表之下的真实,无论这外壳是皮肤、骨骼、水泥或是金属。她想,如果将“织造”用这些虚假的碎片拼凑起来的牢笼视为外壳的话,那么她应该也能够穿透它,看到被掩埋在其下的东西。
“对应的时空会吸引对应的灵魂,就如同蛛网粘附它的受害者。‘织造’将它们包裹在虚无的蛛丝之中,缓慢地消化并摄取祂所倚以维生的养分:死亡,以及由死亡而派生的恐惧、痛苦、悲伤、麻木……”
远方的紫色光絮并非是这片形似橡林镇的废墟的唯一光源,不知从何处发出的淡淡冷光将矗立的残破建筑碎块映亮,过于锐利的明暗分界使得整个场景仿佛一张静止的黑白画片。她沉住气,耐心地让目光在光与影之间逡巡,搜索有别于空无一物的动静。
她很快地发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
“你曾见过太多的死亡,医生。太多了,简直无法想象在‘织造’的眼中这是怎样的一顿饕餮盛宴。但与此同时,我看见你的‘茧’里有着无数微光,如同烛光般明亮地燃起。那是鲜活的生命力,是‘织造’无法吞噬的东西。”
刀尖撕裂开虚空。传递到指尖的质感粘滞而又顽固,仿佛在水下切开一团潮湿的蚕茧。被划开的、包裹时空之茧的障壁无力地垂落下来,边缘扭曲地折射光线,看起来像一块破损的软质玻璃。
热尼亚把手从破开的缝隙中伸进去,握住了另一只手掌。
“‘织造’无法消化生命,以及生命所带来的喜悦、活力、不屈、勇敢、爱与激情。这些过于耀眼的东西会如火焰般灼烧祂用以缠裹外来者的丝线。希尔维娅献祭了自己的灵魂,成为‘织造’用以稳固自身与现世之间的连接锚点。但这锚点并不是不可摧毁的。”
一位瓦尔基里被从缝隙之中拽出来,面色苍白,大口地呼吸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溺水。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向四周张望。
“醒醒。”热尼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你的战场在那边。”
“每一次抗争,每一位挣脱了昔日死亡阴影的瓦尔基里,都像一道利刃切断蛛网上的一条丝线。积少成多、聚沙成塔,这是‘织造’吞噬现世的方式,但我们同样可以利用这样的方式反过来剥离祂与现世的连接,切断祂对锚点的控制,最终迫使祂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她顺着热尼亚的手指看向远处,贯穿地面与天空的暗紫色光絮逐渐收缩至只有开始时一半的粗细,活动在废墟间的瓦尔基里呐喊着、怒吼着,将最为蓬勃的生命力挥洒在与死棘的战斗之中。
她向热尼亚点点头,站起身来,奔赴同伴们共同的战场。
“现在轮到你了,医生。你可以拯救更多的瓦尔基里,让她们的光芒如萤火般聚集成火炬,斩开虚无、黑暗与死寂,就像瓦尔基里本身由纯粹的生命凝聚而在‘织造’内部诞生。这是你的领域。瓦尔基里是战士,而你也是其中之一。你将为了生命而战。”
热尼亚切开下一个透明的时空之茧,然后是再下一个。并非所有的“茧”里都能成功地解救出瓦尔基里同伴。有些在打开之后仅余空洞的、毫无回应的冷寂,而另外一些则可能会跃出一具被死棘侵蚀得看不出形状的身体。
她背靠一堆石膏碎块,抬起腿来用力蹬踹缠绕着自己的扭曲骨肢,费力地将手术刀拧转半圈,然后从面前陷入侵蚀状态的瓦尔基里胸口拔出来。漆黑的骸骨垂死挣扎地痉挛着,尖锐的骨节刺入她的身体,徒劳地攥紧,却并未造成致命的伤害,最终只是化作一抹飞散的烟灰。
热尼亚喘匀呼吸,沉默地甩了甩手术刀。刀刃上沾着的几滴粘稠的黑色血液迅速挥发殆尽,恢复到雪亮如新的模样。她站起身,眺望远方。
紫色的光絮不知何时已经仅余极细的一线,周围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昏暗。她似乎在不觉间走到了裂隙的深处,街道两侧的边缘以一种违背常识的方式消失在阴影里,即便以她的能力也只能看见一片纯然的、什么也没有的黑暗。
大地再次震颤起来,这一次比之前的几次都要剧烈。热尼亚扶住身边残余的梁柱试图稳定自己,随后惊讶地意识到黑暗正在扩张。那团空洞的影子向着街道持续逼近,挤压看起来像是破碎的建筑或者道路的位置。被它吞噬过的地方在她的视野下突兀地消失——并非简单地被遮掩,而是被抹除,被清空,彻底湮灭不见。
“热尼亚!你到哪儿去了?我一直没见到你跟医疗组在一起。”
正在她背转身,快速离开那片危险的阴影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一开始热尼亚以为声音来自沉寂已久的通讯耳机,她随手按住耳机外壳,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
“埃利亚斯?”她问,抬起头环顾四周,并未发现那位高大的瓦尔基里身影,“之前被急事耽搁了。你在哪里?”
“在朝你的方向过去的路上。”热尼亚这才意识到那个声音并非从耳机中传来,埃利亚斯的声音沉着而冷静地传递到她的头颅内部,像是直接在她的意识中响起。
哪里有些微妙的不对劲。不是这种古怪的传声方式,而是埃利亚斯声音中的某些东西,让她觉得陌生。
“你走得太深了,这很危险。”埃里亚斯继续以这种方式说道。
“我得确认没有人被抛下。”热尼亚说,没有停下脚步,却也没有停住搜寻的目光。她在一处砖堆旁蹲下身,手脚麻利地割开贴近地面处的空间。
“当然。但该是时候撤离了。我们解决了希尔维娅,撬掉了这个‘锚点’,裂隙很快就会关闭。带上你身边的同伴,所有人都必须在裂隙完全合上之前出去。”
一位瓦尔基里形容狼狈地从裂口中滚了出来,看起来虚弱得甚至无法自主站起来,只能半跪在地面上揉搓着喉咙,剧烈咳嗽。热尼亚搀起她,一阵微风从前方拂来,她抬头恰好看见全副盔甲的超越者收起羽翼,轻巧地落到地面上,向她伸出一只意图提供帮助的手掌。
“……埃利亚斯?”
热尼亚觉得自己的心脏停顿了半拍。
这下她知道是什么让她觉得不对劲。埃利亚斯就站在她面前,熟悉的面庞,熟悉的飘拂着的麦色长发,可她透过那双泛着金光的眼睛看到的并不是埃利亚斯。并不仅仅是埃利亚斯。不是她,是祂们。
回响在那具躯壳之中的是勇气、坚定,是正直、忠诚与牺牲,是人间最为美好与珍贵的品质集合。但她唯独看不见埃利亚斯。那个她在伊拉克边境线上认识的埃利亚斯,那个提一杆半自动步枪、穿着没有标识的迷彩外套,伏在车顶上一路护送满车急症病人穿过火线的埃利亚斯,那个拒绝遮掩自己的面容、只愿意把长发扣在对瓦尔基里来说没什么用处的头盔底下,却会摸着孩子的脑袋嘟囔“美国人可不都支持这场战争呀”的埃利亚斯。
所以这就是超越的代价。埃利亚斯将会消失在群体中间。那个总是大笑、拍着她肩膀说蹩脚笑话的埃利亚斯不会再回来。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应。埃利亚斯伸出的手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然后体贴地——埃利亚斯总是如此——收了回来。不知是不是错觉,热尼亚似乎在那张将会永远平静的面庞上看见一个浅淡的、回声般的微笑。
“我猜我还是不够格邀请诺贝尔奖获得者把手递给我。”她说,并非以那种超自然的、意识共鸣的方式,然而声音里依然回荡着一种清越的、同样不属于凡人的钟琴般混响。随后她从热尼亚的手里接过那位虚弱的瓦尔基里,不费吹灰之力地抱了起来。
“做你需要做的,医生。但要抓紧时间。裂隙的出口正在快速收缩,请确保你在它关上之前来得及离开。你的朋友们正在外面等你。”
在舒展双翼,带着伤员撤离之前,埃利亚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指向某个方向。“有两位你的朋友像你一样莽撞,他们也走得太深了。要是来得及的话,我想你会愿意去帮个忙。”
艾莉卡与迪布瓦并肩而立,注视着卡里略将军的幻影消散在空气中的最后一刻。
在裂隙之外的弗农与凯莱布合力将作为“锚点”的希尔维娅削弱并抛回裂隙之后,他们跟随突然出现的、属于真正的萨尔瓦多·卡里略将军的最后一抹幽魂,将这位人类与瓦尔基里的背叛者彻底处决于裂隙深处,替他们曾经以为不得不杀死的朋友完成了最后的复仇。
他们走得太深了,两人都相当清楚这一点。因此对于很有可能再也无法离开这件事,他们从一开始便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会儿面对着不断震动的地面和迅速消失的边界显得颇为无动于衷。艾莉卡甚至索性用军刀支撑着疲惫的身体,一屁股在砖石边缘坐下,仰着头笑眯眯地看向迪布瓦。
“这种时候要是能有杯酒就更好了。——不然有杯咖啡也不错。”
迪布瓦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他的灵装在这场战斗中彻底分崩离析,裂成几片大小不一的金属碎块。他从其中拣选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擦拭干净,塞进了自己连体工装胸前的口袋里。
“不错的纪念品选择。”艾莉卡注视着他的动作,自顾自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在想如果我……”
紧挨着她身边的空间毫无征兆地撕开一道裂口,一只亚麻棕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
“我真不敢相信你们还有时间坐在这里闲聊。”热尼亚皱着眉,向两个法国人招手,“这里。快点儿。”
艾莉卡与迪布瓦对视一眼,不再迟疑,挨个跟在她身后钻进这道古怪的裂口。
穿过那道像是在帐篷帆布上拉出来的口子,他们发现自己似乎跨进了一间有些杂乱的起居室。深胡桃木色的家具上放着还没收拾的茶碟和餐盘,一壶牛奶被打翻在红白格子的桌布上,溅出的牛奶滴滴答答地淌在地板上。屋里没有人,窗边的扶手椅上坐着的是一具枯瘦的狩骨,在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时像是被激活般地扭转过头,开始动弹。
艾莉卡下意识地把军刀抬至胸口,但热尼亚只是不加理会地快步走到对面的窗户,举起手术刀,在窗框旁边划出另一道开口。
“别管它们。跟着我。”
钻过窗框的他们踏足于一片狭窄而拥挤的破旧棚屋区,地面没有经过水泥硬化,还是沙尘飞扬的土路。简陋的木头搭成的小摊支起歪歪扭扭破布作为遮阳棚,挨挨挤挤地占满路边有限的空间。依然没有人。几个藤编的篮筐掉落在地面上,滚出几个烂了一半的水果,看不出是苹果还是梨。狩骨从街道的另一头向他们挥舞着漆黑的骨肢大步赶来。
热尼亚拐进旁边的窄巷,在灰黄色的土墙上打开新的出口。
一片青绿色的原野。接着是滴着雨的泥泞暗巷。拐过泛着湍急旋涡的河道。在交织的子弹中间毫发无伤地离开。
“我的天哪,热尼亚。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魔法?”
艾莉卡开始习惯如万花筒一般变换的场景,她垂下持着武器的手臂,调笑般地发出夸张的惊叹。
“一言难尽。”热尼亚简要地回答,她的声音并不像前神父那样轻松,“但这只能说是抄个近路,接近出口的那一段路才是最困难的。裂隙正在关闭,留在内部的瓦尔基里已经不多了,我们在剩下的死棘眼里大概跟聚光灯底下也没有什么区别。你们做好准备。”
艾莉卡看了一眼迪布瓦。他的手里现在没有趁手的灵装,而热尼亚的手术刀显然也并不是用于战斗的武器。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朝前迈出半步。“请让我走在前面。”
“好。”热尼亚干脆地点点头,在迪布瓦提出任何意见之前割开了面前垂落的帷幕。
他们再次回到了那辆浮夸的广播车附近。贯穿天地之间的紫色光絮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地平线齐平的一道明亮得刺眼的白光。显然这正是裂隙的出口,而且现在这道白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收缩,过不了多久就将要完全合拢,留下一片完全由死亡构成的寂灭世界。
他们全速奔跑着。艾莉卡毫不留情地劈砍任何试图拦在他们面前的死棘,迪布瓦也不甘示弱,用捡起的另一块灵装残片充当匕首,靠着能力强化过的膂力直接击碎伸到面前的骨肢。热尼亚被他俩默契地夹在中间,专心矫正他们冲刺的方向。出口很近了,但从现世透过来的光线已经收窄至只剩一人能通过的空档。艾莉卡喊了一声迪布瓦,趁他分神的当口不容分说地一把将他推了进去。毫无防备的迪布瓦趔趄着消失在残存的那点光芒里,艾莉卡转过脸架住一条从背后伸来的骨刺,语气急促地呼唤热尼亚的名字。
“开什么玩笑!”热尼亚用手术刀抵在出口的边缘,勉力阻止它彻底合上,“你先走!”
这种时候再做谦让毫无意义。艾莉卡斩断背后的骨肢,顺从地滑向出口。
“热尼亚,把手给我!”
能够分割空间的刀刃忠实地切开试图闭合的出口,但纤细的刃长难以长时间维持住如此庞大的力量。热尼亚企图松开一只抵在手术刀柄上的手,伸向艾莉卡,却在碰到她之前被横出的一节骨爪截住,漆黑而尖锐的指骨刺穿手腕,疼痛让她本就艰难地维持着出口的另一只手也颤抖起来。
裂隙的开口进一步收缩,卡在中间的艾莉卡甚至体验到了一丝被挤压的窒息感。
“热尼亚!”她高声呼唤着,试图把自己从这个状态里拔出来去帮助她。
“别动!”热尼亚怒喝道。她抽着冷气,拧转手腕反握住那只骨爪,使劲拽了一下,没能拽动。于是她毫不停顿地抬起一条腿,踹向艾莉卡的肩膀,确保她在被逐渐合拢的裂隙出口挤扁之前成功地通过那道狭缝。
幸好艾莉卡是位身量足够娇小的瓦尔基里。
“热尼亚,不!”
热尼亚咬着牙凭借蛮力折断刺穿她手腕的骨肢。受创的狩骨格格作响,试图扑向她的后背,被一记头也没回的窝心脚踹飞出几米远,滚在地面上动弹不得。离开本体的死棘很快飞散成灰烬,留下两个持续淌血的窟窿,血的气味似乎叫余下的狩骨蠢蠢欲动,她接连踢中好几只扑上来的骨架子,甚至直接击碎了其中一只的头颅,架不住它们源源不绝、前赴后继地往上冲。
但她也不能回头。她的双手紧紧握住手术刀的刀柄,刀尖卡在仅剩一线的裂隙出口,那是现世与“织造”之间最后的通路。
“热尼亚。”
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说。他和她比肩而立,绿色的眼睛看着她。
“你知道你没法自己一个人从这里出去。”
是的,她知道。几支尖锐的骨刺扎进了她的肩膀,或许还有后腰,她尽力避开了要害,但她不可能在背对敌人的时候还有余力为自己重新划开一个足以让人通过的口子。或者说,即便背后没有敌人,这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隔绝“织造”内外的障壁如此厚重,与包裹时空残片的“茧”完全不是一个体量的单位,她怎么可能用还没有手指长的刀刃划开一堵城墙?
“但我能帮上忙。”
热尼亚猛地扭过脸,看向他。
军医向她伸出一只手。他静静地望着她,苔绿色的眼睛里不带催促,只是平静地、几乎带点悲伤地,摊开手掌,等着她。
在幽暗的裂隙内侧,他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不知从何处来的微光。死棘们似乎畏惧于这样的光芒,逐渐停止了攻击,只是用空洞的眼窝凝视着这个方向,仿佛也想知道她的选择。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除了热尼亚的一切。”
裂隙内部很安静。是那种淹没一切的,庄严而绝对的寂静。但她似乎朦胧地听见一些嘈杂的人声从刀尖隔开的那一丁点缝隙间传来。
战斗结束了吗?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她的朋友们还好吗?安全吗?
许多名字从她的脑海中划过,快得她来不及抓住,就像隔着刀尖听到的那团嗡嗡作响、辨不清内容的人声。可在那中间突然有一声高亢的呼叫穿透模糊的絮语,钉住她漫长记忆中一角琐碎的、不起眼的纸片。
那是个小男孩尚未变声的嗓音,纤细的,甚至带着点哭腔。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他蓄着眼泪,极力想装作小男子汉,但又因为渴望而不得不眼巴巴地望着她,“您还会来家里喝茶吗?”
“不。”她说。
然而军医只是微笑。他的手依然伸着。
“不是你的手。你的手术刀。”他说。
热尼亚看着他。她苔绿色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斯拉夫人并不经常笑,但当然他们是会笑的。在他收到莫斯科大学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在他和朋友们为了通过毕业考试而举杯庆贺的时候,在他收到第一位亲手治愈的患者送来的感谢卡片的时候。
她缓慢地松开手。小巧的刀尖被迅速合拢的障壁挤出缝隙,残余的光明被吞没,只余军医身上萤火般的微芒映亮方寸之地。
手术刀像是有自我意识般飘向他伸出的手掌,在碰到军医指尖的瞬间,从他身上炸开了烟花般绚丽而夺目的光芒。入口附近聚集的死棘像是被灼伤般地后退,隐入更深的黑暗里。热尼亚睁着眼睛注视着他沐浴在光晕中握住手术刀,将它用力向着“织造”的障壁投掷而出。
厚实的、仿佛坚不可摧的障壁重新裂开一道足以让人通过的口子,纯白的天光再次透过撕开的缝隙洒落进来。
“回去吧,热尼亚。”
橡林镇的废墟上,那道吞噬了教堂及其附近区域的巨大裂隙已经弥合,随处可见的小型裂隙也消失得干干净净。雨过天晴,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疲惫的少女们互相搀扶彼此,絮絮地交换安慰的言辞。
“医生呢?”
迪布瓦皱着眉,沉着声音问艾莉卡。后者仰着头,关切地望向天空。在原本应该是消失无踪的教堂钟楼尖顶的位置上,最后合拢的一条裂隙尚且剩余一丁点儿缝隙,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只是不比针尖大多少的一个黑点,勉强能仰仗瓦尔基里的视力分辨得出来。
艾莉卡刚才就是从这里掉落下来,再之前是迪布瓦。但他们的朋友热尼亚还在里面。
“她会有办法的。”艾莉卡说。她的嗓子发紧,因此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生硬。
迪布瓦报以沉默。他陪着她凝视那点针尖大小的缝隙。好消息:黑点没有消失;坏消息:它也并没有再扩大。
“你有没有注意到……”
他迟疑地开口。在裂隙里的时候他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提出来,但迪布瓦注意到医生的皮肤上隐约泛着一种微弱的金色光晕,在暗处看得更明显,仿佛黄昏时分的萤火虫。她眼睛的颜色本来就那么淡吗?还是说有什么过于明亮的东西让它们看起来熠熠生光?
“是,我注意到了。”艾莉卡截断了他,似乎并不想听见他把后面的猜测说出声来,但很显然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有一把好刀,她会有办法的。”她重复道,目光没有从那个黑点上离开。
“她在哪里?”艾米丽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不明所以地和他们一起抬起头,望向消失的教堂尖顶处悬挂的那点微小的痕迹,随后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艾莉卡的衣领,“你们把她留在了那里面?!”
前克格勃特工的愤怒形于颜色,体型的差距让她几乎把艾莉卡整个人从地面上提了起来,看起来似乎下一秒钟就要徒手撕碎她的胸膛。然而艾米丽的怒火来得疾去得也快,她很清楚面前的这个咬住牙一声不吭的小个子瓦尔基里和医生是朋友,如果可能的话,她也宁愿留在里面的是她自己。
她松开艾莉卡的衣领,用力呼出一口气,随后抬起头,凝视半空中那道仅存的裂隙。它像一颗黑色的星星反嵌在天空里,此刻也如同星星的闪烁一样,微弱地左右摇动了两下。裂缝并未随之扩大,甚至“星光”仿佛更微弱了一些。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
艾米丽用最高的音量,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上面似的,竭尽全力地高喊她的名字。周围的瓦尔基里停止交谈,投来惊愕的目光,随后又跟随着她的视线仰头望向天空。
黑色的星星消失了。
片刻之后,一道狭窄的暗紫色裂隙在同样的位置张开,亚麻棕发色的少女从中跌落。艾米丽反应迅速地抢上前,伸长双臂去接。
热尼亚重重落进她怀里。肩膀、手臂和后背上都有鲜血淋漓的伤痕,然而皮肤上没有金色的光晕,肩胛上也不曾生出洁白的羽翼。她虚弱地喘着气。
那道仅容她通过的裂缝迅速合拢。澄澈的雨后天空里不再留下任何裂隙存在过的痕迹。
热尼亚睁开眼睛,看了眼正惊慌失措地呼唤着她的艾米丽,转动手腕勉强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从喉咙里含混地滚出两句什么,随后安心地把脸颊贴在她胸口,沉入睡眠。
那是她的母语。
“不,伊格廖卡。”她说,“——除非你邀请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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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标题来自柳拜(ЛЮБЭ)的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轻声呼唤我名字),那么为什么我会选取这个标题并且留到下半段才揭晓的理由也很明显了。对吧?;)
非常非常喜欢这一首,甚至能说得上是热尼亚的概念曲了。愿意的话请务必配套收听~
(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4151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