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平日里引领新人这种枯燥累人的任务,安律迈着疲惫的步子穿过Nameless机关内的层层设施,天花板上明亮的照明灯一盏盏嵌在弧形走廊的两端,映在整体全部由金属制成的建筑上泛起大片刺目的白光。时值夏季,空调冷气开得很足,送风口送来的凉气将他任务中时常携带的红色旗帜吹得小幅度翩跹起来,也扬起了平日里素来系着的白色长发。
眼前舒适宜人的环境与风沙肆虐的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足以令人生生热死的高温与完美适宜人体温度的冷气,干燥开裂彻底失去绿意的荒漠与设备先进高端大气的基地,魔物张牙舞爪暴虐无比的姿态与各组人员秩序井然忙碌工作的常态,简直好像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安律比谁都清楚,这是末日,这里就是人间。
而他有幸生存下来,为人类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思绪无端蔓延的同时脚步也未曾停下,他穿过复杂的长廊后转身走进情报组的基地,视线内布满光屏与各种通讯工具,电脑,电线更是数不胜数,一般人见到这种阵仗总是会被吓一大跳,但对常年待在情报组中的安律来说——这再正常不过了。
此时正值饭点,工作室内只有寥寥几人依旧坐在各自桌前忙碌着搜集求救信息,保持与前线联络的任务。没去打扰他们工作,安律放轻脚步走过他们,在即将回到自己的休息室时被人叫住——
“白无常,一起来喝酒!!!!”
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安律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身后明显兴致高涨的Xaroc正眯着眸子,坐在正对自己的另一件休息室里对他挥着手,坐在一旁的亚池也向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颔首。没有拒绝同事的好意,安律比了个OK的手势,拍去旗帜上沾染的尘土将其放进房间,又折身向Xaroc他们走去。
Xaroc反跨在旋转椅上,右臂搭在椅背上小幅度招着手,左手握着容量惊人的德式啤酒杯仰头咕咚咕咚灌着酒,突起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起伏滚动,于是杯中泛着白色泡沫的金色液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下去,直至见底。
“一口干!你可真有男子气概——”比起Xaroc随意的坐姿,亚池则是好端端坐在一旁,上扬的绿眼睛带着赞赏的目光落在Xaroc空荡下来的酒杯上,他俯下身去又拿出一瓶啤酒,“砰”地一声掀开瓶盖,又毫不顾忌地为他满上,“来,我们继续——”
“哦!”在安律来前也喝了不少的Xaroc脸上已经飞起一抹酡红,中气十足地回应着亚池,他接过满当的酒杯又灌下一口,“土地你也别看着啊,我们一起——还有安律,来,这杯是你的!”
带着为难的神色接过Xaroc递来的啤酒,安律倒不是酒量不行,相反,他挺会喝的,只是现在他比较担心面前醉醺醺的同事:“你喝慢一点……”
“不用担心,啤酒很足绝对够喝!”Xaroc现在已经有点口齿不清的迹象了,但好在头脑还足够清醒,因为坐着的缘故他现在恰巧和安律同高,Xaroc在安律无奈的注视下突然笑起来,双手捧起他的脸强行转了一个角度,于是安律的视线内出现了两大箱数量惊人的啤酒,“我和亚池以好几人的名义从组长那儿领了很多来——这几人中包括你和唐奈喔……她正在赶过来的路上吧。”
“我的重点不是酒够不够喝,”安律拍掉Xaroc胡乱动作的手,“喝快了容易醉……虽然你好像已经醉了。”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中午我特地领了一些未加工的食材试着自己炒了几个菜,放在冰箱里,拿出来热一热大家可以一起吃。”在看见安律Xaroc两人一脸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后亚池摆出郁闷的表情,“平时生活方面都有受大家的照顾,所以我想找机会回报一下各位,别摆出这种见到世界末日的表情来啊。”
“现在就是末日!”Xaroc接话,兴致勃勃地与安律狠狠碰杯后豪饮一口,“所以趁大家都健康地活着,就要像现在这样一起喝酒及时行乐才对——”
“你去拿过来吧,孤直公这边我会帮忙照看。”又和Xaroc碰杯,在对方的要求下也接连喝下好几杯啤酒却依旧面不改色的安律对亚池说道。
“真看不出来,你意外的可靠呢。”亚池笑着露出一个暧昧的表情,伸出胳膊将安律揽到身前低声道,“别让他把酒喝光了。”
话毕松开手站起,亚池摆着手离开了休息室。
等亚池从冰箱里取出他亲手炒出的菜并加热后带到休息室的时候,唐奈也早已加入Xaroc和安律的阵营,娇小的身子与硕大的酒杯不太相称,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的高脚椅上,双腿悬空,低头小口喝着酒。
打过招呼后亚池将盛着菜肴的盘子一一摆在桌面上,顺利吸引了三人好奇的视线。
“呃……这是什么?”伸手指向桌子中央黑糊糊的一团饼状物,安律试探着问道。
“鸡蛋饼。”亚池回应。
果然还是不能对这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家伙抱有任何期待的!!安律无言地望着神色如常的亚池,深吸口气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次指向一盘白色半月状,造型千奇百怪奇丑无比,一个个无规则落在盘中央的料理:“这难道是——是饺子?”
“我真高兴你看出来了!之前给其他人看他们都说是面疙瘩来着。”褐色卷发的青年笑着眯起了眼。
不,我是通过盛在小碟子里的醋推断出来的。安律腹诽。
“别说这么多了,赶紧动筷子尝尝我的手艺——”将筷子一一分给在坐的三人,亚池坐在一边摆出期待的表情。于是本场最不清醒的那位——已经喝醉的Xaroc欢呼一声后夹起离自己最近的一盘凉菜吃了下去,然后——
Xaroc的表情凝固了。
接着他用一种快要吐出来的神情四处张望寻找水源,抓起眼前的啤酒大口灌了下去。
“是芥末!!!!!”蓝头发的醉青年Xaroc大声叫喊,顺利招来对声音极其敏感的唐奈的不满,尖耳朵动了动,小个子的女孩在声音落下的同时张嘴咬上了Xaroc握着酒杯的手。
“嘶——真的对不起!”抽回带着牙印的右手,Xaroc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歉。
“为什么已经末日了芥末这种东西还存在在世上!而且土地你竟然丧心病狂地放了这么多——”才看清眼前的凉菜是一团诡异的绿色的Xaroc追悔莫及。
“除了凉菜,这盘意面也咸到不行。”拿着叉子皱着眉头的安律也喝下一口啤酒,“我以为你起码还算比较擅长家乡菜,看来是我想多了。”
“下次我会加油的。”
“不可能有下次了,末日就请别再浪费珍贵的食材了——”
酒过三巡后大家都有了些醉意,为了灌醉酒量超好的安律亚池自己也是喝了不少,两大箱啤酒已经被喝完,数不清的空酒瓶堆放在吧台上。期间喝到嗨的Xaroc恶作剧的兴致高涨,趁安律疲于应付亚池接二连三的碰杯时从他后方夺走了他的眼镜,于是安律转身去追,大概已经喝到极限的Xaroc转身没跑上两步便身子一歪倒在桌前不省人事,也有些上头的安律在他身上也没能翻找出属于自己的眼镜。看透一切的亚池只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支着下巴用带了些醉意的绿眼睛看着吧台角落的眼镜,唇角勾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比了个手势让唐奈不要做声,亚池又将视线落回已经变成睁眼瞎的安律,他又笑了起来。
还是让他自己找找看吧。
正好有事造访情报组的瑞恩循着酒气撞见在地上胡乱找着眼镜的安律,上前几步蹲在他身前,刚想开口便被一双热度挺高温暖却不烫人的双手捧住脸颊——
对方凑近了睁大眼睛观察他,彼此鼻尖相互触碰在一起,瑞恩愣住,只看见安律深邃如曾经夏日星空一般耀眼的紫色眸子。
“瑞恩,是你呀……”安律拍了拍他的脸,又牵起他的手试图站起来,“来帮我找找眼镜吧,它不见——?”
话语被瑞恩将自己打横抱起的动作打断,还带着点儿茫然与醉意的眼睛望向他,瑞恩没说话,只是拾起桌边的眼镜为安律戴上,于是他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看到了瑞恩近在咫尺的,一如既往的挂着青色黑眼圈的红发青年的脸。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些别的,安律感到脸有些发烫,于是垂下眸子避开了眼前人的视线。
“他我就先带走了。”对亚池等人说着,瑞恩就这么抱着安律回到了对面安律自己的休息室。
End.
玩了一下大家在人设卡里提到的细节x
①
早6:40。
闹铃响的时候布鲁蕾珥依旧一动不动,迷你龙半睁着眼睛围在床上也是一动不动。
追风和乘月出去晨跑回来,追风回自家去敲打自家主人,乘月则是一跃上房,趴在布鲁蕾珥卧室的窗口。
迷你龙突然警觉的抬头,在看到窗口的乘月之后又看了看闹钟,低头开始蹭床上的小主人哄她起床。
“唔……冰酱别闹……再让我睡会儿……”
冰酱是迷你龙的爱称,全名叫冰薄荷,因为不知为什么这只迷你龙身上会有薄荷的香味,摸起来又凉凉滑滑的,所以就取名叫冰薄荷。
看叫不起布鲁蕾珥的冰薄荷皱了下眼睛,然后身子呈蛇形缠绕上布鲁蕾珥,尾间探入脚底,开始一轮强烈的挠痒攻势。
“哈哈哈哈不要……不要挠了哈哈哈哈……求你哈哈哈哈……放了我吧冰酱哈哈哈哈我……我不睡了哈~哈~哈~”
总算是松了捆绑停止挠痒,布鲁蕾珥嘟着小嘴看着自己的脚底,又看着窗外偷笑的乘月,一扭头起窝下床。
今天是开学的日子,要早起。
②
雷蒙德非常自然的开了布鲁蕾珥家的房门,溜溜达达进了厨房,架锅开始做饭。
布鲁蕾珥套上校服,前后看了一下,然后转身抱了抱冰薄荷小声道:“这学期也要多多指教。”
冰薄荷开心的用头蹭了蹭布鲁蕾珥的脖子,然后和她一起出屋下了楼。
“早安,雷蒙德。”
雷蒙德将煎蛋和烤肠端上了桌,“早安,小姐,昨晚睡得如何?”
“还可以吧。”布鲁蕾珥取出面包片,将蔬菜和金枪鱼拌好的沙拉糊在上面,撒上芝士推进了烤箱。
“小姐今天就是学院二年级了,有没有开心?”雷蒙德刷好锅子甩甩手,低头凑到布鲁蕾珥身边问。
“不……怎么开心。”
“哦,这样。”转身从橱柜中拿出两个盘子,雷蒙德倒是没再说什么,毕竟想想在一年级,因为布鲁蕾珥的性格问题至今还是只有一只宝可梦,收服新的宝可梦对她来说,既是学业也是难题,而在宝可梦的选择上,布鲁蕾珥又时常出现迷茫,这也让她错失了很多机会。
即使其他功课都还算优秀,但交朋友这方面,布鲁蕾珥实在不行。
烤箱运作结束,雷蒙德就坐在餐桌旁看着布鲁蕾珥拿着食物夹小心翼翼的把面包披萨夹入盘子中递给自己,嘴角微微一扬内心倒是开心。
“开始吃吧。”雷蒙德让布鲁蕾珥快坐上餐桌。
然而布鲁蕾珥没听他的,低下身子从柜子里拉出了一大包复合营养果,然后看了眼雷蒙德。
“……被小姐谴责了啊。”宝可梦的早饭还没准备,怎么能自己吃呢?于是雷蒙德起身,上前帮忙。
“追风一份,乘月一份,冰薄荷一份,还有木木枭的……木木枭?”
木木枭非常精神的展开翅膀回了布鲁蕾珥一声,然后定住五秒,歪身子开始睡觉。
“……”布鲁蕾珥依旧装好一份,想着等它醒来再吃吧。
“看来你父母又让木木枭给你送东西过来了。
”雷蒙德从木木枭身后拿出了一个封口的提篮,打开里面有一些新鲜水果,还有一包被封口的东西。
那包东西雷蒙德自己收好,水果随意取出几个剩下的全分给了宝可梦们。
现在可以好好吃饭了。
“小姐要祈祷吗?”雷蒙德拿起面包就是一大口。
“雷蒙德你不也没祈祷就吃。”布鲁蕾珥喝了口果汁,拿起叉子与烤肠较劲。
雷蒙德笑了笑,在自己怀里拆开了布袋,取出了一瓶装满蓝色珠子的玻璃瓶,从里面取出一颗放入布鲁蕾珥的盘子中。
“今天的份。”
布鲁蕾珥用叉子拨了拨那颗蓝色珠子,最后还是用手拿起送入嘴里。
像冰块一样冰冰凉凉的感觉,慢慢的在口中化开。
“想吃糖。”布鲁蕾珥看着窗外说。
雷蒙德笑了笑,在袋子里真的翻出了一瓶糖。
“你的爸妈,还真是……”看着布鲁蕾珥向自己伸手,雷蒙德没办法,老老实实交出糖瓶子。
玻璃瓶上系着黄绿色条纹的蝴蝶结丝带,里面是黄莹莹的柠檬汽水QQ糖,布鲁蕾珥用力拔开了瓶子的木塞,从里面拿出了一颗晶莹剔透内里闪着光的糖。
“有星星。”布鲁蕾珥举在眼前,静静的看着糖。
刚要吃掉烤肠的雷蒙德听到了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什么星星?”
布鲁蕾珥将糖拿给雷蒙德看,“你看,里面有闪亮亮的星星!雷蒙德以前给我的糖里从来没有过这些!”
“大概……是可食用的金粉和银粉吧……”雷蒙德差点被布鲁蕾珥用糖直接戳到眼睛,赶忙制止布鲁蕾珥进一步的靠近,“小姐,再不吃饭就要凉了,而且,你还得赶到学校去!”
“……好像是这样。”
布鲁蕾珥最终还是安安静静的吃早餐,先一步吃完的雷蒙德在将餐具收进水池的时候,给布鲁蕾珥的食物袋里装了些零食和水果。
“来,拿好这些。”雷蒙德将袋子放在餐桌上,开始收布鲁蕾珥的餐盘,布鲁蕾珥摸了摸袋子,眨了下眼睛。
“这些我吃不了。”
“那就分给同学,”一边洗碗的雷蒙德在水池边大声说道:“新学期和大家一块吃,不是很好吗小姐。”
“可是……大家都不吃这些……”布鲁蕾珥抱着袋子站在雷蒙德身后低着头,缓缓的伸手抓着雷蒙德的裤子口袋。
“为什么不能给我点大家都爱吃的零食?”
“这是因为……”因为你不能吃。
③
雷蒙德不敢开口说这句话。
这个孩子算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可以豪不夸张的说,比起这孩子的父母,雷蒙德是陪在她身边时间最长的人。
他知道自己并不能教育好小孩,但至少在现在看来,布鲁蕾珥的“优秀”,是她父母所满意的。
也同样,是自己满意的。
然而并不是满意就够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温室里待着。
去学院上学的事其实也是雷蒙德帮忙争取的,虽然他可以什么都不问,但他不忍心。
他不忍心,这么小的孩子,就因为不与外界接触,而丧失了本该探寻外界的好奇心。
他其实很担心布鲁蕾珥会被欺负,所以他想去做了学院的保安,虽然这么说但也不能时刻陪着她,只能远远的望着,希望不要出什么事。
可惜学校入职门槛要求太高,他与其说“没有实力”,不如说是没有资历。
而零食袋里的食物与其说没人爱吃,更直白的说是不会有人刻意去吃。
或许,那些食物吸引下宝可梦还是能做到的,而旁人,只会想不明白布鲁蕾珥为什么要吃宝可梦的高档零食。
所以在一次被人嫌弃的事情发生之后,布鲁蕾珥就很抗拒带这些上学。
想吃的话在家怎么吃都好,人前的她,越来越少言少语,甚至没人看出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到底在想什么。
也因此,出现了“不知如何与宝可梦相处”的问题。
布鲁蕾珥试探性的问了句:“我能……不带那些去学校吗?”
雷蒙德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袋子,将水果拿了出来,塞进了布鲁蕾珥的书包。
“走吧,小姐,”雷蒙德顺手将糖瓶塞进了布鲁蕾珥的衣裙口袋,“我们该去学校了。”
—TBC—
如果我敲响水晶鞋,会有人来救我吗?
这个问题实际上并没有准确的答案,就像是疯帽子的问题,没有答案的提问带给人的并不是最终的结果,而是为了找到那个结果的过程。
颜并不喜欢没有答案的东西,就像这个世界,说实在的,有时候总是觉得早一点毁灭反而是对这个世界的最好回馈。
什么东西毁灭?
还用说吗?
人类啊。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雨,自己坐在车子的后座上,同行人依旧是那样,一个把这方向盘,一个看着窗外残破的景色。只是开车的和看窗外的人偶尔会互相换一换位置。
旅行?
称不上吧。
这个是明晃晃的逃命,从安逸中,从包围着自己的羊水中逃命。他们有能力,就拥有了权利,同时享有义务。他们必须前往常人不想去,不能去,不敢去的地方。可是哪有什么意义?抓到怪物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他们的基地也一直只有那一点点大小,光是养活那点人就已经要耗尽所有资源,更不要提扩大保护区这样的妄想。
那么自己现在出门在外,以身犯险为的是什么。
“前辈总是那副嘴脸呢。”云启曾经这么评价过。
“毫不留情呢。”
自己则是笑着指责他的用词不当。完全没有考虑过里面深一层的意思。
这个说法也不准确,她一眼便能看穿云启想表达什么,但是并不愿意去戳穿,那似乎就意味着必须把身上那层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好不容易才套上去的并不合身的人皮给完整地扒下来,把里面腐烂的,发臭的东西全部展现出来。
她不愿意,谁都不回愿意,更何况对象还是云启。
颜并没有欺负云启或者欺骗他的意思,当然前提是云启早就已经知道颜•格维塔这个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称呼她为人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正确,但是总去寻求正确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我是说。”云启抿着唇,最后还是总结出了那句话,“前辈似乎不想活下去。”
那你就错了。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颜歪了歪头,很久没有修剪过的长发垂下来,就好像她的背景被加深,与他人格格不入。
她不想活下去?不对,她只是觉得活下去似乎没有什么意义罢了,只是因为自己现在就生理意义上而言还算得上是活着,所以没有造成自己物理意义上的死亡,但是要说哲学或者思想上的话,指不定她比那些个倒在战场上的尸骸,被酸雨腐蚀的肉块死的还要彻底。
这样说来自己确实不想活着,因为已经半死不活了。
“那你想救我吗?”
云启沉默了,没有再开口。
他自然是想的,但是他并不愿意那样做。也不希望看见颜就那样死去,像是一句人偶那样只是躺在雨里,慢慢慢慢地像是冰激凌那样融化,露出里面雪白的骨头,而后变得丑陋不堪,再也没有骇人的笑容,再也见不到那头黑发,有些奇怪的药草香味完全变成腐臭味和血腥味。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他不愿意去阻碍别人的思想,不想去阻止他人的决心。颜不会,他云启也自然不会。
如烟云,如流水,全部都不复存在。
云启看见了一个不是笑容的表情,出现在还醒着的颜的脸上。
那应该叫做悲伤。
转瞬即逝。完全的幻影。
那还是笑容,只是里面夹杂着别的东西,逐渐地压过了笑容。只是那样而已,嘴角还是扬起的,眼神依旧平静。
但是又有什么不一样,像是在感叹自己的处境,又像是在哀叹无可救药。
是什么东西的无可救药?
至少爱情是其中的一部分。
“喜欢一个人并不困难。”颜突然开口,坐在前排的壬亥吓了一跳,油门踩得深了一点,就那样飞越了一小个山坡,轮胎落入酸雨的水塘中,溅起的水花彻底融掉了边上倒着的白骨,滋滋声被引擎的轰鸣盖过去,“要持续爱一个人比较高难度。”
“你想的太多了。”
“是你想的太少了。”颜朝着边上并排坐着的戊戌伸出手,后者拿着手上烟盒的动作一顿,一边念叨着抽烟不好,一边还是递了过去。
云雾缭绕,吸进肺里的东西就像是一场沙尘暴,粗劣地冲洗着一切,让所有的东西,不管是黑的还是白的都染上了灰色。
于是颜用力地咳嗽。将肺里的,身体里的,甚至灵魂里的灰尘全部咳出来,使劲地想要让黑色和白色变得泾渭分明。
可到最后,壬亥停下了车,戊戌已经背过身去拿纯净水,颜还是在咳嗽,满脸通红,氧气一点不剩,连声音都发不出。
可她还是在笑,无声地笑,捧腹大笑。
想得太多?想的太少?
不管多和少,自己总有一死,每天奔赴战场的理由便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借口,就那样倒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死在所有人回忆的角落里,不是为了谈情说爱,不是为了找人不愉快,更不是为了拯救世界或者苟活。
可是她死不掉,已经没有去死的那一条退路。
沈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白茶也来了,最后找到一个后辈想要尽全力地把自己拉上去,全然不顾自己就是一剂毒药。用那样干净的气息来接近,却又被自己的性格生生逼退。
现在倒好,将人用各种方法拉进之后,又想着离开人世早早地去见撒旦聊聊家常。
自己是何等的自私,又是何等的没有人性。嘴上说着要学会分享,背地里呢?
什么都不是。
自己生来就什么都不是。
颜停下来。
深呼吸。肺泡发出哀鸣,声带震动着,发出了仿佛动物幼崽的哀嚎。
诗人称之为感叹,歌手称之为叹息,那么世界呢?会把自己当成异物,像刚才那样尽全力排除吗?
——END
如同在演奏厅的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的独奏。
那一瞬间的断弦造成的并不仅仅是尴尬,还有危险以及疼痛。整个乐团的合奏都开始逐渐的扭曲混沌,然而索性坐在台下的都已经只是尸骸。没有人鼓掌,也没有哪个好事者发出嘘声,本不应该出现的舞者站在三角钢琴上,用那双脏兮兮的芭蕾舞鞋踩踏出骨骼的响声。
荒谬而滑稽,所有的音阶都变得不正常起来,升调和降调的符号被打乱。即便如此还依旧持续着这一场演奏。
还好吉普车被停在了较远的地方,戊戌如此庆幸着。要不是如此,那么他们即便是想要撤退都即将会变成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山谷近在眼前,戊戌已经先行一步,他们两个却无法接近。
颜躲在壬亥背后,四处观察着,作为医疗组的任务并不是在前线战斗,而是作为生命线而活动。
戊戌还没有回来,暂时去向不明,周围也没有任何的遮掩物。
这都不是重要的事情。
“你先回去。”
“说得轻巧。”颜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即便是小腿已经开始发麻,但是依旧一动不动。
三只噬魂体就那样缓慢地靠近一动不动的三人。
准确来说是两个半。
颜的怀里还抱着一个。
要是放在平日里指不定会有哪个好事的人来嘲讽几句在这末世还有如此好福利,但是现在就连开口都成为一种极为危险的行为。只能说时机不太妙,在她准备把人拽起来进行简单的救助时,是壬亥先发现的敌人,无声无息靠近的三台,在远处的雨幕当中显得相当不那么有攻击性,实际上的威胁程度要比一开始预测的危急的多。
不能动。
雨点越下越大。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朦胧起来,事情确实变得越来越不妙,雨点打在雨衣上的声音一味地变得沉重起来,顺着特殊材质滑下去的雨点落在地上汇成了一个小水潭,他们处于低势,如果真的这样下去,指不定在噬魂体走开之前先被腐蚀殆尽的就会是他们几个。
“你觉得你能跑得过它么。”
“别开玩笑了,一只也就算了,三只一起我还是乖乖自刎。”
然而这句话并不好笑,壬亥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的队友在这种时候还如此的乐天派,又或者说在这个情况下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即将赴死的事实。
“有什么好办法吗。”
“有一个。”
他没办法看清楚自己背后女人的表情,只能用余光看见水潭中反射出的影子,半低着头的她露出的是和平日里没有任何区别的笑容,黑色的长发被好好地藏进了淡绿色的雨衣之中,怀里抱着的半个人,名副其实的半个人还勉强保持着意识,单手抓紧了颜的制服衣角,张大了嘴像条脱水的金鱼,两只眼睛的一只已经瞎了,还有一只浑浊的,带着哀求的眼神,他的腿骨完全暴露在外,真的要救他也只能带回去进行截肢手术。
说起来人体其实也是资源,要是真的就这样浪费了也是罪大恶极了吧?
即便是已经想到了,就算是已经想清楚了紧接着会发生的事情,一般人也还是会有不舍和罪恶感,可惜的是他们并不是。他们已经脱离了常人的范围,如果不脱离,那么现在会遭殃的是他们,如不说他们根本活不到现在。
“比起尊重尸体和资源,更实际的难道不是活下去吗?”
不,然而他还不是尸体。想这样反驳,但是那样只会给那半个人留下一开始他就已经被抛弃了的印象。
是直接给予绝望还是留有一丝希望?
实际上并没有区别,毕竟他的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壬亥耳边的雨声似是噪音一样,遮掩了一切,就连同噬魂体靠近时发出的脚步声都一并掩盖了去。
哒的一声,是颜从衣服上扯下扣子扔出去,被噬魂体截成两半的声音。
三只噬魂体均被那一颗小小的扣子吸引去了视线,即便是在暴雨中,一瞬间就已经融化成了水珠。
毫不留情地扯开那人还抓紧自己的手,颜双手朝前一推,壬亥在噬魂体砍断扣子的同时就已经起步往回跑,他们之间的距离至少还有五米。
不的音接还没有彻底完成,已经变轻了的身体被看上去没多大力气的女性,一瞬间推出去好一段路程,没有了雨衣的遮掩,他的皮肤在雨水的腐蚀下起泡,变皱最终融化露出里面的白骨。
颜的手被壬亥在半空中抓住,一把拉起,带动着刚才还蹲在地上的双腿,鞋跟在泥泞的地面上打着滑,她在那一瞬间便能转身,黑发飘出来几根,被雨水打断。
伴随着两个人没有商量的无缝配合,更引人注目的是人头落地的场景。
两人已经拉开了三十米的距离。被壬亥牵着一只手,颜隔着雨衣按住了耳边的通讯器。近乎哭泣的语气带着全速奔跑时的气息不稳。
“坐标山谷前方约一公里,噬魂体三只,视线已固定——”通讯对象是距离有那么一点点远的戊戌。
不得不说戊戌会离开他们两个完全是出于无法解释说明的原因,至此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理由了,已经怎样都好了。
从后方追来的噬魂体并没有被‘诱饵’吸引去太长的时间,即便是在暴雨之中,也只用了几秒便追上了正在试图拉开距离的两人。
倒吸一口冷气,壬亥收手,颜被一把扯进他人的怀里,正面朝上倒在地上,双腿蜷缩,试图整个人躲进队友的雨衣之中。壬亥顺势倒下的时候并不明白颜此番作为的意义,他一瞬间的反应只是想要把自己背后这个女性拉过来,然后藉由惯性推得远一点。
重物敲在满是水渍的地面上并不好受,溅起的雨水多少刺激着裸露在外的面部皮肤。壬亥双手着地,想要站起来的同时,背后噬魂体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
紧接而来的是微微发凉的,纤细的手指,一把捂住了嘴。
“嘘——”
她的另一只手还带着手套,放在唇边的动作在此时此刻显得不合时宜。
妖艳而残酷,和她的兄长毫无差异。
壬亥并不怀疑如果自己真的就这样被噬魂体一秒砍了头,颜是不是会一动不动地藏在自己下面将自己当做掩体。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伴随着刀刃划破雨幕的声音,落地的并非他们两个的头颅。
巨大的红色外骨骼如同牢笼那般将两个人在下一秒包裹在内,闪着银光和血色的刀刃叮的一声被阻挡在外。其中一只噬魂体的头已经落在了地上。
准确来说是穿过外骨骼落在了颜的手掌里。
似乎是预测了如此的落点,颜反手将那个头颅顺着地面滑出。壬亥看着她做出那样的动作一就一动不动,毕竟现在自己动一下被腐蚀的很有可能就是被压在下面的人。
或许被砍落的同伴的头并不能被算作完整的同类。
一只噬魂体被吸引了视线。偏过头去的一瞬间。原先保护着两人的外骨骼迅速抬起。
雨还在下。
然而敌人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被融成一摊血水的尸骸,和倒在地上的三具无头尸体。
雨衣被外骨骼扯破,身材略显高大的戊戌就有些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意思。
颜站起来,先是给了壬亥一烟杆,脸上的腐蚀伤就像是没有存在过那般,而后便是毫不避讳地躲在戊戌的雨衣下头。
就像是小女孩撒娇一样的行为并没有引起两个人的反感。
更不如说在她这么做的瞬间就识破其中目的和是演技事实的两个人,决定顺着她的任性行为。
“辛苦了。”戊戌伸手,那头原本应该飘逸的黑色长发现如今变得乱糟糟,还有一小部分在刚才倒地的时候被雨水熔断。
“啊呀,现在倒是想起来安慰我了?”伸手敲了敲那具外骨骼,颜像是看见了什么新奇玩具的小孩那样一路朝上摸过去,一直停留在戊戌胸口,“出发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安慰我?”
废话。
两个自认还是有绅士风度的男性这样闪过一瞬的思想。
如果她还需要出征前的安慰,那么这个世界才是真的叫做完蛋了。
思想意义上。
暴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甚至在一米外的壬亥都有被蒙在白雾里的趋势。
“先回车上吧。”是壬亥说的,不如讲是喊出来的。他得到的回应是外骨骼的轻响。
两人一前一后,把唯一的女性夹在当中,算是比较安稳的阵型。只是这样的安排毫不意外地得到了颜的一声轻笑。
不,当然了,他们心里有底,她绝不可能是那种需要被保护的类型,只是考虑到各方面因素才如此安排。
车子被停在有遮掩物的地方,眼看着积水正在上涨,他们考虑到轮胎的问题试图启动引擎开向更高一点的地方。
就在两个男性同时拉开车门坐在座椅上的时候,后排的壬亥看见原本应该搭在门把上的那只苍白的手只闪了一瞬就消失了。
“颜——”
雨幕重重,女性被一把拽到了酸雨之中。
从背后伸来的黑色手臂缠住了颜的手腕。凝胶状的东西似乎也受了雨水影响,此时此刻正滴着黑色的液体。
手臂一扯,原本就相对较轻的女性被扯出三米。
鞋跟在地面上摩擦出印子,受害者本人则是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压低了身子,单手横在胸前保持着低重心的状态,另一只手则是提起了还在燃着火星的烟杆。
滋啦—— 的声音响起来,在雨幕中也显得极为突兀。那只手像是真正的人类被烫痛那般缩了回去,戊戌明显看见了那只凝胶状的手缺了一小块。
颜并没有选择抽出自己藏在长筒鞋里的护身短刀,而是选择用烟杆去烫,戊戌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扯回来的的时候想到。
一瞬间判断的怪物种类和应对方法,恐怕这不是她第一次被抓。
“是黑团。”
两人交换位置时轻声的耳语。
戊戌脑海中一瞬间闪过的是擦身而过时沈京的语气和神态,他说了什么?
记不清了。
稳住颜的是壬亥,落在他手中的女性双肩并不如同体态那样丰满,更不如说有些硌人。
她很轻。即便如此还是将半个人体扔出去几米远,和自己狂奔,而后一瞬带倒了自己。
这并不是战斗经验的差距,而是性格问题。
壬亥在此时此刻忽然理解,为什么自己与沈京相处如此之久,还依旧会被颜耍。
她并不是来这里执行任务的,至少这不是主要目的。
与自己无表情的状态相反,即便面对着生命威胁,她也露出相应爽朗而骇人的笑容。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想出对策并让人在一瞬间接受。
不说他壬亥也算是习惯战场上的各种瞬息万变,若是真的换了别人,恐怕也只有听从的份。
支配与被支配之间的角色转换过于圆滑而毫无痕迹。
“还能吃吗?”站稳了的颜第一句便是如此。
“不能了。”原先还想着是否要质问几句的戊戌就这样被岔开了话题。
“真可惜。”
壬亥不知道,即便是在这个距离也不知道,那句话和那个笑容究竟是意味着哪一种可惜。
——END
雨下的还挺大。
戊戌和壬亥面面相觑相距三米远地站在大门口,百无聊赖地等待最后一个队员的到来。
从雨中响起的是如同节拍器那样准确的步点。就算在这样大的雨中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女人如同鬼魅,却身姿挺拔形容优雅。
“久等了?”她挑起眉来打量着自己兄长给安排的两个……保镖?不,那只是打趣用的词语,是正经的队友。
“出发吧。”说话的是戊戌。他掐灭了手上的烟头,扔进酸雨之中。
“哦呀,真浪费。”
那是一个漆黑的人。和谁很像。
漂亮的笑容背后藏着的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黑潭,再看,就似乎是见到了某个人的翻版缩影。
她扭着头,去看雨里逐渐融化的烟头,又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壬亥的绅士行径踏上越野车。
“诶,上车了,不来接我一程?”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沉默了一会,女人的视线就转移到了父子两身上,“哈,你什么时候开始担心我了。”
不用多说两个人都知道通讯器那头的人是谁,沉默之中,坐在前排开车的戊戌看了看后视镜里的颜,黑色的长发批下来落在胸前,勾勒出的是女性丰满的身姿。
这不一样。
“不过是连着出外勤,怎么,你还想我回来陪你睡两天?”
话音刚落隔了一个位子坐着的壬亥的视线就扫过来了。
颜•格维塔,医疗组队员,前线的重要组成人员之一,行动组组长白茶和医疗组组长沈京的……名义上的妹妹。
在这个组织中工作了这段时间,他们之间碰面的机会不算少,但是真正像这样三个人正式组成队伍出征还算是少见的。三个人之间对对方的最大的印象只能来自于几面之缘和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
或许还多一个沈京。
电话被毫不犹豫地挂掉。颜似乎早就已经注意到了两个人在她打电话时看向她的那几瞬间的眼神。嘴角的笑容正在逐渐扩大。
“二位好?”
戊戌和壬亥都没有理她。只是听见一句似低吟的真冷淡就结束了。
车内重新回归安静,只留下发动机的声音和雨声。
再侧头,壬亥或许是找到了什么话题想要去说,颜已经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并不像。
凌厉的气势和那种看似一成不变的笑容消失之后,就变得没有了任何一点的影子,之前的那种既视感就像是海市蜃楼那般,从来没有存在过。
对于颜来说,这次的远征也并不是完全的自愿,从情报组那里得来的消息,那则求救信号实际上有些蹊跷,她也曾和白茶沈京商讨过,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都不是她区区一介员工能够真正插手的,所以最直截了当的方法还是直接前往。
被安排在这个队伍之中是一场完全的意外或者说巧合。
闭上眼睛的时候,她还在思考为什么电话那头的兄长会有一些不同寻常。她本意并不想深究,毕竟即便是亲生兄妹也没有道理去管他人的私事,更何况他们还没有血缘关系。
可是这两个人的眼神。
用来作为消遣不算是坏事。
被推醒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半,雨变得小了一点。但是还在下。叫醒自己的是戊戌,睡眼朦胧之间似乎是听见了一句。
——小姑娘。
“先下车,前面有点危险。”
眯起双眼,仔细打量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一轮的男人,颜笑起来,就像是他口中说的小姑娘那样应道,而后披上雨衣下车。
刚落地,就感受到了另一人的视线。
壬亥。
“先去那里躲一下。”戊戌指着壬亥的方位,而后者也朝自己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把自己从有些低矮的地势拉上来。
被小看了?
不,并不应该这样没有礼貌。
颜只是将手搭在了壬亥的手心里,并没有用力,脚下一登,毫无困难地踩着高跟便上了坡。
对话并不超出三句。壬亥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不好惹。
从前并没有听沈京正面谈论起这个妹妹,最多也就只听说过各种看似不可能的传言。
现在看来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前面有什么?”
“黑球。”
两个简短的字被当作了回答,颜面对这样的对话也只是稀松平常,丝毫没有把自己似乎是被故意疏远了的状态当做一回事。
瞟了一眼对方手中提着的箱子,她也只是弯下腰敲了敲,而后朝着戊戌指着的方向走去。
酸雨并不会腐蚀特殊材质的东西,虽然要融掉一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难度,不如说这样的东西似乎是专门针对活物而存在的。
“下不停呢。”
壬亥闻到了有些呛人的烟味。重新去看站在洞穴口看着外面景色的颜,她的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支漂亮的烟杆。里头的烟草还在微微发着红光,散发出的烟草香味有些呛人。
“是沈京给你的?”
“很在意?”她回过头。大部分的身影都被黑暗吞没,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单手插在口袋里,有些慵懒的站姿。
一闪神。壬亥以为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留在本部的沈京。是了,他似乎也曾经在沈京的办公室里闻到过这个味道。
“治贫血的东西。”颜转过身来,重新站好,手也从口袋里拿出来,单指弯曲敲了敲烟杆,里面没有被点着的烟草叶重新被翻出,“也亏得他给我备的多。”
“前面没什么东……西。”
“哦呀,欢迎回来戊戌先生。”
“是烟?”看见颜手上拿着的东西,戊戌愣了一秒,摘掉雨衣帽子的手也顿了一下。
“诶——”拖长了尾音,“准确来说是药。”
眼前的小姑娘重新走到光亮能照到的地方,她手中的烟嘴是对准了自己的。
要抽吗?
这是一种邀请。
还没来得及拒绝。
“是我哥哥给我的。”她笑着,“要抽吗?”
原先别过头去的也壬亥也重新看过来,似乎对于颜的这种做法有一丝不满。
“只是玩笑。”
即便语气真诚,也确实带了点玩味,两人依旧皱了眉头。
“可以接着出发了吗先生。”
“不。”戊戌答道,“现在这里扎营,明天再出发。”
颜看了看外头的景色和远处的乌云,并没有表示不满,而是利索地套上雨衣,走进雨中,向着存放了资源的车子进发。
放壬亥到达车边的时候看见的是颜一个人扛着两箱水,对着还在坐垫上铺着的几套寝具犯难。
就算是组织里特殊人员的女性,似乎也没有这样毫不拘束的?
注意到了站在自己背后的壬亥,颜露出一个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笑,“能帮我一把么?”
眼角抽了一下,那种不应该存在的既视感重新回来了,他似乎是看见了很久以前使唤自己的沈京,也是那个看似有些不好意思,实际上根本没有在犯难的表情,让人难以拒绝。
“给我。”是戊戌,“小姑娘去洞里待着。”
她并没有拒绝,而是听话地,像是一个普通的姑娘那样乖乖回到了安全地带。
原以为是这样的,两个男性都是这么以为的,但是他们似乎低估了,沈京名义上的妹妹这层人际关系。
能和沈京有那样亲密联系的似乎也就只有同类型的人了。
“我不是那个便宜哥哥。”
三个人围坐灯光边上吃下午点心的时候,壬亥将带着的饭团递了过去,紧接着就收到了上面那句话。
“真遗憾。”
不,她的话语里一点也听不出遗憾的感觉。
壬亥的手只能僵在原地,但是很快的,让人不能察觉的时间差。饭团被接过去了,保鲜膜被整齐地打开,垫住了手,女性的吃相很干净。
她看了看一边的饭盒,里面只有乘二数量的东西,并非乘三。
“很好吃。”抹掉了嘴角边的饭粒,颜将叠的整齐的保鲜膜原封不动地放回了饭盒里,那根烟杆又一次出现在了她手中,“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三天的路。”
“呼——”呼出白色的烟雾,颜看了看外头的雨势,“恐怕这周能不能到达还是问题。把黑球抓回来处理一下当做储备粮比较实际不是吗?”
戊戌楞了一下,“你能吃?”
“哦呀。”颜的烟管敲了一下一边的岩石,“我何时说过不能吃。”
下一秒,颜的头顶出现了一只手。
“辛苦你了。”
“哈,这又是哪一出?”壬亥发现,颜的笑容有那么一点开始扭曲,就像是电子屏幕的光线折射被打乱一样。
“有偏好的口味吗?”问出这句话的是壬亥,他似乎并不满意戊戌的行为,又或者是并不满意让同行人率性放松下来的是戊戌。
“偏要说。”颜看了看戊戌缩回去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揉乱的长发,“并没有。”
青年的气场有一瞬间的垮塌。
“噗。不,有红茶的话就帮大忙了。”
雨没停。
他们不可能有红茶,更不可能有储备粮。车子停在不远处,里面的物资大部分已经被搬离了,即便下大半个月,三人也不会愁吧。
有没有消遣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似乎终于厌倦了这样安静的相处,开口的是颜,“为什么在这样资源贫乏的时代还要做出不懂得分享的行为?”
“哈?”
“我是说,时代观念的改变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没有谁会执着于所谓的生理科学性,以及。”她顿了顿,似乎是物有所指地晃了晃手中的烟杆,“为什么不选择分享?”
“你所谓的时代观念,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承认的东西。”
壬亥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做到了洞口的位置,戊戌叼着烟,没有点燃。
“把概念强加于他人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小姑娘。”
“强加于他人。”似乎是听见了什么笑话,颜轻声笑起来,声音微小却显得尤为突兀,“这可真是误会,我只是提出解决办法之一,并没有要谁去执行的意思,问题的最终解决方式并非靠着冷战或者维持现状就能得出的,总要有谁损失点什么。”
“探索问题的方式还轮不到你来说。”
“这可真是。”叹谓词有些过多,但是戊戌并没有在意,壬亥也只是用一种有些困倦的眼神看着这个还精神奕奕的女性,“我只是觉得僵持的场面在这个时代而言是最为浪费的。时间不多,谁能保证下一秒自己不死。”
那是一种仿佛胜利者的姿态。他们并看不惯。但是壬亥和戊戌谁都没有反驳。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一部分是正确的,但是在那之前,更加重要的事情。
他们谁都没有说过的事情为什么如此轻易的被说中了?
不,仔细想来她并没有提到过那句便宜哥哥之外的任何有关于三人关系的话语,又或者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引导的对话?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派遣无聊,更多是似乎是在推导,印证她的想法。
是他们自己暴露了自己?
这倒不应该这样说。
至少在之前的那些对话里,颜并没有一句要戳穿他们的意思。也就是说,或许在更早之前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三人之间不和谐的特殊关系。
是沈京说的?
这更不可能。
他对他们避之不及。
中药的香味逐渐盖过了外头的酸雨的味道。
首先注意到不对的是壬亥。
“你还好吗?”
“不,说实在的并不。”承认的过于爽快。
一直待在阴影里的颜脸色实际上并不好看。山洞里的环境不好,湿气重,阴冷,即便是在狭小的洞穴里有三个人,那也并不能代表她自身的体温可以身高。
说的简单一点,就是很冷。
“要生火吗?”戊戌问她。壬亥已经准备堆起火堆。
“不。”女性没有接受这个好意,“还没有那么严重。比起这个。能靠得近一点就帮大忙了。”
是故意的吗?
壬亥和戊戌面面相觑。
应该有一半是的。
可要他们拒绝也是做不到的。
如果是别人,或许还没有那么好说话,但是现在眼前的这个,并不那么好拒绝,即便对方带有明显的别的意图。
“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少女被围在中间,三个人的距离并没有拉进多少,但是至少他们还没有排斥对方到恨不得不见的程度,其中的深刻理由就不是她能够、应该去了解的,她需要做的也不是什么类似红娘的工作,而是保证这次任务的成功,私心?那种东西早就喂怪物去了,“这个雨势也没有别的东西能出来活动了,等天好了再走不迟。”
壬亥似乎想要打开箱子。却被阻止了。
“一会就好。我还不至于柔弱到出来没几个小时就要打回马枪的地步。”
‘那是我妹妹。’沈京曾经对着某个走远的背影这么说过一句,‘就是一个倔强的笨蛋而已。’
现在看来这句话并没有多大的错误。
“说点什么?寂寞能杀死人。”
“前面的路线说实话不好走。”
“我知道。”
“能否继续前进完全有我决定。”戊戌看了看另外两个人的神情,没有人反驳,“至于要不要撤退,是你们的决定。”
“呵。”短暂的笑,之后回荡着的便是安稳的鼻息。
唯一一个安定剂睡着了,保持着抱住双膝,靠在岩石上的姿势,看上去就不好受,但是她还是睡着了。
他们做错了什么吗?
即使有,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壬亥借着并不强的光线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父子的这层关系。现在看来反倒是成为了罪大恶极的血缘关系。
从一开始就罪大恶极?似乎也并不是。但是厌恶是确实存在的。好在现在睡在那的是颜,如果换成另一个人,估计已经两败俱伤了,也庆幸睡在那里的是颜,不然他们不一定能够安然无恙的回去。
如同他人口中说的,她是一个疯子,戊戌磨了磨后槽牙,可是在自己眼中看来她和一般的女孩没有什么两样,该做的做,该说的说,服从命令,又有极佳的战场判断能力。
如果撇开现在的世界背景。他还真想带一个这样的徒弟。
晚上六点。
颜是被铁器的声音吵醒的。
壬亥在准备晚饭。真是今天她没有打照面的黑球。
“还请节哀。”
醒来第一句,饶是壬亥和戊戌也吓了一跳。
“怎么?很奇怪?”
“你以后别抽那么多药。不好。”
“哦呀。”
手上扒皮的动作顿了一下,壬亥才注意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不,我是说,你有什么就说出来,没必要等到……不。你当我没说过。这件事我们不应该讨论。”
“啧。”
是戊戌。
颜侧着头看看这边,有偏过头看看那边。
“能在末世看见雄性为了配偶争吵也算是一趣。”
原先还想喋喋不休的壬亥和正查看地图的戊戌都停了下来。
“就算你们抱怨我也不会住嘴。”
“没人教过你少说两句吗小姑娘。”
“啊——当然有,我哥。”
这下彻底没声音了。
上面那句自然是谎话,谁都有可能教过她闭嘴,除了沈京。他只会享受和自己一来一回的毫无意义的争执,从无中生有到戛然而止,自顾自离去,对于他们兄妹而言对方只不过是一面镜子,一个用来发泄的小小端口。
可是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就不一样了。
沈京是爱慕的对象,是应该被珍稀,被占为己有的对象。
这并不难分辨却并不简单就能解决。
颜自然不会趟这种浑水。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更何况她乐意看见自己的所谓兄长吃瘪,纠结陷入尴尬。
不舍?
当然。
可那又算什么。
幸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持续性动词的结构更为复杂一些,所以需要组成幸福这一要素的东西绝不会简单,人生在世需要享乐。她没道理对沈京评头论足,更没道理挑三拣四自己的嫂子。
洞外的血腥味压过了里面的烟草味。壬亥还在烧饭,戊戌看着地图并没有想要阻止颜出门的意思。
所以她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抬头挺胸地走了出去,当然穿着雨衣。
黑球的处理并不困难。戊戌放下地图的时候壬亥也放下了勺子,而那个同行的女性已经走了有些距离。
他们探出头去,同时想要叫她。
逆着光,那人的背影挺拔,站在高处,伸手去接雨水,单手插着口袋,气质潇洒。远远地,就像是那个站在白色灯光下的人,慢悠悠回过头,问你一句,你回来了?
沈京——
他们的喉咙似乎被谁掐住了,谁也发不出声音来。
女性会过头,看见了两个人有些尴尬的表情。
于是他们远远的看见她说了什么,没有听清。
‘啊呀,是相思病传染还是中毒了?’
要不要回去告状呢?
还是不了。
——TBC
高草、苔石、残雪。
少年顺着人的形迹往前走着。这几日里天气也渐渐缓和了点,不再那么寒冷刺骨,只是地上的净雪也融成了污泥,让人下不去口。从林子里穿出去的时候,兰尼德尔身上只有半罐子雪水,都是从树枝子高处收集到的无根之雪,触及不到已经慢慢回暖的泥土,还保持着原有的形貌。
他的胃里塞满了嫩松针、树皮和嫩枝,这些植物嚼下去的时候还能尝到鲜嫩的生命,落在胃袋里的就只有干硬的纤维。但是兰尼德尔不敢停下脚步,他害怕多花了半日从正路上离开填饱肚子会丢了人的踪迹——毕竟现在不比深冬,人留下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污浊了。在这人的脚步上缀了好几周,他越发的相信前面有人聚居的地方:过去的猎人——算他是猎人吧,兰尼德尔已经找到了狗的痕迹——前进的步伐如此笃定,像是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
他其实不敢想其他的可能性。
缀在别人的路径之后是亏的,缀在有经验的猎人身后尤是如此。对方总会扫荡路上能遇见的一切资源,不过从现状来看,对方还不那么缺食物,至少兰尼德尔还能从小灌木的底部找到一些遗落的玫瑰茄,还有些能吃和不太能吃的东西。
偶尔他会捡到一些毛茸茸的东西,白色和黑色的毛杂在一起,沾在带着刺的小枝子上,还挂得很高。应该是一条肩高相当高的大狗。
在穿过田野的时候,兰尼德尔都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走在一片废弃的农田里面。零零散散的蛇麻枯杆倒伏在地,这里的农作物都还有剩,也许是当时突发了什么状况,导致田没被收个干净。这片荒田和农场的废墟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大而空旷的原野。
饥饿在最初的时候是很难熬的,但是过了几天之后,就变成了一种麻木感。现在这种麻木感一直延伸到了手指和舌尖,使得兰尼德尔不得不俯下身子前行——这样的话偶尔可以用手撑一下地面,避免摔倒。人类要以四肢着地的姿势行走的话非常别扭,但是兰尼德尔有很多年在野外可以尝试这种方法:动静小,目标也小,配着他纤瘦的身子,在高草从里的动静就像一只花枝鼠。
在平原上前行的第一天夜里,他没有生火,只是枯坐在黑暗里,试图咀嚼比石头还硬的玉米和没烂干净的稻种。掘开泥土找虫子都已经是太过耗费体力的事情,兰尼德尔就只是坐在那里,把触手可及的、能咬得动的东西放在嘴里,遇到小小的种子就直接吞下去。
等到夜渐渐深了,他看到了火。
有微弱的火光在远处亮了起来,像是人造的篝火。这么些天来兰尼德尔第一次直接看见前人的痕迹,四舍五入快等于见到本尊了。那火又温暖地从他的心口燃起,顺服地流淌着,蒸干了被夜露湿透的衣服。那火驱动着他半站起身来,四肢并用地往那真正的火光处行走。
事实上虽然能看见火光已不是很远,但也不是很近的地方,若要说起来的话就像是天上的两颗星星,看着很近,当中可能还有千万年的距离。
兰尼德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也说不准,只好从冰冷湿润的泥土里把手和脸挖出来继续往前走。这回他不知道天亮了多久了,也不知道对方往前走了多少,心胸中的火焰惴惴不安地闪动了起来,开始拴住他的手脚,教他在这片田里多寻些吃的。
“你以前在荒原里过日子,不也没饿死过么。”
……
“现在人都死了,你也不用每次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偷东西。”
那不一样。在外面活着,不论是厌恶还是害怕,总能知道那里还有一大堆的人类。现在若是去的话,只有一堆烂肉和他们的陪葬品。
“都死了才好都据为己有,烂肉也不会在乎陪葬品。”
我跟你说不清。
“你自己也想不清。”
兰尼德尔用力拍了一下胸口,那火焰被他拍得噗地颤抖了一下,不再有声息了。它说得不算有错,他自己也想不清,以往在远离人类的地方或者,除了活得难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是在末日的现今,他才尝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孤独。
就像果子被从枝头摘下,这世界的生灵们在末日之后才被人揪住了脖颈,从童年的护佑中丢进了冷冰冰、空荡荡的宇宙。
很快,他就没有精力想这些了。所有的能量都开始供给他不断地抬起双脚,因而思考这种耗能严重的行为被紧急叫停,爬行动物脑抬起了它多疑的头颅,透过兰尼德尔的红眼睛打量着整个世界。
白日里他就追着人的痕迹走,晚上他就朝着火焰的方向走,胃袋里有些消化不良的纤维搅得内脏都疼了起来,水喝完了,他偶尔会去舐泥泞的地面,那湿气从土地蒸腾上来,濡湿了他舌头的表面。
直到有一刻,枯黄发黑的死作物朝左右分开,露出了一只动物毛茸茸的脑袋。那动物有明亮的褐色眼睛,在见到兰尼德尔的时候机警地闭上口,双耳竖立。兰尼德尔同它对视着,最终双方各退一步,人类蹲下身子,犬类略微靠近了一些,把湿漉漉的鼻子贴在人身上嗅着。
兰尼德尔这才想起这是条狗,有主人的狗,有颈圈的狗。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长毛绒的大狗,平日里见的都是些极凶的、见他就咬的细犬,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是扑上来就吼叫或是咬人的狗。
他抬手捏住了大狗的耳朵。兰尼德尔的思维能力开始复苏,不甚硬挺,软而有弹性的耳朵指示这条狗应该还不满周岁,只是品种使它显得胸膛宽阔,身材高而大。大狗往前凑了凑嗅了嗅少年的脸颊,耳朵立得也没那么直了。兰尼德尔顺着耳朵挠了挠大狗厚实的围脖,它的毛比自己的头发还有光泽,粗长的毛配着软和蓬松的绒,威风凛凛地在人的手掌下滑动着。
兰尼德尔不知不觉跪了下来。他顺着动物皮毛的方向梳着,好像这是比往前走更重要的事情。大狗坐下了,很快又趴下了,少年顺着它柔顺的毛抚摸,它的肘部有一点茧子,应该是曾经长期在坚硬的地面休息,那就是说,以前它有个很不错的家。
他也趴下了,枕着大狗的肚子。它呼吸的声音平缓而有力,不像这些天来相伴的冷风那么割人,也不像篝火上方的气流那么灼人,温暖、柔顺、像是一条春季的河流。
兰尼德尔知道自己不是要睡着了,他要往更远的方向离开。
————
宫正追着自家傻狗来的时候,它对于主人的出现没有以往那么热烈。大狗只是竖起耳朵,尾巴扫着周围还没被压倒的枯草——它的身上枕着个红发的人,蜷着身子埋在皮毛之间,就算有人离得那么近、大狗的尾巴拍打得呼啦哗啦响也没有醒来。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
法师格雷在航海过程中与白发精灵再次相遇,可惜追来了一群很厉害的杀手和白发精灵争抢格雷手中的神秘物体。
可惜的是格雷不幸被误伤跌落在茫茫大海中,连带着这神秘物体一起沉入了深深的大海中。
格雷的弟弟为了救姐姐奋不顾身的跳入海中,可惜被巨浪所吞噬。
于是这一行人中,只剩下牧师,巡林客和盗贼。
达到新大陆后,盗贼带着上次获取的宝藏和金钱悄悄的离开了队伍。
一.猎人们
一年十二个月里,达莫利安只有夏季、连同它前后几个月是见不到雪的。即使是春天,河上的冰也没那么快融化,在找不到太阳的角落里,积雪随处可见。夏天一过,凉爽舒适的秋季会很快迎来低温,没多久,山峰上厚实的雪就又多一层。
达莫利安曾是个安静的小镇,沿着雷斯山脉一直走,这种小镇在山脚下随处可见。达莫利安比它们稍微热闹一点,因为通往南方的大公路在这里分裂成一条条小道,商旅和冒险者进入极北前,都会在这落脚休息、补充物资。
这片寒冷贫瘠的土地没有能大批发往南边的货物,这的人也保留着祖辈自给自足、朴素单调的生活方式。只要能吃得饱、穿得暖、活得下去,他们就没什么向外发展的志向,更重要的是,没有发展的资本。
这一情况的转变始自几年前,一支来自南方的队伍进入了雷斯山,他们在山脉深处的河谷发现了米屑般沉在沙石中的金色矿物。
除了猎人,原住民很少深入这座山脉,传说中它曾是座火山,燃烧着神圣的火焰。一条名叫阿兹的魔蛇在此肆虐,它的身体里充满毒气和蛇虫。英雄将它镇压在山下,用火来烧干它邪恶的血液,火山就此熄灭。但阿兹并没有死,世界末日那天,它会破土重出,新的英雄将在火海中彻底杀死它。
这传说的起源已不可考,老猎人曼哈说这是拉玛留给达莫利安唯一的一个预言。
但这片土地不缺这样的传说,北地能养育的生命很少,凡活下来的都很凶暴。人们口口相传,深山中有怪物出没,他们不同于野兽,有人的智慧、贪婪和邪恶,熟悉自己地盘里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没人证实过他们存在,大家都说发现怪物的人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腹中餐,只有同样熟悉大山的猎人才能活下来。但怪物从不惊动猎人,谁叫他们同为猎手、同样敏锐、同样会为彼此带来毁灭。
这使得那些闪闪发光的有色金属在大山深处沉睡了几千几万年,直至今日才开始发挥那生来自带的、使人疯狂的能力。淘金者们蜂拥而入,达莫利安终于拥有了自己的资本,迅速繁荣起来。
曼哈曾是达莫利安的猎人,淘金热开始后,年轻人都加入了淘金者的行列,他年事渐高,却后继无人,只好把地盘托付给还在坚持的同僚。
曼哈信奉拉玛,在猎人里是个异类,他用抓阄来决定谁当继任者,结果过碰翻了桌上的油灯,火焰呼啦一下烧着。曼哈匆匆把火扑灭,写满人名的纸条化为灰烬,只有一张掉落在地的幸存下来,曼哈捡起它,打开了那张写着“宫正”的纸条。
宫正今年二十三岁,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常在主峰伯拉里昂附近活动。养大他的是个外来巡林客,在达莫利安邮局当过一段时间路护。某个冰雪消融的春末,巡林客在旅途中捡到宫正,犹豫再三,始终不能对孩子的哭声无动于衷,便收养了这个弃婴,按照家乡习俗,取了个古怪的名字。
宫正保住小命后不久,巡林客重操旧业。那时淘金热还没开始,每个镇子都有三四个猎人。外来者艺高人胆大,没和土著争抢地盘,一头扎进了危险的深山里,探索新的狩猎区。
宫正始终将巡林客和猎人当成两个职业来看。在他看来,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都会狩猎动物,卖掉野兽身上值钱的东西供自己生活。但巡林客还会学习如何对付的人类,他们比猎人要多一些选择,比如杀人越货,或者除魔卫道……如果有的话。
雷斯山不乏怪物出没的传说,但师徒俩不为所动,一年到头,除了进货卖货在达莫利安出现几天,几乎总是待在山中。镇上的人还没记住他们长什么样,两人就再次消失。
但曼哈记得,因为他也曾是猎人,冬天河谷结冰,道路变得顺畅便捷,他会驾着狗拉雪橇去串门。或许是因为从小长在山里,宫正话不多,一双眼总瞪地很大,时刻紧张兮兮的,偶尔自言自语,有点神经质的模样。
曼哈顺应天意,猎完最后一季,把地盘让给了长大的宫正。如今他在达莫利安主干道的末尾开了间杂货店,兼职老板和牧师,在这个武风盛行、法术衰弱的世界,牧师是个稀罕职业。
但拉玛是个猎人,不会任何法术,他相信心诚则灵,并发展了一个信徒。
其实不能用信徒来形容,应该说宫正比较有耐心,是唯一一个肯耐心听他啰嗦的人。
和所有拉玛牧师一样,曼哈有收藏癖,导致店里堆得乱七八糟。但这地没什么值钱东西,有他也买不起,唯一一件还算贵重的是套黑色铠甲,但粗制滥造,顶看不顶用。宫正每季两次来这卖动物皮毛,每次来仓库里堆的东西都不同,显然有些被曼哈“忍痛处理”了。
小店隐藏在街拐角的阴影下,冬冷夏凉,炉子里常年冒着火光,照耀着角落里用来当牌面的一套盔甲。秋季末尾是宫正进城的时间,曼哈收好货,留下宫正,亲自去镇子上最热闹的酒馆要了些烤肉,嘱咐老板过会和酒一起送来。
曼哈是有声望的老猎人,大家乐意给他方便。达莫利安还是个可怜的小镇时,是他带领其他猎人防备野兽骚扰,猎杀觊觎家畜的掠食者,在食物短缺的年份贡献出自己的猎物。人们尊敬他,愿意给他方便……喋喋不休布道的时候除外。
如今宫正接替了这份的工作,他是个守规矩的巡林客,也是个优秀的猎人。他的地盘包括曼哈留下的区域和老巡林客活动的伯拉里昂峰,所以总能猎到比别人多的猎物。他不吝啬在猎人小屋中留下腌肉和清水,供经过和迷路的人休息。
曼哈颇为自豪,因为这优秀的继任者是他挑选出来的……他尽量不去想那场毁掉自己一张木桌的小火灾,冥冥中有种谶言般的东西让他恐惧。
“这次打算住几天?”曼哈从铁架上切下一片烤到冒油的野猪肉,这是宫正送来的。他拿到店里让厨子帮忙收拾,分了两根腿出去做辛苦费。
“三四天。”宫正说。
“这么短,怎么,放弃找你爹妈了?”
宫正挠挠头,收养他的巡林客认为他是淘金者随手遗弃的累赘,他小时候无法接受,立志正在达莫利安找到自己父母。不过二十多年下来,也没见哪家夫妻对自己别有优待,渐渐就遗弃了父母别有苦衷的天真。
“早就放弃了。”宫正说。
“在我这住下!咱们聊聊天!”曼哈热情地说,“还能剩下住旅馆的钱。”
宫正笑笑,其实他每次来都住在曼哈店里,他替曼哈看店,曼哈替他去集市,给货物聊个好价钱,再问问镇上人有什么需要猎人帮助的难处。宫正很少和人交流,时至今日还有人以为他不会说话。
两人聊今年皮料市场的价格,聊獭子肉怎么做好吃,聊春天融冰时陷进河谷的雪橇。曼哈还聊起那颗越来越亮的星星,前些时间有碎片从中分离出来,落向了极北之地。曼哈向拉玛请求预言,神明一如既往的沉默,但在老人眼中,这就是预言。
那颗星星耀眼的光芒遮住了所有命运,如同平等笼罩着所有人的死亡。
宫正久违的睡了个懒觉,睁眼时日上三竿。他擦擦脸,把毛巾搭到肩上,打算帮曼哈把柴劈了。
秋末的空气有些凉,但对火气旺盛的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稍微动动就是一身汗。宫正赤裸上身来到院里,又火烧屁股般回到屋内,把衣服套到身上。
有人砰砰砰地敲门。
“跑什么啊?”女声说,“看到又怎么了,那身腱子肉卖了都不值两百块,你是姑娘我是姑娘?”
宫正一个头有两个大,门外的女性是个外来冒险者,为金子在达莫利安住了六年,性格粗犷,生做男人绝对是个横行霸道、为祸乡里的祸害。她是个金头,和曼哈关系不错,经常来店里帮忙。
曼哈没有子嗣,很是喜欢她。但宫正不擅长应付这类异性,他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是被大雪困在同一个猎人小屋。那不是宫正建的,猎人也会迁徙,随着猎物聚集地变化而改变住处。
木屋里满是灰尘,堆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杂物,甚至还有一把鲁特琴。漫长的等待中,阿琳娜教他弹了一首歌。那是首欢快热烈的舞曲,阿琳娜一边弹,一边指使宫正踩着节拍跳,他僵硬地挪动,血液在风雪声中渐渐变暖。
屋门重新打开了,宫正穿戴整齐,惜字如金地说道:“早。”
“早个屁,你看不见天色吗?”阿琳娜说。
宫正沉默地走到柴堆旁,拾起木墩旁的斧子,校园里响起了很有节奏的“嗑哒”声。阿琳娜回到仓库,她每隔一段时间来忙曼哈整理那些乱七八糟货柜,顺便清理一下屋里灰尘。
“你吃不吃饭?”阿琳娜的声音从仓库里飘来,“我用昨晚剩的那点烤肉加了些野菜,给曼哈煮了肉粥。锅里还有一些,要吃自己去热,记得用小火!”
就话痨这点来说,阿琳娜的确很适合做曼哈的朋友。
阿琳娜做饭很有一手,宫正从不跟自己过不去,他放下手上的活,热了碗粥喝。
“对了。”
厨房门猛地开了,宫正吓得眉毛一跳,扭头用幽幽的目光责备来人。
“上次你来把这东西落在客房,我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阿琳娜站在门口,手上举着一个落灰的笔记本,“我记得嘱咐过曼哈遇见你还回去,看来他是忘了。哎,人上了年纪啊……”
宫正眉毛又是一抖,三步并两步跨过去抢回来,拇指抵着纸边哗啦啦浏览完,对着最后一页上那个又红又大的“阅”字露出懊恼的眼神:“你看了?”
“啊。”阿琳娜挑了挑眉毛,“原来你能看见鬼?”
宫正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讶地感叹,他回过头去,那个只有自己能见的女鬼用一种矜持地姿态举起手,颇意外地半掩着嘴唇。
“怎么?”阿琳娜跟着宫正望了望,什么也没看见,“她在那吗?”
“真有意思。”女鬼穿着白色和服,长发挽成个髻,眼角和唇上缀着绯红的妆,半是揶揄的笑道,“宫君,她很中意你。”
二.鬼魂们
“你什么时候开始能看见鬼的?”
“……”
“怎么做到的?”
“……”
“你竟然还写日记,你是娘们吗。”
“我记性不好。”
“哦哦~留下值得回忆的过去啊……你这不是会说话吗!装什么哑巴!”
“……”
“喂,怎么做到的,我只听过传说,还没真的见过鬼呢。别那么小气,教教我嘛。”
宫正在喋喋不休地缠问下保持沉默,阿琳娜为数不多的耐心耗尽,一拍桌子。
“娘了个蛋的,你再给我装,信不信我给你编成十八般花样传出去,到时候人人都来问一嘴?!”
“你看,她也知道,寻常人不会相信妾身存在。”女鬼说,“自己却不认为这是妄想和疾病,一心只想问清楚呢。”
“你不要说了。”宫正道。
女鬼以袖遮面,暧昧地笑着,像白色气泡般在阳光下逸散了。
宫正很少这么直白的拒绝什么,阿琳娜惊了:“你胆肥了??”
“我十七岁那年见到九条裕子。”宫正说,“九条裕子就是女鬼的名字,那时起我开始写日记,因为有些事总是转眼就忘了。”
阿琳娜愣了一下,不知闷葫芦为什么突然开口。
“一个满月夜,我在伯拉里昂追踪一只受伤的鹿,路过那颗格外高大的吊死树,遇见了正在觅食的裕子。”
达莫利安有许多鬼怪歌谣,传唱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幻想生物和神秘地点,高大茂盛的吊死树只是其中之一。它枝桠纵横、遮天蔽日,人们常在在发现失去希望的人吊死在此,引人上吊传闻便由此传开了。
“她正要吞食一个新死鬼,那家伙穿着讲究,却身无长物,神色疲惫但很从容,似乎不知自己已是死人。新死鬼脱下身上的丝绸外套,说衣服和美人相配,小姐穿上必定很美。既然自己逃不掉,还请鬼小姐收好,免使它蒙尘。
“九条被他逗笑,收下那身穿不着的男式外套,放他走了。”
自那以后宫正便有些健忘,虽然都是些鸡零狗碎不重要的事,但依旧让人不快。他以为是鬼魂作祟,便带好弓斧,牵着狗返回吊死树下。
那是个不错晴天,宫正不知怎么在树下睡了过去,醒来时看到月光洒遍山林,自己要找的鬼站在一边,弯着腰细细打量自己。睡迷糊的黑狗似乎还没清醒,吐着舌头,迷茫地叫了两声,又趴回地上。
宫正吓了个哆嗦,拎着斧子站起来。
“哎呀。”女鬼抱着那件男装,嘴角露出笑意,“我只是看一下,宫君怎么这么紧张。”
宫正愣了下。
“不是说昨夜来取这件衣服么,怎么晚了一天?让妾身好等。”
宫正迷茫了:“这衣服不是我的。”
女鬼惊讶地看着他:“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宫正抱住脑袋,某些画面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女鬼收下衣服,露出颇为可惜的表情、女鬼发现远远观望的自己,招呼自己过去、女鬼说好物赠与有缘人,今日你没吓跑,妾身又穿不着男人的外套,便赠与你吧。
该死。宫正捂住脸,原来这才是他最开始忘掉的记忆。
“妾身托山里的朋友改的合身了些,所以这衣物又在我手上留了几日。宫君似乎有些健忘。”女鬼得体地笑着,将这段尴尬一笔带过,“不如写写日记,免得忘了重要的事。”
“哦,他妈的。”阿琳娜说,“艳遇啊?你胆可真大,敢跟鬼魂谈笑风生。”
“还不都是人变的?”宫正道。
阿琳娜被他噎了下,拂袖而去。
细细的笑声在身侧响起,宫正扭头去,九条的身影又浮现出来:“何必那么气她,人家对你芳心暗许。”
“我不喜欢她。”宫正说,“最好不要互相耽误。”
“宫君喜欢谁?”九条促狭地问。
宫正没有回答,她俯下身,阳光穿过女鬼半透明的身影。宫正眯起眼,额头上传来灰尘拂过般的、微痒的错觉。
曼哈回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宫正的货物卖了个好价钱,爷俩在清扫一新的店里喝酒聊天。
达莫利安的冬天很冷,没有猎人不会喝酒,宫正更有千杯不醉的能耐。
曼哈已经微醺了,絮絮叨叨说宫正小时候偷老巡林客的酒、结果喝醉的事。宫正笑着听,他已经不记得这些事了,不知为什么小时候的事很模糊,他也从不回忆。直到曼哈提起,宫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去看望老师了,那张脸是什么样,都已经在脑海中变得模糊不清。
今年冬天,河谷结冰后,带点獭子去看看老师吧。他想到。
“曼哈,我上次来,是不是落下个本子?”
曼哈浑浊的醉眼眨了眨,猛一拍额头:“哎呀!我给忘了!我还特意给你收拾起来了来着。”
“哦,没关系,阿琳娜今天来帮你收拾屋子,把东西给我了。”宫正夹了块萝卜,“今年冬天我打算去看看老师,你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曼哈愣了愣,使劲摇头:“没,没有。”他似乎清醒了点,用粗糙的手掌搓了搓脸颊,一拍大腿。
“你看我,差点忘了正事。”曼哈说,“有淘金者告诉我,伯拉里昂出现了一小群狼人,大概有几只的模样,伤了好几个人。它们昼伏夜出,抢夺食物,杀死雪橇犬,将尸体带走。”
“唔,它们或许在筹备过冬的粮食,有人失踪吗?”
“那不当然吗,自从淘金热开始,一年到头失踪的人还少了?”曼哈说,“伯拉里昂你最熟,狼人熟悉山林,淘金者围剿无果,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帮他们杀了那两头怪物,他们愿意付钱——用金子付。”
宫正发自真心、一点也不矜持地笑了:“我需要时间和人手,等冬季开始后,让淘金者配合我,过不了几天就能抓到它们了。”
“今年不寻常,你要小心啊。”曼哈嘟囔着,用不安的目光望向窗外那颗与日月争辉的星星。
三.淘金客们
达莫利安的冬天如期而至。
宫正花了两天寻找狼人的踪迹,他在山里长大,熟悉这的每个角落。阿琳娜和他一起,今年的后半段她不务正业,始终纠缠着年轻猎人。
狼人巢穴的范围很快被圈定出来,淘金者组成的封锁圈围死了每条可供逃脱的路。第三天夜晚,急于脱困的狼人被一处营地发现。战斗在一边倒的人数压制下很快结束了,比较完好的皮毛被当场卖掉,头颅被淘金者带走,那些骨骼会成为挂在墙上的装饰,供他们在酒桌上多一点谈资。
淘金者包下了达莫利安的酒馆,进行一夜小小的欢庆,阿琳娜邀请了老少两位猎人。
曼哈神色凝重,在闹哄哄的人群里格格不入:“我向拉玛祈求预言,达莫利安的凶兆仍未消散。”
“得了吧,侍奉拉玛的牧师那么多,就没见几个倾听到祂的声音。”阿琳娜讥笑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你连法术都不会!”
“好吧,拉玛没有理我,所以我自己占了一卦。”老猎人脸色通红,“那又怎样,凶兆就是凶兆。”
“伯拉里昂确实还藏着可怕的魔鬼。”阿琳娜没和他抬杠,“参加围剿的淘金者们,有很多人在夜里听见了怪异的声音,像是毒蛇吐信和虫子们扇动翅膀的声音混了起来。白天检查时,发现巨大的、蜿蜒的压痕,四周都是枯死的树木。”
曼哈和她不约而同想起了传说中的魔蛇阿兹,接着大笑起来。
宫正没有笑,他神色凝重的站起来:“那些痕迹在哪,带我去看。”
阿琳娜和曼哈面面相觑,爆发出一阵比刚才更大的、惊天动地的笑声。
“不、不是吧?”阿琳娜擦着泪,“你认真的?太荒唐了吧!”
“那只是个遥远的传说。”曼哈呛的满胡子酒,“如果阿兹真的存在,世界岂不就要毁灭了?”
宫正瞪着他们,没错,他是认真的。相较起曼哈,他是个更为真挚的拉玛信徒。
曼哈年岁已高,不胜酒力,早早离席,回家睡觉去了。
“喝了这么多,你肿么脸都、都不红!”阿琳娜喝多了,勾肩搭背搂着宫正,有些大舌头,“你究竟怎么做到!”
“我小时候经常偷老师的酒喝,喝多了就这样了。”宫正不和醉鬼较真,堪称温柔地劝道,“你别喝了,女孩子一个人喝醉不安全。”
“怎么会呢,不是还有你吗!”阿琳娜哈哈大笑,“你又不会趁我之危,怎么样,你想吗?你想我可以当不知道!”
宫正脸腾地红了,淘金客们哄笑起来。
“大姐想的倒是美!”科拉萨笑着说,“宫先生可是洁身自好的良家少男!”
阿琳娜把酒杯掷向那名男淘金者,科拉萨灵活地躲过,他是个空袭者,身为翼族却喜欢跟人打交道,翅膀总藏在斗篷下。
科拉萨说:“大姐这么有魅力,应该多给宫兄展示展示啊。”
阿琳娜斜睨着他:“你多少岁了了,还好意思叫他老兄。”
“宫兄山崩于面都不变色,想来比快三十岁的我要成熟啊,我还叫你大姐呢!”科拉萨哈哈一笑,“你舞跳得那么好看,为什么不趁热闹跳给他看看?”
淘金者们立刻开始起哄,叫着让阿琳娜来一个,阿琳娜开怀大笑:“是你自己想看!”
科拉萨不接话,只是笑着鼓掌,跟大家一起哄闹。
“你们想看就跳给你们看!”阿琳娜说,“我可不是跳给木头的!”
木头躺了枪,尴尬地搓搓脸颊。
“你会弹鲁特琴么?”阿琳娜问。
宫正正蹂躏着手里的酒杯,试图借破坏玻璃柄忽视面前的窘境,他闻言抬头,用难以言喻的眼神望向阿琳娜。
“只会那一首。”他说。
那一首当然是阿琳娜教的那首,她穿过人群,诗人行了个礼,借出自己的鲁特琴。
“来一段。”阿琳娜把乐器塞进猎人怀里,少年从善如流弹了几下试音,清醒沉静的样子有些脱离人群。他学着诗人的模样,向阿琳娜鞠躬行礼,伸手指向桌边不大的空地,手指落回弦上时,女金头刚好靠过去,迈出第一步。
她开始跳一曲热烈的弗朗明哥,每一个动作都像挥刀般遒劲有力,红衣而像火焰一样舞动。淘金客们一边吹口哨一边呐喊,声音早就盖过了吉他,可阿琳娜还是准确地踩在调子上,跟着节奏踏出每一步。她渐渐露出笑容,目光落向宫正,如同落下的火星一样,将他的脑海灼烧成一片空白。
宫正又看到了那个暴雪天,那滚烫的奔流着地血液,真的只是因为身体在舞动吗。
阿琳娜如同踩在刀锋上,又像踩在天台的矮墙上,眼神骄傲热烈,睥睨一切。她谁也不在乎,谁也不关心,可她会对自己露出微笑。
鲁特琴的声音已经断了,但没关系,诗人接过了演奏的重任。宫正忽然意识到,阿琳娜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自己,不论转身还是背对,当她回过身,目光永远落回他身上。
阿琳娜来到他面前,把宫正拽进“舞池”中央。一阵难以言喻的躁动袭来,宫正用热烈的目光回望过去,抿着唇露出一个微笑。
四.猎物们
隆冬渐深,不久前,那颗明亮星星坠落了下来。祸不单行,新的明星在不久后接替它,重新出现在天上。
曼哈的担忧实现了,死亡开始在北方蔓延,达莫利安萧条了不少,蜿蜒而行的巨大蛇痕一天比一天接近城镇。宫正始终在寻找它的主人,阿琳娜听说后很是吃惊。
“那这一季的收成呢?”她问,“明年春天你吃什么?”
“那不重要,我可以节省着过。不找出它,达莫利安的居民和你们这些淘金客都有危险。”
阿琳娜将消息散播出去,让淘金客们多加注意。大半个月后,科拉萨找带来了新的讯息。
“我在伯拉里昂峰的峰顶发现了大片焦黑的痕迹,不少草木都枯死了。”男人眉毛上都是冰结的水汽,在炉子前烤着手。
宫正皱了皱眉:“你怎么会去那?”
“大姐给了钱,雇我和别人帮你寻找痕迹的源头。”阿琳娜瞪了他一眼,科拉萨不好意思的笑笑,“哎,一不小心说秃噜嘴了。”
宫正摇摇头,他和阿琳娜的关系亲近了些,但并无实质性的进展。
阿琳娜也不想更进一步,她所需要的已经满足了,不必再给两人套上多余的责任。更何况,她是冒险者,总有一天会停止淘金返回南方。宫正却是达莫利安的猎人,他会一直生活在这。
三人决定后天出发,去探个究竟。宫正入城进行准备,曼哈将他送来的装备拿去铁匠铺维护,忧心忡忡跟宫正谈心。
“我看不到达莫利安的未来。”老猎人说,“但我感觉得到前路凶险,或许你该离开这。”
宫正看了他一眼:“我是这的猎人。”
曼哈反常的沉默着,两人喝了一顿闷酒。第二天一早,曼哈送他离开,宫正听见老人替自己细碎的祈祷着。
“你会活下来的。”曼哈为他挂上一枚玉坠,这是他当牧师这些年收到的最珍稀的藏品了,据说可以辟邪,“你是猎人,是巡林客,是从火焰中幸存下来的……唯一一个姓名。”
宫正、阿琳娜、科拉萨三人准备了一周的口粮,向伯拉里昂峰顶进发。
有猎人做向导,这一路很顺利。头天晚上他们吊死树扎营,凌晨时,科拉萨拍醒两人,惊恐地说:“那颗……那颗星星!你们看那颗星星!”
宫正和衣而睡,闻言一骨碌爬起来。
那颗星星突然变得极近,另一个大陆倒悬在天空上,带着一股要把苍穹挤垮的压迫感不断逼近,仿佛将要这整世界摧毁。它还在坠落,照这个速度,两个相距咫尺的世界在一分钟后就要亲密接触了。
“趴下!”阿琳娜发出刺耳的尖叫,宫正猛地低头,腥臭的毒液擦着头顶喷过,他反手一斧,砍在空气里。
“头、头顶!”科拉萨颤抖着说。
宫正听到数只蛇类吐信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接近,就在吊死树上。他抬头看去,雄伟的树木上缠绕着一只巨大的毒蛇,他有三个头,双翼遮天蔽日,呼吸间毒气氤氲,腹中尽是蚊虫嗡鸣的声音。
“阿兹,是阿兹!”阿琳娜惊恐地说,“传说是真的!”
“快走!”科拉萨腾空而起,“我来拖住它!”
“走哪去?”宫正说,“达莫利安吗?它会为城市带来毁灭。”
翼族呆了呆,振翅飞向高空,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拿着自己的弓与箭,轻装简行离开了。
阿兹的一个脑袋始终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宫正一斧子砍在树上,阿琳娜又一次为他的朴实震惊了。
“你干嘛,你打算把树砍倒和他决斗吗?”她说,“有没有搞错,你真的明白这棵树有多粗吗?”
宫正又一斧子砍在树上,阿兹感受到这细微的震动,为其中所包含的轻视与坚定愤怒了。它张开山洞般的血口,俯身袭向猎人。
“就是现在!”宫正大吼着,“射他!”
天空一点寒芒闪过,银白色的长箭直直坠落,风流过箭哨,发出尖锐的啸声,把所有声音盖了过去。
它如星辰碎片般坠落,深深刺进巨蛇的尾巴里,与地面咬在一起。一声接一声的箭啸接成一道极长的信号,接连七只长箭从天空射落,如同楔子般将阿兹钉在吊死树上。宫正手脚并用爬到树顶,翼族的声音远远传来。
“箭到!”科拉萨说,“砍他!”
宫正越向巨蛇头颅,手斧深深切入后颈,他整个手臂陷进肉里,握紧发滑的斧柄,狠狠压塌了一块椎管。
坠落的星星终于停下了——两个世界撞在一起,大地发出低沉的咆哮,地面如同敲响的鼓般震动起来。伯拉里昂峰沉寂万年的火山口喷出一股铺天盖地的烟尘,爆发出灿烂的、液体似的火焰。
整个夜空被烧成了红色,大火迅速向吊死树蔓延过来,科拉萨俯冲而下,吃力地拎起两个同伴,带着他们冲向河谷。
阿兹凄厉地嚎叫,枯叶般的膜翼展开,向天空伸出身体。
长箭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似乎在一个个崩裂、折断。然而大火蔓延过来,将阿兹和它腹中的毒虫一起吞噬在岩浆下。
“你是猎物,我才是猎人。”科拉萨低声说。
宫正摸摸脑袋,有种被人抢了剧本的错觉。但他没多纠结,就算这世界是个剧本,他也不是主角的配置。
科拉萨还更像一点,他是翼族、空袭者、冒险家、贵族中的异类。家族收养了他,用稀有金属为科拉萨量身定制了这套机关精妙的长弓与箭。但科拉萨也曾是个叛逆的孩子,所以才会远走他乡。时至今日,这套弓箭终于回归当初赠与他时所背负的期待——建功立业,就算不能名扬四海。
那流动的毁灭不停向前,顷刻间覆盖了达莫利安。三人都产生了幻觉,仿佛风声正送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吊死树燃着熊熊大火,在这混乱的光景中,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
五.幸存者们
大火没有留下任何一个活口,宫正在曼哈杂货店的废墟上站了很久,眼眶被干冷的北风吹红,嘴唇上有一排咬出来的血印。他从灰烬中挖出一顶头盔,曼哈收藏过一整套铠甲,现在只有这顶头盔还算完好。
科拉萨回了自己的国家,心虚和胆怯在剧变前不值一提,他终于决定直面曾愧对家族的东西,并为此进行弥补。
“接下来怎么办?”阿琳娜问,“你打算怎么做。”
宫正呆了一会:“你呢?”
“我曾听淘金的同伴提起过,他在一个被怪物占领的高塔附近逗留时,见过一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冒险者。”阿琳娜说,“有传闻说他们打开了门,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你打算去找他们?”宫正回过神。
“嗯哼,有一就有二。”阿琳娜说,“如果他们真的能打开门,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凋零的世界了。我要往东南走,去看看那座塔。”
“那只是个不靠谱的传言。”
“我们也曾以为阿兹是个传言。”
宫正沉默了会,说:“你去东南,我去西南,如果有消息……如果有……”
宫正卡壳了,如今怎么传递消息都成了问题。
“如果有门的消息,一定会迅速在幸存者间传开。如果没找到门,也不需要消息。”
“这会不会太依靠运气了?”
阿琳娜笑了笑:“你真的觉得会有这种事,我们真的能找到通向其它世界的通道?”
宫正带了一下,缓慢醒悟过来,他看向阿琳娜,阿琳娜将目光落向远方,她在跟他告别,这就是他们间的最后一面了。
“会的。”宫正点点头,“再见。”
“木头。”阿琳娜拍了他脑门一下,背起行囊,向荒野走去。
宫正最后看了眼达莫利安的废墟,这座城市崛起的如此之快,又凋零的如此荒唐。
“我们走吧。”他搓了搓脖子上的玉坠,将曼哈留下来的唯一一定头盔带上,对空气说道。
女鬼的笑声从某处传来,她将和达莫利安唯一的幸存者一起,走上属于自己的、新的道路。
2211字
2211字
约娜双手环抱着从卡塔玲娜身上“借”来的红宝石,拍动着翅膀,花了九天九夜,忠于抵达了希斯的神殿。
她把红宝石搁在自己身边,四仰八叉地躺在神殿外头的木阶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今天的空气散发着潮湿的土腥味,预示着滂沱大雨即将降临。
如果她还有理智的话,她应该抱着祭品跑进神殿避雨,但如果她还有理智,在跟大家失散之后,就不会特意绕到了无人烟的这里来了。
希斯的神殿有时候被称为“魂守殿”,有时候又会被称为“恶作剧之殿”。
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总是将这个地方称为“恶作剧之殿”,每当她脑子里冒出来了什么前无古人的奇思妙想,都会带着卡塔玲娜准备的点心,坐在卡塔玲娜的肩膀上,来到这里向希斯报告。接下来,她会开始把想法化为行动,结果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她也一样会回来告诉希斯。
她抱起了满是污垢的红宝石,通过工匠特意为妖精而开的小门,走进了神殿。
她摸黑着寻找到了卡塔玲娜上次留在这里的油灯,当她点着打火的时候,差点烧到了自己的翅膀,但她最终还是顺利点亮了灯。。
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下,她几乎把神殿内的每一件陈设都尽收眼底。
这座神殿里面的东西,很多都已经非常陈旧,祭坛上的金色羽毛装饰经已斑驳褪色,她和卡塔玲娜只是有一阵子没有到这里来,地板上已经积满了灰尘。
约娜的祖奶奶曾经说过,在她还是个年幼的妖精时,这座神殿已经兀立在这里。约娜最开始之所以会到这里来,都是因为听了祖奶奶的话,才会拉着卡塔玲娜到处寻找这座神殿。
这座神殿的所在地,距离村子其实并不远。但这儿距离采择野果、野菜还有各种菌类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同时猎人们也很少会到这里来,更何况在村子附近也早已有了另外一个祭祀希斯的场所,就更没什么人会往这个方向跑了。
约娜飞到了祭坛旁的柜子前,两只手一起拉住了抽屉的把手,快速往后飞,好不容易才拉开了抽屉。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抱起了随便放在地上的红宝石,丢到了被人平放在抽屉里面的抹布上,手脚并用地让这颗宝石在抹布上滚来滚去。
她觉得她可能需要些水,但想要找到干净的水,已经没有之前容易了。她叹了口气,把这颗上面仍然沾着不少尘垢的宝石抱到了祭坛上,再把哪些发霉了的点心啦,已经满是灰尘的玩具啦——这些已经不适合用来献给神祇的破烂通通拨到了地上。
此时,她已经筋疲力尽。
“献给希斯——艾瑞克的弟弟……”约娜搞尽脑汁,思考着怎么像个有点学识的人一样祷告,但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听起来比较庄重的祷文,只好放弃:“希斯,我来看您啦!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吧,下次碰面,可能就是我要麻烦您的时候了。”
“世界变得很奇怪,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总之很不对劲。村长和长老们认为我们应该前往更加安全的地方去避难,等到一切恢复如初的时候再回来。”约娜叹了口气:“但是真的有可能恢复如初吗?”
“大家都不见了,卡塔玲娜也死了——我甚至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埋葬她。”约娜声音哽咽:“希斯——您可以答应我,让卡塔玲娜得到安息吗?如果——只是如果,村子里的其他人也去到您那儿了,您可以答应我让他们安息吗?”
“我还想给自己祈祷……”约娜抚摸着祭坛上的红宝石:“我想我的家人们不一定能够找到您的神殿,所以我希望能为自己祈祷——万一我逼不得已真的要给您添麻烦了,您可以让我平静下来吗?”
“轰隆隆——”的雷声划破了短暂的静默,约娜像一支箭一样飞进了祭坛下的阴影里,无助地瑟瑟发抖。
卡塔玲娜在这里就好了——约娜想起了卡塔玲娜散发草木香气的头发;想起了卡塔玲娜光滑而柔软的皮肤;想起了卡塔玲娜温柔的微笑——她想念属于卡塔玲娜的一切……
约娜只允许自己在雷声底下放声大哭。
“等到雨停之后,就要开心起来了。”约娜对自己说。
在世界变得奇奇怪怪之前,约娜从未见证过亲近之人的死亡,自然也想象不到失去至亲的伤痛,以及人生终结的可怖。
哪个无忧无虑的约娜,曾经幻想过自己死后的冒险——她会在艾瑞克的带领下,离开这个世界,前往希斯所管辖的场所。当她见到希斯的时候,会微笑着对他说一声:“辛苦您啦!”,希斯这时候可能会问她说:“还活着的时候,有好好玩吗?”,她将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有啊!每天都玩得很开心呢!”
地面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约娜刚刚放到祭坛上的红宝石,也骨碌碌地掉到了地上。她拍动着翅膀会到了空中,竟然发现头顶上的木梁正摇摇欲坠……
约娜曾经想过,再次穿过妖精小门离开这里,但要是万一在她从小门离开的时候,神殿突然倒塌了的话,她就将被压在瓦砾底下,再也无法翻身……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跟随着艾瑞克的指引,前往希斯的所在之处……
约娜摇了摇头,把这个令人畏惧,又多少令人向往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脑子,拍动翅膀准备起飞……
求生的欲望好不容易才战胜了坐着等死的欲望,但古旧的神殿终于还是在皮可西成功逃脱之前化为了一片废墟。
那天,名叫约娜的皮可西并没有去见希斯,在她失去意识之前,有一个微湿的鼻子碰了碰她的身体。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体型比卡塔玲娜这个高等精灵还要稍大一些的智慧种族,坐在火炉旁烤火。
约娜小心翼翼地观察了这个人好一阵子,然后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约娜,你叫什么?”
然后她知道了这个人叫宫正。
接着,这个人就取代了卡塔玲娜,成为了皮可西的“坐骑”。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已经有一半变成废墟的城镇,并且暂时安顿了下来。
9239字,写了景箫变成孤儿的故事。
前三节:https://music.163.com/song?id=2530225&userid;=61043972 May It Be
后两节:https://music.163.com/song?id=28048693&userid;=61043972 I See Fire
01「愿望」
“如果要许个能实现的愿望的话,明年春天花开的时候,我想要条新的裙子。”
慰晴用手里的树枝戳着火堆,女孩儿鼻尖沾了些黑色的草灰,被她用手背蹭开,在她脸上留下一道灰黑的横纹。
“你这样子简直像上次咱们遇到的野人,还要什么新裙子。”
优娜把手绢沾了水去擦慰晴的脸,水滴溅在火焰上,明亮的火星跳出来,照亮火堆周围年轻人们毫无生气的脸。
不祥的星星已经在天空闪烁了半年,连星座都被它的不祥之光所湮灭。一个多月之前它带着诅咒坠落在北方的大地上,那时处于冲击边缘的佣兵团死伤大半,团长更是尸骨无存,年轻人们隶属的佣兵团就此解散,年龄大了些的人就在那里听天由命,只剩下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找了辆尚且完整的马车,牵来一匹死了主人的小马,踏上前往南方的路,试图一同捱过这段难熬的冬天。
这条路远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容易,那时候还有二十人的小队现在病死了五人,被狼人杀了八人,只剩下现在的七个人——景箫,慰晴,优娜,加西亚,夏芝,吉安,弗朗西斯。如今不祥的星星仍在天空闪烁,已经没人敢说自己还能活到明年的春天,尚且闪着希望的光芒的,大概只有慰晴的眼睛。
“我们快没食物了。”加西亚低声说,他的剑横在他膝盖上,擦得雪亮的剑刃在青年脸上投射出一道亮光,“水也是,还有衣服和武器也得修……”
“谁不知道?”弗朗西斯把枯枝扔进火里,神情里满是暴躁,声音里全是压抑着的无名怒火,“你走了这么久,看到城镇了吗?现在这周围不是废墟就是废墟,能在找食物的时候不让狼人吃了就算不错,你还想要什么?软绵绵的床和胸大腰细的妹子?”
加西亚没说话,只是狠狠地将剑收回鞘里,带出清亮的金属声响。
夏芝用手肘戳了戳弗朗西斯,这脑回路直得像头驴的家伙似乎终于在诗人的提醒下发现自己说得过分,咳嗽了一声之后也陷入了沉默。
景箫忍耐着自己的暴躁,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片被卷进火焰的草叶上。它被烧得发黄卷曲起来,正在噼噼啪啪地与它的命运做无谓的抗争。
有人伸手拍了拍景箫的肩膀,大男孩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抬起头看着拍他肩膀的女孩。
“给。”姑娘的眼睛里闪着火光,铁质的杯子里盛着化开的雪水。
少年没接,倏地站起来。
“我去做个巡逻。”他提着长刀,刀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伤口。
那片草叶终于化作黑色的灰,随着少年的动作飘散在火和空气里。
其实景箫时常会怀念自己叫慰晴是姐姐的日子。
那时候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慰晴长他两岁,他和慰晴在人贩子手里遇见的时候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慰晴带着他掉的时候他也只有十岁,那时候又瘦又小像个泥猴儿的小男孩总是被人欺负,打不过大孩子的他便只能坐在土里,在他人的嘲笑声中大声嚎哭,鼻涕经常挂到嘴里,然后被慰晴用手帕擦干净。
那时候他喊她叫姐姐,被打了的男孩会哭着抱住女孩的腰诉说自己的委屈。而慰晴会跪在地上,用手指梳理他掺着灰与土与血的头发,告诉他男子汉不能这样没出息的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
慰晴经常一边给他梳头一边这样说,她声音柔软甜美,模样精致,经常会有路边的人冲她吹口哨,而她则牵着景箫的手从那些人面前走过去,娉娉婷婷,袅袅娜娜。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直到后来他做了佣兵后,在他们护送的商队里搭顺风车的老诗人也这样形容慰晴,他终于忍不住问这两个词汇的意思。
“那就是用来形容你姐姐那样美好的姑娘的。”那时候老人这样笑着告诉男孩,十二岁的景箫把有他半身长的刀横在膝盖上,倏忽便红了脸。
“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老诗人笑着敲击马车的车厢,口中吐出景箫听不懂的词句,“这是形容姑娘们最美好的诗句啦。”
听不懂,却那么好听,他一直记到现在。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少年在远离火堆的地方坐下了,嘴里念叨着那两句诗。
他最近有些受不了队伍里过于压抑的气氛,所有人都在恐惧未知的第二天,他也一样,并且他敢保证,就连一直笑着的慰晴也一样对于未来抱着恐惧和不安,毕竟她是个过于敏感又太温柔的女孩,盘踞在她心中的那份恐惧绝对不少其他人分毫。
就算她才刚刚说过明年春天的愿望。
……这算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
他见过抛妻弃子的男人,遇到过逃离家庭的女人,也认识弑父杀母的逆子,他们的人生,哪一个过得都比他自己像回事,都比慰晴像回事。
一个能够被最美好的诗句形容的姑娘,为什么就和他一样,活成了现在这幅畜生般的模样?
“……这算什么啊?”
他将刀尖狠狠的扎进土里,对自己发出带着哭腔的质问。
02「鲜血」
第二天,残余的佣兵小队继续上路。
几个年轻人比起昨晚更加沉默了。今早他们埋葬了一个同伴,后半夜狼人突然袭击了过来,守夜的吉安只来得及发出警报就被那只畜生扎穿了胸口。景箫将它一刀截作两半,它的上半身竟然还带着从腹腔里流出来的肠子向前爬,那双爪子带着吉安的血和它自己的血,在泥土里抓出腥臭的黑色痕迹,最后他们把那东西剁成了尸块才停止了它令人反胃的蠕动。
吉安被扎穿了心口,他坚持了半个晚上,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死了。他死的时候景箫正在外面看守,少年能听到马车里优娜的哭声。黑皮肤的女孩现在还在哭着,她是这队伍里最大的女孩,和普通的女佣兵不一样,她就算在这逃命的日子里也注意着自己的仪表,平时总是快乐而精致,景箫从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
“……哭得真够烦的。”景箫蹲在马车前面皱着眉头,他的头又开始疼了。
“优娜喜欢吉安,喜欢他很久了。”夏芝蹭到景箫身边,“不是你对你姐姐那种喜欢,她想和他结婚的。”
“我知道。”景箫不想说话,只是机械地用手套蹭着刀刃。他的刀没东西可擦,上面狼人的血已经凝成了锈迹般的褐色。
“可是弗朗西斯喜欢优娜。”夏芝继续多嘴。
“我也知道。”景箫突然想把夏芝踹下马车。
“所以你别板着一张脸啦,慰晴在担心你。”夏芝终于把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眉毛都垂了下去。
“我没怎么样……我就觉得,这日子过得也太不像日子了。”他低着头,睫毛遮住他暗红色的瞳仁。
“吉安死的时候一直抓着优娜的手,他也喜欢她。”夏芝声音很小,似乎怕车厢里的弗朗西斯听到,“如果他不死,会和优娜结婚吧。”
“别说了。”景箫哑着嗓子。
“真好啊,你说谁有那么好的福气和慰晴结婚呢?”夏芝抬头看着天空,两颗太阳在他眼睛里闪烁。
“……别说了。”少年狠狠的捏着自己的衣角。
“唉,真是太遗憾了。吉安如果和优娜在一起,他们的孩子一定很漂……”
“我告诉过你他妈的别说了!给老子闭嘴!”
景箫突然狼一般怒吼着扑上去,抓着夏芝的衣领把他按在地板上,瞳孔里仿佛烧着火。
夏芝躺在马车地板上咧嘴笑了:“这样就正常了,你姐不会担心了。”
景箫一愣,手不觉松了。
夏芝突然反扑,少年在反应过来之前被比自己大三岁的青年撞在车厢木板上,他双手钳子般掐住景箫的脖子,保持着那个笑容说了句什么。景箫没听到他的话,他只觉得后脑生疼,脑袋里像是掉进了陨石,幻觉中似乎脑花都被炸了个稀巴烂。
他好像又回到小时候了。
女人坐在地上哭骂,大声对让他叫作爸爸的男人说,你这个畜生,你毁了我一辈子。
他不懂为什么那个男人毁了女人的一辈子,他只是害怕,他看到男人再次抄起房间中间那把伤痕累累的高脚凳子,嘴里咒骂着抡向女人——他偶尔会坐在那里吃饭,那是没人在家的时候,他才能坐的地方。
女人尖着嗓子大叫起来。
“杀人啦!乐正家的杀人啦!”
她一边叫着一边向门外连滚带爬的跑,而他只是站在窗户下面,愣愣地看着他们,就像看马戏团的表演。
男人咒骂着追了出去,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乐正箫无所事事,抬脚向外面走去。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尖叫被他抛在背后,街坊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男孩,而他只是踢着脚下的石子,往镇子外面走去。
这世界是真的讨厌。
有谁从他后面冲过来,他后脑上着了一下,一瞬间痛得眼前模糊一片。
也许只过了几分钟,在景箫印象里却像过了一个世纪,他感觉自己脸被人掴得生疼,眼前聚焦的时候只看到夏芝惊慌失措的大脸。
“我日终于醒了,你可吓死我了祖宗。”夏芝一屁股坐回去,马车泛着霉味的地板发出嘎的一声呻吟。
“你他娘的把我打蒙了?”景箫不可置信地摸摸自己后脑勺,那里还残留着隐隐的痛感。
“不是故意的……你撞到车厢上了。”夏芝嘟嘟囔囔。
“嘶……我日你大爷。”景箫坐直了,揉着自己脑壳。
“我操你口味真重。”夏芝做出个呕吐的动作来,“前面有个废弃镇子,今天要不要去那扫荡下?毕竟没吃的了。”
“随你吧,我有点晕。”
少年放弃了恢复精神,往地板上一躺,闭上眼睡着了。
相比而言,景箫更喜欢在这种废弃的城镇里过夜。在这种地方他们能找到足够他们生活一段的物品,也能找到足够坚固的房子,这样全部人都能得到良好的休息而不用担心狼人突然上门找茬。
他靠在房间的墙上,床上躺着哭累了睡着的优娜,她旁边躺着慰晴,其他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弗朗西斯从不知谁家找出一瓶酒,睡前喝了半瓶,现在正躺在那满身酒气地打鼾。
“睡不着吗?”慰晴趴在床上看着景箫,“如果是因为弗朗西斯,我去让他安静会儿。”
“还好,我白天睡多了。”他移开眼睛不看慰晴,这是句谎话,他睡不着是因为脑壳疼的要命。
慰晴静悄悄地从床上下来,坐到他身边:“又头痛了?”
景箫把脸埋进膝盖,心想又被你看出来了。
“来,姐姐揉揉。”慰晴的手伸出来,细细柔柔的手指按着他太阳穴,像他小时候那样帮他按摩头部。
“我今天梦见以前了。”他声音闷闷的,慰晴这样揉他的头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年前,“梦见我爸跟我妈打架,然后我跑出去,被人打蒙卖了的时候。”
“怎么想到那时候了?”慰晴柔声细嗓地问他,似乎她面对的还是那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我只听夏芝说他跟你闹着玩让你把头磕了,没听你说过还有这回事。”
“不知道。”景箫嗫嚅着,他说不上坦然,有的事情他对谁都没说过,对慰晴也没说过,“可能是我磕糊涂了吧。”
“那就多休息一下,从这里走了以后不知下一个宿营地在哪里了,说不定还要你去守夜。”慰晴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慢慢揉着,女孩儿柔软的胸口让少年脸上发热。
“行了,我这就睡了,姐你也去睡。”他挣脱慰晴的怀抱,伸手去扯自己的睡袋。
“那我来给小箫唱摇篮曲吧。”慰晴松手,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柔柔的慈爱,“就像以前那样。”
少年拿睡袋的手停了停,半晌点头的时候耳尖都红了。
他缩进被窝的时候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站在街上哭鼻子的小孩,晚上怕黑,要姐姐点着蜡烛给他唱摇篮曲睡觉。
女孩微笑,柔软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将乱糟糟的黑发捋到后面去。
“May it be an evening star,shines down upon you.”
——但愿有一颗暮色之星,将它光华洒遍你身。
——当黑夜被你征服,你将立于阳光之下。
03「罪笑」
第二天早上景箫醒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他看到弗朗西斯犹豫了犹豫,将那瓶酒装进了他的行李。
“好点了不?”夏芝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些看起来还能喝的水,“你的脑袋。”
“没事了。”景箫甩甩头,他后脑勺还有些幻觉一样的痛感,只是像蚊子那样讨厌地围着嗡嗡叫唤。
“抱歉啊,昨天。”他侧了侧头,“我没想到那下那么厉害。慰晴说你昨天晚上发烧,让我们先别叫你起床。”
少年愣了一下,不自觉地露出个微笑来:“以后对我的脑袋好点,打傻了你们没有智囊了。”
夏芝愣了一下,赶紧上去摸他额头,完了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真给烧傻了。”
少年卯足了劲给了青年肚子一拳。
他们上路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中了。加西亚和弗朗西斯负责赶车,景箫在车厢里还能听到他们在互相吹嘘自己的情史。
好像谁不知道他们都是母胎单身solo至今一样。
优娜还是一声不吭,慰晴把她抱在怀里,平时最擅长活跃气氛的两个姑娘昨天开始就静得吓人。景箫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又闭上,重复几遍这个动作之后他觉得自己有点弱智,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的鱼。
“优娜,吉安不会想让你变成这样的。”最后还是夏芝开的口,他脾气一直很好,他们能坚持到现在而不崩溃也有他的功劳。
“我知道,我都知道……”优娜抹着脸上的泪水,“可是我的眼泪停不下来啊……他前一天晚上还在和我开玩笑,为什么我醒来的时候他就会……”
“这就叫末日。”景箫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末日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谁都活不长,就看谁先死谁后死,谁运气好抽到鬼牌,谁运气差被抽成乌龟。”
“那为什么死的是吉安?”优娜瞪着满是泪水的眼睛,在昏黄的车厢里景箫都能看到她仇恨的眼神,“为什么死的不是……不是……”
“为什么不是我,对吧?”他靠回车厢墙壁上,对姑娘抛去一个充满了嘲讽的笑容,“因为我比他运气好,也比他强。如果那天晚上守夜的是我,第二天等着你们的是烤狼腿溜狼肠孜然狼排,而不是一具尸体。”
“景箫!”夏芝声音猛地抬高,“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行不行!”
“不行!”景箫也抬高声音,瞪圆了他那双似乎永远泛着血光的眸子,“凭什么老子就他妈得忍着一个婆娘因为一个死人在那哭哭啼啼?就因为她是个婆娘?”
“跟优娜没关系!”夏芝也瞪圆了眼睛,“你丫就他妈这么说自己死去的朋友?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景箫对着夏芝梗起脖子来:“男人?你他妈是男人,你就要在脑子里永远装着个死人吗!?你他妈背着个死人过活就他妈的不嫌沉吗!”
“景箫,就算末日前你不认识吉安,现在一起跑了两个月你他妈总算该认识了吧,也他妈算是过命的弟兄了吧,你现在这样子不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诗人咬牙切齿地骂出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
“够了!”
终止了两个男人对骂的声音像是嘶哑的尖叫,又像是鸟类死前的哀鸣。
景箫张着嘴,把声音生生咽回肚子里。他看到慰晴的泪水,看到她眼中的怒火,还有她的悲伤。
总是对自己心安理得的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女性如同濒死知更鸟的尖叫不停在他脑海中盘旋,之后变成了报死鸟的桀桀大叫,那声音不停折磨着他的神经。景箫想要让他们停下,自己的声音却被什么他无法控制的东西堵在了喉咙里。他在崩溃边缘发现那报死鸟般的声音不是慰晴的尖叫,而是他自己耳鸣的声音,直到鸣声淹没他全部的理智。
世界被他自己大脑中的的桀桀笑声淹没,少年从车厢里钻了出去,在他早已注意不到的、加西亚和弗朗西斯惊异的目光里,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少年背着刀在旷野里毫无目的地行走。
起初他是在跑的,然而他很快就累了,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早就已经无法承受大量的运动,他和他的同伴们一样——最可怕的敌人不是狼人,而是饥饿和无力。
如果现在遇到狼人,该怎么办?
景箫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在微微地颤抖。
他一拳打在自己太阳穴上,试图阻止自己的头继续痛下去,理所当然的毫无用处。
“别疼了!”少年继续用拳头一拳又一拳地砸着自己的头,最终他用头狠狠地撞在黑色的土地上,一下接着一下。
“我他妈的告诉你别疼了!别疼了!别疼了!”
仿佛要让自己的胸膛就此爆裂那样,少年最后只能疯子一样发出不成词句的怒吼,野兽般的咆哮在旷野上回荡,带着无法言明的悲哀与愤怒。
加西亚和夏芝找到景箫的时候,少年的脸白得像是死人,只有起伏的胸口还让人知道他是活着的。他就那么躺在没过人半截小腿的草丛里,他的刀在他手臂上划出长长的伤口,少年瞪着两只透着无力和苍白的眼睛,看着同样苍白的天空。
第二天夏芝惊异地发现,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额前竟然多了一绺耄耋老人一样的干枯白发。那之后他的话更少了,平时像个哑巴那样一声不吭,缩在车厢角落里抱着头,遇见狼人的时候他比狼人还凶,提着刀就上去把那些怪物砍成碎块,一身衣服浸透了狼血也不脱不换,之后找上他们的狼人倒是越来越少,不知是不是托了景箫那身衣服的福。
慰晴倒是自责得每夜都悄悄掉泪,景箫也不是没看到过,在夏芝印象里这个少年总是小心翼翼地待他的姐姐,而现在他只是漠然地看她一眼,仿佛不认识慰晴那样地走过去了。
他们都觉得,景箫疯了。
景箫也觉得自己疯了。
那天后来,头痛真的停下了。随之而来的是仿佛全世界都消失了的空虚,他什么都不想再思考,只想躺在那片草丛里,躺到天荒地老。夏芝把他背回去的时候他只觉得恍惚,似乎只是做了个过于真实的梦那样,而慰晴抱着他哭着说姐姐错了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很累,想要睡觉,就那样睡着了。
那之后他的记忆开始模糊,每天在他面前的东西似乎都是无意义的色块,大部分时间他选择闭上眼睛,让那些东西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看到那些色块,那只该死的报死鸟就从他已经断裂的理智深处发出桀桀的笑声,缓缓地,摇摇欲坠地把景箫这个人绞死在它的笑声里。
——我是个罪人。
少年模模糊糊地这么想。
——我好像辜负了很多人啊。
他望着黑色的天空,那里除了越来越近的世界以外别无他物。
——快点落下来吧,我与世界一起被毁掉的时候,就谁也没有罪了。
就 谁 也 无 法 归 罪 于 我 了 。
04「末路」
少年在行走。
他拖着刀在旷野上彳亍,已经变得破旧不堪的马车被他抛在背后。
马终于死了,它本就羸弱,连日的奔波和粗糙稀少的食料加快了它的死亡。它倒在留着残雪的旷野上,不远处是高耸的山,脏污的雪水浸透它黑色的皮肉。
景箫独自一人向着山走去,他背后的人们正在肢解那匹马——它活着的时候为这些人出尽力气,死了之后成为人的食粮。
少年很久没动过的嘴角没忍住,往上面拉扯了一下。
他觉得可笑。
他能听到那些人的声音渐渐远离他,这让他相当的舒服,他总觉得自己就算死在旷野上,被狼人吃进肚子里,也比和“人类”待在一起要自在。
大概自己死的那一天,也会被他们分而食之吧?毕竟已经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他抬头便能看到天空中黑色的另一个世界,那颗不祥的星星已经那么明显,它不是什么流星也不是什么别的东西,那是真真切切的另一个,能够被看到的世界。
生活在尼特的人一辈子都沾不到其他世界的边缘,景箫现在竟然觉得自己相当幸运,他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后几个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吧。
他拖着长长的刀在旷野上奔跑起来,在冬天里仍然坚强的花朵被他踩在脚下,碾作不带香气的尘泥。
火堆灭了。
少年的直觉类似于野兽,在黑暗里醒来的他感到彻骨的寒冷——不是因为熄灭的火焰,一路上这种情况发生了许多次,他并没有被冻出什么问题来。那种寒冷像是宵银的信徒正用腐烂的眼睛看着他的后背,毛骨悚然。
他扔掉被裹在身上的马皮,拖着刀站起来。
“小箫你去干什么?”慰晴似乎是在呓语,景箫没理她,转身向着黑暗的原野走了进去。
向着头顶落下的世界遮蔽了所有的星与月,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东西,只是凭借自己的直觉向前走去,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
——太安静了。
他后背的汗毛一点点竖了起来,什么声音都没有,空气凝滞着,虫与鸟似乎都不见了,连狼人的嗥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骨骼里泛出恐惧,男孩站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里感受到脸上的液体,它们缓缓滚进他的嘴唇,咸而苦涩。
少年停在原地,迎着着熹微的晨光流泪。
他心中忽然生出种空落落的痛感,仿佛胸口被谁掏出了不存在的洞,不存在的血液从那里喷涌而出。
少年就那么攀着自己的刀跪在地上,和他犯下到现在还在嘲笑着他的罪的那天一样,从胸膛深处爆发出嘶哑的哭喊。他睁着眼睛流泪,泪水在脏污的残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更加浑浊的圆,在这样的冬季仍然站在那里、白中带蓝的花朵被少年的眼泪打得花瓣四散。
——难道这样一片世界就没有一个他的容身之地么?
景箫恢复冷静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探头了。
他抬头看向另一个越来越近的世界,不知为何他有种感觉,它就要落下来了。
少年伸手想将黑色的刀从泥地里拔出来,却在触到刀柄之前看到了花。
那是成片的、白色和蓝色的小花,它们零零星星地站在黑色的土地和灰色的残雪中,仿佛少年许久未见的星座那样,点亮了他的眼睛。
他弯下腰去的时候,世界突然开始震动。
少年站不住,被那人力绝对无法抗衡的力量掀翻在地。
他回头看到远处的山崩裂倾倒,而另一边他与那屡袅袅升起的黑烟之间迅速地出现塌陷或隆起,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拖着自己的武器向那里狂奔。
晨光越来越亮,白色的花被照亮,在少年狂奔的背影后面蓝白的野花开满原野,它们在地震中颤抖分散,却永远有那么些花朵安然无恙,它们抽泣般颤抖,仿佛在悼念那些即将逝去的生命。少年向着宿营地狂奔不止,他能看到的是在逐渐清晰起来的晨光里,黑色的兽影与人影在一起纠缠搏斗,有血腥味随着不祥的风飘进他的鼻端。
他耳边仿佛响起慰晴的歌声,少女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歌唱,她说那是远方她家乡的语言,那里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她曾经说,要带景箫,带她亲爱的弟弟回到那个世界。
少年现在觉得,姐姐的承诺再也无法实现了。
他吼叫着挥起几乎与他同高的武器,将黑色的阴影从中间劈开,黑色的、腥味的液体从头淋下,他穿过那片血雨向前奔跑。
他听到知更鸟濒死的尖叫,他听到报死鸟桀桀地笑。
他发出年轻狮子般的咆哮,试图将那些声音压在空洞的灵魂之中。
他看到火。
火点燃了他们的城市,黑夜在血一般燃烧,他能闻到天空中血腥的气息;火吞噬他的友人,他看到黑皮肤的女孩握着红色的手;火吞噬他的世界,他看到长长黑发的少女看着火,那火蔓延整座孤山。
他看到无尽的火。
05「呼吸」
少年见过慰晴与人亲吻。
他们亲吻、拥抱,他们笑得温柔喜乐,少女面色绯红,平时的强势荡然无存。
后来他死了,死在少女的怀抱之中。
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少女的眼泪。
那时候他便看到火,火在他眼前燃烧颤抖,灼烧着青年,灼烧着少女,灼烧着他的神经,他便头痛欲裂。
现在少年的头痛并不比那时好多少,火从他面前席卷而来,烧尽他的每一丝骨髓。他觉得自己耳边回响着鼓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心跳;他觉得他斩开的是黑影,而从头到脚带着温度的血腥气告诉他那是真正的活物。他不知道自己杀的是什么,他只知道,它们带来了火,而他要从火中逃走。
晨曦中,少年的世界在燃烧。
他听到知更鸟的尖叫。
少年蓦地停下了。
红色的血顺着他扭曲的脸、顺着他的手臂、顺着他的刀向下流动滴落,有一滴在少女白皙的脸上晕开。
“小箫,没事了。”
她微笑,血顺着她的脸颊流进苍白的嘴唇里。
男孩握刀的手开始颤抖,世界从色块变得清晰,他感到有人轻轻地抱住他的腰,动作温柔如同母亲安抚受惊的孩子。
“姐姐在呢,没事了,没事了。”
他松开手,刀没有落在地上。
他努力使眼睛聚焦,慰晴过于苍白的脸出现在他视野中。女孩跪坐在地上,背后是穿过她身体的黑色长刀。淡红色的泡沫从她嘴角落下去,沾湿她的衣服。
“没事啦。”
女孩舒展开眉头,对少年露出他见过的最温柔的笑容。
那之后是完全安静的世界,连都呼吸的声音都细不可闻。
火灭了。
少年掘了坟墓。
那只是几个浅浅的坑,他将那些零碎的肢体一趟趟地运送,摆在一个个的坟墓里。
最后他抱着少女依然柔软的身体,轻轻地、如同过去少女抱着他放在稻草的床铺上那样,让她缓缓地躺在她最后的床铺上。
他用手掬起土来,一捧捧掩埋少女的身体。
少年摘了花朵。
他记得那些蓝白的小野花,女孩叫它们海青。
“她们的颜色像是青色的大海。”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孩在春天的风里梳理着头发。
“你见过大海吗?”那时的男孩反问他的姐姐。
“没有,但我觉得那一定是最美、最舒服的地方。”
少年把一束蓝白的花放在覆盖了女孩的土上,年轻女孩的剑和笛子被插在土里做了墓碑。
剑柄上面用匕首歪歪扭扭地刻着五个字。
——景慰晴之墓。
他看着那个十年之前赐予他新的名字的女孩,她现在安静地躺在土里,像是微睡,却是永眠。
少年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之后转身,将泥与雪在脚下碾成黑色的沼。
接着他如同与往事干杯那般,又如同逃离那个熊熊燃烧的世界那般,在残雪的原野上飞奔起来。
他看到火吞没世界,而少女那里面向他微笑。
而他面向孤山,带着她的呼吸。
字数:5567
极限滑铲,死线当天七点开始肝的,不要奢求质量。
很明显,最后不耐烦写了呢。
突然变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希望文丘里本人看到之后我还有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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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豹妖精想,他应该已经走了很久。
孤身一人时,因为没有同伴之间的相互提醒,人的时间观念异常地容易模糊。他认为自己已经走了很久,但具体到底是多久,他也说不上来。他只记得是在日升月落到第三个周期之后,他走出了自己醒来的那一片树林,迈入了一片广袤却荒芜的平原,然后他对时间的感觉便急速地被模糊了。或许是因为确保自己正向着前方笔直行走,而不是在原地绕圈打转就已经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有或许是他太过专注于寻找可能出现的食物和水,他再无法分出一部分心思来,去准确地计算自己从一片空白地苏醒过来以后,在这世界上到底度过了多长时间。
他确实已经走了很久。那些渗人的狼嚎早已经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但同样的,那片树林里能供给他的食物与水源也被他远远抛弃了。他的确什么都不记得,只是懵懵懂懂地向前走,却也能凭借那些时不时复苏在脑海中的知识与技能看出,这一片旷达的荒原是遭过灾的:地面上积存的并不是雪,而是被野火彻底灼烧过后剩下的的草灰,风一吹便洋洋洒洒地飘起来,使得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而且变得灰头土脸;那些灰烬在乖乖待在地上的时候也几乎没过他的脚背,锲而不舍地增加他前行的难度。他无端地清楚什么样的地方可能会有被掩藏起来的兔子洞,但他没有特意去寻找——这地是经过火的,那些兔子不是早已经逃跑,就是被烧死碳化在它们冬眠的洞里了。
在苏醒过来时,他的包裹里本就有一些食物和水。最初的三天中,由于他总能寻得到林间的一些恋家的小动物,并通过两把匕首或者临时做成的简陋道具捕猎它们,他自己携带的食水并没怎么消耗(虽然水分的摄入是通过饮血这种野蛮的方式保证的)。然而在进入平原之后,事情便大不相同了:这片荒地里什么都没有,他一开始便有这样的预感,于是便只走必要的路,只耗费必要的体力,而没有尝试四下搜寻可以吃的东西——或许底下还有可食用的植物根茎,但在面对着一片灰茫茫、毫无区别的大地时,如果谁能在将自己累死之前找到足以果腹的食物来源,那他不是撞了大运(如果他有这样的运气,就肯定不会生在这个岌岌可危的地方),就是有魔法(那种传说故事里骗小孩的东西)。他已经尽可能低减少了自己的消耗,并且尽力地向着灰烬更少的方向行走,然而消耗品总有耗尽的一天,而那一天显然,已经不远了。
他的旅途却看不到终点。
他谨慎地数着那些被他包裹在海豹皮之中的食物。水囊已经基本空了,这是最危急也最紧迫的情况,食物还能坚持两天——如果他继续保持这种勤俭节约到让人饿得眼冒金星的消耗速率的话,是两天,如果他在旅途中不幸必须要发生一些更容易消耗体力的事情(比如说,不得不进行一场战斗)的话,那恐怕只够他吃两顿。他无意义地计算了三次,当然,结论仍旧是相同的,于是他只好悻悻地重新裹好自己的包袱,同时将规划自己的后事提上日程。
但是他并不想死。除非是极个别的特殊情况,否则一个好好活在世上的生物又怎么会想死呢?他没有对自己过去的任何记忆,也无法凭借那些记录去设置自己的目标,憧憬自己的未来,然而——对生命的渴求,是任何活着的东西的本能。即便他一无所有,即便他没有(或者忘记了)任何未竟之事,他也依旧想要继续活在这世上,顺应本能地。
通常在面临绝境时,一个拥有从出生至现在的所有必要记忆的普通人会怎么做呢?他隐约感觉绝不会是安排自己的后事。他在行走的过程中思考着这个问题来打发时间,以此来让单调的重复运动显得不那么枯燥,然而他无法得出结论,因为他毕竟没有从自己出生到在林间苏醒时的任何记忆,自然也无法揣测普通人的想法。然后,他转而试图仰赖于自己偶尔会复苏的常识,但也只能绰约地得到一些模棱两可,且不清楚是否真的会奏效的答案。
反正都是玄学,不试白不试。抱着这种想法,他首先删除了一些显然不靠谱的提案,接下来是太过耗费体力与物资的那些,最后竟然只剩下“对神祗祈祷”这一个选项。好吧,这确实是耗费最小的一种做法,但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面对另一个问题:
他所信仰的神祗,是哪一位?
非常不幸的,他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这一点即便在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跋涉之后也没有改变。他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过去的经历,自然也无从追索从前的信仰。他带着这种心情闷闷不乐地行走了一会儿,却转眼又高兴了起来:他可以在现在重新决定自己的信仰。
改信并不常见,但也不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况且在他的印象之中,魔法啊神术啊这类的东西都是只存在于吟游诗人口中、令故事更容易进展的噱头,众神大概都懒于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这一方小小的世界吧。
更何况,万一他所决定交付信仰的神祗正巧就是他原先信仰的那一位呢?
于是,他决定开始祈祷,但与此同时,他仍在以原先那种慢吞吞的速度前进,唯恐自己一旦停下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再次抬起自己灌了铅一般的双脚了。事实上,他不很清楚到底该怎样祈祷,也不知道在祈祷的时候是否要停下来,跪好,准备什么神祗的象征,低下头——可这是一片除了灰什么都没有的荒地啊,他想,神祗应该会原谅我在此时一切从简的。
但他依然得决定自己今后信仰哪一位神祗,于是便放任自己的头脑混沌着翻滚了一会儿,不久,一个答案自混沌中显现:瑞图宁。是的,春之女神,复活者,宽恕者,妖精的造主,对现下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过去曾做过什么,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在记忆的意义上被迫重获新生的他来讲,这简直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答案——不会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他想。
他清空自己脑海中的杂念,尽力摒除掉脚掌的痛感与肌肉的疲惫造成的影响,又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开始了:我的造主,掌管春天与泉水的瑞图宁女神啊。他默念。请接受一个卑微的,迷茫的海豹妖精的祈祷吧。我不清楚我从前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若我行善,则请褒赏我,我日后必行百倍;若我行恶,则请宽恕我,我日后定改邪归正。我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只是请别令我一片懵懂地曝尸荒野。请赐我一条生路,请赐我食物和水,或一片有人烟的——
祈祷骤然被中断了。
他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脚下的这一片荒地,头脑中一片空白。
微风带着仅剩下薄薄一层的浮灰打着旋离开了原地,灰黑色的地面和植物根茎原先所在的、现在却如同瘢痕一般的位置显露在了他的双眼之中。乍一看,这恐怕是一片原本生长着一些草本植物,与之前他所经过的那些相比没有什么区别的空地,然而巡林客敏锐而毒辣的双眼告诉他,事情并不仅仅是这样:那些植物的根排列得非常整齐,土地也隐约有些规律的沟壑——这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自由自在的风与大地不可能将种子与植物的生长规划得如此规律——这是一片农田。
重复一遍。他无意义地想,好像这能多少宣泄掉一部分令他瞬间过载,以至于一片空白的情感那样。
这是一片农田。
虽然原本就是冬天,农田里不可能有未长成的庄稼,即便有,也在火中被烧得一干二净了。这里不可能留有任何吃的东西,但是——这是一片农田。
有农田,就意味着附近肯定有能够引水、用于灌溉的水源,更是意味着附近至少曾经有过人烟:可能是个小村,甚至一个镇子,或许还有一些人留在那里,或许没有,但建筑物中总还是能找得到一些他用得上的东西的。
至少,最为急迫的问题迎刃而解:他在今天之内就会找到水源,因此不至于因脱水而渴死在荒地里了。
他在这片田地的残骸前下意识地交握着双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诚心诚意地感谢瑞图宁女神的仁慈。
可惜,对女神的感谢是不能当饭吃的。
当然,也不能当水喝。
因此没过多久,他便气势汹汹地杀进了这一片看似与他背后的那些同样荒芜的土地之上。看到了生希望这一事实令他瞬间忘记了自己的饥饿与疲惫,甚至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当然,是与之前相比。在外人看来,他仍旧是一个脚步虚浮、摇摇晃晃,以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向前歪歪倒倒地前进的可怜小家伙。
他当然是个小家伙。即便是最大的海豹妖精在化作人形时身高也不会超过一米,变作毫无杀伤力的海豹幼崽时,他的体型可能还会更大一点。虽说小也有小的好处,但那些好处显然不会包括长途跋涉。矮小的身高意味着比大多数生物更小的步幅,更多的步数,以及更加令人绝望的距离感。
不过好处也还是有的——他有着与身高相匹配的轻量级体重,甚至于因为过分减少食物的摄入,这几天来他又更轻了一些。矮小的身高与轻巧的体重让他在走路不稳时不至于一下子就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也不至于一下子便落进外行人设置得有些过于结实的陷阱里。
是的,陷阱,而且是一个堪称欲盖弥彰的粗劣陷阱。在这一片庄稼地里,不知被谁大喇喇地掘开了一个洞,以树枝(难为制作者竟然还能找到这种东西)和一片残破的兽皮遮掩,边缘随意地蒙着些灰土,随意到他分不太清到底那些灰土到底是制作者堆上去作为掩护的,还是那块兽皮经历了一些时间之后,自然而然地留存住风中的灰尘的。
他多少估量了一下那个粗制滥造、几乎正在大叫着“看我看我我是个陷阱”的被遮盖住的坑,认为它能够承受得住自己的体重,于是便完全无视了它本来的功用,干脆地一脚踏了上去——不管陡然飙升的肾上腺素赐予了他怎样的虚假繁荣,他也实在是太过于疲惫了,甚至连绕过陷阱的那几步路都吝惜。
巡林客的目光还没有欺骗过他,正如他所想的那样,除了兽皮下的树枝吱呀地发出了几声抗议之外,他迈步走过那个陷阱时的感觉与他迈步走在坚实的土地上时没有任何差别。他平安无事地越过了那个人为的坑洞的顶端,再一次站在了荒芜的庄稼地上,就像以往任何一次越过了一个不值得注意的障碍那样,头也没回地继续向前。
他当然要向前,他要寻找能够维系他生命的东西,为此就得像往常那样行走,一步,两步,三步——
“——嘿!”
雷霆般的一声怒吼,伴随着陷阱顶上的兽皮被掀开时带起的风与尘土将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事实上,他几乎已经被那声巨响给掀翻了——滚在地上,惊慌失措,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转过了身,重新面对着那个陷坑,但已经连滚带爬地远离了它大概五米左右的距离,手里还抓着匕首的柄。
“你怎么能就这么走过去?你应该掉下来被我抓住!”陷坑里的声音以盛怒中的感情说道。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就像他刚刚醒来,还不能清晰地看见眼前的景象时本能地做的那样。在确认了眼前的景象没有变化之后,他才勉强认识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陷坑底下藏着的不是削尖的木刺,也不是铁制的捕兽夹,而是一个兽人。
这已经足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在他经过那个陷坑顶上的时候,下面安安静静的,然而在他离开了那块兽皮之后,那个兽人却突然之间暴起,以掀开兽皮时强大的攻击性和高分贝的怒吼吓了他一跳。而就在他因惊吓而绷紧了神经的时候,紧接着,树枝和兽皮顺应引力的召唤重新落了下来,准确地落在了那兽人的头上——
不行了这个场景太可笑了但这个时候不能笑出来不然会死的可是真的好好笑啊忍住忍住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本来就不算干净,但在下一个瞬间变得更加灰头土脸的,半个身子埋在陷坑里,因此看起来和一个海豹妖精差不多高的兽人——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他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个兽人。他不很清楚兽人是个怎样的种族,复苏的常识只是虚弱地提醒着他最好不要惹怒任何一个兽人,妖精本身混乱的天性在此刻占了上风。他因这滑稽的景象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而这更加惹怒了那个躲在陷坑里的兽人,然后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那个兽人努力地想从绊住自己的坑洞中爬出来,好好地修理一番胆敢嘲笑他的海豹妖精,然而或许是因为他也长时间未进食水了,看起来肌肉虬结的手臂撑在地上,竟然使不上一点力气。兽人被卡在坑洞与地面之间进退不得,而这显然更加滑稽的景象为海豹妖精提供了更多的笑料——
“你这可恶的小东西,我要活剥了你的皮,然后生吃了你!”
“——哈哈哈哈哈哈好可怕救命啊我喘不过气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幸而这场闹剧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原因是当事双方的体力都已经不多了。一方最终放弃了爬出陷坑,也无法给予嘲笑他的海豹妖精以任何形式的惩戒,只得蹲坐在里面生闷气,地面上只露出一个青面獠牙的脑袋来;另一方干脆笑到脱力,捂着肚子躺平在地上,不逃跑,也没有逃跑的力气,只是哎呦哎呦地直叫唤。
然而就在这种荒谬的状况之下,原本应该顺势变得势不两立的双方,竟然开始了姑且算是心平气和的对话。
“你应该掉下来的。”兽人带着强烈的不满情绪哼哼唧唧地说,“你应该掉下来,被我抓住。走在陷阱上面的东西都该是这样的。”
“我才不要。”海豹妖精也同样哼哼唧唧地说,“何况我掉不下去,你的树枝和兽皮都太结实了,完全承受得住我的重量。”
“你该掉下来。”兽人重复。
“才不。”海豹妖精也重复,“掉下去就会被你抓住。”
“我又不会吃你。”兽人嫌弃地说,“你太小了,没几两肉。”
“那你想吃什么?”海豹妖精讥嘲道,“我走了很久,就没见过比兔子更大的动物。可兔子比我还小。”
“我要抓野猪。”兽人笃定地说,“你们这些小东西都觉得我们蠢,但我知道,这里曾经是农田。我还知道野猪会毁坏农田,所以这里会有野猪出没。”
海豹妖精对这逻辑目瞪口呆。
“可是这里现在什么也没有啊!”他说,“野猪会毁坏农田,是为了吃田里的庄稼。可现在田里没有庄稼,甚至没有会带着食物来耕田的人,你想靠什么引来野猪?”海豹妖精偏着头看了看兽人口中呲出来的那一对獠牙,“靠色诱吗?”
“……”兽人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又变得凶神恶煞了起来:“果然我还是吃了你吧。”
“你先爬出来再说吧,丑八怪。”海豹妖精嘲笑道。
“你说什么!你这瘦巴巴的小东西!你才丑!”那兽人在地洞里愤怒地咆哮着。
兽人的名字叫做文丘里,海豹妖精的名字叫做浪歌,在这之后,他们还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这就是这对恶友颇具有戏剧性的初遇。
顺便一提,在海豹妖精终于笑够了以后,出于“妖精善良的天性以及瑞图宁女神的教诲”,他在迫使兽人先生对他所信仰的神祗发誓即便有了力气之后也不会再伤害他,才与对方分享了自己身上仅剩下的一点干粮,以及附近很可能有人烟或者残留下来的聚居地的情报。
“我还算有脑子,你又很有一把力气。”浪歌笑嘻嘻地这么对文丘里说,“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搭伙干呢?”
这几天的天气似乎有些好过头了,太阳没命地晒,恨不能把底下的芸芸众生都烤成炭烧的。车里开着空调,一想到外面的气温,汪树笙就发自内心地想在车里呆到天荒地老。
车上的矿泉水喝完了,汪树笙想起附近好像有家奶茶店,便开着林家俊那辆十分有气势的路虎在狭窄的旧城区巷道里找了一圈,虽然他已经开的很低速,但似乎还是不小心撞到了谁家的晾衣杆。和骂街的大妈温和有礼地道歉这个过程不过几分钟,汪树笙衬衫的后背就被汗透了,这天气真是不知道该说好还是坏……
奶茶店美艳的姑娘一边制作着各种饮品一边瞥着一旁AI投屏中播的电视剧,给前面的顾客找钱抬眼的功夫看到了规规矩矩在后面排队的汪树笙,之后汪树笙被摸了两下手和一下腰,换来了一大杯半糖多冰的可可,和店长格外赠送的一包据说是自己烤的小饼干,另外还得知隔壁街三栋五楼二号的那位大哥的媳妇最近似乎有点要出轨的苗头。
回到车上,汪树笙喝着可可,没有着急走。车载投屏的主页上高亮显示着一条通知,千宫上午走丢了,门田平月正在着急忙慌地到处找。除此之外还有林家俊莫名其妙分享的一条天气推送,说是这几天天气炎热,大家注意消暑,得空可以去大排档喝免费的解暑汤和冷饮。
汪树笙略笑了笑,靠倒在椅背上,调整了一下头枕的位置,静静闭上眼睛。
他第一次见到林家俊的光景,似乎也是个令人难耐的盛夏。
那时他还是个无所依靠的孤儿,寥落地倒在垃圾桶投下的阴影里,甚至都没有力气站起来翻翻垃圾桶里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他昏昏沉沉地倚着垃圾桶,皮肤被晒了一天的铁皮烤得发疼,直到有人推了推他,他抬眼望去,是个衣着光鲜的小少爷呢……身后还跟着两个保镖。
小少爷给了他一杯冰可可和一个三明治,看着他毫无形象地吃得狼吞虎咽。然后小少爷告诉他自己叫林家俊,问他叫什么名字,接下来似乎还说了许多,但他都不太记得了。他只记得小少爷最后同他说,
“你如果没有地方去的话,就跟着我吧。”
接着,都不等他回应,就拉着他的手,带他离开了那个令人绝望的贫民区,过上了另一种他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那年林家的二少爷刚刚十五岁,从垃圾桶旁边捡回来一个潦倒街头的小孩,从此一直带在身边,直到现在。
那个给他冰可可的小少爷,现在已经是赤帮的二爷了。
那时候他明明挺瘦的来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现在这样肩宽背厚的样子,汪树笙想着,不觉轻轻笑了笑。
时间真快啊……似乎眨眼的功夫,十来岁的小孩子,如今都快要三十岁了,但林家俊仿佛除了体型都没怎么变化,仍像那十几岁的少年人,一腔热诚横冲直撞地到处闯,谁也拿他没办法。汪树笙睁眼看着投屏上赤帮的兄弟们在群里聊天,不知道是被冰可可宽慰了还是吹足了空调,总之心情都轻快了起来。
歇过来之后,他开车去赤海信贷看了看。
找地方停好车,刚走到门口就见夏畅和马师傅的儿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玩什么东西。
“马小俊。”
“啊……汪叔叔。”小孩抬头看了看他,龇牙笑起来。
“你怎么坐外面?……你妈又生气啦?”
马小俊十分淡定地点头:“我妈天天都生气。”
“额……也是……”想起夏畅越来越危机的精神状态,汪树笙也感到有点气短“那你怎么不进去啊?外面这么热……”
“进去挨骂啊?”
“你又没做错事你妈骂你干嘛啊?”
“我妈骂人什么时候管人做没做错事了?”
“……”汪树笙活这么大,居然头一次被个小孩给怼的说不出话来“那要不……我开车送你找你爸去啊?”
“不去,我爸那人多,再有坏人把我拐走了怎么办。”
“你可拉倒吧”汪树笙失笑,低头的功夫注意到马小俊手指头上一片鲜红“你这怎么啦?手破了?”
“没啊!”马小俊摊开手掌,手心里拿着一小盒印泥,给他沾的满手都是“我妈桌上拿的。”
“吓我一跳……”汪树笙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走,我带你进去,别在外面坐着,怪热的,一会再中暑了”
“唔……”
看他不情不愿的样子,汪树笙把中午从奶茶店店长那拿的小饼干递给他:“这个给你吃。”
“嗯……那好吧!”
汪树笙带着马小俊进屋,空调开的很足,但外间静悄悄的,前台的小姑娘面如菜色地趴在桌上,看见汪树笙来了,没敢叫人,而是指指一旁的门,然后摆摆手。
汪树笙让马小俊自己呆着,自己敲了敲会计室的门:“夏姐?我进来了啊?”不得回应,汪树笙便自己推门进去了“夏姐?夏……”
话音未落,迎头砸过来一个账本,夏畅气势汹汹地从一堆支票账单里站起来:“你他妈比我还大,叫谁姐呢!”
“行吧行吧……那什么,家俊让我过来问问,这个月跟极光那边的账对上了吗?”
“我对你妈个哈批对!”夏畅拍着一桌子零碎“几十万的窟窿你教教我怎么对啊??”
汪树笙后退了一步,收拾起地上的账本放在桌上:“额……对不上算了……回头再想办法……”
夏畅喝了口水,又道:“我看林家俊是想活活逼死我,不是说招会计吗??招哪去啦??”
汪树笙赶紧安慰着:“在招了,这不是还没找到合适的……”
“你回去告诉林家俊,到下个月底要是再招不到人,我就买捆雷管上他办公室去同归于尽!!”夏畅噼里啪啦地敲了几下键盘“这个月的账发你邮箱了,剩下的钱你让林家俊自己想办法!杀了我我也变不出这么多钱来!”
“好好好,你别着急,我回去就跟家俊说,下个月一定找人来给你帮忙。”
“滚!!!”
“……”
汪树笙青天白日的惊出一身冷汗,从善如流地滚了,马小俊坐在外面吃饼干,看见他要走,跟他挥挥手,递过来个同情的眼神。
这时但听会计师一声爆吼:“马小俊!给你爸打电话,今晚上我加班不过去吃饭了!”
“知道了……”马小俊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
汪树笙心里一阵过意不去,问:“你妈经常加班晚上不吃饭啊?”
马小俊一边捣鼓着手里的通讯器一边心不在焉地道:“反正我爸都会送饭过来……”
“……那就好。”
往停车场走的路上,汪树笙打开通讯器上安装的某款招聘软件,上面发布着赤海信贷的招聘广告,心里也很疑惑:怎么就是招不到人呢……
与此同时,渔港大排档里的马师傅刚挂掉儿子打来的电话,抬头随口跟坐在垃圾桶旁边掰着脚丫子剪脚趾甲的赵斌说:“大胆儿,晚上店里你看会儿,我给我老婆送饭去。”
赵斌叼着的烟已经烧过一半,烟熏进眼睛里,龇牙咧嘴的:“行。咋了你老婆又加班啊?”
“嗯。”
“也不知道那女的一天咋咋呼呼的到底哪稀罕人了,你一天天捧在手心里当个宝贝。”
马忠坐在一盆刚杀完的鸡跟前过水拔毛,闻言动作稍顿,山一样沉默寡言的大男人,居然挺腼腆地笑了笑。
“你不知道她有多好……”
汪树笙原本准备直接回林家俊那,不想刚上车,就见投屏上弹出的新消息,千宫找到了,已经跟门田平月回去了。
想了想,汪树笙又调转车头往门田平月那去了一趟。
门田家的房子是新买的,最近才装修好,位于某新建小区中高层公寓的三楼。之所以选这么低的楼层据平月说是因为楼层高了会有风声,千宫的耳朵太敏感,夜里听着风声睡不着。
来开门的是千宫,似乎刚刚洗完澡的样子,穿着居家的常服,半长的头发湿润着垂下来,眼睛上遮着一块纯白的眼罩。
汪树笙还没开口,千宫先说:“阿笙,来了。”
汪树笙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千宫道:“阿笙,声音很轻。”
汪树笙不太明白什么意思,这时平月也出来,冲他笑笑,一边给他拿拖鞋一边解释:“他是说你脚步声轻,他听得出来。”
汪树笙听着略笑:“你真厉害。”
千宫不说话,进屋去了。
门田家的装修风格是这个时代罕见的古早日式风格的和室,屋子里除了承重墙之外的墙砸了,房间宽大空阔,仅加了几扇明纸糊的格门来做隔断,明纸上的图案仍是旧时门田家的家纹,房间角落里的一座小小的白塔里也供奉着门田家前代家主和以前用的武士刀。
林家俊对他们这种对旧日家主心心念念供奉的行为不太在乎,毕竟日本人么,仿佛总在这些事情上格外偏执一些。
屋子里的陈设不太多,但该有的也一应俱全。地板上铺设翠色的藤席,墙上钉了一些架子,摆着书和一些古早的和歌或落语的CD,除此之外还有一瓶浅淡的白梅插花。临窗的地方有一张矮几,平月正把它拉过来,摆上素瓷的茶具和点心。略靠里的位置有两团缭乱的枕被,大约是夜里睡觉的,汪树笙来得突然,平月没来得及收拾,就临时摆了两扇紫藤花的帷屏略遮挡着。
平月招呼汪树笙过来坐,拿着杯子问喝什么,汪树笙笑笑,说白水就好,坐一会儿就走。
千宫在家里走来走去的,全然不像个盲人,走了一会儿无聊了,就坐到平月身边吃东西。矮几上摆着一盘糯米团子,大约也是平月自己做的,这些点心在新重庆几乎没有卖的。
汪树笙问:“今天他怎么走丢的?”
平月从矮几下面摸出烟杆来装烟:“今天带他去重庆大厦买东西,那边马路上本来车就多,路边还有个超市搞活动,音响放在外面,音乐声音开得大。人多一挤,他听不见我的声音,就着急了,自己到处乱跑。”说着,低头看着趴在藤席上吃团子的千宫“以后找不着我了就在原地等着,知道吗?”
“唔……”千宫抬起头来,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门田千宫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但看上去还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身形苍白瘦弱,面容也十分孩子气。他嘴唇的颜色很淡,吃东西的时候轻轻抿着,尖秀的下颌上沾了些团子的内馅,被平月轻轻抹掉。
“眼镜,不想戴,闷。”
平月看了看汪树笙,汪树笙笑笑:“他不舒服就给他拿下来吧,我也不是没见过。”
平月这才解开千宫眼罩后面的结。眼罩拿下来,千宫甩了甩头发,在眼睛上抹了一下。
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眼眶处是两块可怖的深色凹陷,汪树笙不是第一次见,但仍觉得触目惊心。
“我听说下城最近开了个眼科医院,有几个国外来的医生,你要不带他去看看?能不能装个义眼……他还这么年轻。”
平月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千宫的头发:“没用了,原先咱们还在国外的时候哪的医生都看过了……他眼睛瞎的时候太小了,这么多年不管,大夫说里面的神经都死了,义眼也没法装。”
“他的眼睛不是先天性的吗?”
平月看了他一眼:“不是……他生下来的时候没什么问题,眼睛是四岁的时候被人拿药熏瞎的。”
汪树笙震惊了,门田家过去在日本也是声势显赫的家族,就算是个外子,被这样对待也是不可想象的。他忍不住问:“他小时候不是养在门田家的吗?门田家不管么?”
“就是门田家的人干的。”
“……”
平月给汪树笙添了水,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显得很平静。
“他从小是被当做兵器养大的,四岁被家里人用药熏瞎了眼睛,那时候他天天哭,眼睛里哭出血来,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之后家里人每天送药过来,开始说是补养的药,让他每天喝,喝一个月,可他喝了一个礼拜就说舌头和喉咙痛,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药,是毒,真的一个月喝完,人也就哑了。”
“……”
“但那时候本家来的人一定要亲自盯着他把药喝下去才走,我就让他喝,等人走了,再扣嗓子让他吐出来,才好歹保住了声音。但也把舌头喝坏了,吃东西尝不出味道,只能尝出甜味和辣味,还不能吃多了,吃多了舌头和喉咙又发炎……”
简直听不下去了,汪树笙忍不住问:“他好歹也是门田家的儿子,就没人管吗?”
平月回头望了一眼角落里的白塔,略笑笑:“门田家的兵器,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看不见说不出,不让他见其他人,他就不知道外面还有世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就会永远安分下去。门田家有的是儿子,千宫只是个听话的,指哪打哪的兵器而已。”
寻常人听见这话都是会不忍的,众生皆苦,但真的苦成这样也是耸人听闻了,以至于现在稍微过上了点正常的日子,千宫便十分不适应地手足无措起来。
千宫懵懂地抬着头平月和阿笙说话,阿笙似乎很难过的样子,千宫却并不能理解。
门田家除了他们两个已经没有其他活口了,千宫本该就此抛却过去,重新开始阳光灿烂的生活什么的……但事实却是,从小被隔离饲养的猛兽,终于无法回到兽群。千宫偶尔拉着门田的手走在街上,他看不见这广大的世界,但各种声音擦过耳侧时,那陌生的空旷感几乎让他害怕起来……平月总是让他认识外面的世界,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可世界到底是什么呢……
千宫趴回在平月膝上,静静地想着。
好在还有平月呢,他们是分不开的,不会分离,也不可分离……
有关于千宫的话题,聊着烧心,汪树笙和平月又聊了会最近帮派内部的小事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千宫的事,不免联想起自身。回到祠堂的办公室,林家俊见他情绪低沉的样子,放下手里的东西,问了他一声怎么了。
汪树笙随口道:“没事,下午去平月那坐了一会……”
“哦,我听说千宫今天走丢了?”
“嗯,找回来了。”
“二十岁的人了,像个小孩似的,还走丢了……”林家俊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他本来就是个小孩。”汪树笙来到他桌前,随意拿起桌上林家俊的杯子喝了口茶“今天平月告诉我,他的眼睛不是天生就瞎的,是被他家里人弄的。”
“哦……他和你说了。”林家俊的笑容收敛起来“门田家的那帮畜生,也配叫家里人?家里人哪有这么折腾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的?”
汪树笙淡淡喟叹着:“谁说不是呢……啊对了,我今天去夏畅那了,这个月的账还是对不上,她让你自己看着办。”
林家俊抓了把头发:“行吧,我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从我和小红的账户上先挪。”
汪树笙又道:“再就是,她说下个月要是再招不来会计,就买捆雷管来办公室跟你同归于尽。”
“噗……”林家俊喷茶“……会计还没招到?”
汪树笙淡定地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他擦嘴:“没。”
林家俊挥挥手:“那个招聘广告上,加工资加工资,我还就不信了,我要招会计又不是招博士,有这么难吗?”
“那谁知道呢……”汪树笙淡笑着“你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我先送你?”
“你先回去吧,我的事没弄完,今天睡办公室,我的车你开走就行了。”
汪树笙点头,帮他收拾桌上杂乱的文件和策划书,分类归拢成一叠放在一起:“好,你早点睡,弄不完也明天再说,别熬夜,别喝茶。晚点我给马师傅打电话,让他给你送份宵夜来。睡觉的时候空调别开太低,搭条毯子,你原来那条毛毯我拿回去给你洗了还没干,新的放在里面的柜子里你自己找找,还有……”
“行了行了……”林家俊适时地出言打断“唠叨起来又没完了,我这么大人了,怎么就跟离了你活不了似的。”
汪树笙看了他一眼:“管你还管出一身不是来了。”
林家俊笑笑:“我都知道,你先走吧,我自己有数。”
“嗯,那我回去了,明天早上过来。”
“路上慢点。”
“好。”
汪树笙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望着林家俊。他身后就是一扇落地窗,晴夜里的月亮又大又圆,幽冷的流光溢出夜空,融进灯火中,顷刻变得暖洋洋的……
“家俊。”
“嗯?还有什么事?”
“谢谢……”
“啊?”没头没脑的一句把林家俊说懵了“怎么了?”
“没什么……”
汪树笙浅淡地笑了笑,转身离开,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共计12112字。
-
——少年在吃书。
那似乎就是普通的一本书,只是扉页有些破旧,笔画有些歪扭。
那是一本日记,有了些年月的日记。少年毫不顾忌这些——他已是饥肠辘辘,却又找不到任何可供饱腹的,眼下只有这叠纸张看起来好吃些,于是他匆忙地翻开,试图撕下其中的一页。
与其说那是日记,它到更像是一本小小的绘本,每一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图案,可作者绘画的功底实属拙劣,连基本的线条都无法拉直,更不必说那些图形——他们难看至极,甚至在瞬间暴露了作者完全不识字的事实。它的内容并不算多,但那却是极其用心的,数年的记录被挑选简化,硬生生塞入那一小本之中,那些反复勾勒的线条似乎过去无数年月也无法褪色,但如今它们全部成为少年的食物,再也没有人能够有幸读到它。作为一本书,它就要死去了。
衣衫褴褛,流浪着的少年,现在终于有时间在枯树形成的林间休憩。他低头将手肘伤口渗出的血迹舔舐干净,自那座如今已被摧毁的村落逃离后他再也没有过过干净整洁的日子,在这已经不见什么人烟的世界上,连听闻见动物的声响都值得庆幸许久。他想果然还是不能够太贪心,但至少回归了被收养前的生活,这不算太坏,哪怕此刻比那时要狼狈得多。他用几乎不见血色的手翻动了那本书的纸业,那薄薄的一片被他冰凉的手指带动着微微颤抖,他用力地啃咬着另一只手的指甲,被牙所折磨过的地方早已经不成模样,指尖因几乎被磨破而发红。他的表情被柔软的黑发所遮挡,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在为某物挣扎。
这本日记——他随身珍藏了无数时日的日记,或许对于他人来说毫无意义,却曾是他最为重要的事物。那好像是某个人生前为他最后留下的东西吧,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将它完好地保存。可他已经什么也没剩下了,除了那柄武器以及不堪的衣物,除了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就只剩下这些纸张了。他将那些书页最后一次捧在怀中,道了一声抱歉。
他听见鸟鸣。
夜鸟在远处某棵树的枝头嘶哑地鸣唱,就好像它已经毫不停歇地啾鸣了数天,甚至更久。少年不知道它是不是伴着他一路挣扎过来的,不一会儿那唯一来自活物的声音也逐渐微弱,再也无法听见了。
日记的第一页,画的是雪与树,还有云絮稀疏的天空。
那是个对于寒带来说少见的晴朗日子吧,在撕下书页的前一刻少年停止了动作,吃力地回想起什么。
在这样的布景下,还画着一个衣装齐全的猎人。
猎人在踏过融化得差不多的积雪,初春的阳光仍然是微凉着的,呼出的气息仍然是能够凝为水气的,但这却比冬日的道路要好走多了,这时的猎物也是更容易捕到的。他决定首先去查看是否有猎物踏上昨日安置好的器具,还在途中运气不错地抓到了只野兔,于是便哼着五音不全的小调,向着更远处去了。
他记得这一带群居着野狼。村落中一直有着狼群会在深夜叼走孩童的传闻,成人也常以此吓唬年幼者,随后摆出一副对这野兽痛恨至极的模样。而猎人是唯一见过狼的人,虽说仅有极少的数次,但那小心翼翼却又极度残忍的生灵确实是存在于此的——他盘算着一定要猎到一只,然后用它的皮制成御寒的外衣。
泥与被足迹挤压成块的白色在他的脚后混作肮脏的一团。
时间不长的走神后,猎人第一眼便看到在那些沾染破旧棉絮般的雪上殷红——那日记上也这样画下来了。那是原先他摆放捕兽夹的地方,先是小小的几滴,那些刺眼的颜色向着前方延伸的同时也逐渐增多,大滩大滩的色彩与拖拽的痕迹在远处的雪地上清晰可见。
那是相当新鲜的血迹。凭借多年的狩猎经验,捕猎者很快便判断出来,它跑不了太远。
他跟踪着那只受伤生物的血迹,祈祷这一定要是一只落单的狼,那样他便能满载而归,再也无人会生活在整日对于兽类的惧怕之中,病弱的妻子将不用整日忍受极寒的煎熬。猎人加快脚步,地面上的痕迹也愈加凌乱,那家伙试图甩掉那副兽夹,试图以最野蛮的方式将它撕拽下来,却又不知那坚硬的事物早已钉入他的骨肉,这为那只野兽判上了不可被改变的死刑。
在那道狼藉痕迹的尽头,猎人所看到的一切使他呆滞。
那当然不是狼,更不是狐狸或者其他的一些,甚至连只老鼠都不是。但令他所震惊的并非幻想破灭,眼前的这一切早早地超过了他的认知,他嘴唇蠕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发音。
——那是人类。
…该说是人类吗?这明显不是被正常养育大的孩子,他的年龄看起来并不大,却完全没有那个年纪孩子的特点,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与兽类无异的危险气息。男孩白得可怕,此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面无血色,因为缺少衣物的遮挡,猎人一眼便看见他腹部那道致命弯道伤口——那像是什么凶猛生物所留下的痕迹,他的内脏险些就要可怜巴巴的展露出来,血迹还未干涸处还在断续地涌出血液。他乌黑的发丝本应有着美丽的光色,也该是柔软服帖的,而如今却凌乱地疯长着,除了深黑之外的一切色泽完全地被脏灰取代,它们打着结拧作一团,毫无精神地耷拉下来,遮住男孩的右眼。再往下,猎人看到他的脚踝,意料内地看到了捕兽夹,这就是拖住这孩子脚步的罪魁祸首——他浑身是血,就快要死了。
猎人的额间布满细密的冷汗,他突然开始后悔在自己那处摆下了兽夹,突然感到大难临头,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为何在猎杀动物时没有这种复杂的感受呢?他自嘲地干笑一声。咬痕并非野狼所造成的——猎人用指尖捏住下巴判断,这家伙甚至有可能就是遭生父母抛弃,被狼寻见而抚养长大的,虽说只是曾经出到村子之外的地方时有听说,但这种可能性好歹是存在着的。他试图近距离去查看小家伙的伤势,但在俯下身的一刻,男孩猛烈地挣扎起来,他发出低吼的声音,却又无力将身子弹起,伤口也再一次裂开,血块搅和着新鲜的血液就这样融入他身下一大摊棕红色,他脱力地呜咽了几声,再次瘫软下去。他看见男孩眼中已经氤氲上一层泪水,犹豫着是否要伸出的手在刹那间被死死咬住。
幸好穿得足够厚实。被狠咬一口的男人现在就这一个想法,若是没有最外层的衣物,他现在就该看到几个漂亮的血窟窿了。但男孩毫无松口的意思,他现在这么精神或许确实算得上是万幸,但继续折腾下去他绝对会没命。猎人不知道狼群究竟在何处,这孩子急切地需要救治,他更不清楚为何自己会这样想——就因为被这捕兽夹困住的是人类吗?
他放下了另一只手所持的武器,在他手间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受伤男孩微温的眼泪。
他轻柔地抚摸着男孩脸颊上沾染的血迹,它们早已化作棕黑色的枯壳,在触碰到的刹那与他脸上的干土一同粉碎。他能感受到他的颤抖逐渐平息,一面注意着那孩子的神情,一面拨开了遮挡他眼睛的发丝。
那分明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男孩身上唯一有着生气的,就是这对通透的蓝色眸子。它们的颜色并不相同,如果要加以形容的话,他的左眼拥有海洋的色彩,右眼则是晴朗天空的颜色——猎人仅在他人的耳中听说过海,所以这样的比喻完全是他的猜测,但他们的确是美丽的——他就这样死死盯住猎人,那双眼中透露着凌厉的危险气息。
…很棒的眼神。猎人的心跳在加快,他嘴唇微颤,他在那一刹那有了这样的疯狂想法——他一定要将这孩子救下来,训练成最出色的捕猎者。
他抚摸着男孩的脸,利用掌心的温暖使他放松,他希望能够取得他的信任。他压低声音,以某种极其温和的语调轻语,他的眼中流露出某种无法辨清真伪的慈爱,与一点点放松绷紧着的身体的男孩四目相对。他说:“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你见过春天的花吗?并不是像这里的野花野草,而是…大片大片的颜色,我在以前离开村子,去远处游荡的那次有幸见到,真的很美。”
“和我回去吧,继续待在这里你会死掉的。”
“等你好起来,你就能去到更加广阔的地方。”
或许是猎人曾是某个死去孩子的父亲的缘故,亦或是这听起来荒谬的单向对话被男孩听了进去,还是出于更为简单的求生欲——男孩放弃了对他的恐吓,只是稍有些紧张地戒备着。猎人随即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小家伙身上,细心地避开冒着血的伤口,轻松便将他抱了起来。他轻声提醒那孩子在路途中绝对不要闭眼,哪怕这宛如对牛弹琴,但男孩确是一副已经完全听进去的模样,他抱住猎人的脖颈,轻飘飘地靠在他的胸口。没有猎到狼的男人注意到那双好看的眼睛正睁大了打量着自己,他回以一个灿烂的微笑,加快了回到村庄的脚步。
他的孩子曾是在自己赶到前被野兽咬死的。在那之后,猎人再也没有了抚养孩童的勇气,他总是隐约地恐惧着,自己的过失会再一次害死无辜的生命。但他想要救他,不希望自己在这时放弃挽回一个生命的机会,他决定将他养育为比自己更加强大的猎手,代替他那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孩子活下去。这样想着,男人将怀中的孩子抱紧了些。
少年将它撕下,揉成一团送入口中。味道并不算太好,但就着那些残破不堪的回忆入腹大概还是有些许满足感的,他若有所思地苦笑一声,指腹摩挲着下一页的纸面。
日记的第二页,画的是猎人与妻子。
将男孩带会村子后并没有遭到明确的反对,但猎人能够感受到来自邻里的,些微的眼色。那是某种,夹杂着怜惜与关照,却又与几乎无法击碎的隔阂混作一团的神色,猎人知道他们,甚至是自己都无法舍弃掉对兽类的恐惧——哪怕那只是一个与野兽打过交道的孩子。
那次之后已经过去数个月,男孩的身体恢复得也异常的快,但由于脚上的伤还未完全痊愈,被这个收养他的男人一直严禁着下床。他没有给男孩起名,或许是出于某种可笑的、对这样孩子的距离感——他永远也无法将他当作自己亲生的骨肉,拯救他也不过是为了不使未来的自己再次为此后悔,哪怕无比地想将全部的感情为疼爱这孩子付出,但他做不到——他常常痛恨起这种被烙印在本能中的情感,是它令他永远无法完全坦然地接受这个男孩。这样想着,猎人称呼他为“小狼崽子”,他也渐渐习惯这一名称,便左一句右一句地对着男孩呼来唤去了。
那日他与妻子讨论起这孩子,面露病色的女人似乎很喜欢小家伙,她少见地面露微笑,对猎人说这次一定要将他照顾好。
只可惜猎人与爱人,甚至是整个村落的人都不怎么识字,也唯有他走出过这里,见过繁花遍野的春天。他亲吻心爱的妻子,以近乎夸张的语调对她发誓,答应她会让这孩子比自己更加优秀。阳光自窗扉挤入本应昏黄的室内,驻足于二人的肩头,留下名为温度的痕迹。
“……呜。”
猎人听见并非来自于他们之间的声响,下意识地寻找起它的来源,很快他便抓到了所谓的“不速之客”——伤病已经成为过去的男孩向房间内探出小半个脑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下床跑到这里来的,他的脚似乎还有些瘸的样子,在被抓个正着后想要逃跑,却在原地摔得两眼发晕。这家伙似乎已经看着这对夫妇有段时间了,他此刻正抱着脑袋,鼓起腮帮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他的脚踝处还缠着绷带,但经此一番折腾让猎人意识到是时候允许他下地活动了,只是这个调皮鬼干什么不好,非要在这时候来这儿捣蛋?他在因男孩如此精神感到欣慰的同时又不由地生起气来,他想这小鬼刚才肯定是看到那个了,噢,就是那个……!他希望他不要立刻学会这该死的举动,拿去捉弄邻居家的姑娘,到最后还需要自己去赔不是…不,这太恐怖了。猎人咬着牙假设之时,坐在地上的孩子只是一个劲儿无辜地眨眼,这是不是为了掩盖他刚刚看到全部的事实?
猎人觉得好气又好笑,装模作样地摆出愤怒的表情,发誓一定要将这小子好好教训一顿。
“小狼崽子你给我过来——”
不过他没料到他的动作能有那么迅速,话还没来得及喊完,那小东西就溜得没影了。
少年回想起那个动作,他至今也无法完全理解它的含义,却又不希望就这样被埋没在记忆中,只能够暗自祈祷着,将记录这一事的书页置入腹中能够使它留存得更长远些,直到自己知晓这究竟是何物的那天。
他将它吞了下去,喉咙有些发痛。
日记的第三页,画的是男孩捕来的猎物,与不远处的邻家孩子。
小狼崽——该说不愧是狼崽,他就如同字面意思一般,已经完全恢复成四处捣乱的样子。猎人偶尔也会带着他去捕猎,这时候他却开始担忧起遇见狼群一事,他不想看到这孩子见到那群他熟悉的野兽后所做出的任何举动,不论他会做什么,都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所幸猎人也没有再看见过它们,那些野狼甚至没有寻着味道来找男孩,他也在昼夜更换间逐渐放下了心,所传授的技巧也日益增多。
日记中所记录的是狼崽将某只野狐狸抓回来的傍晚,他一直钟情于猎人几乎没有碰过的那杆枪,使用起来也比那个大男人耍得灵活多了,用它捉捕猎物自然也是得心应手的。
村中的人总是对他抱着小心翼翼的敬佩,夸张的嘘寒问暖也好,过头的关照也罢,这一切都早已成为家常便饭。但古怪的是孩子们却极少和这男孩在一起玩耍,在他们脸上代替笑容的是某种浅显易见的嫉妒,小家伙自己似乎也习惯了被晾在一边的生活,自顾自地娱乐起来。猎人显然察觉到这一点,他明白这是为什么,几乎能想象到那些口头将那崽子捧得好听的成人是怎样对那些小东西说的,他们不可能允许自己心爱的孩子和这个被野兽抚养长大的家伙成天待在一起。他只得在可控的范围内,予以小狼崽尽可能的父爱,哪怕他一直没有赋予他姓名的勇气。
男孩将死掉的动物放在地上,想要找到猎人的身影,却只能看到几个贪玩的小孩向自己凑过来——他们比他高了一小截,眼神大抵算得上是不怀好意。见男孩只是歪着脑袋,领头的小鬼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拉扯着提起来,随后便没好气地冷哼几声:“敢不敢来打架啊?”
“把那玩意儿放下,干不干?”
他指了指那柄枪。
“老子就不信你没了东西还能有什么能耐——不过是拿着武器的野兽罢了。”
男孩愣住了。
他似懂非懂,似乎是明白了对方在拿什么来形容他,似乎是知晓了对方将自己视作异类,他不希望如此,分明自己已经逐渐融入了人类的生活,又为何会被这样的目光看着?那是不甘与愤怒吗——他深吸一口气,头一次体验到了这种难以比喻的感受,将拳头攥紧的同时朝着扯着自己的人看去。
……为什么?
“只不过是拿着武器的野兽罢了。”
……野兽。
……他是,野兽。
……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自己也算不太清的以前,他在生食死物之余,时常听见不知名兽群的悲鸣,残忍地将满月撕碎。
…那是自己的声音吗?
——他看见模糊不清的片段,听见尖叫的耳鸣,染血的轮廓,悲恸,躁怒,渺茫,新鲜的尸体以及愤恨,呕吐欲,此刻心脏正经历着的痛楚,刀片,捕兽夹,缝合伤口的针与线,欺骗,赞美与咒骂——残肢被切割的声音,绷带与药草,冬日,对于生与禽兽的认知,类似于诅咒的小调,死者,瘟疫,最后是人类与人类之间交叠而生的吻。
…他只是想要从容的生活。
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接管了这具躯体。
他头痛欲裂。
下一秒便是武器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类似于…不,那就是猛兽捕食的动作,那样丑陋的姿态在男孩身上展现。
那个怪物相当凶狠地将扯住他的人扑倒在地,后者的头部猛地与地面碰撞,温热的红色体液将地面沾湿。
那个孩子没有夸大其词,它是恶魔,是野兽,至少现在确实如此——根本称不上人类,就那宛如怪物一般的扭曲面部暴露了它,是想要传达什么吗?它闻到了血的气息,它感到了饥饿吗?它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他自它的眼中看到了…
——你给我去死吧。
那头狼扼住了前来挑衅的家伙的脖颈,稍长的指甲几乎将他的皮肉掐出血,那孩子看到它的眼睛,虽说没有亲眼见识过兽类捕食的情景,但他能够确定这个发狂的人是几乎与狼无异的,他能看见它的獠牙与缩小的瞳孔,只要它乐意,在瞬间内他便会一命呜呼。它的咽喉深处发出凶恶的低吼声,蓝得澄清透亮的双眼又是否能在夜晚泛起光呢——那是对于它猎物的最后警告,它死死盯住他最脆弱的部位,随时都可能为他宣判死刑。
几乎可以想象到,它将他咬死的情景。它会咬断他的脖子,血会溅的到处都是。它就在这邢台上,从四肢开始,撕咬那个死掉的,它的战利品的肌肉,以此为食。它会吞下猎物的脏器,最后只剩下一具无法发出哭声的骨架,它心满意足,但定会在再次感到空虚之时吞食掉其他的人类。
久久地,没有任何人出声。
那群孩子被吓惨了。男孩双手颤抖得厉害,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更加可怖的事物,他喘着粗气,那声音在此刻显得无比清晰。男孩还没有松手,只是在数轮呼吸后平静了些许,他就这样骑在领头孩子的身上,那小子的颈部已经被抓出几道血印,翻起一个白眼昏厥了过去。又过去了许久,伤人者也仅是收回了展露出的利齿,缓慢而又呆滞地抬起头,向其他几个小孩的方向看去。他们能看到他眼中最后燃烧着的一丝愤怒,不容商榷地将他们对他的不屑消耗殆尽,最终在那群孩子的心中仅剩下碎屑般的惊恐。那些小家伙两腿发软,甚至在扭头逃回家的途中摔倒了好几个,他们却没有发出任何哭声。
……
在溪水解冻的时候,在他在溪边捕鱼的时候,他在等待之余,时常看见倒影,时不时因泛起的涟漪扭曲,可那明明是一张与他人相同的脸。
…那是自己的外貌吗?
——它看见支离破碎的记忆,听见歌唱的虫声,猎人的侧脸,沉默,平静,呆滞,初生的雏鸟以及欣喜,存在感,此刻心脏正经历着的痛楚,树叶,捕兽夹,缝合伤口的针与线,放置,唾弃与关怀——剥下皮毛的声响,绷带与药草,春天,对于死与人类的认知,毫无用处的祈祷,生者,言语暴力,最后是兽类与兽类之间交叠而生的吻。
…那是,属于真实与未来的东西吗?
他松开了那双手。
他恢复了理智。
……
猎人赶到的时候,他只看见被邻居拎着领子的小狼崽,与躲在父母身后不敢吱声的,被胖揍一顿的小孩。
他能够做到的只有不停歇地赔礼道歉,摁住狼崽的脑袋,轻声喊他向对方赔不是。在低头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那孩子的表情,那是某种自己从未见到过的模样,这令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男孩啃着自己的食指,似乎是为了不惹怒猎人,他予以他的是一种相当小心且沮丧的目光,在猎人的手掌接触他发丝的一瞬间,能够感受到他稍微抖了一阵——大概是在害怕着猎人会将他修理一顿吧,小东西叼着手指,可怜兮兮地望着男子。
“……堆…堆呜起。”
小狼崽含糊着,第一次自口中吐出了文字。
……
那些孩子再也没有找上过他,即使他们还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孩子们便识趣地散开了。男孩狩猎的能力总归是要超过那个教授给他的人的,收获的夸赞也愈发增多,只是好像某样一直没有得到的东西,使他最为脆弱的某处隐隐作痛起来。
哪怕变成最强大的猎人,他也无法被他人完全信任。
他是狼养大的孩子,是与人类永远间隔着一层坚冰的,人。
他们只是不希望自己受到伤害,这是猎人心知肚明的一点,但对那个孩子造成的一切却是不可磨灭的——自那日后,男孩似乎更少地在他人的视线中出现,他喜欢将自己塞入阴暗处的角落,独自一人啃咬着指甲思考。他分明是完完整整的人类,却被野蛮至极的兽抚养,这是残忍又可悲着的现实。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被这个真正属于人类的世界接受,那么他究竟是什么呢——
男孩不知道。猎人也不知道。
偶尔的鸟鸣还是存在着的,这座常年被冰雪与寒气覆盖着的村庄永远也无法拥有成片的花朵。但猎人与男孩约定,他终有一天会看到那样的风景,所以一定要坚持活到那时候,到那时,便会有无数的花与新的希望开满枝头。
这一页纸也被毫不犹豫地撕下。连带着他第一个发出的音节一同,被永远地封存在少年内心最角落的空白。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事物使他的两眼酸涩,他的呼吸沉重,那样多余又可笑的物质很快便使他所能看到的世界模糊。
……
日记的最后一页,画的是原野。开满了花朵的原野,凝视着它们的,是不存在明天的猎人与男孩。
那是想象中的场景。
“…是不是该再去一次了。”少年平淡地对着猎人发问。他指的是捕猎一事,自被猎人收养已有数年过去,路边零星的野花开了又谢,它们却永不可能等来生长繁茂的那一天了。猎人在带领少年狩猎之余,喜欢与他聊些关于花草的话题,他起先没料到这小家伙会因起初自己一句无心的话语而起了这么大的兴趣,那好像成为了他的某种精神支撑——在少年第三次寻死的时候,猎人就是用这一事将他唤醒的。
…起先他是想活着的。
但那天与其他孩子的摩擦后,那孩子开始改变。他开始用刀具在手腕上比划,随后是将自己淹没在刺骨的河水中,最后是独自一人踏入山林之中,等待着被捕食的兽群啃食殆尽。猎人发现他逐渐丢失了某样所有人,甚至是过去的他自己都拥有的东西。那是名为“求生欲”吧,少年自己大概也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却表现的毫不在乎,分明那是最为珍贵的事物啊。但猎人又清晰地觉得,他正在向所谓真真正正的“人”靠近——求生的本能是所有生命生来便拥有着的,然而他此刻却没有怜惜地将它抛弃了,或许也只有真正的人,爱或恨着这个病态世界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思考——猎人发现,那个少年远比自己,比任何人要趋近于“人”。
可是他不希望那孩子在真正蜕变前死去啊。
他希望他能活下去,但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立刻便在二人间几乎无法听闻的呼吸声中消磨殆尽了——究竟何处的神明才会予以这祈愿与声响施舍般的馈赠呢——那暗自的祈祷变得断续,报春鸟的啾鸣也终会喑哑。
猎人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救不了那个孩子,哪怕那个冬日将他从生死的分界线拉扯回来,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只有他自己能够拯救自己。
猎人停下脚步,向身后的少年伸出手。他似乎已经斟酌良久,总算是在此刻下定决心,于是便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用臂弯将他勾了过来。
他说:“狼崽子,要不我还是给你个名字吧。”
“…不用,这样也挺好。”
少年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分毫,轻描淡写地回覆他简短的字句。他提起枪,轻松地收敛好那武器展露出的锋芒。相比起刚刚见到他的时候,这家伙明显长大了许多,那是张还留存着些许稚气的英俊面孔——大抵算得上是英俊吧,那衬托着他独一无二的眸子,虽说还是一副少年面庞,但也确实能够被称为漂亮。这孩子的脸比自己帅气多了,猎人没来头地自豪起来。少年被猎人揽住,依靠在男人的身上,再过不了多久这小狼崽也该比自己要高了,却不知为何总是强壮不起来,他体内所包含的力量总是与那偏瘦的身形不成正比,猎人也常因此感到头疼不已。
他刚猎到一只瘦弱的野兔。今年是格外早的,地上的残雪已经差不多化干净了,这样寒冷的来年到来得总是有那么些许不真切感,过去找到小狼崽的地方已经不再有任何红色的痕迹,仅剩下污浊的雪与雪水保持着曾经猎人熟悉的模样。
猎人想从少年的口中听见“父亲”二字的发音,但无数次的尝试与诱导全部宣告失败,他想那孩子大概永远也无法承认自己,或许在他的眼中,自己就如同那些可笑地保护着自己的人一般滑稽。少年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猎人疲惫地笑了笑,能看到有某种无形之物在他眼睑处残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他揉揉小狼崽的脑袋,或许这已成为某种条件反射——小家伙又是一阵颤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哪怕他并没有恐惧着什么。
“不准拒绝。”他装作严肃地宣布,“这可是你本来就该有的东西。”
少年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顶了顶猎人扶在他头上的手。
“到时候可别嫌弃你老爹我选的名字难听啊?”猎人似乎兴致勃勃的样子。他认为只要给他与人类无异的姓名便能够赎罪,那个少年能够原谅他过去所做的一切。这是愚蠢至极的思考与行为,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捏起少年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
“随你喜欢啦。”少年记得自己这样回答。因为被捏住鼻子的缘故,他的声音带上了些许鼻音,很快便扭头逃脱了那只手的控制。
还未将冬天的痕迹褪干净的小道,迎来了它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客人。他们幻想着有一天能够走上开满樱与杏的道路,所踏过的也不再是与污泥一同被蹂躏成团的积雪,会有无数色彩缤纷的花瓣取而代之,他们能够听见生命的声音,自那不堪的过去中逃离,最终夜幕会为一切披上璀璨的熠熠星光。
但那样的未来永远也不会存在,甚至不知道被反覆着的时间埋葬在何处了。
日记没有再记下其余的什么东西,好像生活就这样突兀地戛然而止——但这不是事实吗,在记下那个他看似不在乎的名称之前一切都潦草地划上了句号,仅剩下包括那个少年在内的,无人捡拾的残渣。
少年将最后一张纸揉作团状,他不能理解这种近乎极端的感情,齿间的血腥味一时间也难以散去,他下唇发白,被自己咬破的伤口处渗出些许新鲜的血液。
他还记得那天。
后来猎人将那本日记塞入少年的怀中,他对他说,这本书已经完结了,自此你将获得新的名字与新的人生,所以将这本书送给你,虽然没什么太多的内容,但想看的时候就看看吧。少年呆滞地点点头,认真地歪着头思考起那番话的含义,猎人觉得他这幅样子活像只被叫到名字的小狗,一不留神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年没好气地踩了这个哈哈大笑的家伙一脚,猎人也就收了声,跟着一手提着武器,一手捧着书的少年继续向前。
猎人不断地提起新的话题,少年听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小截的男人的发言,时不时回应一声,有好一段路程,都在这样一来一去的对话中过去了。
“……”
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望向远处朦胧着一层死灰的天空。
没有任何的飞鸟经过,即便是云层也毫无生气地浮游着,它们死气沉沉地凝聚,最终扭曲成的模样类似于病痛入骨却又无法发出尖叫的将死者——他见过的,那个村中因肺部感染而死的家伙,他最终只是持续无声地悲鸣,直至死亡都无法阖上双眼。那么如今,又是谁要死在这里了呢。少年感受到某种不详的气氛在空气中逐渐成型,连平日生物所发出的响动也无影无踪了,分明方才还不是如此。
仅仅是在一瞬之间,一切都变成这样了。没有任何征兆地,连同空气也变得沉重,仿佛世界的全部都在此时走到了断崖前,只需要将重心略微调整,存在于此世的所有都会迎来终焉。
——断崖。
少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到这个词,或许正是因为他正站在这样的一处地方。那山崖不算很陡,但绝对不会有人想从这里冒险下山——亦或者说,这里除了那个猎人,没有人下过山。
他又看向猎人。猎人同样地,眉宇紧锁着注视着这样的天幕。
他敢笃定,将会发生什么。
某种多年来辅助着他狩猎的直觉告诉他,可能没法和这个小家伙一起去到更远的地方了。这样的预感到来的有些突然,但他隐约地觉得这一切都将成为现实——不论怎样设想,他都无法看见自己的未来。
猎人再次将手搭在少年的肩部,只是这一次他有些用力过猛,少年被他捏得表情扭曲起来。那个人是在抖吗?少年困惑地想。猎人似乎是预料到什么,他有些无法控制情绪,看不出究竟是欣喜还是悲哀,某种少年在他的脸上从未看见过的情愫展露出来,那东西像是被压抑了多年,这是却两眼湿润地什么也吐不出了。他哽咽着,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地,用粗糙且发凉的手抚摸少年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稍长的刘海,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最后在他的眼皮处留下轻轻的一吻。
“…小家伙,你一定要活下去。”猎人声音沙哑地说,他指了指那孩子手中的日记,“带着它。”
“你并不是什么野兽,你是人,是我最骄傲的儿子。我有可以代替那些人,包括自己向你道歉吗?相信我,你不比任何人要低一等,所以今后一定要抬起头活着,没有人有资格夺取你为人的权利。”
“然后,有机会的话,替你老爹去看看花吧。”
“虽然这请求很蠢,但一次就好,答应我,哪怕只有你自己一个人。”
“连带着我这个不称职父亲的份,活下去好吗?”
……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那一刹那,目光能够触及的一切都在那个少年的眼前分崩离析了。他感到有某种力量作用在他的肩部,无情地将他向后推出一段距离。他的身后是山崖。
少年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但这个将来会比他父亲出色的猎手唯一触碰到的,是那个将他推下去的人的袖口。他最后还是失手了,当在风中唯一能够拉扯住自己的绳索断裂之时,便仅剩下满目的混乱与疮痍。耳鸣在少年的脑中无止境地啸叫,那个人最后似乎是喊出了什么,但他在往后无限漫长的时日中再也无法回想起那句话,那句他试图厌恶却不得不温柔以待的话,那个属于他的名字。
“——”
在昏厥过去的前一秒,少年看见有无数的野狼向着猎人扑了过去,它们咬住他的脖子,将他撕碎,分食他的血与骨肉。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现实还是幻觉,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又或者说,它们自猎人将自己带走的那日起便一直潜伏于他们的身边,年复一年地观察,等待着将那个男人啃食殆尽,可笑的是,他们最终还是得逞了。
少年吐出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发音。
他想要在最后喊那个人一声父亲,但他知道这句话永远也不可能被传达到了。
他就这样滚落下去,全身的骨骼痛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恍惚间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就这样摔死,但这样的思考便被那句他此生都无法忘却的话语否定。
…好像有什么被点燃了。
那是少年无法形容的美丽光辉,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点燃黑暗的光火燃烧着的是他的记忆,他能看见那些残旧的画面化为余烬的模样,却什么也拼凑不回去了。像兽类一样捕食的片段,在猎人怀中的片段,被死死摁在床榻上的片段,教训邻居孩子的片段,猎人认可自己的片段,猎人抚摸自己脸颊的片段——
什么也没有剩下。
少年坠落山崖的那一刻,那个庇护了他前半生的微小世界就这样将他放逐。
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少年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活下来了,携带着那个猎人的遗志,向着能看到花与海的地方前行。他不止一次地想要一了百了,但那句请求的力量使他全无这样做的勇气,所以在自己重伤时他没有选择闭眼,此刻宁愿将那份贵重的贺礼吞食,也一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那个人曾经见到过的,嘱托自己一定要看到的景色。
——第一页,是猎人将自己收养的那天。
——第二页,是自己痊愈的那天。
——第三页,是念出第一个字的那天。
…
——最后一页,是自己被赋予那个空白的名字的那天。
反复枯燥地咀嚼,日复一日的前行,少年希望在自己麻木前能够看到那仅仅存在于幻想中的景色,自那日后他再也没有亲眼见到任何活着的生物,只是听着极少的,不见身影的动物所发出的声响,确认自己还勉强地存活着,在仅剩他一人的世界中只身地流浪。
当终于意识到那名为代价的钝痛时,已来不及用双手接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滚烫液体。他听到极其微弱又无比痛苦的呜咽,愣怔多时才发觉那声音的源头是自己——包括今生从未体会过的复杂情愫,一切都太迟了。
他又一次听见鸟鸣。
那像是某种以腐肉为食的鸟类,他不希望自己被夺走进食的资格,亦不希望将来的某日携着深刻的遗憾,被某物轻易地拆吃入腹。
死并不是值得惧怕的事情。只是如果今天停留在这里的话,自己就要在见到那样的色彩之前永远地睡过去,死在这冬天里了。
…所以怎样都好,一定不能让这具躯体停止运作。虫的尸骸,树下的枯草,以及自己的血肉——仿佛全世界所有事物都能供自己果腹,只是那样子定是极其野蛮,他再次想起某段不堪的,衣不遮体的时光。
但哪怕丑陋至极,哪怕身为野兽苟活下去,也绝对,绝对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绝对要亲眼去看看那个人所描述的,繁花开满枝头的模样。那是他此生唯一渴望着的,他不想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所以哪怕现在要将干涩的希望吞咽入喉,也绝不能允许过多的痛苦与死亡将自己囚禁。
——少年在吃书。
没有过多犹豫地,他撕下最后一页纸,艰难地吞咽下去。咸涩的液体是唯一的调味料。
经历过三强争霸赛的第一场,拉杰罗非常“完美”的让自己躺到了病房里面。虽然他心里并没有这个计划设定,不过既然发生了这样事情,那他就得死撑着。但他在医疗翼中呆着非常的无聊,天天无所事事,就盯着那枚金蛋转脑筋。
他拼死拼活将那枚金蛋从黑龙的保护下抢了出来,却完全对下一项比赛项目摸不着头脑。对这个金蛋,他反反复复检查了不止十遍,当然也找到了打开金蛋的开关,听到藏在里面的声音,不过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在他第一次打开金蛋的时候,有非常令人难以忍受的尖锐声音从里面钻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像是受到了极高分贝的噪音轰炸,赶紧关上了金蛋。
“什么鬼声音?”霍格沃茨的医疗翼教授不满的看着他。
“哦,对不起……”
“下次要打开的时候,注意点地方。”
“好的,对不起。”拉杰罗乖巧的道歉,教授转身去忙别的去了。
“嘿,伙计。”在他住院期间每天都来的爱因斯再一次抱着一大堆零食进了医疗翼,虽然以前的他还没吃完。
“我不是说不要再带什么东西过来了吗?”他无奈的看着无论说多少次,都我行我素的爱因斯。
“那怎么行,你现在应该多吃一些好吃的。”爱因斯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一块巧克力蛙递给他。
拉杰罗伸手接着巧克力蛙,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盯着爱因斯。
“怎么了吗?”爱因斯并没有像常人一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反而淡定的问着他。
“你明天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爱因斯好奇的问着。
“帮我到霍格沃茨的图书区找一本《神奇动物声音收录大全》的书,我自己有一本,但没有带过来。”拉杰罗努力的回忆着自己需要的书的名字。
“竟然有这么一本书?”
“当然有,哦,还有,帮我拿一些纸笔过来。”拉杰罗补充了一句,然后抬眼看着爱因斯。
“……听起来都好无聊哦。”爱因斯看着拉杰罗,似乎在想什么。
“觉得无聊你可以不来,并没有人让你一定要来。”一转身,拉杰罗翻身背对着爱因斯,看起来是不想理他。
“生气啦?”爱因斯有点见不得拉杰罗的这个样子,他笑眯眯的绕到对方的眼前,蹲了下去,“开玩笑的,跟你在一起怎么会无聊。”
“要不是实在找不到人,我不会让你帮忙的。”拉杰罗冷冷地说着。
“真是无情啊。”爱因斯一脸哀嚎,“我一定会让你笑着跟我说话的!”
没打算继续理他的拉杰罗,将眼睛闭上,看起来想要睡觉了。
“安,明天见。”爱因斯见状,也不纠缠很久,慢慢站起来,身子一转就走出了医疗翼。
还没等拉杰罗睡熟,凯莉就带着慰问品走了进来。他马上坐了起来,想听听对方要对自己说什么。
…………
应付过凯莉无聊的挑衅,他百无聊赖的重新倒回了床上。虽然他有了一些头绪,但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还要等爱因斯带自己需要的书过来,确定一下才能知道。
没过几分钟,爱因斯带着两本书来到了医疗翼,这次他倒是没有带那么一大堆零食,手里还有拉杰罗要求的纸笔。
“给你书。”爱因斯将一本书放在了拉杰罗的床上,自己安分的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
“……”拉杰罗拿起了那本书看了一眼,书名赫然写着《麻瓜世界笑话大全》,他抬眼看了下爱因斯。
“我觉得你应该多笑一笑,别总那么严肃。”爱因斯不在乎的说,拿起了一袋多味豆打开吃着。
他在说完的下一秒,就被一本书砸到了脑袋,拉杰罗一脸严肃的看着他,明显不喜欢他说的这个玩笑。
但在书出手的时候,拉杰罗的心里就感觉到了懊恼,自己明明是很冷静的一个人,为什么对眼前这个想法明显特立独行的人总是容易升起一股无名火。看见这个人的嬉皮笑脸就想用什么东西砸过去,心里才舒服。
“嘶,真疼,下死手啊。”爱因斯一边抱怨着,一边将掉在身上的书拿到一边去。
“……”拉杰罗盯着他,但并没有任何一句道歉的话。
“好了,好了,你不要那么盯着我。”闻到了危险气息的爱因斯马上乖了下来,语气也软了下来,“你要的书我带来了,别那么严肃。”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另一本书递给了拉杰罗,上面的书名正是拉杰罗要的那本《神奇动物声音收录大全》。
“……”拉杰罗看了一会,才轻声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爱因斯像是没有刚刚发生的那件事一样笑着,这让拉杰罗愣了一下,大概是不理解对方这样的举动。
“那个,刚刚很抱歉。”拉杰罗思考了一下,决定为自己刚刚的举动而道歉。不过他不是因为心里想道歉,只是因为他是精致而体面的布斯巴顿学生。
“没关系,没关系,不要放在心上。”爱因斯伸手拍了拍拉杰罗的肩膀,笑的很是开心自然。
“……”拉杰罗伸手将爱因斯的手打开,看上去并不想让对方碰的样子,爱因斯识趣的没有再乱来,而是好奇的看他想做什么。
拉杰罗将自己所需的那本《神奇动物声音收录大全》放在腿上,打开之后,里面是各种各样神奇动物的嘴,轻轻点一下,会从里面发出声音。这些声音并不大,甚至都不会影响到隔壁的病床,不过也可以让他听清楚各式音色。
他一页一页的听过去,寻找着自己在金蛋里听到的那个音色。里面有悦耳柔和的鸟鸣,也有音调刺耳的兽声。
拉杰罗并没有数到底翻过去多少页,但他清楚的知道整本书都快被他翻完了,心里也是很着急,手心微微冒着汗。罕见的是,在他专心翻书的时候,爱因斯并没有进行任何的捣乱,只是安静的坐着自己的事情,有几分钟还坐在床边陪着他一起听那些声音。
几乎在拉杰罗就要放弃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他在金蛋里听到的那种尖锐的声音,刺耳且高亢。
“找到了!”他小声兴奋的跟自己说着,兴奋地看着那个声音所属于的神奇生物——人鱼(也有传言它们被叫做塞壬)。他又听了几遍进行确认,感觉确实是自己在找的那种声音,才放下心。
他注意到人鱼的旁边还有一个被圈在圆圈里的声音,在圆圈旁边还写着两个字,水里。
这是什么意思?正在他思考的时候,爱因斯似乎也看到了那个圆圈,用手轻轻点了一下,悦耳的声音瞬时传了出来。
这音色优雅,听着就觉得悦耳,浑身舒坦。而且他们还听清了原本那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是一句优美的诗词——
All have their worth and each contributes to the worth of the others.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价值,每个人都对他人的价值有贡献。
人鱼原本的声音舒缓柔和,听着那么的和美。
“看起来,只有在水里才能听明白。”拉杰罗盯着写有人鱼那页纸思考着,“看起来明天出去刚刚好。”
爱因斯盯着认真思考的拉杰罗,反常的没有捣乱,安安静静的坐到了一边。
“……”察觉到身边的目光,拉杰罗转头看过去,正对上爱因斯的眼睛,专注且认真地看着他。他的脑子里突然感觉尴尬了一下,强行保持了自己的表情,免得对面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今天想休息了……”他合上了书,看了看爱因斯。
“好!”爱因斯笑着站了起来,朝气慢慢的说,“那我明天来接你出去。”
“不……”没等拉杰罗反驳,爱因斯就快步离开了医疗翼。
在医疗翼住了三天,拉杰罗觉得自己身子都快僵了,出了医疗翼之后,他镇定的抱着金蛋向前走着。爱因斯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早早的就来医疗翼接他,此时正跟在他的身后,不时的跟他聊着,他正在想事情,便有一搭无一搭应和。
离开霍格沃茨的城堡的那一刻,拉杰罗抱着金蛋,让自己快速的跑向黑湖,看起来是想要急于验证什么。
“嘿,拉杰罗,你慢点。”爱因斯没想到对方突然奔跑起来,慢了一拍,但也跟着跑了过去。
向前跑着的金发男孩并没有回答爱因斯的话,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的。
慢慢的,黑湖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仍然维持着自己的速度冲向黑湖,然后——
跳了下去。
冰冷的湖水刺激着拉杰罗的神经,让他清醒异常。他并没有让自己浮上去,而是抱着金蛋慢慢下沉,同时手里打开了金蛋。
声音从金蛋中传出,果然不是那么刺耳高亢,而是柔和优美的和声。
Come seek where our voices sound,
寻找我们吧,在我们声音想起的地方,
We cannot sing above the ground,
我们在地面上无法唱歌,
And while you're searching ponder this:
当你搜寻时,请仔细思量:
We've taken what you sorely miss,
我们抢走了你最心爱的宝贝。
An hour long you'll have to look,
你只有一个钟头的时间,
And recover what we took,
要寻找和夺回我们拿走的物件,
But past an hour - the prospects black,
过了一小时便希望全无。
Too late, it's gone, it won’t come back.
它已彻底消逝,永不出现。
最心爱的宝贝?会是什么?
拉杰罗在湖底听了三遍,将歌曲记住了,才打算返回到湖上。但没想到,因为用的时间太长,自己的氧气没够,还没等他掏出魔杖给自己施展“泡头咒”,就没有憋住气,一张嘴便喝了几口水。
他觉得周围的湖水冰冷刺骨,渗透进他的骨髓当中,刺激的他保持清醒,但大脑缺氧的感觉让他最终还是昏迷了过去。在完全失去知觉之前,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一抹红色。
再次醒来的时候,拉杰罗发现自己躺在一件德姆斯特朗校服上,爱因斯紧张的看着他,见他转醒,高兴的抱住了他,“你可醒了,担心的我不行。”
“……”拉杰罗将他的手拿开,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干了,看起来也被爱因斯用咒语帮忙弄干了。
“是你救了我吗?”过了好半天,默默查看金蛋的拉杰罗才转头问着在旁边呱噪不停,一直在讲着各种奇奇怪怪笑话的爱因斯。
“啊,我见你直接跳进了湖里,怕你出事,就……”爱因斯简单快速的讲了下事情的经过,让拉杰罗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直白的来说,就是爱因斯不顾黑湖的寒冷,将拉杰罗从湖水中捞了出来,一直照顾他转醒。
拉杰罗静静的听着爱因斯的讲述,过了好久才慢慢再度开口,“谢谢。”他如此说着。
“没事,没事,谁让我看见了呢。”爱因斯非常不在意的摇了摇手。
爱因斯看着金蛋,开起了玩笑,“这个蛋,在水下有收获吗?别告诉我你下去只是为了喝水……”
“当然,我不会去做没把握的事情。”拉杰罗有点小开心地说着,然后将他记下来的那首人鱼歌声讲给了爱因斯听。
“珍视之物?会是什么,你有想法吗?”
“不知道……”拉杰罗摇了摇头,他这句话回答的很轻松平静,看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在他心里却有些空空的。
在他这里来说,并没有什么能够真正看中的珍视的东西。从小到大,他都是跟其他人表面友好,其实什么都没有认真的去对待,当然也就不会将任何事情放在心上,所以关于歌里面所说的最心爱的宝贝,他确实是毫无头绪。
“那这就难办了啊。”爱因斯默默思考着,“不知道是什么,也就没不办法防备。”
“既然要下水,那还是想想有什么能准备的吧。”拉杰罗不打算继续在最珍视的物件上继续纠结,转而思考起下面的比赛要做些什么准备。
“气泡咒?”爱因斯难得靠谱的提了些意见。
“这个可以有。”
“腮囊草?”
“也……可以有吧……虽然不太好吃我记得……”
“猫!”
“猫就太不靠谱了。”拉杰罗白了爱因斯一眼。
时光匆匆,转瞬间就来到了三强争霸赛第二场的日子。项目开始之前,拉杰罗等在帐篷里,默默思考一会下水要做什么,该怎么做。
等他把过程想的差不多了,也听见帐篷内的教授在叫他的名字,还有其他三名学生跟他一起下水。这三名学生之中除了柯罗诺斯·艾利克之外,剩下那两个人他并没怎么接触过,所以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临下水之前,他将一直抓在手里的腮囊草塞进了嘴里,才慢慢走进水里。
黑湖里的水还是那么冰冷刺骨,拉杰罗暗自咬紧牙关,忍着寒水向湖底最深处游去。游了一阵,他感觉到身上有了变化,看起来腮囊草起了作用,感觉到呼吸无碍,他的行动更自由了。
一路飞速游到黑湖湖底,但却没有看到任何事物。湖底非常的昏暗,让眼睛无法好好分辨方向。正在拉杰罗找的昏头昏脑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有点熟悉的声音,那是人鱼的歌声。
这是在引路吗?不知道是不是陷阱。
拉杰罗心里想着,小心谨慎的向歌声传来的方向游过去,动作尽量缓慢,警戒着周围的动静。幸运的是,在他循着歌声一路游过去的时候,并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和袭击。
游了一阵过后,他看到在湖水中出现了什么东西。
继续游近,他看清楚了那东西是什么,是人鱼!
意识到这就是他要找的人鱼,他反而停下了动作,似乎是在观察对面有没有敌意。
大概看了两分钟,人鱼并没有向他游过来,也没任何攻击的意向。
他突然感觉到有人从旁边游了过去,但他不清楚是谁,这让他决定不再耽搁,过去看看那个最珍惜的东西是什么。
人鱼给他让开了道路,让他可以通过,但结果让他有些吃惊。
昏迷在人鱼中间的人有着一头红发,熟悉的脸廓让他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爱因斯。
…………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复杂的心情,他只知道自己此时心里的想法是,想扔下爱因斯在这里淹死,但不将人带回去,他就不能通过这次的比赛,所以选择只有一个,将人带回去,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失败。
做好了决定,他快速游过去想将人带走,拽了一下没拽动,找了一下,他才发现爱因斯脚下绑着绳子。左右找了一圈,他在湖底地面上找到了一块看起来还算锋利的石头,一下两下三下,将绳子砸断。
将人救出,他丝毫都不耽搁时间的将人拖出了水面,向岸边游去。
刚一冒出水面,爱因斯就醒了过来,他看到拉杰罗正拖着自己游往岸边,有些开心地说,“拉杰罗,你有把猫带下水吗?”
“闭嘴,不然我就扔下你。”拉杰罗有些冷漠的回答着他。
“好好好……”爱因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对方有些冰冷的眼神,识趣的收紧了嘴巴。
为什么会是他呢?
拉杰罗的心里画了好大的一个问号,他真的不明白原因何在。
听到了“某种声音”。
这种说法有些暧昧,但是那“某种声音”不论音色形态都难以言喻,只能切实用“某种声音”来形容。一定要说,就像风铃在被山洪掩盖的前三秒被气流窜动的那种微弱,同时天真而不知的声音。我不想大费周折来形容,但它是某种“预兆”,不得不多提。
他要打开门。
E听到这声音,听从了预兆,打开了门。但是他当时他没这么想:他认为是风声或是什么,总之只是觉得心情大好好想打开门吹风,唯有打开门吹风,否则达不到神清气爽的惬意效果。他打开了门:
门外在下雨。是小雨。但很快就会下大的,天空沉得很,头顶一片深灰色。有一个女人(不,不要用那么无趣的语言来形容她,她比这个词显得更加纯洁年轻一些),有一个少女或是女孩什么的,站在他门口。他想不起上次打开门是什么时候,至少门口不应该有一个什么都没有带又光着脚、下雨天也不撑伞、更何况是站在门口几乎要撞到她身上的姑娘。
她抬头,随性地把头发上的水珠扬起。
“嗨,帅哥。”她说,“下这么大雨,不让我进去坐坐吗?”
她挡住风了。他想,不过这不重要。他此时感觉到那个预兆了:或许那不是风声,那是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女带来的门铃。正巧,他开门来接她。此时疑问是不必要的。“行吧,请。”他侧身让出一条道,好像那姑娘才该是女主人,自己只是个为了看门而暂时寄住的清洁工(奇怪的联想)。
少女模仿着小狗摇头甩甩发尖的雨滴。
“你来接我,我很高兴。”她说。
“不客气。”
E还是决定保持着互不相识的立场,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太熟络会让他觉得不太对。他不是个能在三秒之内就能立即和一个人无话不谈的交际达人,但是这种特性在美少女面前具有很大的包容力,给美少女开门进屋某种意义上很理所当然并且很必要,是很必要的。
美少女进了屋,光着脚走过沙发,坐在地毯上。E看着她湿漉漉的脚印,像是什么符号。
“谢谢你,帅哥,”她用脚心磨蹭着地毯。E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那是昨天刚买的。“你是谁?”
你是谁?
他坐回沙发上,不厌其烦地看着她的脚趾一下一下蜷缩在毛地毯里的温馨,还有她发尾的水珠滴落在地毯和湿透的身体(半透明的裙子贴合在她身上也没有任何的色情意义)晕开的深色,他开始怀念自己的名字。
“我叫Evariste。”
“叫?”
“我叫。”他重复。
“那你可以叫别的名字吗?”她天真地仰着脸露出甜甜的笑。
“人当然想叫什么名字就能叫什么名字的。”Evariste说。
她微微一笑,爬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在他手心模模糊糊用微凉的手指一笔一划写下:
A、k、i、n、l、y。
“我是梦里的名字,你不要告诉别人。”
Evariste想了想,“我也没有别人可以告诉了。”
Akinly亲近地把头靠在他的膝盖边,呵呵地笑,带来微弱的颤动。令人怜爱。她朝上看着他的眼睛,让他回溯到三分钟前他打开家门口的一幕:她站在门口,带着轻微的不自知的傲慢,对他说,帅哥,不让我进去坐一会吗……
“我带你进来了,”他说,“你要怎么做?”
“你觉得呢?”
“我出门可没救过什么小动物,”Evariste说,“连一只蜘蛛都没救过,可能还碾死过无数只虫。”
美少女靠在脚边看着他微笑而不语,他对这个场景感到微妙的怪异,但是有饱满的熟悉,回忆不起来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么一段经历(很大可能是没有的),或是他的一个奇妙的幻觉。她轻轻地眯着眼:“我又不是来找你报恩的。”
“那你要做什么?”
Akinly撑着他腿缓缓站起身,她的重量或许只有一只萤火虫的十分之一。她站起身,用一种轻快的(骄傲的)平和的(孩子气的)音调回答:
“我是一只爱上了你的夜莺。”
“我?”
Evariste极力否认她的回答,本质上或许是他觉得过分受宠若惊,就好像茫茫世界里女神与你对上了眼还对你笑,你左顾右盼看看女神和谁打招呼结果发现女神点了点你还对你继续笑。受宠若惊只剩下大惊失色了。他伸出手考虑要不要把她推开,但是这属于“宠”的一部分。他不停地冒冷汗,口干舌燥,胃痛胃抽搐,感觉尿急尿不尽。Akinly再缓缓地退回去,然后继续乖巧温顺地窝在他的脚边,温和地仰视他。
Evariste继续重复:“我?”
她点头。
“为什么?……”
“你听到春雷声了吗?”
“春天才刚到不久……”他回答。
(某种声音。)
Evariste想起了某种声音,作为预兆的声音。他想不起那声音的具体形态,也不明白那预兆的终极意义,他听从了预兆,推开了门,放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美少女进到家里,靠在他脚边,温热的……,给他带来奇妙的似曾相识的幻想……那某种声音是掩盖前的风铃毫不知情的美妙残音,具有足够的令人心神荡漾和浮想联翩的氛围。
“春雷。”
他挫败地倒在沙发靠背,无力地重复。“春雷。”他感到过于无助,不知所措。Akinly伸出手放在他手边,被他一把握住。
“春雷的声音。”Akinly说,“我听到了你的春雷的声音,所以来见你。你能来接我,我很高兴。”
“啊。”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Akinly仅仅是看着他,然后嗤笑一声:
“你这个人真无趣啊。”
“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她说,“同时你也比你想象中要有趣和浪漫得多。”
一瞬间,Evariste产生了被洞察的惶恐和轻微的不快。但是对她产生这种感情本身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他了然接受。她本身就是具有这样令人恐惧的能力,同时又会因为这份畏惧而对她感到怜爱而迷恋。他试着伸出手贴住她的额头。她没有反抗和任何不情愿。宛若一个没有极限的容器。
“我不浪漫。”他说。
“你比你想象中要浪漫得多。”她轻声重复,“你可以认为是爱屋及乌。因为你在我眼里,也是夜莺。”
“夜莺是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东西。是一种会听从春雷的意愿而来到你的身边为你唱歌的存在。”
“你要为我唱歌吗?”
Evariste觉得他们的对话过于无趣(并且毫无价值)。
“有何不可呢?”Akinly温和地回答,“这不是你的请求,是我自己的意愿,我愿意来到你身边为你唱歌,既然如此,哎,帅哥,你要不要养我?”
她又显露出那种无害的似乎毫不知情的笑脸。Evariste(E)却已经在那段段(耗时仅仅十分钟)的对话中隐隐约约触摸到她的狡黠的本性。她简直是什么奇怪的概念的集合体,总之不是人类,还可能是门外小花园的小仙子(真像她说的那样),总之不是人类。身上充满了极其微弱的危险性,但是同时她在那短短(耗时竟然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已经有十足把握:他(E)被她(A)深深地吸引了。
她湿漉漉的眼睛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鼻尖湿漉漉的身体。滑落的水珠滴到他手心滴到他大腿滴到他新买的地毯。
他被她深深地吸引了。
然后要去养一个来路不明的仅仅见面十分钟左右的姑娘。
开他妈什么玩笑。这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经历吗。
“我觉得可以。”
他听到她轻快的笑声,像是风中摇荡的风铃,微不足道的恶意和百分之九十八的天真。窗外的雨在下,她的笑声就是春雷。
——
24写了
不好分段所以分成几篇看起来会比较舒服(已掩盖自己的懒惰)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其实(。)
本质是谐星搞笑舔藤小说,不用有太多想法
历史与演化:
作为银河联邦的一员,博西人其实自身尚未发展出星际水平的文明。
博西人的母星蒙帕西意外的诞生了两种智慧生物——由肉食爬行类进化的蒙帕西人,占据着地表广大的平原,湿地,雨林和沙漠;以及由素食哺乳类进化的博西人,因体型劣势被驱赶到山地、苔原,以及地下。
约两百年前,未知外星高阶文明生物降临蒙帕西,以破坏性的方式开采行星上的稀有矿藏。当时蒙帕西人还在过着部落生活,而博西人的文明程度也仅相当于地球十三世纪水平,所以对即将降临的灾难毫无察觉。该高阶生物带来的行星开采器在同步轨道上抽取地下矿藏,导致高温的地幔从海底大量涌出,海水酸化,星球温度上升。当地壳结构被进一步破坏,超级火山从海底涌起,将巨量的火山灰与水蒸气混合物抛入大气层。很快,灰尘和水汽隔绝了所有阳光,植物凋死,星球表面气温骤降,进入漫长的灰烬之冬。变温体质的蒙帕西人就此灭绝,而少数于地下生存的博西人在浩劫中顽强支撑。当银河联邦发现蒙帕西的状况,得出该星球生态已无法恢复的结论后,即刻派遣了数艘星舰将幸存的博西人撤离。
不同于已在其他星球有诸多驻地和移民的温莎人,母星被毁对博西人几乎是致命打击,劫后余生的博西人人数仅有一万左右。在联邦的援助下,一部分博西人来到了新的星球定居,沿袭祖辈的生活方式,但更多博西人在对星际文明的震撼之余也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心与求知欲,他们选择了与其他种族混居,学习先进科技与文化,并在短时间内取得了极大的进步。如今的博西人早已凭借优异的适应能力和多子多福的生育传统告别了濒危种族的困境,摇身一变成为浪迹宇宙的“老江湖”。
母星简介:
行星蒙帕西位于银河联邦边境的16659号恒星系。
遭遇入侵前的蒙帕西,曾是一颗生机勃勃的美丽星球,气候类似地球的侏罗纪时期,气候温暖,植被茂盛,大气氧含量丰富,地表温度湿度较高。掠食者出身的蒙帕西人强壮而凶悍,世代都是优秀的猎手,他们的文明虽然比博西人发展略慢,但在体型与力量上占尽优势,部落发展欣欣向荣。
蒙帕西降水量丰富,在广袤的原始雨林之下,遍布着许许多多天然溶洞与隧道。蜿蜒曲折的隧道可绵延数千米,巨大的岩洞中沉积形成了崎岖的丘陵,丰富的地下水脉汇聚为河流与湖泊,形成了一个独特而壮观的立体环境。这里也并非一片黑暗,磷光树庞大的根系深入岩壁,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微光,照亮了四周散布盘绕的藤蔓;深不见底的湖泊中,水虫们追逐着发光苔藓与蕈类的倒影;闪烁着幽光的萤石矿层与伴生的星辰水晶珠璧交辉,将洞顶的钟乳石映得色彩斑斓。
为了躲避威胁而迁至地底的博西人祖先发现了这个千姿百态的地下世界,并在此定居下来,也由此成为了日后撑过灭顶之灾的幸存者。他们依靠发光的植物与晶石作为照明,利用四通八达的地道寻找可能留存的食物,并在天然洞穴的基础上进行挖掘与改造,成功实现了种族存续。
如今的蒙帕西,超级火山持续喷发,大气中满布毒素,早已没有生命迹象。
母星数据:
地表重力:0.92g
平均半径:5524km
平均密度:3917kg/m3
表面温度:当前4℃ (277K)
自转周期:22.7h
公转周期:663d
卫星数量:无
体型与外貌:
博西人的身高比地球人略矮小,成年后也仅有1-1.3米。在过去,博西男性主要负责外出探索与获取食物,体型更为瘦小敏捷,而女性则负责建造住所与保卫地盘,体型要更为丰腴健壮。他们的外表与地球上的啮齿类动物(尤其是鼠类)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因此尽管在生物性上存在诸多差异,很多地球人依然私下直呼他们为鼠人或兔人。
受原生环境与家族遗传的影响,博西人拥有丰富多样的毛色与花纹,大小各异的耳朵和长短不一的尾巴,身体比例与个头大小也不尽相同。不同于很多文明,博西人通常不愿通过后天方式来调整或改变自己的外表。
如今大部分博西人都是杂食主义者,但由于祖辈的素食习惯导致无法消耗过多高热量的食品,所以杂食的博西人通常都有着胖嘟嘟圆滚滚的身材。而位高权重的博西族长们和一些愿意遵循传统的保守派博西人往往依然保持着纯素食的习惯,因此哪怕同样每天吃个不停,他们的体态也明显要更为匀称和矫健。
博西人的传统服饰被统称为“博吉”,是一种近乎于披肩和斗篷的外罩。博吉使用一种特殊蕈类的菌丝编制而成,光滑而柔韧,利于穿戴者在窄小的通道来去自如。普通款式的博吉有左右略不对等的前襟,并绘有家徽等图案,内部则缝制了多个口袋,部分还附带兜帽。当接触星际文明后,博西人也引入了其他种族的服装与配饰,丰富了自己的衣着。
种族特性:
当博西人被联邦飞船搭救时,曾被直接划分为文明发展程度较低的未开化种族,但很快,博西人凭借着自己聪明的头脑和极强的适应能力,令这些星际精英刮目相看。他们不但拥有快速的学习能力,亦拥有极高的语言天赋,在融入联邦社会方面相当积极主动。
博西人拥有十分灵敏的嗅觉,在他们看来,温莎人等人形种族外貌太过相似,辅以气味能够更好的辨别与记忆。他们热衷于各类美食,很多地球人甚至怀疑他们纷至沓来是为了地球上丰富的食物。地球人也通常被博西人矮矮胖胖的圆润身形所蒙蔽,而无法料想他们的身手实际上如此矫捷与灵活。
因过去长久处于猎食者的威胁之下,博西人天生敏感而警觉,听觉几乎相当于地球人的四倍,他们对于环境的细微变化与可能发生的危险拥有超常的洞察力,往往可以提前预感到危机到来,传统的博西人称其为“先祖显灵”——坚信是逝去祖先的力量在保佑着自己。
轻巧的身手与敏锐的感官为一些博西人在联邦政府的工作中赢得了一席之地,很多传闻指出博西商人中混有诸多联邦秘密派遣的斥候,但他们机警谨慎的行事风格,加上小个头的身形和人畜无害的外表,又往往容易使人对其放松戒备心。通过不断学习和适应新的文化,博西人用短短两百年的时间成为了宇宙中最活跃的种族之一。
脑洞——博西人的第六感:
博西人的危险感知能力目前尚未得到有效的科学理论支持,但实践证明这种洞察能力往往相当准确和及时。在斯顿力量入侵之前,一个以“通灵”而著名的博西家族就预感到了危机,并向其他族人发出了类似警告。这个第六感极强的家族因此从灾难中得以幸存,至今,他们的子孙中也偶尔会有新的“预言师”诞生。
生理与繁殖:
虽然祖先在地底或山洞居住,博西人也仅有部分夜视能力,不能在完全的黑暗中视物。他们在文明发展中并未如同地球人一样频繁使用火,因此大部分体表皮毛依然完好,用以保温和保护身体。
不同于地球的啮齿目动物,博西人并没有终生生长的门齿。他们在过去是素食者,牙齿分化为切齿和臼齿,锋利的切齿甚至可以咬断竹竿。当博西人开始接受杂食后,很多人的消化系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不良反应,数代之后依然没能完全消除。
博西人八岁成年,二十五岁后步入中年,寿命约为四十到五十岁。在接触星际文明后,由于食物医疗与生存环境都得到极大改善,博西人的整体年龄也逐渐提升,还一些研究证实博西人的体质对于端粒酶技术的试验反映良好,有希望进一步延长寿命。
传统的博西人有家族群居习惯,但极少会允许家族内部通婚,一般会在几个世代交好的大家族之间相互联姻。在过去,很多博西人都是由长辈们定亲,甚至有些是娃娃亲,子女成年随即成婚。博西人孕期较短,每胎1-4子,新生儿通常在半岁便开始牙牙学语,一岁后可具备基本自理能力。
社会与政治:
博西人曾经是社会性极强的种族,以家族为单位,数十甚至数百人一起过着集体群居的生活。传统的博西文明十分重视血缘,盼望人丁兴旺多子多孙,以助于家族不断壮大发展。他们尊敬长辈,信奉先祖的庇佑,祭祖日是博西人最庄严隆重的节日,而除此之外每个家族还有各自供奉先辈的纪念日与特殊仪式等。
在过去,家族中最有威望和地位的人则通过推举成为代表整个家族的族长。家族成员们通常在外表上都会带有明显的血缘特征,并在通用的法规准则之外遵循着自己家族的某些特有传统和规诫。各个家族之间有些带着多年的宿怨,也有些友谊代代长存。博西人没有统一的政治领袖,在整个族群遇到重大问题时会召开族长会议来进行商榷和定夺,每个地区的族长统一意见后,再派出代表整个地区的族长参加上一层的议会。
而由于母星的毁灭,大多数家族支离破碎,很多流亡的博西人也失去了原本家族的庇护。起初的数十年,幸存的博西人在族长们的带领下努力适应新的环境,积极繁育人口,延续自己的传统,但崭新的文明认知和闪亮的星际世界对博西人同样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如今,只有移民定居雷沙鲁星多年的博西人依然沿袭着族长议会,这里划分为一百零九块辖区,居住着大大小小两千个以上的新老家族。更多博西人选择了放弃大家族群居生活,成为星际独行的旅者。漂泊在外的博西人通常依附于银河联邦,遵循联邦与各星球当地的法规与制度,部分人的家庭观念也随之改变。
文化与经济:
在家族中诞生的博西人,按照传统会由族长赐名。然而由于子孙兴旺,族长往往要绞尽脑汁才能想出一个未重复的新名字,在此之间则先用“小花皮”、“大脸颊”,“三角眼”之类的外号代称——很多时候这些被传叫开的外号最后真的成为了名字。族长们希望为后代取个寓意吉利的名字,于是几乎每个家族都有叫做“锦毛”或“飞毛腿”的成员。
每个家族都有一个统一姓氏,这些代代相传的姓氏往往较为古朴直白,如“菜心”、“彩罐”、“灰叶”等。在家族内部大家彼此会直呼姓名或亲属称谓,与外人打交道时才会带上自己的姓氏,如“深洞”家族的“锐爪”。
如今,多数游历宇宙的博西人会取一个外星特色的名字,或者是浪迹到哪个星球就马上换一个当地名字,他们中的一些也不再使用姓氏。
尽管经历了两百年数代人,某些传统文化的理念依然在博西人的脑海中根深蒂固(如他们常用的祝福语依然是“家族兴旺”和“儿孙满堂”),甚至一些漂泊在外的博西人也依然遵循着传统,保持着素食为主,供奉先祖,重视家庭等生活方式。而在更为传统保守的博西大家族中,因联邦文明“强势介入”而导致自己文明被破坏和同化的不满情绪近些年来也在逐渐增多。
博西人最出名的当属他们的饮食文化,进入食物极大丰富的星际社会后,他们对吃的追求一发不可收拾。为了品尝更多美食,多数博西人摒弃了素食习惯,甚至开始沉醉于大鱼大肉的生活。他们热爱尝试各种不同的食材与烹饪方式,并乐于在口味上创新改良,当走进一家博西人开的餐厅,你永远猜不到菜单上会有什么样的最新佳肴。
在融入星际文明初期,博西人发挥着自己的语言天赋,做为翻译参与联邦各个种族的交流与谈判。其中很多人随后逐渐开始从事贸易与物流工作,做为商人、掮客与货运船员等活跃于各个联邦星系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