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已深。
Komila爬上了房顶躺在那上面,他先前不久才送走了夏兰,那个小小的绿草和海鸥那样的孩子。没有职责在身所以他无所事事的望着天上,天空是像海洋那样带着沉静的蓝,没有月亮也没有云,让天空变得这般蓝的是那满天像是被人泼洒泼洒而下的星屑,它们明明暗暗的挤簇在这片天空之上,那么多的数量以至于点亮了这片沉眠的天。
他看着那颗夏兰告诉他叫做“维纳斯”的星星,然后撑起身来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了烟斗,清理干净那些已经没用的烟草,再填上新的,然后擦燃火柴点燃那团烟草。Komila做着这些做过了千百遍的事情,不知怎的却还有第一次做这些事情的新鲜感。
——是因为还喜爱着吗?
并不是的。
他望向那些还亮着灯的房间,星星点点的明亮就像是有月亮或是略阴霾的夜晚里几颗零零散散的星那样。它们会比月亮更早的消失在晨光中,而云朵从来都是超脱于时间之外的,它从不在意日夜的交替。
“……啊啊啊啊啊!”有些细小的哀鸣突然传到komila的耳畔,伴随着巨大的电弧和劈啪作响的声音,那些荧蓝色的电弧在夜空下闪烁的光亮的惊人,komila不得不暂时闭上了眼睛。
——夏兰。
他想起男孩子指向星星时手指上随着摆动会有些残色的电光,荧蓝色的光芒就像是一颗小小的星星那样闪烁着。
现在绝不是在这儿抽烟发呆的时候了。Komila将烟斗含住快速下了屋顶,他还记着自己的职责和身份,他是牧羊犬,任务是保护羊群和管束他们的恩典。眼下他的职责估计是没有好好履行了,男孩子的那蓝色电光在komila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烁着。
他飞也似的冲下了楼,却突然间来到了一个被钢铁所覆盖的地方。
走廊还是那个细长的走廊,一旁的房门还是一旁的房门,脚下却是铁片与铁片接合而成的地板,中空的地下踏上去会有空洞的回响。天花板上不是被白漆刷的平整的天花板和嵌在其上带着白色柔光的白炽灯,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扭曲成乱麻的管道层层叠叠中闪烁着的刺眼的蓝光。永远都回荡在这个走廊和这个堡垒中的广播带着剧烈的杂音模糊不清的宣告着:
La mortz est super nos!Opus transit in otium!Penitenziagite!
蒸汽从每个缝隙里间断的喷射出来发出带着灼热气息的“嗤——”的声音,将整个走道笼的迷迷蒙蒙看不清楚。Komila的丝缕头发被这些蒸汽掀起,遮挡了他的些许视线。
他停下脚步,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斗撩了撩头发,随着他的手掠过他的视野面前似乎是多了一个人,被烟雾笼罩着只看得见黑影。
是……谁?Komila想要开口问,气息堵在喉咙里却只发出了一声哼笑。他叼上烟斗抬脚走向那个人。
“踏。”
铁板被有些硬质的鞋底踏下发出的空洞回响在底下成百上千层的空间里回荡又折返,像只要死的没头苍蝇一样吵吵嚷嚷的泯灭掉了。
“什么呀,komila。你是这样对待师长的吗?”那个阴影笑嘻嘻的,伸出了手指了指komila。
“如果是师长的话,不会说这种话的。”komila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从口里喷出白浊的烟雾接着前行。
『他前行,不曾停止。
即使是他已经面目全非;再也没有清醒的意识。』
Komila想着师长曾经给他念的这个古里古怪的诗,或者说是一个故事。那是在告诉他永远不要停下来,不要迷茫,不要悲伤,不要迟疑吗?
他反倒觉得这是诅咒。
他慢慢的走过了那个在烟雾里模糊成灰色的影子,那个影子还在他耳畔呢喃着:“komila,礼仪已经全都忘了吗?你的职责不打算再要了吗?你可不能不虔诚于神灵啊。”
“行了吧。”komila低下头笑了起来,拿下了烟斗向着对面的黑暗走去,“师长的话,永远都不会在我面前的。我不信神,谁也不信。”
背后的雾气被他走过带起的风搅乱了,连带着那个阴影,在旋转和退后中融入白色的雾没有再看见了。
……哈。
背后有谁嗤笑了一声。
Komila顿了顿,重新含起烟斗,走去了楼下。
楼下广袤的草地上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这儿了。大多都有些慌乱,但也不是很过。Komila在这之中悠哉的左顾右盼着抽着烟走,他还在找夏兰。
……话说在这儿吸烟是不是不太好啊?岛上禁烟吗?Komila一边在心里纠结着一边深深的吸了一口烟。
不过他现在要找夏兰估计有些困难。在他的眼里这些人大多都在移动的培养罐中带着呆滞的神情和苍白的肤色被移来移去,而且并不是他们原来的样貌。而且有很多还样貌凄惨——缺胳膊少腿一类已经是相当好的一类了。
那么……夏兰会在哪呢。komila叼着烟斗在培养罐中穿来穿去,他倒感觉是回到自己的小时候了,幽暗的蓝光下还瘦削的他在无数个培养罐中穿梭奔跑,像是巡视自己王国的王一样。
不过,那个时候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大喊大叫赤着脚奔跑在铁板上啪嗒啪嗒的声音。这儿似乎没有那么安静,这些似乎已经是死物了的人们还有交流的声音,也可以自由的移动。
“……夏兰!”komila大喊起来。这种奇怪的幻觉——他当然一开始就意识到这是幻觉了,因为他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离那个钢铁和蒸汽的堡垒离得有多远——似乎只会在视觉和触觉上有感觉。
既然如此,夏兰一定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的。Komila毫不怀疑。
“……komila!Komila是你吗!”果然,没过多久那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了,虽然带着些许在水中说话的咕嘟声和闷声,但komila还是听出来这的确是夏兰。
“您在哪?”komila向着声源大致的地方走去,“我过来找您!”
“我在——这儿——”男孩拖长了声音喊叫着,komila向着他的方向走去,心里似乎能够想象出他一边蹦跳着一边挥手的样子。
——如果是在我的幻觉中,他会是怎么样的呢?
Komila甚至有些好奇起来了。他加快了脚步向着夏兰的方向跑去。
接近教堂的地方他找到了夏兰,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在komila的世界中他和那另一个人都浸没在幽蓝的培养液里缓缓的漂浮,对应夏兰的那个人也是苍白着脸,眼眸里却没有死气沉沉,只是带着一股陌生看着他。黑色的竖瞳和乌黑的发让他有些发愣,尤其是那再明显不过的耳朵和尾巴——那被链接的地方伤口还没有愈合。
看到komila有些发愣,夏兰——培养罐中僵死的黑发人走上前来发出声音:“komila?你怎么了?”
“……我没……”komila还有些愣愣的样子,抬手摸了摸培养罐的外壁——玻璃的冰冷从神经如实的传达到大脑中。他眨了眨眼,轻轻笑起来,“没事。我们现在看到的景象似乎不太一样……我之前听到有人喊有好多鱼,还有说有触手的。夏兰的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夏兰没有太在意他的愣神,被他带走了话题而拖长了声思考着:“夏兰看到的komila……恩……有点恐怖……。”
“是吗。”komila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事实上他只是猜测着隔着玻璃摸了摸那个黑发人的头罢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有没有摸到夏兰的头。然后他又转头看向另一边的那个培养罐,“那么——您是谁呢?”
“哎嘛……”那儿的人倒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Komila边听着男人的话语边抬手托了托烟斗,“我叫Dante。刚好碰到夏兰这只小羊羔我就带着他来咯,现在还给你。”
“唔…Dante要走了吗?”夏兰转了个身看向Dante,他似乎还有些眷恋这个男人的样子——komila这么猜测着。所以他将自己的烟斗取下来缓缓吐了口气,“夏兰还想和Dante多待一会吗?那我先去旁边等着。Dante先生——就麻烦您保护好夏兰了。”
“恩我知道了。”Dante哼气似的笑起来,培养罐晃荡了几下,看起来他是在做什么剧烈动作吧——komila猜。不过现在职责暂时的推卸给别人了,就稍微去休息一下吧。
他这么想着,走到了不远处就地坐了下来。
“komila,你的职责都忘了吗?”
“komila,你可不能不虔诚于神灵啊。”
那个影子的嗤笑带着无数杂音在他耳畔响起来。
Penitenziagite!
Penitenziagite!
Penitenziagite!
广播里那个僵硬的呐喊混着无数的噪声又出现了,破损的喇叭发出的声音像是地狱里被火焰把嗓子灼烧的焦黑的恶魔声嘶力竭的咆哮那样。
Komila低头含住烟斗,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从他的口腔进入气管,尼古丁和其他的化学物质将他的肺部一点点的破坏,然后转换成恶毒的烟雾再从他的口腔和鼻腔里出来。他吐出一口白浊的烟,望着像是盛开的一个花苞那样缓缓扩散开来的烟雾,垂下眼脸。
——恶之花。
注:
La mortz est super nos(死亡压迫著我等)
Opus transit in otium(献身化为虚无)
Penitenziagite(悔改吧)
【我怂我怕ooc呜呜呜呜……借了小夏兰的产出接了下来,所以还用上了Dante先生
但没和Dante亲妈说我我我【跪下】
一如既往的渣和跑分总之希望不要ooc就可以了【跪地望天泪流.png
C1 牧羊犬(下)
门萨叩了三次。
他本该紧张,但不知怎的,心情格外平静。走廊里晌午过后的影子从天花板到壁角,密密实实盖住他,窗子投在墙上的阴影,酷似一架巨大十字。门萨漫不经心看了一会儿日影挪移,心里默数,直到门“嘭”地打开,一团稻草伸了出来。
“你来的好早。”“稻草”咕哝着,吸了吸鼻子。门萨把手里的纸袋递给他,他一把抓过来打开袋子嗅了嗅:“好香。”
“红丝绒杯糕和脱脂拿铁。”门萨告诉他。对方回过头,投来一个奇怪的眼神:“红丝绒杯糕?说真的?那不是女孩子吃的东西吗?”
他看上去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门萨只得把对这人实际上二十四小时离不开甜食的控诉吞下肚子,他无法想象,一个将芝士薯片和水果硬棒糖当饭吃的人怎么能有那样一口好牙齿。他随着罗可走进屋内那堆、被称为“垃圾”都算作过誉了的玩意儿里面,看着对方毫不在意地将袋子往床上一扔、抓着后背走去卫生间,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毕竟,承认这个事实吧,他不想坐到这里头任何一样东西上头。
“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卫生间里传来问话,门萨愣了一下,说:“东区的小牧场。我在那里帮工。”
“牧场?哦,哦,我知道那地方。很不错。”罗可大概正在刷牙,声音上像糊了一层生奶油般黏腻,“试着给自己找些事做,这很好,希望这种热情能保持下去。”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小又模糊,门萨只捕捉片缕,心想着还是别问的好。他环视四下,忍不住从地上捡起一个罐头瓶,又把桌边摇摇欲坠的几样包装纸收了起来。卫生间里的水响还在继续,罗可一时应该不会出来。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他又接着收拾起脚边地板上的一团狼藉,小心翼翼,不发出声响。当他就要动用扫帚的时候,罗可步出了卫生间。
门萨立刻停下动作,站得像童子军那么笔直。罗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发现四周有什么不对劲,来到桌边开始享用门萨带来的早餐。
“你来这里之前,在哪里住着?”
门萨把手里的汽水罐藏到身后:“蒙塔格。小地方,你大概没听说过。”
“是没有,不过那不奇怪,大部分地方我都没听说过。”罗可胡乱挥了挥手里的糕点,“我知道秘鲁,不过只在书上见过。你去过秘鲁吗?”
“没有。但我去过玻利维亚,和秘鲁离的很近,我想。”
“是吗?”罗可听上去有了些兴趣,但仍没从食物上抬头,“讲给我听听吧。”
门萨点点头,然而一时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说起,他向来不擅长这种事情。“我……那是很久之前了,那里有很高的山崖,页岩,我远远见过那里的火山口。”他不动声色地将一叠泡面盒扫进垃圾袋里,“离开之前我去了一片盐沼,那里是……我无法形容。”
他回想起站在镜面般的湖水中时,天空倒映犹如脚踩在九霄云端,一切澄净无比,极度的蓝与皓白却狂浪般扑面而来,他几乎分不清人间与彼岸:“也许亲眼看看比听我说要更好。”
“如果我可以的话,就不会坐在这里啦。”罗可说。门萨这才想起羔羊皆禁止走出岛外的规定,便往他那里瞥了一眼:“我不是有意……”
“我知道。”
罗可喝了口咖啡,苦得皱起脸来:“这个真的是拿铁吗?”门萨看着他往杯子里大勺舀糖的动作,默默记下他偏好的糖量:“这么说你从没出过岛?”
“最远是朝西的海岸吧,我小时候常躲到那里捡贝壳玩。我还给自己做过一串风铃呢。”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极了,有一次我被冲上岸的水母蛰了脚趾,肿起来至少三寸高!老天,我坐在那里哭了好久,直到黄昏才有人发现我,”罗可夸张的比了比自己的左脚,“现在那里还有疤呢。”
“他们让你一个人在外面玩?”
“嗯……可以说是我自愿的,毕竟我这么聪明又有趣,而那些小鬼都太蠢啦。”
饶是门萨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罗可大笑起来:“承认吧,你被我迷住咯。”
他又低头去咬蛋糕上的糖霜,从门萨的视角,能清晰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侧颜。之前那被龙卷风袭击过似的金发此刻平滑的垂在他肩膀上。门萨咳嗽一声以制止自己胡思乱想,悄悄将一个空罐头捏扁,试图将思想集中在垃圾分类上面。
“好了,歇歇吧,”罗可突然从椅子上转过身来,门萨手里的瓶子顿时掉到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你真以为我没注意到你在做什么吗?过来,好好先生,跟我一起吃点东西。”
“我不饿。”
“我不管。”
门萨有些窘迫地站在原地,罗可看着他,一脸促狭笑意:“来啊,吃过早饭,我会和你一起收拾,我保证——毕竟这是我的房间。”
他伸出手来。门萨向他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什么,怀疑地问:“你真的会和我一起收拾?”
“好吧,我不会,”罗可笑得更加灿烂,探过身来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但我一定会好好监督你把工作完成。”
这人真是十足混蛋,门萨心想。
“我也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亲爱的。”罗可说。
啊,该死。
对门萨来说,罗可仍是个未知数,不定性的谜。他们的每日会面活动在第四天不得不暂告段落,至少没之前那么频繁,原因是门萨的工作日益繁重,牧场乳牛的产奶期到来,他每天不得不负责运送十吨生牛奶到工厂进行处理。
罗可对此似乎没有什么异议,事实上,门萨没见他对什么东西有过异议,最多就是午饭的烤猪肉分量不够或者家中巧克力告罄一类的事情。门萨也不知道罗可平常都做些什么,他似乎没有特定的工作,游离在众人之外。岛上人不一定要工作以度日,但大多数人会选择找个活计来维持自己的忙碌,或者说,来真切感受自己仍然活在人世。他们与外界相隔太久太远,门萨直到来这里一年后也仍然怀念家乡郊外的广袤平原上太阳照射干草发出的香气,他也喜爱主城中蜿蜒曲折、似乎没有尽头的古老巷道,和夜晚入睡前家畜在围栏里悠长的叫声。
来到这里以后,那些就都是过去了。上一章节。门萨双眼所见的人们看上去都和善而快乐,满足于当下的一切,羊和犬都是些友好的人,教会则将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条。当然,波动偶尔有之,比如几十天前,一次席卷全岛的“噩梦”。门萨不愿意多回忆那件事,尽管是它让自己遇到了罗可。
他后来向相熟的神父询问起那次事件,得到的答复无非模棱两可的羔羊暴走一类,他也并不特别在意。上午的礼拜堂里不过零星几人,彩绘玻璃闪烁着玫瑰色的光晕,门萨做了短暂祝祷,便匆匆离去。
罗可告诉他,最好的办法是不听,也不说。
“把你的狗鼻子放到别处去嗅吧。”他笑嘻嘻地说道。门萨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们两个现在越来越熟识,门萨也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找了多大的麻烦。罗可有时候看上去明白的挺多,有时候又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儿一样。
“你知道‘贡多拉’是什么东西吗?”
门萨停下手上翻书页的动作,“大概是威尼斯用作交通的一种小舟。”他不太确定地说道。对方点了点头,重又把目光凝着在面前的杂志上。
他看上去似乎充满着渴念,只是疏于表达。门萨收回了视线,然后就听罗可说:“我以为是一种烤饼还是什么的呢。”
哦,忘了他之前说过的那些。
羔羊不同于牧羊犬,有着另一套生活体系,他们大多带有独特的气质,令人能从人群中一眼分辨出来。主教说,这大抵归功于“器”的作用。
牧羊犬们大部分在岛外生活过或多或少的几年,直到通过验血才来到岛上。而绝大多数的羔羊出生于这座隔绝人世的海岛,从未碰触外界。门萨好奇罗可那种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性格是否就此养成,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罗可或许不需要自己多管闲事。他似乎把自己当做什么可爱的小动物来对待,也极少直呼他的名字。
一次门萨在沙发上玩填字游戏,抬头正看见罗可服药。他拿着一管猩红色的药剂,启开瓶盖,就那么直接灌进嘴里。有一点药水溢出了嘴角,顺着他上下滑动的喉结流下来。罗可把那些药用手背抹去,表情隐隐有种难耐的痛苦之意。
门萨看他喝药,想,那东西味道一定很坏。
这时罗可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才想起这家伙是能读心的。但罗可没说什么,只说,劳驾给我倒杯水来,门萨。
他鲜少这么叫他,门萨愣了愣,一时间竟不希望他能看透自己心中所思。有时他能看出这之下是怎样一种精心铸造的伪装,坦白来讲,以伦常和法规而束缚的令人不安的假象。罗可活在这套完美的体制中,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并不想就这么活着。
他去给罗可倒了水,对方从他手中接过水杯时,一如既往没有道谢。但门萨抓住他的手腕,说:“也许我们能成为搭档。”
罗可脸上的表情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一时冲动,以及自己的话听上去有多么愚蠢。圣母啊,他们才认识不出两星期,他为自己的冒失懊悔不已。但罗可看着他,好一会儿,他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那比暮晚的天空的颜色还要瑰丽。
他将空了的水杯又塞进门萨手里:“为什么不呢?”
TBC
C1 牧羊犬(上)
“你确定不想来点儿吗。”对面的人说。
门萨点点头,使劲攥着自己的手指,眼神一会儿飘向棕木地板,一会儿又晃荡到衣柜门被烧伤的瘢痕上。这真是个错误。他想。他真不该带蝴蝶饼的。
他坐在屋里唯一看上去完好的沙发椅上,书籍、食品包装袋和一堆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怪玩意儿一直堆到脚边。上天,那个闹钟是长了只眼睛吗?屋内光线昏昏,从后面墙上狭小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天空,犹如一块巨大而苍白的伤疤。门萨把目光收回,谨慎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胡乱扎着马尾、手上沾满油脂和椒盐粒的男人。
“我是门萨。”他说,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温和有礼。
“我知道,”男人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从食物上拨冗抬头赏他一眼,“你的手艺相当不错。我是不是还没说谢谢你?”
“不必,很高兴你喜欢。”
门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直到男人重新埋首于袋子里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本该露出友好微笑的。该死。
“所以,先生——”
“罗葛。”
“什么?”
“我额名字是罗葛、呃、咳,不好意思,罗可。你能帮我把桌子上那杯水拿来吗?”
门萨照他的话做了:“罗可先生。”“哦,老天……接下来你要叫我什么?阁下?叫我罗可吧,门萨先生。”
男人晃悠着手里的杯子,他一下感到脸上烫得像感恩节的火鸡,只好窘迫地望向别处。说实在的,来这里没准儿就是个错误,他居然还烤了蝴蝶饼,天啊,那些油腻腻、形状扭曲的魔鬼。他不该敲响这个名叫罗可的男人的门的,他不该出于什么愚蠢的正义感跑去抱一只他完全不认识、可能极度危险还有自家伴侣的羔羊,他也不该在发出禁令以后还走出自己家门买盐和胡椒的,哦,盐和胡椒,就是因为它们他才来到这里。
“你在紧张,门萨?为什么?”
对面男人眼光仿佛洞悉一切,门萨低下头,试着止住指尖的颤抖。
一切要从盐和胡椒说起。
他这一星期第六次寻找也以彬彬有礼的微笑和漠不关心的摇头宣告终结,对方将他送到走廊,感谢他的饼干。他说起以后联系的时候连自己都不信,眼里映着对方流金长发,却不能克制地想起那天幻觉中的雪境里,男人的金发垂在肩膀,恍若一泓日光飞瀑而下。
门萨小时候总会以为自己将死在大雪之中,他来回往复梦到那个,巨石、荒草和覆满白雪的森林,他站在原处等待,看着那条小径尽头黑暗消失的地方。人们常说那森林里有鬼怪,狼人和巨大的毛茸茸的蜘蛛,他们在林间游走呼号。
他会一直等下去,他本该一直等下去,直到犬吠、人声和火把的光亮将他包围。远处的风声,在那么多层层叠叠忧虑和愤怒的脸孔中轻飘飘的像一个梦。门萨知道那些不是鬼怪,那是死去的灵魂在悲叹,他们将悲凉的、永远的迷失在这幽暗森林里。
老奶妈用这些故事吓唬她不听话的孩子,门萨本来酷爱这些鬼怪传说,但后来便渐渐厌烦,转而看些无趣的教旨和工具书籍。他和寻常孩子一样在里洛尼亚南部的乡镇平凡长大,读书和上学,每周参加教堂礼拜,和女孩子约会,喂养农庄里的马儿和狗,圣诞节送母亲木调羹,送祖父母围巾和手套。他自觉自己生活轨迹过于平凡,其实也不完全如此。当年他出生后不久便被予以施洗,然而受礼当天并不太平,神父赶往教堂的半路上被山狼袭击,消息传来时教堂内人们都不安地窃窃私语,躲闪的眼神和掩住嘴的手中所传无非厄运与不祥。门萨长大了一点后,听起外祖说起那天的事时,总是睁大眼睛说我还记得,我记得那一天。
那怎么可能,你还远不到记事的年纪。老人如此回答,用布满青筋和皱纹的手拍抚他的背。你要记住,你的母亲非常勇敢。
但门萨就是知道。他的母亲走上宣讲台将在人声鼎沸中哭喊的他抱起,直直向大门走去。人们的眼看着他们,但她全然无惧,走到教堂外,离那里不远有一条古老的护城河,先代的墙垣已在时光中颓圮,河水仍一如百年前奔流不息。人群渐渐息了声,跟在他们身后,看着门萨的母亲走到那河边,穿着她最好的袍裙,抱着她新生的婴孩,走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时隔多年以后门萨脑海中也总会浮现当日母亲的眼睛,他透过水波粼粼,看见他母亲美丽的杏眼。河水清澈,他就如同隔着一块水晶望他母亲的脸,她将他浸在其中三次,每次不过短暂几秒,那几秒里,他生平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打在鼓膜的巨大的血流声。
他隔着水面看见自己的母亲落下泪来。
祖父说他们看着他的母亲站在齐腰深的河水中,将那婴孩缓缓浸入,直到她抱着孩子转过身人们才如梦方醒,皆陷入不同程度的惊恐之中,偏激者已开始大嚷这是异教徒的礼节,不可为正教的子民施受。她的母亲看着他们,肩膀因河水的寒意发抖,目光和表情却都倨傲而平静,“他与你我一样都是神的孩子,”她说道,“圣水不会磨灭他的苦难,同时也必将引导他的福灵。”
门萨在18岁时想要成为一位神父,他的成绩在班上最好,唱诗班中总是站在最前。然而也就在同一年,他跑出家门,独自去往世界各处周游,回来以后已经蓄起一把脏兮兮的大胡子,警局的警员认不出曾经主日学最珍爱的学生,险些将他送进管教所。所幸他的母亲赶来将他领回家,门萨本以为他非得结结实实挨一顿揍,没想到母亲只给了他些面包和乳酪,然后叫他上床睡觉去。这是他年少时所作最后一场冒险。
一星期以后,他被召去教会抽血检查。这本该只是平常不过的例行公事,交给他写着结果的羊皮卷的神父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但是未干的墨迹昭示了一切。门萨知道在那行刑人凝固的面具背后是何种命运等待着他,母亲,年迈的祖父母,他悉心喂养照料的马,教堂与唱诗班,这些都将成为梦影。他慢慢走回家中,一路阳光明媚温暖,四月的花朵初开,他装作眼睛的疼痛是由于日光晃花了视线。
人们常说圣意听凭心音,噩梦中自有神明庇佑。门萨不做噩梦,他也不再唱诗,整日为岛上办事处做一些杂活。在渡过初来的一段适应期以后,他急切地想给自己找些事来做,不去想牧羊犬和什么羔羊的事,他也去到教堂,希望能做神父的助理,他说,我想离主近一点,并心知自己是在撒谎。
神父看上去不知岁数,可能仅有二十几岁,也可能已过而立之年,他看着门萨叹气。门萨默默站了片刻,走去亲吻玛利亚的足尖,转身时候,年岁模糊的神父在他身后道,圣意听凭心音。
门萨每天晚上躺在宿舍硬邦邦的床板上,看着天花板映出的潋滟的水波纹,他们的住所外是一座人工湖,豢养了些寻常水禽,每天早上都能听见隔壁的男孩被大鹅追着满地乱跑。夜色入深之后,湖光顺着墙壁攀上,在他头顶形成一道温柔水面。门萨想或许因为这样他才不做噩梦。他在失眠中思索圣灵与心音,“在你的光中、我们必得见光”。最后,他想着小时母亲哄他入睡的歌谣睡去了。第二天当他早起时,清醒如一枝雏菊,两颊泪痕仍在。
他是在听到那个声音以后,才记起当年回到家、看见母亲脸上神情时心脏抽紧的感觉。每当他做了什么错事(那也必定是极为稀少的),母亲便用那种神情看他。门萨感到脑中成了一座夏夜的池塘,青蛙呱呱叫蚊子嗡嗡飞,湿热水汽缠绕傍岸莲花,湖中心有人叫嚷着救救我,救救我,但却心知不想让任何人来救他。
门萨冲着那处走去,拨开爬虫和沼泽湿土,在浓郁到令人头晕目眩的花香与热气中,他扶起那人肩膀,安定他,让他依靠着自己。对方真如同溺水之人般抱住他的脖颈,将面孔深深埋入,有一刹那门萨几乎以为他在吸血,但高热很快过去,男人发出闷闷几声,搂住他的手臂松开了些。
“你还好吗?”他出言问,没有回答。晨雾中,怀里的陌生人抬起头,他呼出的热气拂上了门萨下巴与嘴唇,这让他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那人贴上他的面颊,金发犹如旭日烈光。
在那之后,门萨一直为没有叫住那人而深深后悔,他逃脱的太快,一转消失在巷子尽头。门萨回去以后找到人事处想查阅岛上人员的档案,却被用卷宗打了头赶出门外。无奈之下,他只得抱着点心挨家挨户敲门,期望能从他人口中打听出一些“金发的羔羊”的消息来。
第一个星期并无所获,接下来也消息全无。在这过程中他与岛上人渐渐熟识,知道唱诗班的德莱尔神父喜爱柠檬糖,而一位金发的牧羊犬若望能奇迹般地修好一切看似报废的机器。他仍然感到未有完全融入,但起码比初来乍到之时好了很多。他也开始考虑要不要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烘焙坊,鉴于岛上实在没有足够好的朗姆葡萄干蛋糕可吃。
星期三的蝴蝶饼中,他用上了“那一天”采买的胡椒和盐。
TBC
警告:R15,我拉灯了。并且并不唯美,并不唯美,并不唯美。重要的事情说三次
如果有BUG就让它们随风而散吧(
感谢企划主提供的剧情!!
——————————————————————————————————————
热……
瑞坦将花洒水龙头掰向冷水方向,但它仍然毫不停息地喷出滚烫的水雾。尽管高温并不会像伤害别人那样伤害他,但皮肤上一阵阵灼热的刺痛并不好受。浴室里满是热腾腾的雾气,空气湿热难当。
这也真是太他妈热了。花洒只能喷洒出滚烫的热水,应该是热水器哪部分坏了。待会儿得叫管理处说一声。可还好是自己,瑞坦看着自己被烫得通红的皮肤闷闷地想。若这时在这里的是史利维斯特,这水温大概能烫破他的皮。
空气也湿重得无法呼吸。瑞坦打开浴室通风的窗户,然而一阵干燥而炽热的气浪突地拍到脸上。他顿时梦地脊背僵直。这干燥里带着浓烟,塑料烧焦的臭味和某种烤肉似的油脂香味混合在一起的热浪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火灾时才会形成的热浪。
瑞坦下意识地向下望去,楼下早已是一片火海,看不清道路,在夜色里正格外贪婪地吞噬着一切。火星被热风卷着擦过他的发间。
这哪里是热水器坏了,那是铁质管道里的水早就被楼下的火焰烤得沸了!!
瑞坦猛地关上窗户。史利维斯特还在客厅里。他能在火还没烧过来时用恩典抑制住火灾灾情,凭两人身手逃出去并不难……
……黑羊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陶瓷浴缸已经缓慢地融化成一团通红透亮的粘稠胶状物,其中的管道早已化为一团铁水,被包裹其中。墙壁上那些斑斓的色彩缤纷的瓷砖仿佛冰淇淋在烈日下暴晒一般,纷纷融化,向下流淌金红色的水滴。浴室里不知何时水雾早就被蒸发得一干二净,但空气仍然几乎无法呼吸——不是因为潮湿,而是因为无法形容的干燥。
瑞坦这才模糊地意识到,这绝不是普通火灾的温度所能做到的程度。是他的恩典……自己那该诅咒千遍的恩典……浴缸,或是说那一团通红透亮的胶状物,被他的后背挤压出一个形状,又顺着他裸露的皮肤往下滚落。他艰难地喘着气,徒劳地用意识击打意识深处的某一点,试图让那一点滚烫重新变得安静而冰凉。
史利维斯特还在外面。瑞坦喉咙里发出近乎绝望的呜咽。
上帝保佑他逃出去……现在火还没有烧起来,凭他的身手他逃得出去的。
他一定要逃出去!!
只是一转念的功夫火焰便拔地而起,形成一道道绯红金灿的帷幕。浴室门早已高温碳化,一阵气浪便使它应声而碎。瑞坦恍惚间抬起头,在重重火舌后面,他似乎看到了搭档高大厚实的身影。尤其是当自己坐在地板上时,那个身影看起来更具压迫感了……
不对。那不是史利维斯特。那是史利维斯特,但是是他已经炭化的焦黑尸体……即使已经变为焦炭,那具躯体却仍然站立着。焦黑的手无惧火焰,穿过金红的帷幕伸向他,似是死神借着史利维斯特已经炭化的尸体踏焰而来,前来取走他的性命。
黑羊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他碧色的瞳孔瞪得极大,眼泪在眼眶里便已经蒸发。但当他看到伸向自己的焦黑双手时却如负重释似的,轻轻笑了起来。
“你是不甘心自己一个人死要带我走吗?还是不放心我?”他轻声问道,仿佛注视着恋人的面孔,“我早该死的。已经死了这么多不该死的人……这样最好。”
他轻松地投入了那具焦黑,但仍然高大的躯体的怀抱。
潮水涌没了他。
那股熟悉的,史利维斯特式的安定感迅速而温和地裹住了全身。死亡原来竟然是这么轻松,自在而舒适的一件事,就和史利维斯特本人带给他的安定感没有任何区别。瑞坦将头抵在对方颈弯里微微笑了。神对他可真是优待,就连这位死神身上也有史利维斯特的味道,闻起来像是苦涩的烟味与肥皂混合的味道……
“安静下来了……?”
瑞坦困惑地抬头。史利维斯特……活生生的史利维斯特正看着他。深色眼睛里有一丝困惑,但更多是担心。他强有力的脉搏顺着一侧紧贴脖颈皮肤的耳朵,顺着紧贴的胸口传来。鼓动的心脏上方是厚实肌肉,紧实但布满疤痕的皮肤。
这若是死神假扮的,可也太真实了。
瑞坦不确定地去摸搭档的脸颊,似乎触碰的是一个幻象……史利维斯特并没闪开,任由他来回摸索,用手确定一切。
“我……我看到你死了。”瑞坦最后说。他将脑袋抵回搭档的颈窝,裸露的身体紧紧靠着史利维斯特,仍然有些语无伦次,“我看到四周都是火焰,你被烧得漆黑,站在火焰后面。是我引起的,恩典……恩典又失控了……”
“火焰?”史利维斯特再度看向浴室。门已经没了——极速低温结晶化后,轻轻一碰就化为一堆亮闪闪的碎片。浴缸里小半缸水都已冻成一整块冰。毛巾架上覆盖着一层冰层,角落里挂着锯齿状的冰棱,亮黄和玫红瓷砖上结满冰霜。
“幸好你的恩典还只在浴室范围内。”史利维斯特扶起搭档。瑞坦显然也注意到了浴室内的情况,他呆站着,一时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明明……我还在窗口看到了楼下有火灾……”
“如果有火灾现在消防车早就到了。”史利维斯特看了仍然呆站着看着浴室内的瑞坦一眼,放开了他。“我去给你找件衣服。”
瑞坦打了个抖。
安定的洪流随着手离开身体的那一瞬间,干燥滚烫的热度裹着令人绝望的不安再度席卷了他,令人根本无法呼吸。金红的火焰又隐约浮现在地板和墙壁上。
他猛地抓住了史利维斯特的胳膊。
“不行……”
“瑞肯?”
“……闭嘴。还有你叫错了。”
瑞坦吻了上去。
起先这个吻无关情欲,充满了不安,乞求和不确定。然而当史利维斯特拉回瑞坦腰侧回应着加深这个吻时,零碎的触碰顿时化为疯狂的啃舐与吸吮。待瑞坦意识到时,他已经卷起搭档的背心,赤裸的胸腹彼此来回磨蹭。他一手钩着史利维斯特宽厚的背,一只手在结实的胸口侧腹来回游走。而史利维斯特则一边用力回吻着他,一边两手都绕过他的腰际,顺着脊椎揉捏着臀部两团肉。两人粗重的呼吸,唾液,汗水和身体都交织成一团。
这感觉实在是太他妈令人诡异的好了。史利维斯特猛地拽起瑞坦摔在地毯上,一面用缓慢得要人命的速度解开自己的皮带。被那样直白火辣的目光盯着,瑞坦顿时硬了。他伸直小腿,脚心压住史利维斯特的牛仔裤裆稍微用力地来回挤压,那里也鼓作一团,又硬又热,他毫不意外地得到一阵压抑的苦闷喘息。史利维斯特任他搓了一小段时间,突然抓住他的脚踝顺势向上摁住。
“待会的事情,你得付自己全责。”牧羊犬说。他喉咙嘶哑,视线滚烫得能烧出一个洞。他说着再度撕咬着亲吻那片嘴唇。
之后的事情瑞坦记得不是很清楚。他再醒来时已是凌晨,窗外一片漆黑。他隐约只能记起史利维斯特粗重的喘息,自己的尖叫,哭喊与恳求。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万匹马狂奔着踩过去,喉咙嘶哑得说不出一个字,身上狼藉不堪。史利维斯特背对着他睡得正熟,看起来也没有好多少,他背后腰侧满是抓痕和瘀斑,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血腥气。
但是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满足而安宁,平静得像是海中的一粒沙,夜空中的一颗星。之前的火焰,融化的浴室,烧焦的尸体都仿佛一场醒来便已开始遗忘的噩梦。
瑞坦动了一下,胳膊绕上史利维斯特的腰侧。史利维斯特正巧也转个身,刚好将他搂住。史利维斯特的心跳,体温,呼吸,气味,这些全都安抚着他,包裹着他。一切恐惧和绝望都被隔绝在外。
那就是噩梦。史利维斯特还活着。
他还活着。
瑞坦精疲力尽地埋进牧羊犬的怀抱,再度陷入沉睡。
1、
那个吻几乎没有接触到嘴唇,好像寒冷的冬季在玻璃上呵一口气一样,非常轻,非常温暖,带着一点湿润的气息。
当时是上午十点左右,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天气非常晴朗,房间里充斥着金色的光线,白色的墙壁显得不那么冷冰冰的,消毒水的气味都变得好闻起来。
赫西亚不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这个举动只是纯粹为了缓解压力的接触,没有包含一点点亲密或好感。
“成为”牧羊犬是一个难以描述的过程,并不只是发生在一瞬间,而仿佛是水温逐渐升高,从温水变成滚水那样,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逐渐累积起来。
一开始,他分辨不清,这是某种神秘的力量,还是由于自己在所谓“糟糕透了”的,缺少理性,粗鲁无礼,而又可怜可鄙的人群中,锻炼出了在危险降临之前能够嗅出对方举动的,近似于本能般的能力,亦或是在试图保护手无寸铁的弱者,替他们抵挡狂风骤雨般的暴力,努力维护那一点点美好和平静的时候,积累下来的敏锐感觉。尽管不知道原因,他可以猜到所关注的对象 “现在的感受”,以及“接下来要做什么”,并尽自己所能把事情引导到想要的方向。
后来,那些对象中,有些人的形象发生了变化,他们是“特别的”——并不是因为其具有异于常人的力量,而让普通人敬而远之的那种特别,而是他们的感受、情绪,能够更加强烈地传达到自己的心里。
或许从这时开始,“牧羊犬”的身份就已经确凿无疑了。
而从进入这个岛屿之后,“羊”对“犬”的依赖也一天一天地凸显出来,尽管“羔羊”和“黑羊”对犬抱持的态度有友好、依赖也有蔑视和抗拒,“犬”对羊的安抚作用是无可替代的。他们希望接近自己,接触自己,肌肤的触碰,甚至言语、声音、动作,都可以缓解那种一触即发的态势。
最初被拥抱、长时间地握手、磨蹭脸颊和抚摸头发的时候,赫西亚觉得相当尴尬,但不久,他逐渐体会到了对方肌肤下的温度、随着心跳传递来的不安、烦躁、惊恐和慌乱。就像帮助倒地不起的病人一样,他试图帮对方厘清思绪,解除恐惧,取回对力量的控制,知道自己得到支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再取得稳定和平衡。
之后,他学会了威吓、震慑,以及压制无法沟通的能力者,让他们意识到“恩典”并不是可以用来挥霍的,不管掌握怎样的能力,伤害他人就要接受相应的惩罚。
再后来,他试图引导和鼓励持有恩典的人更好地使用能力,虽然这工作更多地由富有经验的“羊”来进行,但看到“黑羊”与“羔羊”能够把恩典当做赐予而非负担,用它们来创造和保护珍爱的事物,这比什么都让他感谢自己的身份。
也许是因为这种特殊的联系与更深入的交流,让他对“羊”产生关注,他关心他们,想了解他们,希望他们能像“外面”世界的人一样,尽可能地过上健康、正常、平安的生活。或许对“羊”来说,牧羊犬是具有吸引力的,而与之相反,“羊”对于已经在岛上度过十五年的他来讲,也同样是值得重视和守护的对象。
而研究所的那个人——他似乎并不把“羊”与“犬”的身份放在心上,似乎并不特别需要谁,也不拒绝谁。他严谨、礼貌、冷淡,举止得体,那种淡漠而疏远的感觉就像是冰冷坚硬的金属外壳,笼罩在被埋藏得极深,令人惊叹,强大、复杂而又危险的力量之上。
然而有时,经过许多个共同的日子,许多次见面,各种接触的机会,他偶尔会显露出一种柔情,以及对别人的关切,好像打算拉近与他人的距离一样。
那种迹象转瞬即逝,每次都让赫西亚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他还是如此想要接近那个人,想要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执拗地,热切地,小心翼翼地,想要走入对方的世界。
不知什么时候起,那种常常伴随着失望,让人紧张不安,但同时又因为微小的希望而让人满怀期待的感觉,早就超过了 “牧羊犬”的身份,所能带给他的一切。
2、
“警报”响起来了。
整个岛屿不久就陷入了混乱,各机构的“牧羊人”和“牧羊犬”都出动去安抚可能暴走的“羊”,毕竟所谓的“能力失控”发作突然范围又广,岛上有不少“羊”年龄尚小,其中很多又有着绝对不愿再回忆起来的经历,假如眼前的东西变成他们最恐惧的、最厌恶的事物,会诱发“暴走”的连锁反应也未可知。
这到底是岛内某个恩典持有者搞出的事故,还是来自外部的阴谋,这一片黑暗中会不会有心怀叵测的人混进来,甚至会有关键人物遭遇危险,“大人物”们一定在苦恼个不停……
——对,除了教廷,忙碌的还会有那些家伙们。
想到这个,周围扑面而来的热气,以及越来越强烈的反胃感觉,好像稍微好了一点。
——一楼的急诊室和住院病房马上启动了备用电源,岛上的重症监护室现在空着,已经给那个有惊吓恐惧症的小鬼服用了安眠药,记录在案的心血管疾病患者也没有问题。
——实验体的情况已经查看过了。他们是这研究院最重要的财产,周围有一大群人在照顾他们。
——没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情了,至少现在没有。
文森特艰难地拖着步子,在研究所地下一楼向前走着。
原本清洁、平整的墙壁变得起伏不平,脚下也软绵绵的,还有某种东西在起伏搏动,在通道中行走的感觉,就像走在某只巨大生物的脏器上一样。
周围干涸的黑红色血迹书写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污言秽语,仿佛他记忆中所有不应该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秘密”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众人唾弃、嘲笑、侮辱的目标,接着,有只锋利的爪子切碎了那些痕迹,只留下流出血与脓的伤口。
——真蠢啊。
——杏仁核、下丘脑……心跳加速,肌肉紧绷,对危险产生本能响应,不过是稍微低级一些的大脑结构正在正常运作而已。
——前额叶开始产生反应,判断刺激的来源以及性质,生物电流通过神经元传导到杏仁核和下丘脑,调整、控制它们,抑制它们的激活程度,知识、理性、经验将协助这一过程,截取正确的信息,替换眼前的虚像,想象、推导出空间中实际存在的事物。
——无知的人才会恐惧。
脚下的地面变得越来越柔软,搏动越来越剧烈,有波浪一样的光线从脚边向远处扩散,他感到一阵眩晕,空气变得炽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腥臭气味。
——不行,要出去。
周围斑驳错杂的光线和阴影让他分不清方向,又迈了两步之后,他终于保持不住平衡而倒了下去。
双手接触到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冰冷而锐利的金属物体。
自己刚刚切断患者的胸骨,心脏在搏动着,然而缠绕在一起的动脉和静脉却改换了位置,根本无法分辨。血管缠绕的肌肉像气泡一样膨胀起来,变成扭曲的肉块,慢慢向外爬行。
——你杀了他,是你的错。
血,血,血。
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多血液呢,这个出血量早就超过了人类全身所能容纳的容量,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浸泡在液体里了。
接着,潮水一样聚集在一起的东西从面前那个破损的躯壳里涌出来,几乎可以听见他们半透明的外壳相互碰撞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成千上万,外形像孵化不久的螨一般的蛆虫。
文森特跪在地上,剧烈地呛咳起来。
3、
赫西亚清楚地记得,刚刚成为维稳科成员不久,离开岛屿,去东北部国境处理与“羊”相关的事情时发生的一切。
对方是属于国教分支教派,持有极端主义宗教信仰的“组织”,主要活跃在北部的约克以及与约克相邻的阿勒蒙德,其中也有里洛尼亚人。他们的宗旨是“清洗”,认为如今混杂了其他思想的教义已经污秽不洁,所有不按照教义行动的人都该被“净化”——而净化的方式就是用血。除了非法持有武器、纵火、爆炸袭击以外,也有迹象显示他们曾里洛尼亚寻找能力者,将其奉为“神的选民”加以利用。
当时他们冲进了一家小型商场,因为人数不多,也没有采取任何劫持或者控制的举动,当地警察只把它当做一次普通的骚动,只有教廷事先得到消息,他们之中有能制造有毒气体的能力者。
弗罗恩派遣的援助者赶到时,事件的主谋已经被封锁在顶楼的房间,走廊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有人的上衣被染红,有人瑟缩在楼梯下和墙角后面,有人脸朝下倒着,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出乎意料地,这里并没有太多的哭泣与呻吟,大家全被吓坏了——因为更多的人只是身体相互交叠着仰躺在地上,他们瞪着眼睛,皮肤发青,脸上出现紫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一瞬间,赫西亚联想到曾经见过的景象,许多离开水的鱼被摊在湿漉漉的金属板上,眼珠凸起,嘴巴开开合合,鳞片脱落,白色的腹部在阳光下一起一伏,鱼鳃部分流淌着血和粘液。
许多生命正在以眼睛可以看到的速度消失,就像指缝间的沙子一样,握得越用力,消失得越快。
周围回荡着无声的悲鸣,空气中的气氛让人不知所措,后面出现了跟上来的同伴,他们迈过地上的躯体向前跑了,中间似乎还踩到了什么,或许潜意识中想要早点离开这条地狱之路,赫西亚也开始向同样的方向迈步。
“喂,你昏了头吗,有人已经等在那儿了。”
有只手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
“医院的人马上就到,快点帮忙开始急救。”
——可是,他们已经……
“还没有。”
他从防护服的头盔后面看着那个人的面孔,那双蓝绿色的眼睛中第一次出现了近似于愤怒的神情。
“还没有。”
对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清晰可闻。
那是唯一的一次没有通过语言进行的交流。或者,是唯一一次自己试图传达的意识这么快就得到了回应的交流。
“警报”追加了这次能力暴走的信息,造成混乱的能力大概是直接作用于大脑和神经,让人产生幻觉的。岛上关押犯人的“监狱”已经做好了防范措施,少年“羊群”的宿舍也增派了人手,现在该去那栋第一时间恢复照明的建筑看看了。
——那个人还平安吗?骄傲自负,不允许错误和失败,包括错误的判断和错误的放弃,不依靠任何人而一意孤行的“黑羊”,会在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把自己逼进无法前行的死路吗?
4、
文森特问过其他能力者对于与“牧羊犬”接触的感受。
“就像晕船的人终于从摇晃的海面上下来,脚踩到大地,闻到了从冰里取出来的,柠檬和柑橘的味道一样。”
“就像在从又黑又冷的狭窄空间回到温暖的阳光下,开阔的草地上一样。”
“每块骨头都被捏的粉碎,四肢像被直接从身体上扯下来一样的痛感消失了。”
“从高空坠下,马上要坠落地面摔得粉碎,然后发现自己只是躺在床上做了个梦。”
——假如真的有神存在的话,这个玩笑也太恶劣了。
——自己刚刚在忍受着想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反胃感……然后,像喝高了的酒鬼一样,真的吐到了谁的衣服上。
他试图道歉,但并不真的对对方感到抱歉,而是因为自己做出了一向深恶痛绝的,无法自控的举动而恼火万分。
接着他脚步不稳地站起来,感觉还有点恍惚,就在这时,就像雨刷器清理掉车窗上的污点一样,眼前可怖的景象从他的视野里消退了,对高度和空间的意识逐渐恢复,手指、手掌、手腕、脚下的感觉变得正常起来。
寒冷而凛冽的风迎面而来,他仿佛看到洁白无瑕、柔软平缓的雪地,晴朗的天空把雪丘之间的阴影染成蓝色,松树与柏树从厚厚的雪下面伸出黑色的树枝。空气中带着湿润清凉的气息,鸟儿的影子掠过雪地,清爽的,冰冷的,宁静的,广阔而有秩序的世界,重新回到了他的面前。
这感觉实在太好了,以至于他在一楼门外站了一会儿,感到有点冷而决定回到二楼自己使用的临时休息室,喝了水,换掉被打碎的“药”弄脏的上衣,接着打算把这场混乱从始至终、彻头彻尾地清除出自己的记忆时,才发现还有另外一个人呆在这里。
“出去。”
“……”
对方没有出声抱怨,也没有任何疑问和抗拒地走出了房间。替代“药”的因素已经开始起作用了,虽然不愿承认,但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成功完成一场十二小时的手术一样,浑身充满了倦怠感,一合眼就能进入睡眠。
——一切都很好,通知已经提示过,暴走的能力效果不会持续太久,明天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除了那句该死的……
“如果需要的话,我就在外面。”
5、
真正的夜晚不过是一段漫长无聊的时间而已。
只要在得到安抚的情况下迅速进入睡眠,那些可怖的景象就会从眼前消失,环绕周身的不适感也会为倦意所替代,尽管有时会以“做个好梦”与“羊”道别,但赫西亚第一次如此希望这一晚,大家都能度过一个无梦之夜。
——就让我们成为屏障,把那些怪异的影子与你们的意识隔离开,然后,悄无声息地,让你们迎接普通而又忙碌的早晨吧。
当天边泛起白色,月亮变成苍白稀薄的影子,晨鸟开始啁啾,太阳马上就要从海中浮起来的时候,“牧羊犬”站起来,像抖落身上的灰尘一样伸展了一下身体,深深地吁了口气,朝走廊的出口走去,走下楼梯,走过门廊,走出自动门,从这栋建筑离开了。
=========================================================================
*勉强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79346/
*强行刷好感
*随便乱写,随便扯淡
*还是没能完全用牧羊犬视角,也没有好好地参观精神病院……嗯下次有机会再让我们一起愉快地玩昆特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