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4220,很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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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仍拢在头上。
不死生物在离去时带走了那股几乎是团成絮状的浓雾,现在它落进海里消散,这世界原本的样子显现——太阳被薄纱遮挡,无非是雾多雾少的区别。
来自德菲卡的雪精灵尚未真正理解迷离的居民对“雾”的恐惧,她察觉到危险,却不知道威胁的程度。正当她看着巨乌贼远去方向时,争吵发生。冒险者们很快被动静吸引。
争吵发生在船头。绯红女巫号的船长背对着他们,雪精灵只能看到二副弗丽达·卡明微微涨红的脸,她毫无疑问是在发火:
“你说什么?你打算去追那只乌贼?!找死吗!”
在冒险者们好奇地看过去的当口,船员们仍忙碌着,专注于自己手上的活计,叮呤哐啷修补船体的声音也没盖过欧内斯特的反驳。
“不然呢!我们岂能抛下同伴!”
没人靠近他们。
“那我们的航行呢?船呢?!就不用管其他船员了吗?!!”一种区别于愤怒的情绪回荡在弗丽达·卡明的声音中,她意图展现出的怒意掩盖不住她想藏起的恐惧。这种恐惧回荡在船只,借由沉默扩大。由生存诞生的、对于未知威胁的恐惧算得上一种相当原始的情绪,它沉甸甸地坠在那里,几乎如掀起的海浪淹没船长的声音——
“可是怎么能就这样抛下同伴!”
掷出这句话的是兀烈卡卡的信徒,夏神的牧师梵塔西娅。她大步走向争执发生的地方,最后停在船长身边:“我们不会放弃他们!”
弗丽达怔愣一下,又说:“你也疯了?”
二副伸出手指向先前雪精灵看着的方向,她的手指忍不住发抖:“那是个怪物……埃比尼泽没了……你们的人不也被抓了一个?!”
“那我们更该去了啊!”诗人不知何时凑到牧师身边,她眨眨眼,将歪理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欧内斯特或许没料到来自冒险者的援助,他看着火红头发的精灵越过他,在他身前继续劝说:“那是我们同船的伙伴。”
那是我们同船的伙伴,所以我们应该救回他们。这就是梵塔西娅的想法,从这一点到那一点,一条直路,而她总会让两点连接。
来自北方精灵联盟的雪精灵罗维娜从另一个角度发言:“我觉得它不会满足于一两个猎物……要么杀了它,要么被杀。”
就像已经尝过人肉味的野兽。
在德菲卡的其他地方或许流传着这样的故事:苏利文山脉的雪精灵们饲养熊,把直立起来远超精灵身高的熊当成可以随意揉搓的宠物;他们可以安全地拍拍熊的头,在熊张大嘴将獠牙对准自己的时候伸出一只手掌随意地将熊脸拍走。这毫无疑问是流言。久经训练的猎人在面对成年棕熊时也得提起十二分精神,更何况没有狩猎经验的普通人。罗维娜记得一对钓鱼的父女,种族不明,父亲听到来自女儿的最后的呼喊就是“它正在吃我”……她拿这事警告苏利柯,他还觉得这是在吓他。简而言之,罗维娜不认为那个不死生物会这样简单地离开。弦理站在队友旁,无声地表达想法。
这话落在弗丽达耳朵里或许也成了一种恐吓。
“……所以我们更该走了!”船上的二副几乎要尖叫起来,“在它回来前赶快上岸!我们可敌不过那种怪物!雾里那艘船肯定也是被它毁的……我不希望我们的船也落得那个下场!”
梵塔西娅逼问:“然后在下次航行到附近的时候再遇到它,再被抓走几个同伴吗?”
“只要我们选安全的航线……”她嗫嚅,“别像这次一样冒进……”
“安全!”诗人笑嘻嘻地说,“安全的航线就永远安全吗?如果它的活动范围大一海里,你们的航行范围就缩小一海里,最后你们就不用出海啦!”
弗丽达说不出话,她动摇起来。
此时,诗人又放低声音,哄劝似的:“船上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兀烈卡卡牧师,一堆冒险者,这事儿难道很常见吗?多难得的机会!难道下次它再来的时候,你要靠你的水手们去干掉他?”
梵塔西娅忍了她这一次。
诗人的话语发挥了作用,她几乎可以看见利益和恐惧在弗丽达的脑袋里转来转去。沉默又一次扩大了情绪,冒险者们没一个说话的,他们不愿打断诗人话语中的魔力。
弗丽达最终点了点头。
“好吧……但是,要是船有破损的可能,就要立刻返航。”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可不想葬身在这种海上。”
“放心,我们也没人会这样想的。”
听见弦理的话,她露出稍稍安心一点的表情。
“好,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么事不宜迟。”船长发话了,“立刻起航!不要让它跑远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前去指挥船员,在离开前,欧内斯特在每个冒险者肩上都重重拍了一下(弦理在欧内斯特走后偷偷抻了抻衣服)。冒险者们趁着船只航行的时间做了些休整,他们没有等待太久,绯红女王号很快追上了雾中的残影,幽灵船的三角帆像鲨鱼鳍一样刺破浓雾,彰示自己的危险。
经过一番讨论,冒险者们决定乘着小船靠近。船员放下了绯红女巫号上备着的木艇,宵星拿起船桨。他们在浓雾中前进。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船桨搅水的声响,这种寂静更加重了附着在雾气中的情绪。剑客不由得绷紧了神经。她从前曾划过船,船上也载着人,可那时正是盛夏,珂宁的月亮挂在天上,风拂过树梢,引起一阵夏虫的鸣颤,苏利柯说这也是珂宁七弦琴的声响。
而这里只有寂静。
死亡中连回声也没有。
他们现在已离得足够近,近到能看清船只的细节。
“……”
弦理沉默一下,接着在全队目光的注视下拿起木艇上备着的绳梯,向半空中飞去:
这是一艘有些年头的船,船只外壁上攀着一些藤壶。宵星之前并未去过海边,她没察觉出什么不对,但这些动物外壳的奇异形状却叫曾在海岛逗留的梵塔西娅暗自吃惊。牧师曾听过些渔民的闲聊,说越靠近深海,那里的生物长相越奇特,而眼前这些奇形怪状的壳显然不同于她曾在其他船只上见过的那些。火红头发的精灵更仔细地审视眼前的船只,它老朽得有些过分,连涂过油的木板都已被侵蚀,更别提本该供人攀爬的绳梯。这也是为什么翼族同伴正在以不接触船体为前提找到足够牢固的地方捆绑他们自带的绳梯。
更为怪异的是,这艘船在已经腐朽到一定程度的前提下漂浮在水面上。它甚至没有下沉的感觉,没有每条船都该有的那条线……
寂静被打破了。
身下的海忽地变得波涛汹涌,冒险者们只能抓住木艇的船舷。他们在晃动中抓住及时垂下的绳梯,一个接一个的登上船只甲板。
“呃……”
不知名的粘液覆盖着船体,到处都是粘稠滑腻的,宵星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不打滑地移动。在空中,翼族几乎是努力躲避任意一处可能会滴下粘液的地方,他觉得这情形有些熟悉,一阵感觉击中了他,翼族向旁冲刺,借着力头落在甲板上,恰巧躲过来自乌贼的一击。
不久前才交战过的不死生物又一次出现在冒险者们眼前,它巨大的阴影投在船上,几乎将船淹没。宵星架起剑,让剑身与眼平齐、剑尖朝着可能袭击过来的乌贼的肢体,她边警戒边准备撤进船只内部。乌贼从斜后方进攻,出乎意料,它苍白的腕足压根没管剑客,直奔她身后的船舱——
奥菲利亚的手已经搭在木门上,几乎就要推开它。
剑客以右腿为轴心旋转自己的身体,同时将长剑举过头顶顺势劈砍。那根阻止诗人动作的腕足并没有被这一击斩断,粘液混合着坏死的血液从创口喷出,宵星忍不住皱眉。奥菲利亚和梵塔西娅的尝试还是失败了,她们被粗壮的腕足挡在门外。
“梵塔西娅——?”
夏神牧师看向腕足阻挡的地方,她加大声音:“乔治亚!你还好吗?!”
“除了门口这个东西之外,还好!”另一位夏神牧师回答。
弦理注意到她们的对话,他躲避着空中的袭击,问出自己的疑惑:“那里面有些什么?”
为什么不死生物将活着的人类带到这里,又为什么它只是尽力阻挡他们、试图将他们赶走,而不是像之前在绯红女巫号上一样直接损坏船体。
乔治亚喊道:“里面都是卵!这里是它的巢穴!”
这是一个值得信服的解释,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坎维人的下一句话则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那些卵里的怪物都是人变的!”
剑客的思维停摆了一下,她仍摆出战斗的姿势,脑子里却冒出一句实在奇怪的话:死乌贼如何生出活卵?
弦理又问:“大副呢?”
“他也在,只是状态不太好,恐怕没法战斗!”
更多的腕足围拢过来,试图将冒险者们赶下船,最初的那根腕足仍牢牢挡在船舱入口,既不让他们进去,也不让乔治亚出来。弦理在空中移动,试图引走乌贼的注意,为队友们制造空隙,诗人弹奏乐器,红发牧师在默默评估周围的环境,并把天炎从备选神术的名单中划掉。
宵星问:“这下面也都是卵吗?”
乔治亚回答:“整个船舱都是!”
同为雪精灵的诗人或许从她们的对话中感觉到了什么,她边弹奏安魂曲边说话,本就不同于别的诗人的演奏因此变得拖沓,几乎可以将死人从沉眠中吵醒:“我对你们的斩草除根的计划没有意见但是我能不能带一个——”
“不行!”
红发牧师在诗人结束语句前就否决了她的提议,接着,她移动到离队友足够远、离不死生物挡住船舱入口的腕足足够近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双手合拢,再缓缓打开——
严冬的力量随着牧师的手势释放。雪精灵听到一阵熟悉的、冰紧紧结在一起的声音,令人牙酸的咯吱作响,明显不同于浓郁雾气的白汽以梵塔西娅为中心弥散,它们的出现似乎抽干了四周空气中的水分,那股令人头昏的腥味变得不那么叫人难以忍受了。寒气攀附在已腐朽的木头上,反倒冻住它们、让它们变得坚固起来,那根阻挡在船舱入口的腕足受到了同样的影响,它被冻结在冰中。宵星后退几步,借着旋转和挥砍的力量将腕足击碎,乔治亚趁机拽着大副逃出了船舱。雪精灵剑客立即接应,举剑戒备在大副身边,而两位兀烈卡卡牧师对视一眼,同时举起双手,默契地使出了同一个神术。
巨大的雷鸣响起,它似乎不屑于借助迷离邪恶雾气的孕育,就这样凭空出现。
乌贼被电得抽搐了一下,愤怒地向打雷的两人挥来触手。
弦理从空中发动攻击,减缓了腕足的攻势,剑客也跨步向前,填补上牧师适时后退露出的空隙。梵塔西娅感到一种疑惑,她觉得似乎有什么逃脱了她的注意力,一种不和谐的杂音,可她没有多余的精力深入自己的想法。她继续战斗。紧张和危机扰乱了剑客对时间的感知,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战斗了多久,但总算,那只乌贼在四人的合力下渐渐沉入了海中。
“……结束了?”乔治亚看着不死生物沉没的地方。
“应该吧!”梵塔西娅回过头,鉴于它之前一直在保护卵,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很自然的事。现在,她终于抓住先前在头脑中滑过的念头,她怒气冲冲地直奔船舱,准备从中揪出临时旷工的诗人——安魂曲已经停了一段时间。
她差点和从船舱里钻出来的奥菲利亚撞上。
“那些东西就要孵化了!”诗人面带失望地通知。
“还不快走!”
红发牧师一把攥住诗人的手臂,拽着她走向先前悬挂的绳梯。
他们及时回到小船上,两位兀烈卡卡牧师在船行驶一段距离后立刻使用了天炎。从天而降的火焰点燃木船,也点着了那些爬上甲板的东西,空气里充斥着木板和腐肉燃烧的味道。冒险者们不再回头。
这便是他们在这趟航行中遇到的最大的危险。
在航行顺利完成后,他们便辞别欧内斯特,回到各自原本的计划中。因此,他们也不再知道关于绯红女王号的消息,也对二副弗丽达·卡明的升职和原本的大副埃比尼泽·利顿的失踪一无所知。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END.
全文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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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已经打响。
从海中出现的无疑是死物,粘腻的汁液伴随着恶臭,是曾经活过的东西逐渐腐朽的味道。死代替生行走。它苍白的腕足生着倒刺,这些腕足中的每一根都足够粗,能轻易卷起健壮的成年人并将其拖入水中。
——弦理在半空中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快点,用弩炮!”
船员们应声而动。他们掀开覆盖在铁块上的油布,又拿前端绑了布条的杆子捅进炮膛。在他们准备的时候,诗人已摆好架势,开始弹奏安魂曲。她的手风琴嘎吱响着,变了调子的小调从风箱中流出,伴随着尖锐的刮擦声,这让在场的另一个雪精灵大受震动。眼前的不死生物抽搐了一下,它朝桅杆伸出的那根腕足在空中打滑,最后落进海里,溅起大片水花。
可它仍在原地。
“牵制就交给我们吧!”梵塔西娅喊着。
精灵在瞬息间作出决断,她首先站到靠近船头的一边。其他队友很快领会,宵星提着剑赶到梵塔西娅身边,红发精灵背后是来自坎维的同袍,两个雪精灵从位置上而言同样是背靠背,弦理悬浮在船尾。
“来了!”
巨大的触腕从海洋深处伸出,向着站在弩炮边的宵星袭来。雪精灵没有躲闪,她举起剑向着迎面撞来的腕足攻去,她的剑很快,站在他身边的船员几乎没有看清她剑尖的轨迹——不过他也没那个时间去看。随着一声闷响,船员们射出的铁箭精准地刺入怪物肉里,这只腕足痉挛起来,它似乎发出了混杂着痛苦和愤怒的吼叫。
第二波攻击很快到来。
诗人几乎未停歇地演奏着安魂曲,向她袭去的腕足明显受到影响,它的行动慢下来。一支箭恰好切断腕足前端,那仍然扭个不停的断肢 “啪嗒”落在船上,正是奥菲利亚心仪的研究样本。
攻防就这样持续下去。
在这样的往来中,船只收到伤害,船员们不得不分出人手维修受损的船体,他们拿着木板慌张来去,自然就有一处的防范被放在后头。此次船上雇佣的冒险者有五人,而弩炮有六处,也就意味着……
“轰!”
是船尾。
守在右侧的弦理在之前短暂的寂静中集中精神看护着眼前的海域,那海底的生物似乎也对船上的情况进行过观察,它绕过冒险者,袭击了弦理身后无人看守的薄弱处。船员们更加慌张,整艘船开始向着某一处略微倾斜。从大幅对船员们发出的指令来看,是刚才的攻击让船体的某个部分开始漏水。焦躁弥漫开,传言与前几天的战斗为现在的状况蒙上一层阴影:他们是否会像之前的船员那样成为不归人?不过好在怪物也受到了相当的打击,双方似乎都明白这场胜负的结局不会太远。
一阵哗啦的水声。
又是宵星。
雪精灵沉着地向前一步,她将剑平举在胸前,接着缓缓推出。谁也说不清那是怎么发生的,又或者她的动作实在太快,箭头正巧刺进雪精灵刚造成的断面,深深没入其中,又从斜面的另一边伸出。
箭矢贯穿了断面。
或许是受到的伤害超出了怪物内心的预计,它似乎认为这趟捕猎并不划算,所以它放弃了。伴随着巨大的震动,所有的触腕都沉入水中,一切都安静下来。船员和冒险者们握着武器警戒了一段时间,那东西似乎不会在出现了。
不过是瞬间的事。
两根触腕破开水面,以惊人的速度卷向船上,船员射出的箭刺入肉中,它不管不顾。怪物的动作带起一阵阵波浪,船只摇晃起来,甲板上的人们东倒西歪,也就来不及抓住同伴的手——
乔治亚和艾比尼泽被灰白色巨兽挟持着高举在头上,那东西游向远方。
而此时,他们终于能看见那怪物的全貌:
一只巨大的乌贼。
弦理很快动作,他扇动着翅膀,拼尽全力冲向远走的乌贼。浓雾向有生命一般涌过来,阻挡住翼族的视线,将他困在离绯红女皇号不远的空中。珂旭信徒停在那里,看着乌贼前进的方向,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到船上的时候,有什么吸引了他的目光。
就在浓雾深处,他刚刚一直看着的方向上鼓着一团阴影。它看起来有些大,也很长,应该是黑色的,那东西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立在雾中。弦理飞得更高,以求看清这物体的样貌。
——两根桅杆,伴随着破破烂烂的三角帆,若隐若现。
Tbc.
字数:9425
预言之年代501年,世界迷离,“无雾港”伏勒。
这是墓主的土地中较为繁荣的一座港口城市。虽然如此,出于笼罩着这整个世界的不祥迷雾的影响,此处没有过多的辉煌历史可考:红莺领的领民被迁徙过来修缮恢复这座城市的机能也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但那些被时光与海风打磨过的大量古制建筑又明确地显示,它显然在此地静静伫立了不知多久的时光。
或许这现象令奥菲莉亚非常感兴趣,又或者她对整个迷离都很感兴趣,至少在她们停留于这个连图书馆都没有的港口小城中的几天里,疯诗人一直都很安静——具体是指,她并不怎么去尝试对梵塔西娅以各种手段实施“交涉”技能以求离开此地,也没有频繁地试图一个人逃跑,而是一脸兴奋地扎进这座城市的街头巷尾,试着与各种商贩走卒进行各式各样的交谈。
经过这么一段共同旅行(存疑)的时间之后,梵塔西娅发现已经并不很在意这疯子到底是怎样去骚扰那些无辜的路人的了。她逐渐开始明白,大多数时候,奥菲莉亚都以一种守财奴般的态度看顾着自己的所谓知识,因此不会无缘无故地放出那些来自深渊的呓语或者疯人的狂言去污染别人的脑子。这给她看守监视的那部分工作带来了一些松弛:现在她明白,自己只需要在疯诗人确实给他人造成困扰的时候对她进行制止(物理)就行了,而不必对她所说出口的每一句话虎视眈眈。
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梵塔西娅在逐渐了解自己所需要惩戒的犯人,而这会使她更加能预测奥菲莉亚的行为模式,将来的看守工作会更加轻松些——这让她心情很好,甚至于,在为了筹措接下来的旅费而停留在当地的冒险者公告板前时,她还破天荒地参考了一番疯诗人的建议。
“向北前往拉芬鲁的船队现在起航!”
“因为不知道会遇上些什么,所以贪生怕死之辈别来!”
无疑,这个任务成功地同时引发了两位性格迥异的精灵的兴趣——当然是从不同的角度。这是一种奇妙的殊途同归:狂人知识的探求者与生性自由的兀烈卡卡牧师会因为不同的原因而对同一场冒险产生期待,这很有趣。奥菲莉亚不清楚梵塔西娅是否从与她一样的角度意识到了“这很有趣”,但至少,在对这场冒险进行筹备的过程中,她们看起来都一样的兴致勃勃。
总而言之,这是个公开招募的任务,而在此二位旅人从公告板上发现它时,距离截止时间还有三天。这也就是说,她们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为自己准备物资、装备、情报,以及最重要的,寻找其他同样接受了这个任务的队友,并在任务真正开始之前与之进行基本的了解与磨合。
——这部分工作,当然是由梵塔西娅来进行的。奥菲莉亚虽然是个诗人,但显然没人会指望一个半疯的人可以在初次见面时给其他人留下什么好印象。她们第一个找到的队友是罗维娜·宵星,又或者该说,是宵星第一个找到她们的。
那时候,梵塔西娅才刚刚和自己的同行者在酒馆公告牌底下确定了要接取这个任务,随后,风风火火的兀烈卡卡牧师立刻就拎着疯诗人转头向着吧台去了,向酒馆的老板——常理来讲,也会是负责管理公告板的中介人——询问起与这任务相关的更多信息。那位老板,一个看起来没精打采的中年男人,勉强抬起头睨了一眼高等精灵手里那张从告示上撕下来的、代表“接取任务”的小纸条,有点惊讶地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你们要上‘绯红女王号’吗?你们是外乡人吧——从别的世界来的那种?”
梵塔西娅愣了一下,而奥菲莉亚在此处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疯诗人饶有兴致地将自己那顺着只有狂人才知道的诸多奥秘不知徜徉到何方的思绪收回了被固定在此时此处的大脑,猛地转过头去发问:“什么?这个任务有什么问题吗?或者那艘船有什么不好的传言?”
诗人发问的节奏太快了——这当中甚至跳过了一些在常人(比如梵塔西娅)看来应有的步骤,比如“为什么一下就看出来我们是从其他世界来的?”“因为迷离的本地人都知道……”一类的对话。这叫酒馆的老板也愣了一下,梵塔西娅本想要出言斥责,但又转念一想,那些被省略掉的步骤也并不是很必要,于是难得宽宏大量地闭上了嘴,静静等着此处唯一的本地人:酒馆老板做出解答。
然而为她们做出解答的并不是酒馆老板。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一个女性的声音就已经从精灵们的身侧传来:“这里的人说,‘从伏勒出海后,会在海上遇到一些怪异之事’。”
讲话的人正是坐在一边的雪精灵,罗维娜·宵星:同样从其他世界旅行至此,也恰巧与她们决定接取同一个任务的冒险者。过后,兀烈卡卡的牧师倒是与之进行了几次颇为愉快的交谈,从中可以得知她也是在德菲卡出生、成长的,不过家乡并不在菲薇艾诺,而是在地理上来讲属于北方精灵联盟中的雪精灵村落之中。星罗棋布于苏利文山脉中的那些聚落固然有着保守固执的独立、排外的社会氛围,但追逐自由是被珂宁在创造这一种族时便写进了精灵骨血中的天性。是以罗维娜·宵星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剑客并离开家乡开始游历,或者离开家乡开始游历并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剑客——这部分的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珂旭的信徒学过一些对德菲卡人来讲十分稀奇的战斗技巧,这就足以令梵塔西娅好好新鲜一阵子了。
不过,把时间转回当时当刻,吧台前新来的冒险者们显然还是对所谓的“怪异之事”更感兴趣些,只顾着一叠声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次,坐在一边的宵星只端起酒杯,似乎无意再抢别人的风头,于是酒馆老板有些得意地转回了头来,开口:
“你们知道吗?伏勒沿岸已经无雾了五年时间,然而至今仍没有航线北上——或者说,没有人能够成功地开拓一条北上的航线。”他在这里故意顿了一下,欣赏了一番听者期待而暗含追问意义的眼神,才接着说,“那是正因为,所有出海的人都遇见了这种‘怪异之事’:他们扬帆起航,然后就再也没了音信,然后过些日子里,他们乘坐的船只碎片会被冲回到海滩上,而上面的人?一个也没看见。”
奥菲莉亚吹了声口哨。
不过,在那之后首先提出“这不过是酒馆老板的一家之言,不足以全然采信”的也是这位诗人,所以很难判断她的这一声口哨到底表示什么意思。至少,在此之后的几天里,几人除开采买物资之外也向其他当地的路人或商贩探听了一番有关“离港的海船会遭遇什么”的流言,不过只得到了几个大同小异的版本,还有个一听就知道不能相信的神怪故事。
听到了这个神怪故事的是第二个——但如果奥菲莉亚和梵塔西娅被排在第二位的话,那就是第三个——与大部队会合的冒险者,来自风下世界德温妮的翼族弦理。很巧合的,这位名字稍微有些拗口的巡林客也信仰珂旭,而相同的信仰又以一种无声的方式迅速地在看似不苟言笑的雪精灵宵星与这位带翅膀的年轻人之间建立起了奇妙而良好的关系。反正,落在别人眼中的情况,就只是这两个人分别按部就班地互相打了招呼、行了礼,做了自我介绍,没再多说什么,十分钟后就仿佛能亲如姐弟了——在修辞上有夸张手法,不过大略如此,至少他在听说了那个坊间流传的奇异神怪故事之后,第一时间选择去找宵星倾诉。
然而当他扑扇着翅膀摔进酒馆大门的时候(他还没太掌握好在落地的同时进入一扇并不是为有翼种族准备的窄门中时所需要的扑翼节奏,又总是忘记迷离的大多数设施都不是为他这样的人所准备的,从根源上来讲就不适配他习惯的移动方式),首先迎接他的是乔治亚·特纳的怒吼:“——都说了!请你先落在地上然后走进门来!而不是这样用你的翅膀把房间里所有人的桌子搞得一团糟!”
这位人类姑娘是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加进来的冒险者。比宵星和弦理同样信仰珂旭更加巧合的是,她不仅也信仰兀烈卡卡,同时也与梵塔西娅一样,是一位降罚者的牧师。在初次见面时,两位姑娘就因为身上佩戴的相同圣徽迅速辨识了彼此的信仰,并在三分钟以内因此相谈甚欢,而又或许也是因为她们同样的信仰,这二人虽然一个是人类,另一个是精灵,年龄上也有着天堑一般的差距,但在性格以及为人处世的方式上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脾气火爆,对认定的事情有些固执,同时多少有些鲁莽冲动,行动总在周详地思考之前。
或许就像是春主与夏主之间总是保持着一种微妙地友好的关系一样,珂旭与兀烈卡卡的信徒们也不常有很尖锐的冲突。这件事以认识到自己错误的弦理向在场的所有受害人认真地道歉为节点被揭过,而乔治亚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嚷过那么一句之后,她就又变回一个看起来足够可靠又不太难相处的大姐姐了。
弦理听来的故事被其他几人一致认为不足以采信,但“离港的船只出海后会遭遇不测”这一观念似乎已经根深蒂固地盘踞在伏勒人的心头了。迷离这样的地方,愿意离开无雾区远行的人本就不多,遑论出海,加之又有不怎么样的先例在前,只要一两艘船出了事,就不会再有勇于出头的后继者。如是看来,发布这次任务的“绯红女王号”船长倒是个具有冒险精神的航海家,或者利欲熏心的疯子,又或者兼而有之——但愿意陪他发疯的人恐怕没几个,至少,截止到招募期限结束,准备离港出航的时候,愿意参与这个任务的也只有这五个外乡人了。
冒险者们离开时,酒馆老板在吧台后摇头叹气——只是没人理他、因此也没人发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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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红女王号”是一艘长达二十米的三桅帆船。据奥菲莉亚说,这是一种很新、很先进的船只结构,并列举了它相较于传统帆船的一些优势,但由于这个队伍之中没人有过长期在船上讨生活的经验,因此其他人对这种“很新、很先进”的概念非常流于表面。不过,即便在场的五个人都是外行,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艘船的确很新——三根桅杆高耸而笔直,上面挂着崭新的风帆,固定用的绳索上还能鲜明地闻到桐油的气味;船只的木板上也漆面完整,少有划痕,连吃水线附近的位置都没怎么被海浪侵蚀;船首装饰着猎魂者希娜的雕像,在造型上选取了相当传统的“女神为逝者的灵魂祈祷引渡”的恬静设计,然而这与这艘船过于张扬的名字结合起来,就显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而以梵塔西娅在绿林故都见惯了雕刻艺术品的刁钻眼神来判断,除非这船首雕像一直以来都是被放在美术馆里悉心照料的,否则它从雕刻师手中完成的那个瞬间距离现在不会超过一个月。
若说怪异之处倒也有,不过又缺乏一些有足够说服力的证据:不在船首装饰带有海洋意向的造像可能是迷离特有的习俗,希娜女神“追魂者”的神职也确实像是会在迷离这种环境中流行起来的信仰;而一艘近乎全新(经奥菲莉亚提醒,也可能只是翻新)的船只或许也只是说明投资人的确大手笔,又或者他们的船长是个疯子——出于这次任务极高的报酬,冒险者们本来认为可能是前者,但在实际见到“绯红女王号”船长,欧内斯特·罗赫之后,他们对这件事的评判却不可遏制地向后者滑去了:
“我不是上了海盗船吧?”这几乎是当时队伍中所有人内心产生的质疑,而随后不久,他们在甲板上发现的被油布包裹的数具弩炮又会加深这一印象。
欧内斯特·罗赫,技术上来讲,是这艘商船的船长。他也的确和任何一艘商船的船长一样,穿着得体,带着毫不实用却能彰显身份的丝绸领巾和昂贵袖扣,不过他黝黑而粗糙的皮肤、几乎遍布整张面孔的络腮胡子和领口处隐约显露出来的疤痕都令他看起来与自己的着装并不协调。显然,比起做一个商船的船长,他在形象上更加适合被一群海盗奉为头领。况且——真的有人会把自己的商船取名叫“绯红女王号”吗?但要是说这是条海盗船,那么……
这些不协调的地方总给人一种不太妙的感觉,至少梵塔西娅能意识到,自己身边的疯诗人已经又开始没礼貌地四处乱看了。她觉得自己应该阻止对方的这种行为,又或者至少叫她干得别那么明目张胆,但此时,罗赫船长已经发现了刚刚登上甲板的他们,正大步流星、且从胡子的角度来看同时面带笑容地向他们走来:
“你们一定是这次上船的冒险者了!不错!”这位形象粗犷的男人行事显然也同样粗犷,起码现在五个冒险者们全都知道了这人在初次见面打招呼时会拍着对方的肩膀——还是挨个拍过去,丝毫不顾对面的五个人里有四个是瘦弱(?)的姑娘。
罗赫船长的这一句话又带来了新的一些违和感,但没人据此发问,因为在与“精神不太正常”的旅伴一同旅行时过于习惯接过交涉工作的梵塔西娅已经抢在所有人前头一步做出了回应:“您好,船长阁下。”
与此同时,她甚至还在底下踩了另一边的奥菲莉亚一脚,以此无声地告诫对方:别添乱,别说怪话,别做任何失礼的举动——否则有你好看。
之前的诸多案例已经足够奥菲莉亚领会到这些复杂的意思了,因此疯诗人在接下来的谈话过程中乖得像只鹌鹑。罗赫船长虽然明显没有漏过梵塔西娅的动作,但也依旧很有眼色地假装没看见,微笑着与对方寒暄。宵星和弦理这两位珂旭的信徒似乎对于与这位从形象上来讲过于自由的船长先生对话尚还稍有抵触,而乔治亚又充分信任与自己信仰相同的另一位牧师,于是很奇异的,实际上可能并不很胜任这个职位的梵塔西娅似乎不知不觉中就成了五个人里负责接洽的那一个。
不论如何,谈话总归顺利地进行下去了,因此他们也获知了那些没有被写在告示上的更详细的情况:“绯红女王号”的这次航程单程预计航行时间是一个月——因为不知道旅途中会遇上什么,所以别太相信这个被预估出来的时间——途中会经过三座城市,在每个城市中都停留一天。整艘船的最大载员为三十人,从罗赫船长天花乱坠的吹嘘之中,冒险者们勉强分辨出这应该是代表他尽可能地招募了些不怕死的水手做船员——但水手终究只是水手,在紧急时刻下,他们或许能使用些简单而不需要技巧的武器,可动真格的战斗还是得仰赖冒险者们。最后,也是与其他世界相比最为奇特的一点是,出于迷离这整个世界的特殊环境,他们要在警惕着出航,白天下锚休息。
“只要能打通前往拉芬鲁的航线,伏勒的货物就能简单地运向北方,对于商贸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罗赫船长以略显狂热的激动语气做出总结陈词,收获了四周一片稀稀拉拉的欢呼。这几句话倒是让他看起来多少更像是一个逐利的商人了——但也可能是利欲熏心的海盗船长,这不太好界定。不过总之,在场的人中没谁对这场即将出发的航行发表什么不同的意见。
——于是“绯红女王号”就这样起航了。虽然当船长登上船首,按照习俗将准备将一瓶上好的朗姆酒献祭给海神以及他们的船头雕像时,冒险者们都清晰地听见了另一边的男人忧心忡忡地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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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港仪式中叹气的男人是埃比尼泽·利顿,这艘船的大副。冒险者们很快地注意到他似乎总是在为了什么忧心,他时常眉头紧锁的神色在整艘船的船员们昂扬而兴奋的精神状态之中显得也有些鹤立鸡群。但这艘船上显得突兀的事情并不止这一桩,刚刚才与他结识的陌生人们不好判断这是否正常,不过从他依然能够有条不紊地出色指挥船员完成一系列的工作这点来看,总是一副愁云满面的样子相较之下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绯红女王号”的第一站是一座名叫“亚杏”的城市,距离伏勒大约是四天的航程,可以被算作是整场旅程的前哨。隶属于船只本身的船员们自然早有自己的排班,冒险者们也对这件事进行了商讨:考虑到迷离的特殊情况,雾气弥漫的黑夜里显然会更加危险,况且船只本身也在夜间进行航行,所以冒险者们也据此认为夜间更需要较多的人手:他们决定在船只航行的过程中都一同值夜,而在白天时,则由梵塔西娅和宵星两个精灵轮流休息和放哨。严格来讲,精灵在一天中最少只需要四个小时的休息就能够完全恢复精力,这样的安排也方便后续遭遇突发事件时再作调整。
头两天的航行当中,“绯红女王号”完全没遇到什么问题。黑夜里的航行由船长领导、经验丰富的大副也一同把关,而白天里的一应事务则被二副——一位个子高挑的人类女性,这在远航的船上可非常少见——处理得井井有条。冒险者们此前都没有远洋航行的经验,但幸运的是,没人对双脚踏不到地面、只能随着海浪不停地飘摇这件事产生太大的不良反应,甚至于弦理还似乎很是喜欢这片开阔的天空。乔治亚在交班的时候对梵塔西娅抱怨过,她几乎得时刻盯着这位带翅膀的同伴:仿佛只要有机会能飞,他就不肯落地。幸亏他从毛发到翅膀到衣着整个人都白得足够显眼,在夜幕之下足够醒目,否则她就要时时刻刻担心对方是不是飞到找不见船只本身的地方,然后跟丢了。
不过显然,弦理没有跟丢,奥菲莉亚也没有做出什么过分或者可疑的举动——疯诗人只是疯,还是懂得如何审时度势的。料想她也并不会希望事情发展到只剩她一个人漂泊在海面上孤苦无依的情况。总之,一切都很安稳,这是值夜班的同僚们目前遇到的最超出常理的情况了。梵塔西娅和宵星负责白昼中的警戒,她们也重复另外三人的评价:一切都非常安稳,好像只要他们按部就班地继续航行,就不会有什么超出他们预想的祸事发生。
然而明天和意外总是会有一个先到,在迷离这种地方,谁都不能过分地相信自己的感觉:这个世界是墓主的地盘,它运行的规则可不如珂旭目光之下的那些那么有条理。
“绯红女王号”的好运气似乎就是在一个白昼中走到头了的。那时候,当班负责警戒的恰好只有宵星,即便是信仰珂旭的雪精灵,也被瞭望台上过于一成不变的无聊景象逼迫到不得不以同船员交谈的手段来打发时间。船只下了锚,只是单纯地随着浪花漂浮在海面上,没有移动。微风轻拂着他们的面颊,水鸟如同离弦的箭一般迅速划过天空远离了此处,似乎有淡淡的雾气朦胧地覆盖在他们的眼前。
……雾气?
众所周知,在迷离,雾气可不是什么单纯的气象天候。宵星立刻警惕地站起身来,制止了身边船员准备出口的下一句话,凝神静听:
咔嚓、咔嚓——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相互摩擦。
这几乎是仅有精灵的耳力才能捕捉到的细小声音,但在迷离之中,雾气弥漫的地方,怎样的警惕都是不够的。因此宵星立刻将这个发现告诉了身边的普通船员,并先一步抓住了桅杆顶端的缆绳腾身离开,以几乎不可思议的轻巧身法,仿佛垂直于地面行走在绳索上一般地从桅杆上降了下去。
雪精灵身边的船员本觉得对方在大惊小怪,但出于稳妥,他还是决定也一同下到甲板上检查一番。这人没有宵星那样飘逸灵巧的功夫,因此只能按部就班地一点点从绳梯上爬下去——然而就在这过程中,高度越是下降,他便越能清楚地听见冒险者所描述的那种“仿佛什么东西在相互摩擦”的声音。弥漫在眼前的雾气更加明显了,而那种咔嚓咔嚓的轻微响动则让迷离土著忍不住背后发寒。等他成功落到地上的时候,他已经快被自己脑子里忍不住冒出来的诸多想法吓瘫了——但好在这艘船上招募来的可能真的都是些不怕死的水手,因此这人在此时还保持着基本的行动力和判断力:“我……我去叫醒其他人……”
宵星点了点头。珂旭的信徒本来就没指望其他那看起来自由散漫,又没什么战斗力的船员在遇到危机时能够帮上什么忙,现在这个“他们不仅没有添乱,而且还能帮忙叫人”的情况已经是远超出她预想的好了。她握住剑柄,循着声音的来向在甲板上探索了一番,但一直到抵达船舷边缘为止,都没有见到什么异常的景象。
那么声音的来源就只可能来自于边缘的外侧了。
如果在这里的是乔治亚或者梵塔西娅,兀烈卡卡的牧师们肯定会当机立断地把头伸出船舷外侧,凭视觉去确认下方到底发生了什么;奥菲莉亚显然也会出于不同的原因进行类似的行为;弦理则因为身负双翅而比其他人有着更多余裕,自可以直接伸出头去观察;而罗维娜·宵星,一个已经有过可称之为丰富冒险经验的珂旭信徒,在面对这种情况时,对处置方法又有自己的一番理解:
她从甲板上捡了根绳子起来——在船上,这种结实的缆绳到处都是,你所需要的只是找到其中空闲着的一根,这并不很难——将它的一段从船舷的边缘一点点地顺下去,还没有多远,那根绳子就很明显地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有什么东西,正扒在他们船舷的外侧。
情况不妙。“有什么东西”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而问题的核心就在于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或者它们是否有敌意——这儿是迷离,所以估计肯定不是什么友好的东西。那么,该怎样对付?好对付吗?这都是必须得赶紧搞清楚的问题。可世事的发展并不总会尽如人意,攀扯在船舷之外的那些“什么东西”也不会让宵星有足够的思考时间。
雪精灵手中的绳子另一端传来了些拉扯的力道,不大,对面应当还在试探,但宵星清楚,这是个稍纵即逝的时机:如果现在不收竿,那么她可能会反过来被底下的那些东西给拖到海里去。因此,剑客当机立断地收紧了手臂,猛地将那条缆绳提了上来——然而它的重量显然不对劲,绳子末端的确缀着什么东西:一只骷髅,就如同出水的鱼一般,跟着缆绳的末尾一同,飞一般地高高跃起在空中,然后挣扎着试图稳住自己的体态,却没法抗拒重力的召唤,向甲板上落下来——准确地说,是一路挣扎着向着有些目瞪口呆的宵星落下来。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你被自己钓上来的东西惊呆了,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一只骷髅在半空中毫不优雅地闪转腾挪,头骨上两个黑黢黢的洞眼儿离你的脸越来越近……非常奇妙,并且绝不想体验第二次。宵星在大脑重新开始转动、意识到自己可能即将成为一只不死生物的肉垫时立刻感到了非常大的嫌恶,这种混杂着恶心与恐惧(当然,恶心的部分要多出许多)的嫌恶促使她在一瞬间下意识地完成了一套流畅的攻防动作:她从自己的腰间抽出剑来,顺势将手腕提高到平时并不需要的高度,让手中的剑柄狠狠地击中了下落骷髅的前额。硬邦邦的头骨震得宵星虎口发麻,那块发黄但依旧完整的骨头上没见到什么因这一下而产生的伤痕,但它的确也因为这一下冲击被迫与宵星拉开了距离。这让雪精灵剑客获得了足够施为的一点空间:她在此处重新摆好架势,趁着摔在地上的骷髅还没能找回自己的平衡感之前,迅速地上前一步,以精妙而迅捷的招式迅速劈出两剑——流光闪过,这骷髅的脑袋和肩膀、肋骨与胯骨之间便都分了家:它的脊柱已经被齐刷刷地切成了三段,除非宵银就在这里,否则这骷髅是不可能第三次从地上爬起来了。
——但这不是结束。
解决了一个敌人的宵星没有大意,反而提着剑做出守势,稍微远离了这一侧船舷的边缘。之前听到的那些“咔嚓”声不仅没有因为这一具骷髅的死亡而减弱,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增强了。
之前离开去叫醒其他人的那位船员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甲板之下的舱室里隐约传出了水手们骂骂咧咧的声音,而宵星的其他四位队友已经全副武装地来到了甲板之上与她汇合。增援的到来总是好事,可在现在这个情况之下,这件好事的发生到底还是没法让雪精灵妥善地笑出来:
船舷的边缘冒出了骷髅圆圆的头顶。
不是零星的几个,而是一群——这些东西不知怎地就飘在海面上,顺着雾气找到了“绯红女王号”,然后将彼此当做梯子,沿着一侧的船舷爬上了甲板。
骷髅不算什么很厉害的不死者,但双方数量上的差距还是令整艘船短暂地陷入了混乱。二副女士一叠声地高喊着鼓动自己的船员立刻起锚,离开操船这片似乎已经遍布了骷髅的海域,而以宵星为首的五位冒险者们则立刻投入了战斗:奥菲莉亚唱起了安魂曲,剑客和两位兀烈卡卡的牧师三人组成了小队逐个清剿已经爬上甲板了的那些不死生物,而弦理则飞掠在天空之中,提着自己的双剑,时而找好距离沿着船体的侧面滑翔掠过,一下子就能清除掉侧面的一排骷髅,叫它们的“梯子”暂时断掉,为同伴清理甲板的工作争取时间。
这是一场非常累人的战斗,但因为各方配合恰当,还算是有惊无险。“绯红女王号”在冒险者们累瘫之前及时地脱离了那片海域,没了源源不断的兵员,处理剩下的骷髅对冒险者们来讲就成了单纯的机械工作,何况船员们也有在帮忙:虽然船长在介绍时说“不要指望他们的战斗力”,但实际上在战斗中,这群海上男儿至少没有拖后腿。
等到最后一只骷髅也被确定死透了之后,就只剩下清扫甲板的工作了。所有人都为已经解除的危机长舒了一口气,但奥菲莉亚却隐约听见一声被当事人含在喉咙里的抱怨:
“我就知道,再踏上这条航线准没好事。”
诗人机敏地循声转头,发现嘟囔着这句话的人是大副埃比尼泽·利顿。
船长在起航之前也曾提过“这次”,现在大副又针对此次航程自言自语了“再”这么一个词。
这肯定不是这艘船,至少不是这两个人头一次北上航行了。疯诗人饶有兴趣地勾起了唇角。
——TBC——
全文2556,我太弱了
事实证明我和宵星这女人真的不对付【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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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容易出现这样的画面:
光秃秃的枝子刺出来,四五团小鸟紧挨着落在上面,绒羽软篷蓬的,小小的翅膀收在身后,球似的,像枝头的一捧新雪。
罗维娜·宵星看着齐齐看向自己的队友们,突兀想起了深林城冬日的景象。
——当然,小鸟们要可爱多了。
珂旭信徒并未对队友们的排列方式有更多的感想,她只当他们在等埃比尼泽·利顿从船长室里出来。方才的战斗有惊无险,没人受伤,船体没有损害,也没有更大的麻烦,仿佛那些骷髅不过是航行中的一点乱流,是迷雾轻轻吹来的一口气,只要船长掌住舵就能安全渡过。大副的呢喃如石子投入雾中,砸起涟漪。
他正好打开门走出来。
来自北方联盟的雪精灵对语言的艺术没什么研究,在之前的冒险中负责与人交涉的也不是她,现在终于轮到她自己来面对这个难题了。宵星在最后几步思考一下,接着说出听起来稳妥礼貌的话语:
“刚才战斗时听见了您说的话,您似乎对这趟行程有着更深的了解,不知您是否愿意对我们谈一谈过去的状况。作为冒险者,知道得越详细,之后对突发状况的应对也更合适。”
“啊?”埃比尼泽皱起眉头。
“……”
对话未经一轮便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翻译一下,”奥菲利亚说,“刚刚怎么回事?你们好像有事没告诉我们?”
诗人刚挣脱同行者的束缚——同行者,指红头发的兀烈卡卡牧师——她们互相认识了有一段时间,梵塔西娅看着她摸上自己乐器的手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为着避免因对大副使用不当手端套取情报而被赶下船只,精灵果断钳住诗人的手腕,又用意味简单的眼神盯着她。这眼神奥菲利亚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大致意思是“再乱来就揍你”,可,哎呀,立志对研究献出自己全部(包括理智)的学者怎么会屈从于肉体的痛苦与暴力的压迫呢?
另一位雪精灵的话简明易懂,大副想起刚才的谈话与接下来的行程,陷入了明显的动摇。
“……换个地方说话吧。”
或许是内心的担忧积压太久,方才的战斗又让他想起过去,埃比尼泽最终决定向眼前的冒险者们说明被隐藏的情报。他带着他们绕了点地方,来到甲板后侧。现下迷雾已经散去,日光的恩惠又降临在绯红女王上,避免他们遭受邪秽侵扰。一行人站在船尾的位置,日光落进海面生成的光斑晃人眼睛,宵星想起先前的战斗和那阵骨头摩擦的声音,更仔细地看着大副,以防骷髅从天而降。
“唉,实不相瞒吧,其实这艘船已经是第二次走这条路了。”
这倒是不意外。
“也就是说,至少你们活着回去过一次?”
“是啊……我和船长都是鬼门关前走过的人了……但也只有我们两个。”埃比尼泽勉强提了提嘴角,“之前我们船上的冒险者比你们还多上几个呢。”
“为什么您出发前没有说这件事?”
另一位夏神牧师说话了,乔治亚皱着眉头,她的嘴紧抿着,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怒气。
“说了又能怎么样?告诉大家前路危险无人生还?
“——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乔治亚深吸一口气,她正打算说点什么,更会说话的那位雪精灵(指至少能说话)再次横插一嘴:“那么是什么让你们有了再来一次的自信?寻死的话两个人直接跳海不就行了?”
哇,那会不会有点太像殉情了?弦理不动声色,明智地将刚刚的想法留在心里。
“……这是船长的船。”埃比尼泽停顿了一下,“他一直说……雾里的航线总要有人去试……就像迷雾小径也都是雾精灵试出来的一样。”
“按照他的说法,‘这才是迷离的生存方式。’”
“……原来如此。”宵星回应。
苏利柯,你或许与这位欧内斯特有得聊呢。
“你也这么想?”
雪精灵说的这话或许在他人看来有些重复,她已然得知船长室发生的争吵,也通过某种方法听到了欧内斯特与埃比尼泽对话的部分。不过那又怎样?同样的内容换个方式组织就能让对方降低防备,顺着对方话题的流向的同时主导谈话、探听出自己希望知道的内容,诗人对此非常熟悉。
“……船长救过我的命。”
嚯。
“上一次发生了什么?”翼族说出众人的疑惑,“迷离的雾到底卷来了怎样的灾厄?”
“……是船。”大副拿手抓了抓头发,又叹一口气。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们遇到了没有活人的船。”
“船上有什么?”弦理追问。
“除了活人,什么都有。骷髅、僵尸、幽灵……一接舷,那些东西就冲到我们的传上来,冒险者的领队很快被杀,剩下的乱成一团。”
接下来不必多说。
奥菲利亚的声音充满好奇,她是真的对这个感兴趣:“那你和船长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时刚好顺风,我们的几个小伙拼上性命把船分开了,我和船长被海水冲到最近的岸上,刚好有位猎魔人经过那里……与其说是活了下来,不如说是在被杀前得救。”
宵星试着回忆船队计划的行程:伏勒出发,经亚杏、华吟、奇亚娜至达拉芬鲁。
“你们大概是在哪里遇袭的?”她问。
“刚过华吟……哈哈,前一天我还在和那群小子们说已经走了一半的路呢。”
珂旭信徒点点头,这是她结束谈话的标志。
于是梵塔西娅主动问下去,她还有许多问题:“那艘船是从雾里出现的吗?白天还是晚上?是那艘船追上的你们吗?”
“是白天从雾里出现的,它从后方悄悄接近,然后一下子撞上来。”
谈话到这里便进行的差不多,冒险者们的疑惑得到解答,而大幅也因战斗和对过去经历的回忆感到疲惫。几人商量一番,对各自负责警戒的时段进行了调整,原本负责白日的精灵们被分配到不同时段,宵星负责白天,梵塔西娅负责夜晚(再搭上一个奥菲利亚)。她们能听到细微的响动,这对未知危险的觉察很有帮助。从伏勒到亚杏的路走得很快,他们没有再碰上别的麻烦。
船队在亚杏停靠。
冒险者们靠在船舷上,他们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不必时刻留神,对任何声音都过分敏感。船长也再三提醒船员,让他们对船队四周多加注意。或许是之前压抑太多,松懈使得船员的勇气开始动摇,就像给了过多压力的玻璃板会啪啦啪啦地裂开,这不过是正常反应,是人都会有的畏惧。而欧内斯特克服了此种恐惧,向着更远的目标迈进:
“别撒娇了!”绯红女王号的船长大声呵斥,“你们这样也算作海上男儿吗?!”
他没有纵容船员。
补给结束后,船队继续前行。
这天是自亚杏出发后第四天,宵星和另一位船员共同值班。雪精灵没有因前三天的风平浪静放松,她站在瞭望台上,看向远方:海仍然是海,视野范围内没有迷雾或别的;船帆吹得鼓鼓的,现在正是顺风。
“喂,你过来看看,”船员突然拽了拽她,“那里好像有什么。”
宵星顺着对方的指向看去——湛蓝的天空与带着点绿色的海水,那团小山似的阴影就这样耸起,像柔软贝肉里的一颗石子,将贝折磨得不得安宁。珂旭信徒立刻示警,与此同时,拿阴影快速接近,一些响声伴随一些颤抖,船停了下来。
此时,船员们已做好战斗准备。
Tbc。
和《魔盒5》http://elfartworld.com/works/2133529/同一段剧情,角度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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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两个月的旅途终于要走到尽头,但洛尔迦不敢放松警惕,事实上,直到离开这个迷雾重重的地方之前他都不打算让戒备心有喘气的机会。不幸是个狡猾的东西,它最喜欢选在人们以为终于结束了的时候突然投下浓重的阴影,就像一只终于等到捕猎时机的猛禽。
所以洛尔迦选择先行一步去做探查。目标很好找,在约好的地方有个东张西望的人和一栋孤零零的大房子,房子和委托人的房子以及任务要求护送的箱子一样关得严严实实,每扇窗户外都钉了木板木条,难透一线光进去。人和任务委托人一样有着虚弱的身板和略带神经质的表情,面色苍白,双颊凹陷,看起来一副常年没吃饱饭的样子,穿得却很昂贵,里面的布料轻飘飘地套了好几层,外面的大衣用亮晶晶的细线缝出了繁复的花纹,背面的花纹尤其明显,隐约能看出大圆里有两个圆,两个圆里有很多小圆,大圆顶上撇起两条树枝,下边两侧又各有一大丛枝叶繁茂的树丛,洛尔迦觉得有些眼熟,但没等他仔细分辨,载有怪箱子的马车便到了。
现在冒险小队只剩三个女孩子,干净优雅,看着就叫人放心。并不知道还有个鸮形人小子蹲在自己房顶的收货人扫视了一圈,脸上浮现起一丝疑惑,但很快又被迫不及待的欢喜给盖过了。他像个刚学会飞翔的孩子,毫无保留地与三位冒险者分享着自己的喜悦:“既然你们也是迷离的冒险者,就一定能够明白它的意义!它能够帮我们夺回被迷雾夺走的土地!”
听到这里,洛尔迦庆幸自己躲起来了,若收货人看到他这个明显不属于迷离的外来种族,绝不会做出这种掉以轻心的结论。
下方的几人继续着交谈,让洛尔迦意外的是,那三个队友并没有立刻收钱走人,反而是收货人打开房门,对三个女孩子比了一个“请”的动作。
洛尔迦便拆开二楼一扇窗上的遮挡物,偷偷溜了进去。
自从遭遇那场不幸后,他便没法忍受所有人顺着一个固定路径一起行动,所以就算“未经主人允许擅入其窝巢”这事本身就有风险,他也绝不想和队友一起在那个收货人的注视下,鱼贯进入这个黑漆漆的封闭环境——这和挨个丢进沸水里的蛋有什么区别?
屋里不仅黑,还充斥着腐烂的气味,活像个戴胜的巢——主人光鲜亮丽,住处却任由食物残渣和粪便发酵发臭。
小猫头鹰人撩起左边的头发,用一直被遮盖的适应黑暗的左眼扫视一圈,发现这是个放满书籍和卷轴的地方——他想起作为定金的那一大袋金币,这帮人舍得把这么大的巢变成垃圾场,又舍得用垃圾场储存这些贵重物,难怪在运费上出手阔绰。
屋子里没有收货人以外的智慧生物存在的迹象。奇诺娅颇有默契地在楼下用比平时更高的音量与收货人交谈,帮助洛尔迦确定她们的方位。
洛尔迦蹲到楼梯的扶手上,俯视着收货人大衣背部银丝绣出的花纹,揉揉有些发痒的鼻子,想起一个笑话:潜行者身上最宝贵的部位是什么?一个绝不会在关键时刻打喷嚏的鼻子。
一层的臭气比楼上浓烈多了,就算这房子有个藏了尸体的地下室都不奇怪,洛尔迦正这样想着,收货人便扯开一条纹样精美但褪色严重的毯子,露出通往地下室的小门。
洛尔迦绷紧了肩膀,半展开翅膀紧盯着收货人,如果这个人敢把他的队友推下去或者做出别的什么会危及队友的动作,他就会像掷出的长枪一样迅猛地刺穿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忌惮一个病鸡似的家伙?
对自己随时会被一只鸮形人空袭这件事毫不知情的收货人兴高采烈地、甚至可说是友好而耐心地为三个冒险者解说演示这箱子要如何使用,在扔进地下室的箱子一通大吃大嚼后还率先爬了下去。当他与三个冒险者爬上梯子回到一层时,洛尔迦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们只需要夺回足够多的土地,然后再消灭它就好了。我计算过了,即便是以领主骑士团的力量,”收货人继续兴致高昂地解说着:“也只需要几千人……最多不过一万人就能够消灭这东西,而它留下的土地可以让数万人居住!”
洛尔迦觉得这段话里有个毛病,尽管他通用语磕磕巴巴,生涩得像花萼处刚鼓起的青果子,尽管收货人看起来知识渊博,有整整几墙的书和卷轴。
不是“只需要几千人”,而是“只需要 牺 牲 几千人”吧?
奇诺娅用一个手刀结束了收货人的滔滔不绝。然后把洛尔迦叫下来,一起商量该怎么办。洛尔迦才落了下来,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老实说,洛尔迦并不讨厌这位收货人,或者说,学者。
人类比鸮形人更习惯让不同的人去做不同的事,他们有强壮不逊于鸮形人的战士,有手巧不亚于侏儒的工匠,有博学不输给精灵的学者。所以他们当中的许多成员可以一生都与战斗无缘,平平安安地衰老到瘦小干瘪,这也是洛尔迦来到新世界后倍感新鲜的一点,他那活到五十二岁的祖母已经是族人之中难得的长寿个体了,在人类这儿却普遍到每个村都能找出几个,还多半能精神百倍地带孙辈忙劳作。
而鸮形人虽然也各有擅长的事情,却几乎人人都是战士和猎手,洛尔迦最喜欢的吟游诗人“黑舌”就是个出色的强者,他杀死的优秀战士和他传唱过的几乎一样多。大多数鸮形人没来得及变老就死于伤口或疾病,所以在亡灵节里,祭奠孩子和青壮年的幼灵日总比祭奠老人的成灵日要热闹。
这个人虽然富有,看起来却连饭都没好好吃,鸮形人中很难找到一个像他这样纤弱的成年个体,也很难在研究领域上有他这样的成就。从那个馋嘴箱子做出的实绩来看,他完全值得更多更多的骄傲。也许这就是洛尔迦从他身上感受到的与力量无关、却值得敬重的某种特质。
该怎么处置这个了不起的学者和他厉害的发明物呢?按奇诺娅看过二楼书籍和卷轴后作出的结论,这场实验没有使用活人,所以到目前为止,这个学者没让任何活人受苦,没有制造出哭泣男孩那样悲惨的孩子。
如果是洛尔迦的族人遇到这种事,首先是派遣信使前往各个部落,将他们的酋长召来,然后开启中心大厅,由大酋长主持商讨这件事情,商讨“要如何处置一个能吞噬无处不在难以逃离的威胁但自己也将壮大到需要牺牲一万战士才能铲除的工具”。
但这之后呢?全都是少年的小脑瓜想象不出的。
首先,对于会飞的鸮形人来说,“无处不在难以逃离的威胁”本身就很难想象了。毕竟,只要翅膀还在,有什么是甩不掉的?
其次,一万条生命对洛尔迦来说太庞大了,他的家庭人数最多时足足有八个,但最大的聚落人数也不过是一百个八,而一万——从日出之山飞到日落之海,从羽翼未丰的乳儿到斑秃凋零的老者,将苍天之下所有鸮形人召集到一起只怕也凑不出这个数。一个念头决定万人乃至几万人的命运,或者说,自己与其他几万人的命运无意间被一个陌生人的一个念头决定,无论是哪边,洛尔迦都打从心底反感和抗拒。
和洛尔迦的族人相比,迷离这片土地上有力量发声的太少,只安于自己小日子的人太多,绝大多数人难以参与进来,就连那些迷离酋长(人类管这个叫领主)也不知情,他们四个冒险者有资格替迷离诸多居民作出决定吗?
谁的土地,谁说了算。
所以最终他只是摇摇头,站在昏迷的学者和仿佛穿错衣服的狂热信徒之间,展开短短的双翅护住那个瘦巴巴的人类,给出短短的一句话:
“不杀。”
当学者醒来时,奇诺娅正和布鲁搜索值得变卖的贵重物品,而洛尔迦认为一切都该有个定量,所以谢绝了她两分赃的好意,专心看守学者。
不是为了自保而一口气收割走七条命的,自己也活不长,将箱子护送到目的地的,就该只收取护送的酬劳——反正那也很丰厚了,足以让洛尔迦下次能从容选择,避开这种语焉不详的可疑任务。
学者睁大眼睛勉强抬起脑袋,盯着洛尔迦暗色的皮肤和翅膀看了一会儿,然后力竭似的让脑袋重重落回旧地毯上,喃喃道:“难怪,信上说,这次负责护送的冒险者里有个……好兆头,是啊,我族家徽、智慧的信使夜枭……你们,根本不是迷离人……你们不懂……”
此时洛尔迦也终于看明白学者大衣背面由金丝银线编织出的图案是什么了——一只长耳鸮,除此之外,他门口顶端的装饰上、戒指上、信件的封蜡上也都是同样的图案,真奇怪,人类比猫头鹰懂的多多了,为什么还要赋予猛禽以智慧的特性?
他在学者的旁边蹲下,以通用语问道:“你能,牺牲自己,消灭箱子?”
“啊?”学者愣了,在这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蛮子一通比划加解释之下,收货人才弄明白对方的意思是:“你已经想好了牺牲几千人去消灭箱子,那你有连自己都牺牲的觉悟吗?”
“开什么玩笑,”学者又愣了一下,“我都以家族的财力和个人的智慧发明出这么伟大的工具了,为什么还要我拿命把战士的活儿一并做了?”他又左右看了一眼,听到隔壁房间翻墙倒柜的声音,忙问道:“你们在做什么?我的造物呢?”
洛尔迦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他已经做到大部分人做不到的事情了,与其让这个虚弱无力的读书人上战场,倒不如直接抹了脖子丢一旁,免得在战场上绊了自己人的脚。他想了想,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杀了。”果然看到了对方一脸绝望和心碎。
尽管那是一只不死怪物,但洛尔迦很难用“消灭了”来形容他们在学者昏迷期间做的事情。当箱子终于在阳光下打开,里面的“那个”就像个剥了皮又叠吧叠吧硬塞进去的人,难以想象它就以这个畸形残缺的样子忍饥挨饿跟着冒险者们颠簸多日。
没有哪个活人经历了这些还能不被疼死,但它吃饱后打的饱嗝里带着一股满足的滋味,在阳光下嘶叫挥舞巨爪的样子充满痛苦和愤怒,被两把匕首刺穿心脏割开喉咙后的抽搐和哀鸣,又和活人有什么区别呢?
对洛尔迦的小脑瓜来说,这世上有太多不明白的事了,尽管他已经成年了,但外面的世界比家乡复杂太多。陌生的种族,陌生的土地和住在其中人们的陌生念头,让洛尔迦感到冲击和困惑的同时又产生了许多思考,离开家乡后这短短的时光里,他个头没怎么长,但思考的份量却已经要超过过去十四年的总和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向自己的半精灵队友提出了一个疑问:“如果……不是我们,它吃饱了……会怎么样?”
对方以对语言高超的掌握理解了洛尔迦的意思,或许起作用的还有身为年长者的丰富经验,尽管她没提过自己的具体年龄,但她偶尔间流露出来的某些特质会让洛尔迦想起自己的祖母。
她不在意洛尔迦话语的简陋,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而且说了许多,大部分都很通俗易懂,那干净如初雪般的声音直到多年后还清晰如故,但有些话对此刻的洛尔迦来说略显晦涩,只是记下来,一直到未来他更熟识通用语的某天里,突然回想起这段话,才得到本该有的更多感触。
“……握紧自己的风帆不被命运的河流吞噬就已经艰难,把这些‘如果’当成闲暇时的消遣吧,还有很多值得追寻的东西呢。”
当时的小鸮形人只是点点头,已然期待起下一条河流岸边的风景和河道重新汇流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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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8字。
洛尔伽猫一样穿行。
查卡是个典型的迷离小镇,较赭石热闹有活力,又比不上伏勒、乌关这类往来交通便利的城市。在这样楼层不过二三且商队不愿久留的地方,外乡人很容易被认出来,就像油浮在水面上那么显眼——都是生面孔,脸上的表情也不同于习惯了平凡生活的人所拥有的疲惫与活力,更不用提他们融不进街市的衣着与口音。
出于谨慎,洛尔伽在同队友打过招呼后便跃上屋顶,尽管这里的房屋并不密集,不像繁华的商业区那样屋顶密集到能排成鱼鳞或梳子的齿,可鸮型人拥有黑色的翅膀,它们或许不如大多数同类所有的那样能支撑己身到一个相当的高度,应付这些低矮的房屋却也足够。洛尔伽灵活地从居民的房顶上掠过,动作既轻又快,如果眼神不好,还真有可能将鸮型人看作黑猫。
现下,诗人驾驶马车,巡林客与春神牧师坐在车厢内,无论由谁来看,他们都是支三人小队。这正是游荡者想要的效果,洛尔伽习惯于避人耳目于暗处行动,简单的障眼法能让他更自由,毕竟,谁会去提防一个认知中不存在的人呢?由于早队友一步,鸮型人很快便看到镇子南边的一栋建筑。它独自立着,在离镇子有些距离但又不至于脱离的地方,像是故意保持这么个不远不近的关系一样。洛尔伽对其他世界的建筑风格没有了解,而巴拉姆的鸮型人集落也并没有建筑风格这么个说法,即使如此,他也能看出这幢屋子与小镇里的那些有着微妙的不同,他说不出什么细节,诸如雕刻、色彩、用料等……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这桩独特的两层楼房前站着一个人,似乎在焦急地等待什么,他来回踱步,时不时朝北方——也就是查卡镇中心的方向——张望,洛尔伽可以很容易地判断出这就是委托人口中提到的负责接洽的人。鸮型人小心地避开收货人的视线绕着房屋转上大半圈,最终落在房屋侧背,不远处是一片树林,长期缺少阳光的照拂导致这些树的枝桠都争着朝偶尔能晒到阳光的那个方向拥挤,树枝如同从树干上伸出的手,无数手叠着手,手臂挤压变形,细长扭曲如穷苦人家的烧火棍,表面还附有一层漆黑的粉末;层层叠叠的手臂投下可怖的阴影,在这足以吞人的漆黑中,所有的窗户都被封上,被钉在窗框上的木条护卫似的阻挡泥潭般黑暗的入侵,又或者隔绝可能的窥探视线,替屋主守护秘密。洛尔伽找到一个可以随时发起攻击的隐蔽处,等他藏好自己,队友正好赶到。
她们一行人慢悠悠地前进,看不出一点心急的样子,坐在前座的半精灵屈腿靠着身后还算结实的木料,她整个人懒洋洋的,只差在嘴里叼根草茎。从收货人的视角来看,马车始终是远处的黑点,等待总是难熬,有那么几次,藏身暗处的洛尔伽几乎都以为那人会就这样直接奔向被委托的货物,可他的腿始终牢牢钉在那片区域,在靠近院落门口、视野又足够开阔的地方。
终于,随着车轮发出“嘎吱——”一声,马车停下。
“贵安。”
雅丽蒂亚首先走下马车,精灵推开车门走下马车的姿态有着符合其种族与出身的优雅,她问候时略微低头时的角度也恰到好处,但很明显,等在此地的人并没有心思去与送货的冒险者有任何不必要的客套。他简单直接地问:
“你们就是送东西来的人吧?”
在这短短的来往间,先前充当车夫的半精灵已跳下坐席,从车箱中搬出一路“护送”的行李,布鲁在这一系列动作结束后落到奇诺娅肩头,和她一同打量收货人:眼前的男性肤色苍白,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人类30出头的样子,诗人只能从有些皱纹的手作出他不再年轻的判断;尽管显得有些急切,收货人身上仍然有某种气质,这种感觉应当是用足够的金钱和庞大数量的书卷堆砌来。简而言之,一位颇有家底的学者。
“是的。”雅丽蒂亚回答,“可否告诉我们,箱子里放的是什么呢?”
也许是牧师的问题有些突兀,又或者心中的焦急让学者模样的人不再有多余的回答问题的精力,他似乎非得自己确认货物的安全到达才会放下心:
“快点,东西呢?拿来我看看。”
“喏,这儿呢。”
半精灵坐在锁链捆着的木箱上,她反手敲了敲身下的木制箱顶,故意发出吸引人注意力的声响。
学者的眼睛亮起来,有种孩童得到期待已久的礼物的欣喜,还掺杂些许想立刻拆开礼物包装的迫不及待,他搓搓手,一点也不在意木箱被人坐着。他眼神中的亮光不太合衬其苍白的肤色,让诗人想起她的某次冒险,一个洞窟里数对幽亮的眸子,她将这错觉归于学者眼神中隐含的狂热。
对于奇诺娅来说,类似的情景并不是第一次。在她作为诗人出发寻找碎片的时候,那时候暗月城还叫无名之城,有个地方遭了鼠灾,农人辛苦种下的作物被啃噬,兴许是觉得植物不够填饱肚子,或者受到碎片影响的鼠群已经脱离自身所属的范畴向常理之外的怪物迈进,不少村民的生命也被夺去,他们的血肉被一点点撕咬,能够发出尖叫的喉笛早已被撕裂,眼睛所见的最后便是老鼠的尖牙,到后来,连疼痛都不再被感知……知晓这一切后,自称吹笛人的法师便利用碎片的力量影响幸存者的记忆,为此,他诱拐剩下的孩童,无视当事人的意愿对他们施以法术,希望他们忘掉遭了灾的家人。“出于我个人的意愿,想要帮他们走出这样的伤痛”,这是吹笛人对诗人疑问的回答,他坚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是对他人有益的事。他沉浸在自己的正义里。
怀着试探,奇诺娅说:“也许我们需要先对您作个提醒,这箱子有一些危险。”
“呵、呵,它是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了。”
“哦?那您愿意告知吗?”
“当然!既然你们也是迷离的冒险者,就一定能够明白它的意义!”
学者没有看出眼前的冒险者们来自别的世界:诗人自来到迷离就换上了雾世界的特色服饰,春之女神的信徒如所有信仰相同的牧师一般穿着新绿的衣裳,皮克西太小,鸮型人又不在。事情这部分的进展恰如洛尔伽所希望的那样,收件人没有因装束方面的原因对冒险者们产生会带来麻烦的警戒心,游离在队伍外的他也能获取更多的主动。队伍中剩下的三人没有对学者的误解表达出任何想要解释的意思,甚至将这件事默认。
“请说吧。” 雅丽蒂亚回应。
“它是一件武器……能够帮我们夺回被迷雾夺走的土地!”
说到这部分时,学者的情绪格外激动,他苍白的面颊浮现出红晕,呼吸也变得急促,如果不是诗人和牧师的质询打断了他的思路,让他未完的话语被堵住落回肚子里,过快的语速和过度的兴奋也许会让他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咳嗽。似乎是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学者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呼出,他对眼前不知箱子里杰作的人比出一个手势,接着打开门,示意他们抬着箱子进入房屋。
隐藏在高处的洛尔伽并不能很清楚地听到队友与学者的谈话,他小心地往更前方挪,注意着不发出任何声响,接着,伴随脚步声,对话声变大又变小,最终随着门的吱呀声彻底消失。鸮型人很快回到房屋的背阴面,他尝试拆卸被钉在窗上的遮挡物,这些看起来有些年头、甚至有苔类聚集在边缘处的木条很快松动,洛尔伽并没有使用太大的力气,照他的推断,这地方可能开始就没想封严实,也可能将钉子钉入窗框的人没这力气。生性谨慎的鸮型人又仔细检查了其他窗户,最终确认这不是什么诱敌深入的陷阱:它们都是可以轻易侵入的类型,有的甚至直接装的可拆卸款式,只要掌握关键,就能将罩在窗外的木板整张卸下。洛尔伽从最开始拆开的窗户进入房屋二楼,他小心地翻入窗户,又将手上拿着的木板放在铺了厚地毯的地面上。收起翅膀的鸮型人紧贴地面,笼罩在周围的一股味道让他忍不住皱眉,他迅速用披肩罩住口鼻,放缓自己与四周的气息,交流减少呼吸的次数。
——是死的味道。
这是他绝不会错认的东西,尽管有霉味、潮湿老朽的木头和另一种他偶尔从诗人的手稿中闻过的味道作掩护,那种失去生命与灵魂的肉块发出的味道依旧明显。在这股腐臭的环绕下,洛尔伽不作声地观察周围:成堆散着的书山为他提供绝佳的掩护,都是些大部头,既厚且重,砖块似的;四周还丢着不少纸。他从书山最顶端拿起一本,纯黑的封面,烫金的标题,打开书就像捅了蚂蚁窝,密密麻麻能把脑子啃光;又捡起地上散落的稿纸,线连着圈连着线连着圈,比起字更像画。
当洛尔伽在二楼逡巡的时候,他的队友们也随着学者进入他的宅子。扑面而来的腐臭令半精灵眉头一跳,眼前的发展与曾经的冒险太过相似,她不禁提高警惕,让自己的目光落在房屋内部视线所及的每一处,仔仔细细打量,生怕放过任何细小的线索。
这是有钱人家才住得起的房屋,整栋建筑都是由砖石垒起,无论是舒适度还是其坚固的程度都远超查卡中心的那些平房;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大概是房屋的会客厅,只从讲究的程度来看,这里也许不会输给冒险者造访过的黑鸦堡一楼,巨大的挂毯紧靠石壁,上面有着金线编织的树状图形,猫头鹰标志立在树的顶端,也许是学者的族谱;置放在客厅的家具显得十分考究,实木打制的矮桌上放置精致的器具,看起来是纯银的;厚实的地毯铺满屋内,隔着鞋底就能感受到脚下柔软的触感,甚至足音都被吸收;矮桌正对面甚至有个壁炉,立在壁炉前的栏杆同样有着精致美丽的雕花。总之,这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小贵族居所,除开有些老旧外,没有别的问题。
“呜……”
布鲁似乎受不了弥漫在屋内的腐臭与霉味的混合体,她恹恹地挂在雅丽蒂亚的肩上。春神牧师注意到了自己队友的异状,她拿出熏有花香的手帕盖住皮克西,长有蝴蝶翅膀的妖精将散发好闻气味的手帕当做披肩围在肩上,看起来稍微好些了。
“您打算在哪儿展示给我们看呢?”雅丽蒂亚问。
收货人走到矮桌旁,他挽起袖子,将布料整齐地叠几下,然后把地毯卷开,露出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随着木板的开启,那股充斥在屋内的腐臭更为浓烈。跟随在腐臭之后的是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以及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的刮擦声,那声音像抓着肉在粗糙的瓦罐内摩擦,好叫柔软的食材变成泥。传说琅嬛城就流行这种料理方法,将植物的根茎摩擦再加些蛋清搅匀,用手从大团泥中分离出一个个小球,最后滚入注满热油的大铁锅内。与肉球漂浮在油上发出的欢快的吱吱声不同,地下室中传来的声音倒有些像棉线割肉,双手将单根棉线抻直了,往肉上一悬,接着开始大力摩擦,听起来比新手弹的琉特琴还叫人牙酸。
地下室里的那些东西也注意到“天花板”的开启和随之飘来的活物的气息,先前还算散乱的脚步声急切起来,带动一阵哐啷啷的铁链响动,喑哑不清的呻吟逐渐集中,蜂鸣一般。由于室内的昏暗和场地的限制,冒险者们并不能很清楚地看到地下室里的一切,半精灵勉强能看见一簇拥在一起的手,从各个方位伸向一窗出口,像等待她捧握的肉色花束。渴求进食的眼睛们盯着头顶上的食物,那不是逝者对生者的嫉妒眷念,他们的视线中感受不到任何情感,只剩食欲,如同蛇与蛙。这些躯体还能被称为活着吗?灵魂已由艾瑞克衔走,肉体依然生动,操纵其行动的不再是思想,而是残留在肉体中的原始冲动……这就是由人到未知的转变。
“这地下室里是什么?我们要进去吗?!”
诗人突然爆发的大声在学者眼中是惊慌与憎恶混合的表现,洛尔伽却将明白这队友对自己的报告。
“不需要,”学者说,“你把它丢下去就可以了。”
“抱歉,您也许会厌恶我的啰嗦,但我还是想先弄明白这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它会怎样去除迷雾。”
“放心吧,只要把它放下去你们就明白了,这里只有通过梯子才能上下,那些东西上不来的。”
雅丽蒂亚问道:“你介意告诉我们,地下室里的是什么吗?”
“还有怎样把箱子收回来!”布鲁追问。
——嘭。
在牧师与巡林客提问时,诗人将缠了锁链的木箱推向地下室,她出手很快,并且十分安静,等在场剩下三人反应过来,箱子已经落地。紧接着低下传来一声因饥饿产生的咆哮,再然后,是一串可怖的咀嚼声。那些隐没在黑暗中的,半腐的肉团、枯槁的尸体,之前还在呻吟的畸形,就这样被生吞活剥,皮肉撕扯和骨髓被吮吸的声音不时传出,好一场盛宴。箱子里那生物明显也是这样觉得的,等不死者被吃光,地下室恢复安静的时候,它懒洋洋打了个饱嗝。
“哈哈哈,他看起来很饿……很好,很好!”
学者失控地笑起来,他急切地搬来梯子搭在地下室入口边缘,由于兴奋,他的语速变快:
“它的实体部分是不会增长的,对于武器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方便的了!”
“这么多年了……终于……终于!”
诗人没有说话,她垂眼看着地下室,谁也不清楚她在看什么,或者她只是在盯着那团黑暗出神。出乎意料的,雅丽蒂亚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现, 无论是作为生性优雅的精灵对眼前蛮荒原始一幕的惊讶厌恶,还是作为宽恕者信徒对捕食这自然又必然一事的无可奈何或悲悯。牧师静静听着声音的平息,接着问道:
“这是你们研究出来的吗?”
“当然!除了我们外,还有谁能发明这样的东西?”
学者回答,他蹲下身,一点也不设防地顺着搭好的绳梯往下爬,并摆手示意冒险者们跟上。
“您是说,这是您的……发明?”
这会儿诗人回神了,她紧跟在学者后顺着绳梯往下。实际上,她这问题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只是将内心早已确定的事以疑惑的语气说出,以此来获得某种确定。
“是的,是我们创造了它!”
学者带着满意的神色巡视地下室,也许是因为长期在阴暗的房屋内活动,眼前的黑暗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障碍。在获得许可后,半精灵点燃携带的火把,橙色的火光让先前掩藏在黑暗幕帘下的一切显现出来:也许是受到落地后冲击的影响,箱子侧翻着,各式各样的骨头散在木箱开口的方向周围。诗人蹲下身查看,从形状与大小判断这些都是人骨,不少躯干骨上还沾着残存的一点腐肉,旁边也留下些许啃咬的痕迹。
地下室弥漫着一股几乎让人坚持不下去的浓烈尸臭,布鲁几乎要披着花香手帕钻到春神牧师好闻的头发里去,她忍不住抬眼看向表现如常的其他人,学者也许是因为习惯和过度的兴奋,因此表现如常,而诗人微张着嘴,明显是在用嘴呼吸。在奇诺娅检查地上那堆骨头的时候,雅丽蒂亚问:
“我们可以打开箱子看看吗?”
“不可以,它不是这样使用的。”
“我之前见过一只手从箱子里伸出来,现在倒是没见着。”奇诺娅直起身,问。
“呵、呵,因为它已经收回去了。住在里头的东西,平日里就是用那只手在觅食。”
“啊,真实伟大的发明,您是怎么做到的?”
“我可是不死生物的专家!我研究它们……我已经研究它不知道多少个年头了!我当然能做到!”
“能请您具体谈谈吗?比如,觅食的那只手?”
“我们先上去再说吧,先上去。”
夙愿达成的那股狂喜已经过去,学者虽然仍沉浸在积极的情绪中,剩下的兴奋也不足以让他忽视眼前所处的环境。就这样,一行人回到了门厅。
“这可是件跨时代的伟大发明!”学者看起来很高兴,他一个劲地说着,借此发泄自己过剩的情绪,“箱子里的东西和那些家伙没什么本质的不同,但它只以同类为食!”
顺着他的话,牧师问道:“你是如何令它变成这个样子的呢?实在是太令人好奇了。”
“我们使用了不少不同种的不死生物,还利用了宵银牧师的神术,让它可以直接把不死的力量转变为自己的力量。这样,就算迷雾也是不过是它食谱中的一部分!它能够吃……能够越吃越多!为我们留下土地!”
“太厉害了!”诗人装模作样地鼓起掌,“您这样厉害的人,想必是有办法控制他的吧!”
“不需要。”
“不需要?”
学者语气中的漫不经心与不在意如石头一般砸在诗人警觉的神经上,她自下到地下室起就集中精神戒备着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眼前的一切的确与曾经黄沙飞扬的地方过于相似,秘密进行的研究、专注狂热的学者(或法师)、听起来相当好心的理由,以及可能会到来的灾难般的后果——无论它是否在研究者的计划中。
“我们只需要夺回足够的土地,然后再消灭它就好了。”
“那么……如何消灭它呢?”
“我计算过了,即便是以领主骑士团的力量,也只需要几千人……最多不过一万人就能够消灭这东西,而它留下的土地可以让数万人居住!”
这计划实在疯狂。
学者沉浸在宏伟的想象中,他甚至看得到未来人们在新开拓的无雾区安居生活的样子,行商不必再担心路上会有不死生物的袭击,人们也不用在夜晚被困在家中,孩童可以自由地奔跑在山岗,感受风的吹拂……甚至他自己的故乡,也会从迷雾中浮出,再次散发曾经的美丽辉煌。想象的图景过于美好,他没有注意到诗人的靠近,因此,当诗人击中他颈侧动脉一个部分的时候,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抗就晕了过去。
“好了,我们来讨论一下接下来的事情吧。”奇诺娅接住学者,将他放在壁炉前的沙发上,“洛尔伽!可以出来了!”
“箱子里的生物是不可以留存的,”雅丽蒂亚陈述自己的想法,“不死生物其本身就是对生命之流的破坏,更何况这还是人的造物。
“这所污秽之物藏身的房子也不能留存,火焰将带来净化。
“至于委托人和他……既然选择和宵银牧师合作,就应当支付相应的代价……
“逾矩者必须清除!”
这番听起来像是最虔诚的珂旭信徒才可能说出口的话让诗人微微睁大眼睛,她由上至下仔细打量眼前的牧师,从她新绿的衣裳看到领口点缀的树叶与流水图案,再到有些长的袖子,直到她确认这位同行近一个月的队友的确是位信奉瑞图宁的牧师。
就在奇诺娅准备开口的时候,洛尔伽带着一叠手稿落在她面前。
“上面,这个……很多,看不懂。”
“再仔细考虑一下吧!”诗人对牧师说。
接着,她就跟随一直潜伏在二楼的游荡着一起走上楼梯,前往二楼。洛尔伽径直将奇诺娅带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那房间大得出奇,除开房门之外的三面墙都放置着实木打造的书柜,很明显是定制,普通的书柜不可能有接近天花板那么高,在被撬开的窗户旁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可搬动的小矮梯,学者大概就是踩着它拿取书柜上层的书。奇诺娅凭经验走到书桌旁,她先在桌面上搜索一番,找到一些写到一半的记录和一些摊开的解剖图纸,书桌左上角堆着一些试验记录,这些记录的归档清楚分明,都是对不死生物的研究记录。除此之外,诗人还在抽屉里找到了学者和宵银牧师的往来信件,她来不及细看,只随便挑上几封带走。
“是什么?”洛尔伽问。
“都是些记录,大概是他造那东西时写的,”奇诺娅回答,“嗯……没用到活人,从这一点来看,倒还是个好家伙。”
洛尔伽歪了歪头,他眨眨眼睛,明显没理解诗人后面的自言自语。
他们回到一楼门厅。
“说起来,回去的时候怎么确认有送到货?”布鲁突然说,“是拿信物回去交差,还是口头确认就好了?”
“哦,说到这个。”
奇诺娅走到学者身旁,她仔细地搜索,最终从他的手上取下一枚戒指,那枚戒指做工精美,看得出有段历史,但它表面依旧光滑,也许是经常被摩梭或受到保养的缘故。
“夜枭……猫头鹰!”洛尔伽认出戒指上的图案。
“我想这个足以证明我们‘有把货送到’,那边挂着的家族树顶端也绣有猫头鹰,应该是家徽吧。”诗人说,“那么,怎么处理他?”
“我们,外来者”洛尔伽指了指自己,“他们,迷离,自己解决。”
像是怕队友们理解不了似的,洛尔伽补充:“一个人,外来者,不可以决定。”
据奇诺娅对鸮型人有限的了解,她这位皮肤黝黑的朋友大概不会改变想法了,鸮型人都相当顽固,对自己认定的事无比坚持。洛尔伽此刻的想法也许与他自己的遭遇有关,这个重视血缘的种族对外族人与外来者有着相当大的成见。可这也只是诗人浅显的想法,毕竟之前她与鸮型人最亲密的接触就是在暗月城关“门”时割下他们的翅膀或将他们从天空射下。但话又说回来,洛尔伽的想法相当有道理,几个其他世界的来客与一个沉溺在幻想与执着中的学者无权决定如此多的生死。“有权裁决”,诗人还未自大到如此地步。
“他所犯下的,不可饶恕。”雅丽蒂亚重申。
看到雅丽蒂亚似乎就要拔出武器付诸行动,奇诺娅也将手搭在腰间挂着的长剑上,诗人的食指轻轻敲击着剑柄,仿佛是在为某段未哼出声的曲调打节拍。精灵注意到半精灵的动作,她抿紧下唇,尝试放松自己。
洛尔伽尝试着用通用语表达自己的意思,他磕磕绊绊地说着,像在仔细挑选自己所知不多的词汇:“不杀他,觉悟……消灭怪物,牺牲自己。”
“唔,我赞同洛尔伽的想法,”诗人干脆坐在沙发另一端,“不能因他还未做出的事对他下达判决,我们也只是冒险者而已……可以把他交给迷离的人,让他们自己想怎么办
“但那箱子,我认为不能留,谁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呢?怨恨之女最初也只是位被遗弃的女性啊!”
洛尔伽点点头,他没有对诗人最后戏剧化的腔调和配合的手势发表任何评论。
雅丽蒂亚皱起眉头,她对队友的想法相当不满意。什么叫做还未做出的事?和宵银的牧师交流,使用宵银的神术,擅自造出新的不死生物……这些罪过难道还不够吗?她甚至可以断言:这都是对秩序之主、不死者之敌的冒渎!
“他犯下了罪。”
春之女神的信徒重申。
“不行!”洛尔伽站起来,他紧张地揪住自己的衣摆,漆黑的羽翼展开,羽毛竖起,这让他看起来更为蓬松。
“我坚持。”
雅丽蒂亚也站起来,她双手交握放在胸前,是一个标准的用以祈祷的手势,牧师微皱眉头,看着眼前试图阻拦她的队友,比起普遍认知中温柔宽恕人的瑞图宁信徒,她的表情倒更像是正在对抗不死生物的珂旭圣武士。事实上,雅丽蒂亚也相当顽固,否则,她也不会对抗斯卡蒂对她的规划,成为春之女神的信徒并离家冒险。
“通常来讲……”奇诺娅看着对峙的两人,缓慢地说,“我是不愿意与队友发生冲突的……那没必要,对吗?”
听到这话,牧师将视线挪开,转向仍旧端坐沙发的诗人。之前在地下室点燃的火把被放置在壁炉中,半精灵由光照着,她另一半的脸孔则隐在暗处。很奇怪的,在说那番威胁的话时,奇诺娅仍然是那副表情,无所谓,也不太在意,她的嘴角还带着些许笑意,好像在说什么俏皮话,想要逗人笑一笑。是她的眼睛……一对闪着的玻璃珠。
她是想大笑,想发怒,下一刻就要拔出匕首,又或者其实什么都没有考虑呢?
“……这附近有瑞图宁或者珂旭的教会吗?”
诗人回答:“查卡这样的小镇应该没有,乌关大概能找到珂旭的牧师。”
“那么去找珂旭的牧师吧。”
说完这话,雅丽蒂亚就坐在一边,不再言语。
“……那种东西太恐怖了!”终于,皮克西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们知道了这种事,会被委托人灭口吗?”
“这个嘛,谁知道呢?”诗人说,“那么大家都对箱子的处理没有意见,嗯,我们这就动手吧。”
通过手稿,冒险者们得知,箱子里的东西不喜欢阳光,在阳光下会变弱,但想完全杀死它还是要依靠攻击。于是,箱子被搬到阳光下打开,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里头东西的全貌:那是个成人规格的躯体,像叠床单意义被折成好几段硬塞进木箱里;它身上的皮好像被全部剥下,露出其下裸露的血管和真皮,它身上的脂肪层不明显,这让它显得干瘪,像被挂在晾衣杆上曝晒了好几个月;那只用来觅食的巨手蜷缩在他腹腔本该放置脏器的地方,肩关节似乎同脊柱连接在一起,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手挥舞的范围。
“好疼……”洛尔伽喃喃道。
在晒到阳光的瞬间,手臂狂乱地挥舞,它被打扰之后显得很愤怒,细长嶙峋的手指像冒险者抓去,偶尔,它还会招来一些幻影。最终,它被打倒了。
在将仍然昏迷的学者绑好抬进马车,从他家搜出一些古旧但精美的器具后,洛尔伽驾着马车驶向乌关。在那里,雅丽蒂亚将学者与宵银信徒来往的信件和学者本人交给了那里的珂旭牧师,奇诺娅则将那些看起来是从前贵族使用的器具倒给停留在当地的一些商队,她将得来的金钱分给队友,洛尔伽拒绝了。
“来吧,当做额外消灭不死生物的报酬。”诗人劝道。
“分内,应该的,多拿,不好,厄运。”
听到鸮型人的回答,半精灵笑起来,抬手揉乱洛尔伽的黑发。
在回程找委托人领取剩余酬金的路上,年轻的游荡着迟疑片刻,还是将心中的疑问说出:
“如果……不是我们,它吃饱了……会怎么样?”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诗人已经可以大致理解队友不熟练的通用语,她想了想,说:
“嗯……如果我们当初没有急行,而是让那东西吃饱的话,也许我们会提前打开箱子,与里面的东西战斗吧,那学者会大发脾气,或许需要用些特殊手段才能知道真相;如果我们不去管这桩事,就拿着信物复命,也许会有几万的家庭为难得的安居快乐,也会有成千的母亲为失去儿子流泪;如果在最初,我们接受其他的任务,这张委托单被迷离本地的冒险者撕下,而他们又恰好是被迷雾吞噬了故乡的人……也可能,珂旭的牧师将这件事上报,传到某位领主那里,为着扩大领地、成就威名,也许会让那家伙继续他的研究也说不一定!毕竟他已经成功过一次了,有领主的支持,再来一次也不是什么难事。”
奇诺娅耸耸肩,继续:“不过这些都只是‘如果’,在无数可能性中,我们走在现在的道路上,现在由过去建构,过去又支撑并影响现在,握紧自己的风帆不被命运的河流吞噬就已经艰难,把这些‘如果’当成闲暇时的消遣吧,还有很多值得追寻的东西呢。”
伏勒近在眼前,诗人打算领取剩下的酬金后就离开小队,通过“门”回到遗都,继续她不知追寻何物的追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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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9591,打戏不会写,我是弱者……
洛尔迦的个人线。
标题是冷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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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那个白色的影子时,洛尔迦第一反应是远离,把它留给神职人员或者别的什么能对付死灵的人。在老祖母的故事里,幽灵、鬼魂这类玩意儿实在不是活人应该接近的。
他们是邪恶的不死生物,会蛊惑人心,阴魂不散,降下厄运和诅咒、吸食活人的生命力,总之,和它们扯上关系就没好事。
比如现在,“它”已经搞得一整个镇子鸡犬不宁了。
事情要从当天更早一些的时间说起,当时鸮形人游荡者洛尔迦刚与队友们驾着马车进入这个名为乌关的镇子,天阴沉得分不清是下午还是傍晚,镇民们的脸色也阴沉得让人分不清是身体不好还是刚参加过葬礼。
经过一番打听,冒险者们得知这是出于睡眠不足,而让镇民睡眠不足的罪魁祸首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夜半哭声。据说一开始只是谁家房前屋后有个零星几声,有的人以为是猫咪发情,有的人以为门外有弃婴。但后来哭声的嗓门越来越大,竟能从东嚎到西,从半夜抽泣到黎明。
洛尔迦第一反应是建议镇民们从此白天睡觉晚上活动,好在他思考该如何用生涩的通用语表达这个意思需要时间,这段时间让这个鸮形人小少年想起人类的眼睛不适合在夜间做事,而蜡烛和灯油都是要花钱的,于是他把这个建议咽了回去。
到了半夜,负责守夜的他果然听到了传闻中的哭声,声音不如想象中的大,洛尔迦本以为会是那种中气十足、如霹雳般响彻云霄的哭号,如此方能让整个镇子的人不得安宁。但这哭声却低低的、绵长而轻柔,就像细雨,落下时悄无声息,却切实地将这片土地润湿成带着水光的深色,任谁第二天推门往外一看,都能察觉到下过雨的事实。
洛尔迦侧耳倾听,发现自己竟能分辨出哭声传来的方向,于是他跨上窗台往外一跳,扇动他粗短的翅膀飞向那边。
在接近声源的过程中,不但哭声越来越清晰,里面蕴含的悲伤也越来越浓重,洛尔迦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因为鼻腔里突然酸酸的。
当他到达建筑群外沿时,已经能听清哭声里夹杂的语言了,那两个词汇十分简单,连学习通用语没几天的他都能听懂——“妈妈!爸爸!”
洛尔迦握紧腰间的匕首,睁圆了他们种族擅长夜视的眼睛四处扫视,发现一缕白烟般的什么在街上挪动着,虽然飘忽不定,却不受夜风的强弱影响,始终维持着将散不散的样子蹒跚行走。
鸮形人小少年在离对方有一段距离的地面降落,冲对方挥挥手。
这个幽灵有着男孩的外表,而且干瘪瘦小,活像颗在枝头挂了一整个冬天的果子,任何一个有父母庇护养育的孩子都不该瘦成这样,也难怪他会喊爸爸妈妈了。
“你在找,爸爸妈妈?”洛尔迦尽量语气和缓地问道。当妹妹犯了错躲起来时,他就会用这种语气哄她出来。
“爸爸……妈妈……想回家……”男孩啜泣道,看起来就像个孤苦伶仃的虚弱孩童,只是脸色太过苍白和飘忽不定。
“家,在哪?”
“家……家……家很近……都到这里了……呜呜、呜呜呜……”
他们是邪恶的不死生物。洛尔迦提醒自己,无需费时思考,他也能确信这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幽灵不是能正常交流的对象,也不是旅途的良伴,它们单纯又固执,全靠某个执念赖在人间不走,所以别指望它们有理性、良知或者别的什么活人都不一定有的奢侈玩意儿,总之,别指望它们能讲道理。
讲道理,无论什么活物,死后除了尸体就不该留下什么。
骨头不是关卡放行的对象,冒险小队已经要头疼怎么在保证那个诡异的箱子不被打开检查的前提下运出去。
洛尔迦自己又不是神职人员。
他事后还要指望队友接纳他擅自捡回来的麻烦,欠下队友的人情。最坏的发展是他将不得不退出队伍,拿不到或者只能拿到一小部分佣金,然后自己带着一个幽灵回它自己都说不清具体方位的家。
就算事情顺利解决,能回家的是这个幽灵男孩,能睡安稳觉的是镇民,而他,游荡在异乡的鸮形人男孩依旧无家可归。
还是少惹麻烦为妙,我们只是这片土地的过客,明天一上路,男孩哭得再大声也不会传到我的耳中。
理智也在提醒他,这事儿很蹊跷,一整个镇子的人都被哭声骚扰,他们就没有一个人去寻找哭声的来源吗?为什么自己循着声音就轻易找到了?
还是想想怎么摆脱这个幽灵吧,洛尔伽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没有把羽毛或鲜血送给他,没有与他立下约定,没有做一切老故事告诫人们不要和幽灵做的事情,还来得及,现在抽身就走还来得及。
“我也想家。”洛尔迦长叹一口气,为自己的傻,“既然近,我送你。”
他随即补充道:“但,不是立刻,不是直线,也许绕路,可以吗?”
男孩看着少年,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就像水底的珍珠,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莹光。
“我只是、想回家……只要能回家……”
“那就,来。”少年冲男孩招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走。
男孩抬起毫无圆润之处、只有直线和角的手臂,指向另一个方向:“我在这里。”
“嗯。”洛尔迦随他往那个方向走,同时不忘与男孩保持距离。
很快,男孩停在了某个地方:“这次……一定要……”他注视着洛尔迦,身体开始消散,待那双含着泪水的双眼也隐没于黑暗,洛尔迦才点点头,蹲下挖土。
土壤较为疏松,洛尔伽连脚爪都没用上就刨到了他想要的。
为什么能找到他?为什么答应帮他?大概是因为两人都是被谁丢下的孩子。
他不仅仅是个幽灵,还是个孩童。
这个男孩就像另一个自己,洛尔迦曾想过,如果不是全家人只有自己活下来、而是死的只有自己会怎样,反正左右都是他与其他家人天人永隔,区别只是谁在这头,谁在那头。
扯住他的不是男孩的话语,而是他对家的渴望。
最先从泥土里露出的,像摔出裂纹的瓷碗,那是头盖骨,然后是松脱成几节的颈椎骨、散乱的肋骨,上面遍布伤痕,让洛尔迦不禁思忖怎样的虐待会留在骨头上。
等他从土里数出脚趾骨,这场挖掘工作才算结束。
他帮骨头抖抖土,将自己的斗篷扯下,平铺在地上,然后将男孩小小的骨架放在上面,小心包起来,用的是就算被谁看见也不会立刻惹来麻烦的那种包法。然后他抱起这包骨头,突然回忆自己第一次抱起妹妹们的襁褓时的情景,就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更沉一些啊……于是他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小包裹,然后展翅飞起。
如果这样就能解决镇民们的睡眠问题,也许我该向他们收取报酬。洛尔迦突然想到,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自知一个通用语都说不利索的鸮形人小孩的社会信誉是个什么水平,最差的结果是男孩的骨头被镇民夺走交给哪个牧师,然后驱魔失败,男孩从此不相信任何活人,问题打成死结。他不想节外生枝。
他落在旅馆的窗台前,轻轻敲了敲窗户,半精灵诗人奇诺娅开窗将他放进来,洛尔迦拍拍抱在怀里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眼圈已经红了:“我捡到了,呃……”他犹豫了片刻,实在找不到更含蓄委婉的说法,只好说:“别怕,哭泣男孩,的骨头。”
“看来我们得带着他离开了。”半精灵诗人接受和处理现状的速度总是令人咂舌。
洛尔迦感激地点点头:“我和他的约定,我履行,你帮忙更好,谢谢你。”
“咯嗒!”有什么猛地震动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咆哮,是那个不安分的箱子,洛尔迦立刻操起桌子压向它,杯子和桌布被掀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响,预料中的木头相撞声没有响起,箱子里居然窜出一只鲜红的手顶住了桌子,是被剥了皮只余肌肉的那种鲜红,与此同时男孩尖叫道:“那个东西!它会吃了我们!”话里满是恐惧。
奇诺娅再次发挥了她处理现状的决断力,已然掏出匕首刺向手:“先带他离开!”
洛尔迦两脚一跳,将全身重量压到桌子上,然后扑向包着男孩骨头的包裹,将它抱离这个房间。
手似乎有痛觉,它被刺后立刻缩了回去,暂且老实起来。四人连忙七手八脚地用手头的绳子把它捆了个结结实实。为了以防万一,洛尔迦还把床单扯下来割成布条,一条条地系起来,让箱子活像个包扎过度的伤患。
第二天,冒险者们根据洛尔迦夜里看到的小镇地形,商量出了一个既能绕开关卡检查、又不会让箱子或男孩无人照看的方案。
洛尔迦和奇诺娅看守箱子和男孩的骨头,另外两人先空手出关,虽然不确定骨头能不能听人说话,洛尔迦依旧认认真真地对着它说明自己只是暂时离开,在这个白天之内就会回来。随后他带着箱子从丘陵上方飞出去——这可不是个轻松的事情 ,箱子原本就有一定份量,上面还捆了绳子、布条和一大早就从铁匠铺买下的锁链,洛尔迦不得不多次落地休息。等他绕过关卡,将箱子交给守在关外的两人,又飞回奇诺娅身边,抱走男孩的骨头。就这样顺利过了关。
之后的日子便一帆风顺——才怪,一到夜里,男孩就会在布包里闷闷地哭泣,箱子也随之躁动,发出饥兽般的咆哮,仿佛被死灵的馨香挑起了食欲。
为了兼顾保护男孩和守夜,洛尔迦已经习惯于坐在窗台或高枝上,边隔着玻璃或树影注意着队友和箱子,边与男孩交谈。尽管要操心的事情变多了,但守夜时能有个人陪着聊天的感觉很不错,更棒的是两人词汇量和语法水平并不悬殊,交流起来竟十分通畅。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死人的思维方式与活人不同,但洛尔迦觉得活人之间的想法已经够差别够大了,这不算什么。他的小妹还坚信自己能找到让翅膀变大的法子呢,有段时间她天天带着从各种犄角旮旯里发现的稀奇古怪让洛尔迦吃下去,然后瞪圆了清澈的眼睛要见证奇迹的发生。而洛尔迦的收获就是知晓了森林里最大的那棵杏仁桉最顶端叶子的香和苦、品味到和他岁数一样多的瓢虫做的瓢虫饼(想起这个他整张脸都愁得扭曲了),尝过兀鹰飞羽烧出来的灰烬,吃过冰雹,谢天谢地,这个味道最普通,但妹妹坚持要他把里面的小沙粒也都咽下去。
现实教给洛尔迦的是短翼不能变成巨翅,死者也无法苏生,他的小妹再也不会一头飞进他怀里,然后从包里掏出什么专门为他带回来的稀奇古怪了。
“我讨厌她。”男孩的声音满怀怨怒。
“嗯。”洛尔迦自从遭遇剧变后就学会了闭紧嘴巴少说多听。来到语言有沟壑的外界后,更是学会了观察话语以外的东西,眼神、表情、动作、甚至呼吸频率。
所以他从镇民口中打探到男孩哭声时注意到身边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打听到关卡盘查得很严、对于和死灵沾边的货物更是视为违禁品时注意到某个游移不定的眼神,以及男孩目标明确的敌意——要注意到这点倒很容易,上次洛尔迦单独外出回来时,发现屋里明显被弄乱又收拾过了,一问之下得知男孩竟然在大白天现身并试图攻击某个人。
总之,从此,洛尔迦就没再离开过男孩身边。
他对此心里有数,但也仅止于此,他知道有人无法忍受这种情况,宁可耗费心力调和双方的关系,但他不会。
大家都是活过几年甚至几百年的智慧生物,又只是彼此旅途中的短暂同行者,为什么要勉强彼此合得来呢?
当两个个体之间产生不合又不想弥合时,有的人会一言不合就动手,有的人会拉开距离甚至拍翅飞走,有的人忍耐,让不合消弭,或是在未来爆发得更加猛烈。
洛尔迦也注意到了有的人会避开他讨厌的人去讨好每一个他不讨厌的人(天啊,这句话光想想就绕得叫人头疼。)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选择这么做,当他还小的时候就拿这个疑惑问过家里的老祖母,老祖母告诉他:“他认为这样就能攻击到自己讨厌的人,使对方的心情或是利益蒙受损失。”
他觉得比起一言不合就动刀子,这种攻击方式十分无害,但他不认为这种做法能有效。
“这的确很难真正攻击到对方,有些人还相信在正午时分切烂插有仇人羽毛的泥偶能给仇人降下厄运呢。”老祖母舒展开皱巴巴的嘴,粉红的牙床上有几颗长长的黄牙。
“这是弱者的反抗方式。任何人面对痛苦都需要反抗,不然等待他的就是消亡。”
“哥哥,你千万不要也那个样子呀……我们约好了的,你会带我回家,对吧?如果连你也……”男孩的不安都快从话语中溢出来了,空气突然重得叫人呼吸困难,这让洛尔迦想起故乡暴风雨前夕的沉闷,他舒展开翅膀,好让羽毛根部透透气。
“我会带你回家。”
“上一次也有人这么向我保证过。”
“她是她,我是我,送你回家,我做得到。”
“为什么她做不到,为什么?”
类似的问题洛尔迦也想过,只不过他的问题是“为什么我做不到。”
他在做流浪儿的那段时间里打发孤独的办法是思考,其实他更想靠睡眠度过,或者沉浸在往日的温馨回忆里,但他不敢让自己长时间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也很难让自己的回忆维持在美好的时光中,一旦回头,充斥在脑海的全都是血、惨啸和呻吟。痛苦使他无法停止思考,思考起来又免不了痛苦,但这已经是他手心里最好的选择了。
“为什么我做不到?”
这个问题并非是指复仇,为什么不能立刻复仇,洛尔迦很清楚,因为他还不够强大。
飞得比别人高是一种强大,考虑得比别人周到是一种强大,能让很多人追随自己也是一种强大,是不是可以说,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强大?那卑鄙能算是一种强大吗?洛尔迦在来到新世界后见识了一种叫“骑士精神”的东西,拥有那个的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偷袭一个呼呼大睡的酒鬼,但洛尔迦能。
他曾无数次在心中向复仇女神祈祷,请求她给予自己复仇的力量,他想要的是更巨大的翅膀、更粗壮的手臂,结果女神送给他的是一个机会,一个仇人完全失去了防范的机会,意外,但更有效。他从没听说过短翼恢复如常,却见过不少醉成烂泥的酒鬼,人们警惕刀剑,却欢迎美酒。
所以强大的标准着实多样。
他问的是另一层含义。
“为什么我做不到?”
“只要放弃复仇,就不必再为无法复仇而痛苦了,可为什么我做不到?”
他曾无数次发问。
最痛苦的那段日子里,折磨他的不仅仅是失去家人的悲伤和对仇敌的恨意,也不仅仅是形单影只的孤独和生存的艰苦,更可怕的是复仇的无望——仇人强大到能以一敌四,洛尔迦连翅膀都没发育完整;仇人亲族繁盛好友众多,洛尔迦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仇人颇有威望地位崇高,洛尔迦的家族就算不说声名狼藉,也与公道仁义关系不大……
拦在他面前的阻碍和艰险无边无际,支撑他复仇的只有自身的心愿。就这么放弃,心甘情愿夹着尾巴活下去是最轻松的选择,但每当他冒出这个念头,都觉得像是在切割自己的翅膀和心脏,在撕裂自己的灵魂,他不甘心,即使现实把他踹得在地上滚来滚去,理智拽起他的头发在耳边低语着放弃,怯懦拽着他的裤腿拼命摇头,他自己的心也不想放弃。
他比从前更理解老祖母话中的深意了:反抗就意味着痛苦,不反抗则意味着消亡。
如果当时屈从、放弃,现在的他多半会变成一个活着游荡于世间的幽灵,与这个哭泣的男孩无异。
洛尔迦有些后怕地抱紧胳膊,尽管他刚才想了许多,但那都是他的想法,无法成为别人的答案。
所以他摇摇头:“不知道。”然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反问道:“你的家,什么样?”提前问清楚环境特征,等到了附近也更好找些。
男孩的阴郁和怨怒一下子消融了大半,开始给洛尔迦描述自己家屋前的牵牛花丛、铺有厚实稻草的房顶、屋檐下的燕子窝以及妈妈最拿手的炖菜的香气,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怀念与平和。
第二天黄昏,太阳还没落山,男孩却突然现身了,“家。”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小山丘这样说道。
“顺路。”洛尔迦颇感意外,然后咧开嘴巴笑道,“那就回家。”他和队友们打了个招呼,抱起骨骸就飞。
山丘上植被繁茂,看起来完全没有人类住过的痕迹,没有铺着厚实稻草的房子,没有屋檐和炖菜,只有攀附在一棵枯树上的牵牛花丛,挂着已经开败的花和将于明早盛放的花苞。
“家?”洛尔迦毫无头绪,问向男孩。
“爸爸、妈妈让我被贵族带走,然后,过了这么久。”男孩脸上毫无诧异和失望之色,“终于,回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与他本就稀薄的形体一起消散于绚烂的夕阳之下,“这样……就能够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
“恭喜。”洛尔迦注视着男孩,直到以鸮形人的锐利眼神也无法发现一丝幽灵男孩存在过的迹象,才在牵牛花丛附近挖了个坑,将骨头埋了起来。
当洛尔迦回到同伴身边,发现包里多了个哨子,看形状是截指骨,轻轻吹一下便能发出嘹亮的声响。
如果我想让什么人睡不安稳,有这个就方便多了,洛尔迦被自己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给逗乐了。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与男孩的这段邂逅意味着什么,但他的心已经因此得到了一次救赎和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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