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夺者偶遇的是天使的话】
【BGM:《书道家の成长》】
黑天鹅的船队已经开到了希琴附近。
在夏季来到凉爽的北回归线以北,基尔站在船头,爽风从呼吸间穿过,很是舒服。边上并排航行的无丝茧的甲板上突然传来不那么舒服的咳嗽声,瞥过去,是霍克廓尔披着羽绒披风从舱楼里走出来。发现了他的目光,忍着咳嗽向他点头致意。
“怎么?身体吃不消了?”基尔咧开嘴角露出一排尖牙,那笑容颇带点孩子气的得意,全不是这把年纪的人该有的样子。
“托您的福。”霍克廓尔脸色苍白,咳了好一会儿才答了一句。
“抱歉啦~我以为不会给你造成那么严重的影响。”
“小伤,不碍事。”主人话音未落,使魔却老远地飞过来用翅膀啪啪啪地拍不死鸟之子的脸。基尔被糊了个措手不及,却没法对这小蛾子发火,甚至觉得好玩,绕着舱楼开始跑:“你这小畜生,你主人还没说什么呢,你倒介意?”
“思密达!回来!”霍克廓尔隔空叫它一声,思密达又扑了几下才回到他身边。
其实基尔还是有点心虚的,他听说水银刺不会对受刺人造成伤害才决定动用,然而……这好像和说好的不一样。他没想让霍克廓尔受到别的什么影响,只不过要一个能自己攥在手里的保障,哪想到会有这一出,然而这时道歉似乎也没用了,只有为刚才那点得意懊悔的份儿了。
霍克廓尔察觉了什么,一股笑意冲上来,气喘得太急却把好不容易压回去的咳嗽再次引爆了,结果是不死鸟之子脸上更挂不住了:“哎——你行不行啊?!”
不死鸟号上就见咳得弯下腰去、半个人都埋在船栏下面的霍克廓尔伸了一只手上来,做了一个一切正常的手势。
费莱茵刚刚睁开眼睛就被甲板上兴奋的尖叫声震得清醒过来,在他穿衣服的当儿里尖叫已经化作整个船队的嘈杂。
“看!那儿!白鲸啊!”
“哦哦哦!是白鲸!”
“好乖乖!这么大一群!”
七月正是白鲸群迁徙到这里的时节,白鲸群与寻找人鱼的海盗们不期而遇。
白鲸欢快地在海水中畅游跳跃,穿行于船队之中,呼吸时吹起小小的喷泉,黑天鹅号上的小银铃就一阵花枝乱颤地脆笑。连那些男水手也此起彼伏地吹起口哨模仿鲸鸣,惹起水中鲸群的热情回应。莱莉也不顾被侍女硬穿了裙子,爬上栏杆学着男水手的样子吹口哨,由女水手们拉着裙角免得她掉下去。这边男水手们还在指导她怎么吹得像,背后就响起了费莱茵的咆哮:“莱莉!!”
“哎!老头快来!有白鲸啊!”
“啊?啊、白鲸?白鲸啊……”不记得女儿上一次这么开心地叫他是什么时候,一时略怔的费莱茵也顾不上着急,面儿上板着脸心里愣着神儿凑了过去。
“你看!”
“哇~白鲸啊~”
“对啊!好可爱!”
“对对对!白鲸特别可爱!”
其他的海盗船也看到了白鲸,惊讶之余满是兴奋:
“哟!这些家伙可真好看!”
“嘿嘿嘿……它们不光好看,还浑身是金子。”
“是啊,陆地上的人买鲸油,出手可阔绰了!”
“鲸肉也是海上难得的美味不是吗?”
“还有喜欢收藏动物标本的,一头整的价格怎么也不会低到哪去。”
“啧啧啧……好家伙!这么多,咱们弄两个?”
黑天鹅的公主也有了自己中意的一只。
“老头我要白鲸做宠物!”
“好!莱莉你要哪一个?”
“我要那只小的!冲我笑的那个!”
“汉森——组织一下,去把那只围过来!”
“是的船长!”
水手汉森正招呼人手准备,黑天鹅上空突然有强光炸裂,一时甲板上的人都被夺去了视野,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炸了锅。
费莱茵本能地抱住了女儿,眼前被晃得一片昏黑仍在调度:“冷静!警戒!就在原地别动!”
尖叫和嘈杂在三秒内结束,接着就听见咳嗽声断断续续从上空靠近了甲板。像是在变声期的少年问道:“先生你行不行啊?”好不容易平复气息的霍克廓尔为难地笑笑:“不行也得行啊。”
霍克廓尔清清嗓子,在掌心展开一个小小的光环,接着每一艘船的上空都浮现了相似的光环。有些沙哑、平和而轻的声音被传达到整个船队:
“我霍克廓尔,作为此次行动的魔法和情报支援,从未过多干涉船队成员的任何行动。但是今天,我在此与各位约定,不、我给出的不是约定,而是命令——任何人,不能对白鲸出手!”
【生命失窃在 歌舞升平的暗纹之中】
【BGM:《Hatsukoi》by 久石让】
今天的课程是去东方高地练习骑术,华露兹连海豚都准备好了,还不见半卫兵从寝殿内出来。进去一看,王子殿下正乖乖坐着,让侍女用珍珠磨制的敷剂遮盖黑眼圈。半卫兵看见他进来,稍微笑了一下,接着两人同时说出:“第一次觉得做王子这么辛苦。”
不安、迷茫、痛苦……都是应该闷在内部慢慢发酵直到连同自己的心一起腐烂的东西,而我,则必为高华无匹的庄严优雅。身为王子名叫五十岚的年轻人鱼甚至习惯对镜子都说谎,也深知那些无法启齿的秘密是世间最为可怕的刑具。
“我马上就好,等我一下。”
“嗯。”华露兹退到帘外等候,估摸着半卫兵就要出来了,却见王庭那边连滚带爬来了慌慌张张的侍卫:“卫队长!紧急通知王子殿下今天的课程取消,王召集亚特兰提塔的所有王族和爵族有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这么紧急?”华露兹皱了皱眉,准备进屋通报,来报信的侍卫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狂冒气泡一边答话:“据说是海渊蛮族来使。”“海渊蛮族?”华露兹心下疑惑,仍然进去通报了半卫兵,侍女闻言手下加快,将王子的黑眼圈完全遮去。
人鱼王子将绣银纹的黑色披风甩上肩头,神色肃穆地随卫队长骑海豚前往王庭。
王庭内为宾客准备的礁台已坐满,人鱼王坐在宝座,只有他身边的两个座位还空着。姐姐不在的诧异只一瞬,他看见海渊的来使站在王庭中央,不是人鱼对蛮族的蔑视,也不是什么王族的高傲,是对方拒绝落座。
过去蛮族与人鱼一族的交流中,来使也会入乡随俗,尊重人鱼的礼节。这次并非刻意无礼,而是表达他们“事情紧急而严重到了已经没有心情坐下”的态度。
半卫兵向众人行礼,也以蛮族的礼仪将双手交叉在胸前鞠了一躬,等使者也向他回过礼,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人鱼一族和海渊蛮族的往来原先是每五十年一次的,按照惯例,再过十一年才是他们应该来的时候。小时候半卫兵见过蛮族来访,人从来没有变过,都是三个男性外交官(姑且称为外交官吧)。这一次却只来了那三人中最了解人鱼文明的一位,另外的是一位佩戴了长串珊瑚和小型甲壳类动物骸骨的陌生女性。
人鱼王是最早知道蛮族来意的,开始向在座的人鱼们解释情况“王族和爵族的各位,魈族使者在约定的时间之外来到亚特兰提塔,是为了寻找他们的一样珍宝。”
“我们是来找灵魂石胎的下落的。”女使者上前,说得很大声。边上的男使者戳了她一下:“玛屠首领,这个应该由人鱼的王来说。”“我这不是着急吗?”“那也得让人家先说,人鱼要看我们笑话了。”“咱们命都要没有了,还管人家笑不笑话?柏律,你闭嘴,我来说话。”叫做柏律的男性使者一脸没救了地把嘴闭上,恐怕心里在无奈着“你带我来到底是为的什么?”
玛屠转身向在座的人鱼们说:“我们是来找灵魂石胎的下落的。在场的各位都是人鱼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都知道灵魂石胎是什么吧?从一年前生命之塔就开始衰弱,这是关乎海渊里的所有生物存亡的事情,就连我们魈族也受到了直接影响——”
对人鱼一族来说,海渊里的他们是蛮族,真要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应该叫做魈族。半卫兵小时候见过使者来访,注意到过他们的眼睛没有虹膜也看不到瞳孔,纯然一片半透明的温柔蓝色,里面像是贮满了月光。他们的肌肤比人鱼更白,甚至到了略透明的程度,仿佛脆弱得不堪碰触。然而这一次半卫兵看到的魈族,眼睛没有过去见到的那样湛蓝,连肌肤里的透明也消失殆尽。
海渊是大海的伤疤,在那之中,终年不见有阳光照落,一直都是幽暗荒芜的角落。
但是即便在那样的地方仍有生命存在,甚至有下半身与蛸类相似的魈族建立了他们的文明。据说在海渊深处,还有很是瑰丽的发光生物种群聚居。
这一切都是拜海渊底部的生命之塔所赐。
没人说得清生命之塔究竟是什么,她像是一株植物,泛着淡淡的荧光。如果半卫兵见过的话,或许会形容她为沉没在海底的一棵树,结着星辰一般的果实。以她为中心,最基本的藻类蔓延开来,小型生物从中诞生,聚合、进化出较大的物种。海渊深处的所有生命皆是由她诞育并维持,也是她创造出的能量带活了海渊的食物链,她就是那死亡之地的生命之源,也是魈族所崇拜的母神的化身。
然而生命之塔从一年前开始明显地衰弱,释放的能量越来越少了,不再创造新的生命,附近也受到影响,没有新生命诞生,甚至离她较远的地方,生物开始大片死亡。魈族这才注意到他们的生命之塔失去了内核——“灵魂石胎”。
海渊里的一切生命把那视为生命之塔的魂魄,谁也不去靠近生命之塔,生怕造成任何伤害,让海渊成为真正的死亡之地,然而这敬而远之的保护却让灵魂石胎在他们都没察觉的时候不见了。
行窃者必定是来自海渊之外的生物,这一点他们可以确定。
“我们的食物越来越少,好多老人去世了,女人生不出孩子……我爹也……”玛屠说着说着头低下去了,手撮着下半身的触手裙膜,再说不出话来。一边柏律揽过她肩膀,替她把话说完:“我们的前代首领也在这半年中因为旧伤复发而过世了,玛屠首领三个月前才即位。我们经过调查,追寻着一条死亡的气息最弱的道路,来到了海渊的边缘。那条道路上的生物还正常地生长着,可以确定曾经近距离地受到过灵魂石胎力量的浸润,那就是灵魂石胎被带走的路线。但是一旦到了海渊和海底帝国的边界,你们国土上的繁荣就让痕迹隐去无法继续追寻了。”玛屠控制好了情绪,在胸前交叠双手向人鱼王鞠躬:“我们想请求你们的援助,寻找灵魂石胎的下落。”
王庭一片静穆,虽然魈族被人鱼视为蛮族,海底帝国和海渊的关系也不是很大,但在安宁里长大的王族爵族们同情心还是很旺盛的。半卫兵此刻的悲悯表情也是出自真心,转向人鱼王:“父亲,这件事应该不是特别困难吧?”
人鱼王的神情却是半卫兵很少见到的极度严肃,甚至他能读出一丝不妙的意味。过去他只在国家遇到大灾害或是有强大种群反叛时露出过这种神情,王子心里沉了一下,恐怕自己是说错话了。
“灵魂石胎消失在海底帝国的地界上,我们不会坐视不管。还请贵首领和外交官先生暂时宽心,在亚特兰提塔稍事休息,待我与大家商议对策。”
“人鱼王阁下,您这是答应帮忙了?”玛屠眼中似乎恢复了些许神采。
“帝国应当出手相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公主万华镜的陪同下,礼族首席神代行曳着缥缈如极光的巨大白尾游进王庭:“陛下,海神的旨意是,我们应当介入这件事,因为这也将关系到帝国的繁荣。”
半卫兵这才明白向来不迟到的万华镜缺席这么久的原因,礼族的首席神代行不是一般人请得动的。姐姐常年跟在父亲身边,应该也是最早一批得知事件情况的,留下人鱼王接待来客以显尊重,而以公主的身份去请神代行是最得体的选择。礼族是王族也必须保持三分敬畏的族群,首席神代行发话,人鱼王语气更加坚定:“这件事我们将全力相助,接下来我会与海兔神代行商议对策,请不要担心。”
玛屠欢喜地连连鞠躬,连柏律也难以掩饰眼底的喜色,陪着自己的首领不断道谢。
又做了一些基本情况的了解之后,在人鱼外交官的陪同下,魈族的两位离开了王庭。然而人鱼王并没有遣散聚集到此的王族与爵族,在场仍肃穆。
四处都是直直施加在胸口的压迫感,半卫兵还没领教过这样的场面,或许此刻应该后悔小时候这种活动逃了太多次,几乎没有经验。
人鱼王突然高声喝问:“是谁未经批准潜下海渊了?!”
坐在父亲身边的半卫兵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能听出轻微的怒意。
王子如同一条冰封的河流,表情不带丝毫波澜,冰面下的水流却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难以驾驭。
海渊确实与自己无关,但是父亲这样的语气他有生以来只听过几次,万华镜也稍微受到了点惊吓。
转念他突然有些不明白,王族和爵族平时不都呆在亚特兰提塔吗?谁会去那深不见底又幽暗阴冷的海渊呢?再说,亚特兰提塔的人鱼有那么多,为什么首先被怀疑的会是王族和爵族呢?
然而他还来不及想明白,就发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这里。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去人类那里的事,是以去靠近海渊的荒地训练为由遮掩过去的。
他离开亚特兰提塔去追随他的小船长,刚好是一年前的事。
【放置以遗忘 等同放任其疯长】
【BGM:《sign》by JUJU】
船只在怒号的大海上被巨浪玩弄,黑云横亘在天宇不甘沉默,雷电千万簇如箭雨射落。不死鸟号破浪而出,甲板上利亚斯和阿尔冰两人全力稳住舵轮,脚下不断打滑。剧烈的摇荡中船身危险倾斜,凯尔将佩剑插入甲板以固定自己,不防船上的木箱滑来被撞出栏杆外。卡司抱住桅杆飞出爪勉强在半空勾住凯尔的衣服,刀剑无情而无视主人的意愿将同伴的身体撕出血痕。卡司的道歉声被风涛啮尽,凯尔也并未在意,咬着牙抓住爪上的锁链尽量不让自己被甩离他们的方舟。
基尔右手持完全形态的腰刀,左手抓住船头的雕像凝视海面的敌人,面孔因愤怒而扭曲,在电光里黑白分明而狰狞。咆哮被雷声强行遮盖,除了风涛声和雷声半卫兵什么也听不见。
不同于雷电的光束贯通了天地,坠落在海面溃不成军的舰队上,然后巍峨如山的舰船毫无还手之力颓然崩塌。他看到有残破的船只上有人向他的方向呼号着跪下,在这伟力下显得那么脆弱的人类没有臣服之外的选择。
目光再次回到不死鸟号。
看船的动向,似乎是想开到他面前。基尔的面容苍白,挥刀指向无法与航向对齐的前方,吼声响亮到全身都被震颤。
然而半卫兵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你们坚持一下,我这就过去!
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他发现基尔看过来的眼神毫不掩饰挫骨扬灰的恨意。他发现自己手中是父亲的水晶杖,而这场天昏地暗的风暴正是自己的杰作。
他听见了。
不死鸟号上的声音。
“小鱼,你居然背叛我们。”
“再见了。鱼。”
“啰嗦什么?!杀过去!!同归于尽!!”
咔。
身后的声音。
“证明给他们看。”
“做得好,殿下。”
“五十岚,应该结束了。”
“是的。该结束了。”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咔。
千钧光刃自天穹斩下,大海似乎都被劈裂,海面上的一切瞬间化作碎片。到处漂着船的残骸,人的残尸,他熟悉的那只船,已经被劈成了两半,两头高高翘起,正慢慢沉没。海里是人鱼的军阵如伺机捕猎的狼群,一有在震荡中落水的人便蜂拥上去拖入水中,不给一丝机会呼吸,溺毙或乱招撕碎。
海水很腥,一片暗红色在周身浮动。
他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伙伴们一个个被拖下海面,然后一片血水涌上来。
咔。
阿尔维斯身边漂满了其他船员的尸体,看不到下方袭来的危险,很快就消失在海面上。
咔。
阿尔冰落水之前在空中连放数箭,箭无虚发,人鱼士兵一时不敢靠近……然而这一次没有人把射出的箭在射回他那里了,箭用完之后他也没有坚持多久。
咔。
卡司本来用爪勾住了墙角,不至于立刻落水,正想回到船头基尔那里去助他一臂之力。落下的光刃却将整栋舱楼炸毁,连带人也失去了踪影。
咔。
凯尔抓住栏杆而并没有被震下船去,身上的刺痛让眼中的黑暗似乎都被染上了颜色。利亚斯的声音从远处近了,他能听出利亚斯正在坠落,可是他唯一的手臂用来抓住栏杆,而利亚斯离他恰好有一臂距离。
“凯尔——”
“利亚斯!”
生生听着利亚斯坠海之后的凄惨之音,凯尔从没有一刻为自己残缺的身体感到如此不甘。
然后他很快就不会再为只有一边手臂痛苦了,劈落的光束恰好从他的位置走过,斩断了他仅剩的一只手臂。
——就像被斩去双翅的鸟直直坠入怒海。
咔、咔。
到最后半卫兵只能不断听到有硬脆的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不死鸟号被光刃肢解,基尔在船头向毫无悲悯的黑色天空嘶吼,在船头沉没之前用腰刀将自己钉在了船上,而后,为光所吞没。
碎裂声清晰,从身体里传来,半卫兵觉得曾经充盈着自己的某种东西突然化成了皮囊下的碎片,在五脏六腑疯长,从里面、外面,攥住了他的呼吸。
他全部的理智都崩溃所有感情都决堤然而他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甚至他的脸上仍是完美地的傲表情,俯视蝼蚁那般,垂眼看着海面的狼藉。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碎掉了。
咔——
呼吸恢复睁开眼睛是自己的砗磲床,手里也没有握着水晶杖,之前的一切恐怕都只是他的噩梦。人鱼王子蜷起身抱住自己的尾鳍,让自己冷静下来。呼吸逐渐规律,然而身体里好像还是装满了锋利的碎片,眼睛也非常痛。
……我食言了……我说过我不会再哭的……
如果在岸上,他相信他的泪水一定像梦里的海一样汹涌。
呵……我先担心到的居然不是“他们死了”,而是“我食言了”……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在之后半卫兵又注意到,梦里杀死那些人的就是自己。
不是的,杀死他们的是五十岚王子,不是我……不对,我就是王子五十岚,不是和人类藕断丝连的半卫兵……不,我是半卫兵,我只是扮演大家期望中五十岚这个名字代表的那个王子,我不会对不死鸟号和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也不对,两个都是我,他们都是我的一部分,五十岚是高华威严的一部分,半卫兵是潇洒多情的另一部分……不对,都不是我。我不是五十岚也不是半卫兵,他们两个都只是我扮演的角色而已。对……这回对了,就是这样……
等一下,那我是谁?
既不是五十岚也不是半卫兵那我是谁?
……
我能扮演沉默可靠的水手小鱼、备受期望的五十岚、无法交托国家的半卫兵……
能随意转换角色、展现不同面貌的这个存在……这才是我。
没错。
这就是我。
一定是这样。
“殿下?出什么事了吗?”值夜的侍女从外面问道。
“我没事,醒了而已。”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半卫兵没有清晰的思路和精力来继续思考这个让他自己摸不着头脑也有些恐惧的问题。
有一点他很清楚,人类大规模聚集到他向基尔展露真容的方向,恐怕就是他的乱来让海底帝国的存在暴露了。如果人类真的是冲着帝国来的,梦中那个场面也不是不可能。而他,一旦被知道是他给帝国招来祸患,恐怕就不是他所受过的任何一种惩罚何以赎罪了。仅仅是被关押失去自由、或是强行剥夺继承人资格,贬为庶民受死,于他来说还不算极刑。像梦里那样由他去亲手毁掉载着他有生以来最绚烂的记忆和感情的不死鸟号以及船上他的伙伴们、他恋慕的人而面不改色,才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想到这,半卫兵苦笑。人类的活动已经被海底知晓,消失半年不是因为去海渊训练而是去了人类那里的事,不知道还能瞒多久。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半卫兵,你没事吧?”华露兹直接挑开藻帘进来,今天恰好是他负责夜巡,听见侍女的声音便过来了。半卫兵摇头微笑:“做了个噩梦。”
华露兹沉默,看到主人眼眶微红,他大概明白那是个什么样的梦了。
“你说……”半卫兵先开了口:“他值得我信任吗?”
“现在已经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了,睡吧,半卫兵。”卫队长拍了拍王子的肩膀。
就算在之前规劝也不会有用的,只有等眼中的玫瑰枯萎了,王子才能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
卫队长是这么想的。
【Dandelion远征】
【BGM:《Fields of Hope》by 田中理惠】
“Dandelion~Dandelion~♪Wherever you have gone~ ♪”高个子的驯服者骑着扫雪鼬在开满蒲公英的草坡上唱着歌谣游荡着:“Dandelion~Dandelion~♪I will get you found~♪”边上同行的小个子女性驯服者和她的兰花螳螂忍不住笑出来:“Haruts,你刚是不是跑到另一首歌的调子上去了?”扫雪鼬也吱了他一声,两只就一起笑了起来:“哈哈哈…我承认别我跑到别的歌上去了,IVY你别笑我!这是传递者的歌谣,我只听过几次,跑调属于情有可原。”“噗……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一样。”IVY笑着让自家的螳螂EAT降落在蒲公英田里,Haruts也从扫雪鼬的背上跳下来,蒲公英比他高得多,抽出腰间别的小刀,开始收割那些开着花的、结着种子的蒲公英:“大雨停了,大水也退了,咱们的阳台、嗨!也修好啦!”Haruts记得水退之后回家第一天,看到自己彻底完蛋的小阳台和两间向阳的房间就整个人不活不活的了。“嗯,那天我还以为我和EAT要交代在那里了呢。”IVY回想起被困在灌木上的暴雨夜,仍心有余悸。EAT的翅膀打湿了,根本没法去那棵树以外的地方,驯服者没有了小动物就各处受限的劣势体现得淋漓尽致。
灿烂的金色花朵和白绒绒的蒲公英种子,抬头就能看见的温暖。今天他们是来这片草坡上收割药用蒲公英的,驯服者营地需要这些。营地里有不少人在大雨里受伤,没有受伤的人就被分配出来寻找药草。生还者里伤势最可怕的要数Ovelar和Olivia姐妹俩了,连和跳鼠一起被从树枝上砸下来的Avery都没有伤到头部(那孩子虽然平时没有人管,少说没人把他忘掉(大概是平时太熊了让人印象深刻的缘故))。
那天天亮之后,她们才在灌木森林里被搜救队找到。是Olivia的蜻蜓劳斯莱斯翅膀晾干之后飞走去寻找搜救队的,主人姐妹俩虽然没有被雨水冲走,但被落下的树叶覆盖了,即便搜救队里有艾莉纳那样的高空搜索也无法保证能够发现他们。(事实上两人并不在最初昏倒的位置,劳斯莱斯曾经从叶子底下爬出来咬着她们的衣服将两人拖到树根下以防大水淹没不省人事的她们——劳斯莱斯受的伤就是这么来的,好在并不严重。)她们俩虽然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但是仍需要持续的药物治疗。
鼬子自得其乐地躺在蒲公英田里打滚,把蒲公英压倒了一大片,方便了安全收割(虽然蒲公英轻飘飘的,整枝砸在身上也够受的),白色的小伞便因风飞起,旋转着、舞动着飞往远方。
“Dandelion~Dandelion~♪Wherever you have gone~ ♪Dandelion~Dandelion~♪
I will get you found~♪”蒲公英田里响起小孩子的歌声,接着就看见一群传递者孩子抓住蒲公英种子飞过上空。
那些蒲公英会去哪里呢?这个世界太大了,总会有几颗种子飞到很遥远的地方去。Haruts跟着队伍去过领地边界,再往外就是历代祖先都没能开拓出来的危险地带了。在那里,他也见过漫天的蒲公英,它们的种子去了更远的地方。那么脆弱又那么宿命,带着那样的小伞出生的蒲公英种子,就像是要去进行一场荡气回肠的远征。蒲公英的种子将在远方生根发芽,当它们枯萎消弭,它们的种子又将去往更遥远的地方,世代不息。脆弱的植物在枯荣之间以时间为道路,这是如此一场与永恒抗衡的远征啊……
风吹起,就是征途的号角吹响,在我们的目光所无法触及的远方,会有更加伟大的存在吧?就像自己书房里,传世的藏书所记载的。从远方来的部族,带来“无尽深蓝之水”、“沙之魂狱”以及“巨人文明”存在的消息。琥珀周围的湖泊就非常广阔了,但是他们有人带队伍花60年徒步绕了湖泊一圈,那样广阔的水域也是有边境的,传说中的无尽深蓝之水究竟是真是假呢?
如果你们能飞过去的话……希望你们的后代能回来告诉我答案。
“Dandelion…Dandelion……♪Wherever you have gone…… ♪” 突然响起的沙哑歌声从上空经过,吓了两个驯服者一跳。那是一个中年的传递者,蓬头垢面失魂落魄的样子,幽幽地唱着:“Dandelion……Dandelion……♪ I will get you found……♪”就离开了。
“妈呀,刚才吓我一跳,那么轻快的一首歌唱成那样……”IVY拍了拍胸口,EAT抖了抖翅膀,鼬子打了个滚翻身起来,Haruts也有些起鸡皮疙瘩:“那首歌……老实说也并不是很轻快啊。”刚才路过的年长传递者,据说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暴雨中失踪了,至今也没有找回来。父亲从开始下雨找到现在,据说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
“不是很轻快?”
“嗯。”Haruts向那位长者离开的方向默默作了一个平安手势。IVY还很年轻,不知道也不奇怪。
在很古老的时候,每当一个传递者成年,就需要自立门户,离开父母去遥远的地方。父母会找一颗巨型蒲公英的种子作为成人礼物送给他,并在成人礼的最后唱着这首歌目送自己的孩子离开,开始自己的征途。
“Dandelion~Dandelion~♪Wherever you have gone~ ♪Dandelion~Dandelion~♪ I will get you found~♪”
历史上多少传递者父母唱着这首饱含祝福和希望的歌送子女离开身边……担忧和思念都被藏在蒲公英花朵一般灿烂的曲调里。
现在聚居地的传递者已经没有了这样的传统,各种职业的合作把大家聚在了一起,年轻传递者也不用离开父母去远方谋生了。但是在每个传递者成年时,父母仍会为他们送上巨型蒲公英种子,为他们唱那首歌,庆祝他自己的人生开始。
“它们是去找那些先行者吗?”这首歌突然让Haruts想到,这些种子,会不会是蒲公英派出寻找过去送走的孩子们的呢?
那又是一场伟大的远征了……
我们的祖先不也是这样……从各自诞生的地方一步步走出来、相遇,然后再共同面对无限的未知、开启一场旷日持久的开拓与征服之旅。在他们的生命结束之后,同样的激情和梦想就为后代所继承,继续这场或许能够被称为永恒的远征。从最初几个分散的小天地,到现在已经开拓的广袤世界,这片大地已经浸透了汗水泪水和血液、到处都是我们的足迹,在未来也许还会有更遥远的地方可以去……传说无尽的深蓝之水,有生之年能否一见呢?
无论要在哪里生根发芽、又要生生不灭地去往哪里。请记得来时的方向,然后带着希冀去与永恒来一场盛大的战争吧。
向着未来的蒲公英们随风而去的方向,Haruts做了一个平安手势。
【微世界花语】
【蒲公英】
【勇敢•传承•希望•故乡】
【水银刺誓约】
【BGM:《舌尖上的中国—时间的记忆》】
天和海把世界关起来成一只小小的盒子,天幕和海镜里满是闪闪发亮的钻石。整个宇宙无非一只珠宝箱的感觉之下,海浪声衬出万籁俱寂。
自不死鸟号过了无丝茧的不速之客后基尔好久都没安生过,他躺在舱楼顶上,好像头顶的星天第一次只属于自己。遇见那条鱼之前,星空下抬头,脑海里都是船长和那些传说。放走那条鱼之后,合上双目听见每颗星都像那条鱼一样沉默,沉默得心里结满错综的蛛网。今夜,无关船长,无关那条鱼,基尔•普拉的心里只有一个睡着的世界,世界里只有一个无形的自己,心界内外难得都那么平静。
突然视野里有泛着蓝色荧光的粉末洒下,于半空结成漂亮的花体字符:“小鸟,你睡了吗?”
字符刚成形便被一刀劈散,基尔已经掣出腰刀拉开架势注意周围的黑暗:“什么东西?”
“很抱歉打扰了,我在房间等你。”第二行字符在面前成形,很快,他注意到了船体周围有一只淡绿翅膀的飞蛾在绕着他打转。
“他妈还让不让人安生?!”字幕再次被气急败坏地劈散。
“请不要吓到我的使魔,他胆子小。”
飞蛾全速退开,留下蓝色粉末拼凑成了这句话,基尔能想象出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指着远处抱头跑掉的情景。
基尔在鼻子里笑了一声,两三年前船上还有几个年轻的新人会这样,一点没脱孩子气:“喂,小蛾子。”
“叫我吗?”飞蛾从远处飞回来,翅膀抖下粉末拼成字符与他对话。
“对,就是你。你到底是什么?我可不知道蛾子会写字。”
“思密达,蛾使魔,从属于霍克廓尔。”
“啧……”这些应该都是霍克廓尔在操控,基尔现在注意力都在飞蛾身上,不太乐意跟他说话:“开门见山吧,你想干什么?大晚上的去别人的房间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传出什么来,你比我惨。”
“谈生意。”
“哼。”基尔从鼻子里冷笑一声:“我接受你的挑战。”
飞蛾向无丝茧的方向飞去,一路洒下粉末,在半空凝成一座淡蓝光芒的桥。基尔踏上去,每迈一步,已经踏过的桥就崩解消失在空气中。分明脚下都是浮动的粉末,踩上去的感觉却那么踏实。
莫名的兴奋在心底潜滋暗长。
桥直通向霍克廓尔房间向外的窗,落回地面时,他看见房间里一如普通寝室,烛光均匀地洒在雕花繁复的家具上,气氛甚至有那么点温馨——如果忽略这个房间的主人的话。霍克廓尔白日的服装没换,正从样式陈旧但依然华丽的椅子里站起来,向他伸出手。
基尔挑眉,与他握手:“什么生意?”
霍克廓尔的手势邀请他坐下:“你是爽快人,我也就不绕弯子。我想要沉睡宝石,开个价吧。”基尔摇头示意自己站着就好,作出回答:“你居然知道沉睡宝石在我这儿。”
“不死鸟号要找什么从来不藏着掖着,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不死鸟号的冒险传说。”他意义不明地一笑:“就连黑天鹅的小公主最憧憬的也是不死鸟号,不是吗?”“既然你知道沉睡宝石的事,也该知道我们为了那东西吃了不少亏吧?差点让我的弟兄送命,还给船造成了损伤,我开的价不会低。”他抱臂直视霍克廓尔的眼睛,对方如是回答:“这生意能不能谈成,不只在于沉睡宝石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在于它对我们的价值。与我们来说它并非无可替代,如果你开的价让我觉得不值,我只好把这次会面变成请你喝茶。”“也就是说,目前不死鸟号上,你想要也能要的东西,只有沉睡宝石一样。”“嗯哼?”霍克廓尔转身拿起小桌上的陶瓷壶,在茶杯里倒了一杯牛奶,思密达从他袖中飞出停在杯口,贪心地舔起自己的加餐。
“和黑天鹅共营的计划里肯定有不可挪用的物品,即使那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也不能要。除了沉睡宝石和那些,就是你能要而不想要的。”基尔扯开嘴角,犬牙可见:“但是你想要而我们没有的东西,不代表我们永远没有。”
“我为我之前的轻敌向你道歉。”霍克廓尔退一步向他欠身:“请开价。”
指尖轻叩刀柄,眼中的琥珀不知何时被点亮,熠熠生辉:“我要求你代表无丝茧号以最残酷的咒誓向我保证:找到人鱼之后,不会夺取他们任何一员的性命。”
“啧……这个价略高。”霍克廓尔低头皱了皱眉:“如果受到攻击我们也该保护自己不是吗?”
“魔法师不是有防御型魔法吗?”
“很遗憾,防御型魔法并非无懈可击,而且强度也是能否照顾自己周全的要素。”霍克廓尔推了推眼镜:“据魔法师之主的笔记记载,人鱼中不乏强劲的魔法使用者。遇到他们,即便防御也不能保证我们不会陷入生命危险。”
“你用不知从哪弄来、刚好跟他很像的鳞片,骗走我情报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基尔深刻地记得这货告诉他:“这个鳞片是魔法师之主留下的,想不到和你认识的那条一样吗?虽然很多劝诱准备白做了,你能给出这么直接的反应我也很惊喜。”那时候,自己只想把无丝茧号拆掉。
“哈,那次……我也没想到你会那么诚实。”
“几乎一模一样的鳞片让我碰上也算我活该。那么我重新开价,我同意你们在遇到生命危险时作出反击,但是我要你撤掉对不死鸟号的一切窥视。”
“哟,被你发现了。”霍克廓尔一笑:“我同意。”
“那么交易成立。”基尔紧盯他:“现在你可以立誓了。”
霍克廓尔吹灭蜡烛,走到窗边,让全身浸在月光里。他摊开双手,思密达飞来停在他掌心,半透明的翅膀与主人的眼睛一样泛着莹莹的光:
“我,霍克廓尔,代表无丝茧号的全体成员以自己的灵魂向诸神起誓。在与人鱼相遇之后,只取所需,生命未受威胁,则绝不出手伤害人鱼一丝一毫。”声音平静,仿佛在月光里镀银,基尔能感觉到那之中有虔诚氤氲。“如果我违背了今日的誓言,就让我的魂魄永远困于这副肉身直至溃烂,在极致的痛苦中万劫不复……请诸神收下我的承诺。”
“我收下了。”不死鸟之子笑了,犬牙如剑尖。
“嘶!”霍克廓尔整个身形垮在了基尔身上,因贯穿四肢百骸的刺痛而站立不稳,思密达受了惊吓,在周围蔓延出大群的飞蛾将两人包围。
“不死鸟之子……你这是……”霍克廓尔的声音连同呼吸一起支离破碎,在胸膛的一点支撑着他的基尔逆月光微笑,琥珀眼底恶意暴露得那么放肆:“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克列亚策的水银刺。”
“啧……克列亚策王被背叛者杀死时用的那支水银刺么……”关于克列亚策的水银刺有这样一个传说。
贤王克列亚策被佞臣背叛,用水银刺贯穿心脏而死。王子用那支刺为父亲复仇,即便没有伤到要害,凝结了王的悲愤和悔恨的水银刺也将仇人折磨致死…王子登基后,将水银刺分成十二份。任命心腹之臣时,就让臣子立誓绝不背叛君主,取出其中一份钉入他的心脏。水银刺不会伤害宿主,但只要违背誓言,那人就会惨死……
“我知道你有这个……只是没想到你会用它对付我……”霍克廓尔的眉头织在一起,在手脚稍微恢复知觉时,作了手示意思密达不要轻举妄动:“我没受伤,只是受到了点魔力冲击。”
基尔船上的东西大多是处于沉睡状态,所以合作中包括由无丝茧替不死鸟唤醒那些珍宝的部分。水银刺本来也应该处于沉睡状态,但是在被钉入霍克廓尔身体的一瞬间受到魔力的浸润而苏醒了。也是因为这苏醒的一瞬产生了魔力的震荡,本应该没有丝毫痛苦的一刺才让他痛得直打颤。
“我没想用它对你造成什么伤害或威胁,我只想保证你不会违约。”基尔把他扶到椅子里坐下,霍克的脸被月光映得毫无血色,手里被塞进刚才思密达舔牛奶的杯子:“喝一口缓缓……你不嫌弃你蛾子喝过吧?”
“基尔•普拉……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霍克一口气喝下,疼痛蔓延到眼周,让他的眼圈都发红。
“彼此彼此。虽然到这一步,我不认为我们还有可能做朋友。”不死鸟之子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敲:“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要打道回府了。”
“思密达,送客。”
“不必了,我游回去。”基尔跳上窗台,逆光冲他一笑:“明天我会把沉睡宝石亲手交给你。然后,晚安。”
霍克廓尔听见水声,而后思密达从窗口飞回来,绕着他打转。
“我没事。”魔法师咬着牙,笑容却不自觉地在嘴角生发:“不过恐怕我们需要的不止是沉睡宝石了。”
不死鸟之子啊……今生实在遗憾。如果在未来的某次生命里我们还是这样的自己,真希望能换个方式与你相遇……
【你在找我的藏身之处 还是在找我的藏身之处】
【BGM:《荆棘海》by鬼束千寻】
都好好恭维或是由衷赞赏过王子的改变之后,族亲们还会在亚特兰提塔留一段时间,相互聊天时免不了提起自己辖域的事。华丽的淡紫色岩厅内堆金砌玉,闲谈里夹杂笑声。半卫兵头戴宝冠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保持凝神倾听的样子,微笑有些松弛。前些天都笑得脸痛心麻,这么长时间在族亲面前扮演一个优雅庄重的继承人是件很累的事。
“要是有人问起都听了什么,就用在回想课程来搪塞吧。”
叹口气,人鱼王子听见有人在说人类。
“最近我那片海域的海面上有大规模人类活动……浩浩荡荡的船队向北,往你的辖域去了。”
“哦,你说的是大队的海盗船队吗?”
“怎么?你也见过他们了?”
“是的,他们从我的海域过去,还遇到了逆风。”
“我上一次见到人类那样大规模的航海运动还是四百年前来着。”
“不过像海盗这种组织松散的人类……这样集体性地迁徙还是第一次见。”
“说起来那个经常开出大型商船的国家,最近派出了一只非常豪华的大船,你们注意到没有?”
“啊,当然,那样闪亮亮的东西想不去注意也难啊。”
“好像也是往北边去的呢。”
“北边……真奇怪,他们去北边干什么呀?”
“巡海的斗族不能靠近他们,所以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北方……
半卫兵微微抬起头,松开了唇。
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听华露兹汇报追踪不死鸟号的情况了。
而悬在一边的华露兹在听到的第一个“北边”时候,心就开始往下沉。
北方……想到北方华露兹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希琴。
他去迎接主人回归亚特兰提塔的地方。
水手小鱼告别不死鸟号的地方。
王子向基尔展露真容的地方。
半卫兵离开亚特兰提塔的事他们是用去海渊训练为幌子遮掩过去的,但是人类如此声势浩大地向希琴方向聚集,华露兹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不死鸟之子不止辜负了王子的心意,更辜负了他的信任。
如果人类真的是在寻找他们,万一亚特兰提塔知道了人类往那里聚集的原因,半卫兵将会陷入怎样的麻烦,他不得而知。
且不论人类能否找到他们,仅仅是王子因为迷上一个人类而离开大海,甚至向人类亮明真身这样的事实对半卫兵来说也是很致命的。
人鱼并不惧怕人类。他们有大海的庇护,而且人类中对他们来说算作威胁的魔法师也被人类自己的可笑宗教剿灭,即便剩下那么一点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然而现在没有威胁,不代表人类确认了人鱼存在之后不会花个几百年去重新培养魔法师、研究专门对付人鱼的方法。
对于人类,人鱼接触到最多的就是渔民和海盗。无论多少,他们的存在对于海洋来说都是掠夺性的。
如果让人知道王子给帝国招来了这样的麻烦……华露兹只觉得气闷。
“嘛~他们想干什么也不管我们的事嘛~海底帝国和人类老早就没有联系了~”
“也对,现在对人类来说我们已经是传说和童话了。”
“谁还记得小时候大人经常讲给小姑娘听的那个悲情传说?”
“那个人鱼公主爱上人类王子的故事啊?”
“嗯,小时候还被感动过也被吓到过呢。”
“哈哈哈,那个故事现在想起来太傻了,哪里会有人鱼爱上人类啊,那种连尾巴都没有的生物。”
话题转过,华露兹暗暗看了自己的主子一眼,本来在人类的话题开始前就快要消逝的笑容重新浮现在王子唇边。国王和公主仍与众族亲谈笑风生。
王子和他的卫队长交换了一个眼神,华露兹暂时退下,从大厅外回来时声称王子被要求去图书馆复习功课,遂顺理成章地带着半卫兵离开了。
“五十岚——”回廊上,公主万华镜从后面赶上来:“他们说的,你别上心。”族亲所说当然是无心之言,但字字句句入耳却攒心,知道弟弟的情况,做姐姐的不免怕他心里难受。万华镜只见王子五十岚优雅转身 ,笑得风轻云淡:“那些都过去了不是吗?”没料到他能这么快把这一切甩到身后,万华镜欣慰地笑着点头,拍了拍他的肩:“你能这么想最好。”
“我去图书馆比在这里听他们聊天更有用,姐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你在等的新书到了哦。”王子小小地坏笑,明知公主抽不开身故意发问,挨了万华镜轻轻的一捶:“白眼狼,快去你的。”
前往图书馆的路上谁也不会遇到,半卫兵撤去了笑容。
“不死鸟号,确实在往北方行进,和大队海盗一起……”华露兹沉声跟随在后。
“这种事,以后早点告诉我。”意识到了可能存在的问题,半卫兵下达了明确指令。
“是,殿下。”
他并非没有想过基尔是在找他。只是,半卫兵从没觉得,“他在找他”这样的消息,还能让过去知道那个人对自己稍微有一点在意就能高兴两三天的他,欣喜若狂得如此挣扎。
【请允许我相信】
【BGM:《This is my road》in 《豹头王传说》】
自己的私宴上,虽然两人都不动声色,费莱茵已经知道自己两位贵宾之间的气氛不太和平。霍克廓尔在初次相见的时候就给他亮出了魔法师牌,不死鸟号的传说他听得也够多了——小莱莉总是带着船上的年轻女孩们一起扮演他们传说里的故事,女儿喜欢的那些冒险故事,父亲最清楚不过。实力雄厚的黑天鹅、超越人类界限的不死鸟和有优秀魔法师的无丝茧,应该是海盗们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组合了。
他们的计划是,由霍克廓尔用魔法解封不死鸟号收集的神器和魔器,交由不死鸟号的战士们使用,无丝茧负责魔法加持。过程中需要的物资由黑天鹅提供,必须的人力和武力支持就由黑天鹅的号召力聚集过来的海盗们担任。
艳丽的侍女们送客离开,应有的主人礼节都已尽到,费莱茵回到一人的卧室,长长舒了一口气:“霍克廓尔这个聪明得让人想喊他狡猾的家伙……”
戴眼镜的魔法师临走前微笑着对他说:“先生肯定还没忘了我们的生意,明天我能得到我的报酬吗?”
整理了一下礼服,费莱茵走向房间里一座华丽的梳妆台。一位年纪已经不轻的男子房间里有这种东西本来就略违和,偏偏他不仅是这梳妆台的拥有者、收藏者,也是使用者。每到睡前,一系列的保养都会施加在不再年轻的脸上……传说,二十刚出头的时候,费莱茵是海盗中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只是这一次他在梳妆台前坐下并非是要护理自己的容颜。
取下玻璃花束簇拥下的一张小小的画,时常皱着的眉和一直紧绷的嘴角松开,平日的严肃和高不可攀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崩溃成温柔。
那是一幅微缩肖像,画着一个短发的女人。虽然画师有些太过规矩,可以看出那是很程式化的姿态和表情,但女人的笑容仍然比起陆地上那些贵族女性多一份爽朗甚至豪气。
那是夫人的画像。
费莱茵下指轻而颤,仿佛是在抚摸妻子的脸颊,语气那样轻柔:“迪娜……过几天,我们就要启程去那里了……我们的儿子,也许,就能找到了……”
十年前,在长子的成人礼之后,费莱茵的夫人带着儿子开着一只新的小船进行一次纪念性航海。黑天鹅号的主人不能随便离开自己的船,家里也还有尚年幼的莱莉小姐需要照顾,故没有同去。
夫人和少爷这一去就整整一个月没有消息。
等他们在发生过风暴的海上找到那艘几乎毁掉的船时,只看到夫人已经残破不堪的尸体,而少爷不见了踪影。
他在大海上寻找过他们的儿子,甚至有在陆地上四处游走……没有人见过那样一个年轻人。多年过去,凭着那时的印象去寻找让希望更加渺茫。
不得不说,霍克廓尔跟他提起这桩生意的时候他的希望被重新点燃。
将小小的肖像翻过一面,后面的夹层里,藏着一张地图。那是从夫人的尸体上找到的,但那不是任何大陆国家或城市哪怕是海上岛屿的图。他曾经努力寻找过能与地图吻合的地方,结果已经被时光嘲讽过。
“……据我所知,这和魔法师之主留下的文献中,关于人鱼国家都城的描述非常符合。人类怎么会得到人鱼之国的地图?说不定,令郎现在正在那深海之下的国家,和那些传说的生命一起生活着呢。”真狡猾……末了仍补了一句:“不过这也只是鄙人的猜测而已。”
这就是他召集庞大的队伍寻找人鱼的理由。
费莱茵将地图揣进怀里,悄悄走进莱莉的房间,借月光注视她未脱稚气的小脸。虽然小姑娘也很像爸爸,但多少能看到妈妈和哥哥的影子。那微圆的脸蛋、长长的睫毛,像妈妈。唇形和眉型,还有眼睛的颜色,跟哥哥一模一样。
费莱茵把自己从女儿床边拔起来,明天就要将那张地图交给霍克廓尔用魔法拓印了。
我的孩子……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对吧?
费莱茵望着洒满月光的海,从心脏到发梢都充溢着某种年轻时才有的冲动,在心中默念:
“请让我如此相信吧……”
【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吗】
【BGM:《Young and beautiful》如果能找到纯音乐版本更好吧】
晨曦都褪色,弥斯的上空天蓝得单纯空阔。
“您遇见过人鱼。”
一句话一串音每一次震颤都转瞬化作棘刺钉入他全身骨髓。
“啥?老大,你见过人鱼?”阿尔冰的声音像是隔水传来,基尔听不清,没有变化的表情之下他空白了多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重新掌控了自己的意识时他再次翻了翻白眼:“阿尔冰,东西还给人家,送客。”
“不必了,礼物我们留下,如果您乐意松口了请随时来找我,无丝茧号会在这里停靠三天。”霍克廓尔退出了基尔的警戒范围,边上的年轻水手笑着侧一步过来,恰巧隔断了两人的视线。听见背后一声:“我们回去吧,艾里纳,我想普拉先生一定会喜欢我们的礼物的。”被唤作艾里纳的年轻人便轻快地跟着霍克廓尔离开了不死鸟号。
“恭候您的到来。”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老大……这东西……”阿尔冰为难地抱着盒子征求他的意见,基尔摸出烟点燃猛吸一口,暗暗在心里暴揍那个霍克廓尔……因为他成功地撩起了他打开那只盒子的冲动:“留下。”
舱楼二层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人,盒子放在桌上
。虽然交代过阿尔冰要守口如瓶,但是当时阿尔冰吵醒的人不止他一个,霍克廓尔说话时又没有收声,恐怕船医室的阿尔维斯也听见了……是事实就终会有被人知道的一天,这么想着,反而为如何向船员们解释的事一阵烦躁。
那只盒子很漂亮,打开丝带,他把手覆在了盒盖上,心里是期待、抗拒和嘲讽,嘴角是冷笑:“别让老子失望啊。”
至少向我证明你值得我一大早就心情这么差吧——
霍克廓尔回到无丝茧号上后和就自己的水手们在甲板的桌边喝咖啡,晨风清爽,篮子里的面包恐怕不会比黑天鹅号上的逊色,就着天空的蓝轻轻咬一口,如此的早晨再惬意不过。“艾里纳,糖不要加那么多,对身体不好。”霍克廓尔用茶匙挡住了艾里纳往自己咖啡里加方糖的小夹子。“先生……”艾里纳的脸垮了下来:“我爱喝甜的……”“你的咖啡可以当糖浆喝了。”霍克廓尔笑着从眼角一瞥不死鸟号的方向:“不知道不死鸟号上那只小鸟是不是也好甜口呢……”
“霍克廓尔!你下来!”不死鸟之子的吼声从码头上震到甲板上:“我们有必要借一步说话!”
“请等一下——”霍克廓尔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拿一片切开的面包轻轻蘸去了唇上的潮湿后,笑容带了点胜利者的味道:“我就来。”
“华露兹,我不明白……”半卫兵为他的海豚卸下了套索,卫队长的笑容竟溜过一丝哀伤:“你说过你再也不会哭了,也收下了我的忠诚,那些我视为你将成为配得上珊瑚宝冠的王储的宣言……请拿出王子的底气、身为王族的勇气,也请不要背叛自己。”
“我会努力担当的……”
“不是努力,是全力。”
霍克廓尔慢悠悠地踱下来,被基尔一把揪住领子:“您这是干什么啊?对我的礼物不满意吗?”
“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基尔冲他亮出了那只盒子里的东西。
——白色丝绸上,静静躺着几片恰好能拼凑出淡淡星纹的深色鳞片。
“王族之所以为王,是因为他们能、并且会,做到其他族类做不到的事情。他们天生被上天应允,为万民依附且服务,被加以最严苛的要求和最残酷的期望,七情六欲都封缄,在成长的过程中消失。”华露兹看着他,目光里竟有着那样浓烈的悲悯。
“比如?”千种表情百般姿态,对他来说想要就能演出来,在星海下邂逅那个人之前和离开那艘船之后那些本就是没有的东西,何谈消失?
“我的殿下——王,不需要多于的爱。”
【可以不是我 才是我】
【BGM:《白月光》by 张信哲】
在亚特兰提塔,温柔的蓝色故乡。
卫队长挑开藻帘捧一只珍珠贝进来,贝壳里盈盈泛着微光,珍珠中封存的是他们王子久违的声音。人鱼王子伏在他的砗磲床,疲倦地蜷着华丽的长尾,看起来是又没睡好的样子。
“殿下,亚特兰提塔等你很久了。”
半卫兵用尾鳍轻拍砗磲中的软组织,卫队长没有放下珍珠贝:“如果你不用它歌唱,也请用它哭泣吧。”无聊拍打着的尾鳍一顿,身披的深蓝绸缎随他起身而翻涌。人鱼王子凝视了他的卫队长一会儿,透过硬脆质感的眼珠他看到熟悉的儿时玩伴。抬手拾起递来的东西,接着咬碎了那层珍珠质。
看着声音缓缓流进他喉中,卫队长漏出了几个泡泡,而后他听见他的主人笑了。
“华露兹,你说要我用它哭泣,你可知道什么是哭泣?”
“若是为悲伤而哭泣,眼睛会和心一起痛,而后会有液体从眼睛里流出来。”
“啧,你跟踪我了?”
“嗯。奉命暗中保护你,不小心看见了。那回你在船的柱子上快被人捅了的时候,那一箭是还我送上去的。”
“我怎么不知道?”
“你眼里只有那个人类,哪里还看得到箭射上来的角度呀?”
“还是不是兄弟?”
“本来就不是……”
“我让父亲撤了你哦~”
“你撤了九十多年了。”
“你……”王子的尾一扫,卫队长华露兹低身提起尾鳍躲开,却被抓住颈部拖了下来摔在了他身边:“居然敢跟王子顶嘴?”
“殿下饶命,卑职不敢。”华露兹趴在砗磲床上做一个认输的手势:“殿下已经长大了。”
这一幕很熟悉,儿时常常如此,王子和将会成为他侍卫的伙伴笑闹,拌嘴拌不过就挺直脊背一瞪眼:“居然敢跟王子顶嘴?”然后小伙伴就会作出认输的手势:“不敢。”
那时得意洋洋却温暖的笑意,不甘但其实很开心的手势,历经百余年仍未褪色。
“真高兴你一直这样待我。”半卫兵松开手,趴在了华露兹边上,浩瀚星空纹色与冰海极光纹色、巨大华丽与细长锋锐的两条鱼尾默契地轻轻相互拍打。“我可是从小被作为王子的最近侍卫培养的。”华露兹笑微微地吐出一小串泡泡。
“华露兹,我在哭哦,你知道吗?”半卫兵笑着翻了个身,也吐了一串细小的气泡:“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哭泣……我再也不会哭了。”华露兹听懂之后,拍了拍王子的肩,可以看见他从缎袖中露出的双臂上疤痕缠绞不息:“我们的王子不会永远是王子的,珊瑚宝冠选择了你必定有它的理由。”半卫兵稍微扭转颈部,黑发中逐渐浮现出珊瑚宝冠的轮廓。
亚特兰提塔王族的血脉,每一代的王在出生时就被象征王权的珊瑚宝冠选中,它只回应这位继承人的召唤出现,每一位继承人在登上王座之后,宝冠才会拒绝回应而消失,等待下一位王出世。
五十岚殿下是戴着宝冠出生的,他是唯一被上天应允的继承人。
所以之前人鱼们看着除了美丽似乎一无所长的王子,总在担心亚特兰提塔的未来。
“我已准备好效忠未来的王。”卫队长游下砗磲床,在礁台上蜷尾俯身,右手覆在心脏。
人鱼王子头戴珊瑚宝冠,正坐展开华丽的尾展开前所未有的威严。他的微笑失去了温度,眼中玫瑰海枯萎成石。曾因那微笑和那玫瑰酒般的目光而温柔的面容,棱角逐渐分明
华露兹仿佛看到他的王子加冕之后统御亚特兰提塔,威仪万千接受万民朝拜的模样。
如果你真的能做到如您所言,您将成长为亚特兰提塔最贤明的君主。
“我接受你的忠诚。”
称我王子,我则美丽无匹风雅无双;唤我小鱼,我则乖巧伶俐但听召令;尊我为王,我则英武庄严傲临四方。给我一个头衔,我为这世界扮演,要是没有谁需要我真实的模样,我可以连自己一起欺骗。
你们要一个英名不朽的王,我便把名字以最残忍的深度刻在亚特兰提塔的荣耀柱上。
我再也不会哭了,我所有的眼泪都交给大海,然后逐渐忘记眼泪的存在,不会再为这段时光流泪之前我再也不去海面之上。我的声音再不会用来呜咽或悲鸣,哪怕不用它去歌唱。
小基尔,别担心。我说过,即使你要从我心里走出去,我也不会给你开门的。
我不会食言,即使我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现,我会在心里像人类那样给你准备一个小棺材。等你在那里死掉,就把你放进去,合上棺盖,埋在那里直到整颗心和你一起腐烂。
高兴吧,小基尔。
咳嗽声不知第几次打断言语,卡司给他的船长递水,在这断断续续间他终于听不死鸟之子解释完病中糟蹋身体的原因。
“我说他怎么会不回来了……”卡司手掌宽厚,拍着仍咳嗽不止的基尔的背:“想起自己来自哪里要回故乡没错,就这么跟船走了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走了干净,看着烦。”基尔一脚踹倒床边的小桌,卡司轻轻弯腰将翻倒一地的东西捡起:“烟和酒我替阿尔没收了,你停止糟蹋自己快点好起来,再拖下去巨人遗骨恐怕没什么时间去找了。”“今年不找了,我们……我们去赤道附近过冬,鲁巴。钱还足着。”基尔坐在床沿,肘撑在膝盖上,目光闪烁。“那明天准备,两天后我们启程。”卡司抱了酒壶和烟盒出门,带上门之前,基尔听见门缝里传来很轻的声音,不知是在问谁,还是在自语:“小鱼回家了,不死鸟呢?”
门外卡司下了扶梯,他清楚,他的这位战友根本不会说谎。
基尔看看窗外,好像是白天,不死鸟燃烧着,高飞在天宇中央。
【附:《光的传说》不死鸟相关】
创世神是一对双子,他们一起创造了世界。而长者没有与幼者商量,为了赋予生命灵智而耗尽了力量消失了。为了长者私自做决定而不甘,也为失去唯一的亲人而悲伤的幼神迁怒于生命,收回了世界的光。生命在混沌与黑暗中挣扎生存,不时爆发的天灾与瘟疫让它们大量死亡。
直到有一天,一个无意中跌落在深洞里的孩子发现了一只泛着光芒的不死鸟。他将不死鸟带往地面,但是他们一到达地面就被幼神发现而带走。幼神发现不死鸟是长者最初的造物,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杀死它,于是以那孩子的性命为筹码要求不死鸟披上黑夜。不死鸟答应了,和那个孩子一起回到世界。
和那个孩子的族人们一起生活的安宁日子也持续了一会儿,但是不久后洪水带来的潮湿让瘟疫四处蔓延,把不死鸟从沉睡中唤醒的那个孩子也差点送命。它只有微微掀开黑夜的斗篷,用光将身边的人们救活。他们在这微光中看到悲惨的世界,再也无法沉默。
不死鸟揭开黑夜的斗篷,载着不愿再看世界被黑暗笼罩的人类孩子,飞上天宇,示威般放出耀眼的光芒。
幼神震怒之下气昏了头脑,用怒火点燃了不死鸟,它飞过天空将途经之处照亮。他背上的孩子无法承受神的怒火被焚尽了躯壳,贮满本初之光的心却留了下来,清亮亮跟在不死鸟身后照耀它无法触及的黑暗。地面上的人们让会飞的鸟儿啄开他们的胸膛,将他们的心脏带到那烈焰中点燃,与那个孩子的心一起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在后世,人们把不死鸟称作太阳,那个孩子和献出了心的人们留下的光被称为月亮和星。
直到今天,他们依然在照耀着世界,照耀着生命。
【春夏夜之梦】
【BGM:《A Little More》by DJ Okawari】
赤道附近,固定停靠的那座岛屿,月光细碎浮在海面,银色粼光不能细看,否则哪怕在海上航行多年的水手也会陷进去。距离岛屿还有一点路程,海中的礁石静默伫立,船上的水手们仍开着美人鱼的玩笑,笑着笑着突然有人提起去年他们在这里遇见过一条小鱼,接着就只剩月光与大海奏鸣。
“老大,去年这个时候,你是怎么捡到小鱼的?”经过半个冬季和一整个春天,小鱼终于从他们的心海里游走了,生活像是回到了相遇之前的节奏。但是在这片因回忆而温暖的海,年轻的水手们不由回想起了他们的小鱼。
“那个鱼?”基尔坐在船栏上吐几个烟圈,低头看着月光下透明得清甜的海水:“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你们都喝醉了。我一个人出来看看明天的天气,在礁石上抽烟,然后那家伙就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抓住我的脚。一开始没搞清楚他想干什么,后来再折腾折腾我就把他拖回来了。”
“有点可惜啊……本想带他一起去普伦格玩玩滑雪,还有多诺的开春盛典……但是在那之前他就先回家了……”利亚斯歪着头把下巴搁在了膝盖上,脸埋在双臂里,微笑就罢了,偏偏还略带酸楚。坐在他身边的凯尔从他肩上摸上去,揉了揉他的头发:“缘分到此而已,难过也没用了。”
“现在他会在哪里?他会回来找我们吗?”阿尔冰盘腿坐在木桶上,正在为自己的手臂画豹纹。阿尔维斯从船医室走出来,提给他们一小桶他自己调制过的酒:“这个是调过的地中海玫瑰,颜色很像小鱼的眼睛。”卡司从腰间取出常用的酒囊倒了一杯,对着月光看过去:“着实,很像。”甲板上氤氲起馥郁甘美的香气,一圈水手都斟满酒后,基尔也反手接过阿尔维斯递来的杯子,摘下嘴里的烟,低眼轻啜。
舌尖触到冰凉的酒液,唇齿都满溢淡淡的玫瑰香气。
传说世界上第一桶地中海玫瑰是为了国王的女儿们酿造的,后来国王失去了他的领土和王冠,也失去了他纯洁可爱的女儿们。为她们而生的贵族之酒流向了民间,受到平民的喜爱,便照着流出的配方世代仿制。地中海玫瑰的高不可攀早已荡然无存,不知后世是否原样传承了她的清新甘醇。
为了为你所爱却毫不自知的人而自坠尘垢,不再那么高不可攀的地中海玫瑰——亚特兰提塔的王子,我的主人,我的伙伴,值得吗?
奉密令继续跟随不死鸟号的行踪的卫队长藏在礁石之后叹息。
亚特兰提塔的至高图书馆,半卫兵在入夜后漂游到这里。那是一座十分漂亮的建筑,上面有巨大的气泡穹顶,穹顶里陈列着很多来自人类文明的产物。小时候有历史的课程是在图书馆里上的,但是因为课程枯燥,下课后就再也不愿呆在里面了。长老讲课总是那样冗长而无味,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时,偶尔会提起:“如果让馆长给殿下讲这门课,也许就不会睡着了。”
至高图书馆的馆长迦尔纳他见过几次,印象中是个肤色偏深、戴着帽子和眼镜看起来中规中矩难以亲近的人,浅色的头发却少见地有很多不听话的小反翘。最直接的印象是他偷偷闯进气泡穹顶想打开那扇据说藏着宝物的门时被那位馆长抓了个现行——正要逃跑时被那个男人轻描淡写地一把抓住了尾鳍,问他来这干什么之后很快又放他走了,皱着眉看起来很凶的样子:“这里不是育婴房,还请殿下到别处去玩。”
月光落在气泡穹顶上有温柔的荧光,密集的训练和课程让他分外珍惜闲暇,半卫兵悠悠游进了图书馆,上浮到气泡穹顶。
“只要不碰那扇门就没问题吧?”准备好微笑,王子端庄地在穹顶的珍藏中穿行。他在地上看到过的植物茂密生长在穹顶的底部,绿意蔓延,指尖触过春夏的生机,有些熟悉。想来却失笑,他在海面上度过的时间不过半年多些,居然就能熟稔来自大地的生命给他的感觉。悬浮在一座地球仪前,半卫兵饶有兴味地看了看他们要去的北方冰海,指尖从那里回溯到离别的希琴到下着雪的赫纳格再到酣战过的亚梅尔,再从亚梅尔回到留下伤疤的忒吕亚,最后慢慢滑向赤道附近的弥斯,那个相遇的地方……也是这样一个春夏夜,他浮出海面,去他身边。听华露兹说不死鸟号就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在这个季节回到了弥斯。
很遗憾……小基尔,亚特兰提塔的王子不能再与你相遇一次。
他转身,视线被月光中一件很大的东西吸引过去。
黑色,有奇妙的弧度,黑白的小长条块排在直线边缘的一侧。戳一下,有清润的声音在水中漾开。
“殿下对这感兴趣?”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强制加快了半卫兵的心跳,至高图书馆的馆长迦尔纳仍是一脸不那么亲切的表情从身后的植物间游出来,晕着浅茶光泽的珠灰鱼尾上浮着深色鳞文排布的史诗。白袍浮动,他接受了王子的颔首礼:“这是人类的乐器,钢琴。”
“这就是钢琴?”半卫兵看了看自己的手,阿尔维斯说这双手很适合弹钢琴。
“殿下喜欢?”迦尔纳瞥了一眼他的手:“您的手无疑很适合弹奏这件乐器。”
“我第一次见到这件东西,馆长会弹奏吗?”
“略懂。”
“那么……”半卫兵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迦尔纳定定地看了看他,轻轻一声:“恭敬不如从命。”遂拎起袍子在琴凳上坐下,合上双目将手放在黑白键,沉沉呼吸。指尖灵活地轻叩,叩响琴键虚空与月光,深蓝与纯白缠舞,修长的手指将旋律与深海的冰凉编织。
半卫兵垂目微笑,他想起了一整个春天加半个冬季都没有看过的星空,看到到夺目的光辉从琴音的魔法中迸溅而出,悬在透明的穹顶成满天满海的星。
水手们都入睡后,基尔放下小船划向浅海。去年这时钓上人鱼的那块礁石上,他脱下靴子,把双脚放入温暖的海水,悄悄点燃一支烟。繁星仍璀璨,洒满天与海。基尔并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情绪该如何归类,他只是想到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曾经有过在大海上呼唤那条鱼的冲动,不过既然连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也不知道把他叫出来了能说什么……一点都不真实——遇见过人鱼的事。
在期待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期待。
有谁自温暖的海水中伸出手攀住自己脚趾这种事。
应该是根本不抱希望。
回忆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迦尔纳犹沉在乐律里,白袍在水中静静漂浮着,随乐律飘舞的光点始终盘旋。半卫兵记忆里仍是那片弥斯的浅海,礁石上他将双脚放入水中,随海浪轻轻浮动。
礁石上的海盗船长轻轻吐出几个烟圈,神情或可称茫然。
亚特兰提塔的人鱼王子伸出手,就像面对的并非虚空。
嘴角牵扯出莫名的苦笑,觉得这一笑来得莫名其妙遂又笑得自嘲。
伸手握住海水从指隙逃走,一丝幻觉也抱不住,眉宇间有不甘凝结。
船长站起身,拎了靴子跳上小船。
王子睁开眼,垂下手覆上钢琴。
迦尔纳的琴音在回旋中爬上了终点,然后所有的荧光都熄灭。他起身鞠躬作为王子鼓掌的回礼,与亚特兰提塔未来的主人互道了晚安。年轻的王子进入拱门的阴影,迦尔纳的声音低低的晕开:“殿下已经不是当年的殿下了。”
王子回头报以无温的一笑,仍优雅而庄严地离开。
当最后的访客也离开,最高图书馆也熄灭了所有的灯,气泡穹顶里那个从未开放过的房间的门,被抱着一本大书的馆长迦尔纳轻轻推开。
“迦尔纳,你回来啦。”巴洛克风格的房间,壁炉的火焰跃动着,身量颇玲珑的少年在桌上置上晚餐。迦尔纳应他一声,游到桌边坐下:“看起来很美味,阿拉肯,这是什么?”“这是奶酪,前几天你给我讲过,我就试着做了做。”被唤作阿拉肯的少年给他递来面包,手指间还带着温暖的乳香。迦尔纳品尝了他的手艺,浮现旁人从未见过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这是海底没有的味道……也只有你能做到了。”“好吃吗?”“很好吃。”
抿着嘴的笑容像是含着糖,阿拉肯坐下和迦尔纳分享。
这个少年,有着人类的双腿。
晚餐后阿拉肯收起碗盘,把沙发推到壁炉边,光着的小脚在木质地板上直打滑。迦尔纳面色温和,将阿拉肯抱到鱼尾上坐下,在另一边扶手上摊开那本大书:“今天想听什么?”
“迦尔纳讲什么我就听什么。”阿拉肯乖巧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凝神听迦尔纳翻开书页,慢慢念出有关他所不知道的世界的故事。
今天讲的是海盗的故事。
也许明天回来这个地方会很像海盗船,低眉看一眼尾巴上凝神倾听的阿拉肯,迦尔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