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海洋 ➡️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8532/
拇指轻推,扣紧第二颗纽扣,压平领间褶皱。
耳坠一早带好,悬在脸侧衬着今日新调的口脂。妆容要厚,压住眉眼间的稚嫩,早早的勾出几分成熟老练模样。二指捏笔勾出挺立眉峰,锋利到要割伤他人眼眸,手指抹去唇边多余红色,再仔细补上最后一层口脂。生意人,总不能让人看出一丝软弱的。
拎上斜倚梳妆台边的黑伞,方才卷起的袖子随着这个动作抖落,一瞬间打开轻拂过黑色伞面,大面积的红色覆盖之下就好像天女的羽衣,披上后能回归云上。嘘,谁都没有看见。
她踩在陌生土地上,一起一落都能稳稳站好。这却并不妨碍从陌生土地上获得的晕眩感,持续绵长,一直都在且从未离去。从海洋到陆地,三千多公里的距离,踏上岸起就没停下过的被排斥感。稳稳当当的每一步都在提醒她:陌生人,你走错路了!她何尝不知,只是谁又曾允许过她走对路。
嘉玲目标明确,加上早早打听过咖啡馆具体位置,未曾绕过远路便找到这家朴素的店子。她初到此地,懵懵懂懂还未站稳脚跟就先吃了不少苦头,方才发觉合作拍档的重要。嘉玲握上冰凉门把,踏上台阶的那刻稍稍吸口气。
——首先要被注意到。
门被推开的那刻有清脆的铃铛声,只响两声,之后则是鞋跟敲击木质地板的哒哒声。
喻鲤单手撑着圆桌,一手支着脑袋半垂着眼看着眼前杯盏出神,食指不时敲击桌面。他坐在店子里的角落,窗帘全都掀在一边,光线大好,衬得少年如玉的脸庞更加通透明亮。他五官姣好,眼尾稍向上挑起,理应是最优好少年的模样。可再怎么明亮的光线也掩不住眼睫间透出去的点点戾气,愈加显得穿着显贵的少年与他人的不同。他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便脱出人群,但他又的确只在其中。
那是嘉玲的目标。嘉玲向店员借了茶具,意外的好茶盏。滚烫的开水过一遍瓷器,倒去后只随意冲开杯底茶叶,显然她意不在此,尽管雪白手腕提着茶壶冲茶的确赏心悦目。可惜了好茶盏,她托起茶盘便向少年走去。
喻鲤先是闻到粗劣茶叶被冲开的茶香,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再回神,眼前却多了位古怪少女。
她抬手,推过茶盏,挤出勉勉强强的微笑,“赏脸喝杯茶?”
喻鲤单手撑脸,另一手搭在桌上,惊奇地扫几眼来人。“真是怪,本王第一次见有人笑得这么难看。”
嘉玲摸摸嘴角,不置可否。旋即收回笑容,许久不笑,扯得笑肌酸痛,得不偿失。
“不笑真是好多了。”
少年挑眉,真心实意地勾起唇角,表示对刚才发言的赞同,却没了下步动作。既不接过茶盏,也不甩手离去,只悠闲坐着,看着热茶上白色烟雾消失在空气里。
“听闻阁下喜茶,特地备下茶水,何不试试看?”嘉玲推过茶盏,喻鲤也不接过,只低头略一扫茶汤,浑浊且香气不纯,劣等中的劣等。面前少女似乎不觉,只定定地注视着他。
“你可知,本王对茶叶挑的很。”喻鲤低头抚弄玉扳指,“更何况时间宝贵。”
他话里有话,说得浅显,分毫没有藏的意思,就如同这盏毫无掩饰的劣茶,直愣愣地袒露目的冲他而来。虽无意做生意,但毕竟套着茶商的外壳,求合作的商人也不少,只是第一次见如此直白的方式,却也不反感。
“是我打扰了。想必如同这茶,阁下也无意将时间浪费在无趣的事上。”嘉玲取起温热的茶,一饮而尽,“我虽然是个无趣的人,但手中有趣的事却不少……”
她顿了顿,不接着说下去,只伸出手,对人又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容,“迟到的问候,杨嘉玲,有缘再见。”
喻鲤不接,仍是保持原有的姿势,手指轻敲了几下桌面:“喻鲤,有缘再见。”
嘉玲收回手,执起伞便干脆地转身离去。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不多一步不少一步,谈生意是急不得的。
相比来时客人多了不少,嘉玲难免走得慢些,手握住门把打卡时还险些撞到一位女客人,略带歉意的点点头,她便侧过身走出去。
“……樱花似乎要开了。”
隐约从身后听到一句小声的嘟囔,嘉玲皱了皱眉,她无意偷听。只是她没看到背对着的少女对她眨了眨眼,带着白手套的指头卷着一缕垂下的发丝,挂着一幅满意的笑容。
对了,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盛开代表着一个温暖潮湿的季节的到来,一个在他人眼里或许焕着生机的季节。但谁也不知道盛开的樱花树下是否藏着尸体,对吧?
…
深夜,几本做尽手脚的账本搞得她焦头烂额,毫无修饰地涂改痕迹就很能说明问题。嘉玲强撑精神,眼前难免有些模糊,捞起一支银色的金属打火机,她便出了门。
她只挑偏僻小路走,拇指挑开金属盖,蓝色火焰簇起,轻易将她叼着的烟点燃。嘉玲靠在巷口,一手搭在腰侧,一手夹着细长的女士烟,吐出一口长长的眼圈,她忽然挺直了腰板。
随着烟雾退去,少女的脸庞也逐渐清晰。嘉玲有些愣神,不知从何冒出一位气呼呼的女孩,瞪圆了双眼,盯着她二指间燃烧的香烟。分明是黯淡无光的黑夜,少女的脸庞却莹白亮眼,似乎能看起腮边细小绒毛。这是一位有着稚嫩脸庞的少女,稍稍挽起的头发却是闪闪的银色,不同于老人失去光泽的灰白,是带着年轻,充盈着生机的颜色。真漂亮,夸赞的话还未说出口,烟雾再一次飘起。眼前人用手在面前挥了挥,眉间更是起了浓浓的皱褶。
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眼前人便先开了口。嘉玲有些愣愣的看着粉色的唇瓣张张合合,但巷子里除了风带起树叶的沙沙声,便无其他声响。少女似乎不觉,仍讲着话。嘉玲有些迟疑,从少女的手势中只理解了她针对着香烟,便摁灭了黑夜中唯一的火光。古怪的少女仍是深夜里最亮眼的存在,消失的光线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她似乎把所有的表情显在脸上,在火光消失的那刻不吝啬地对着嘉玲展开一个笑容,一个含蓄的小弧度的微笑,本就柔和的五官显得更加温柔。就是这个温柔让嘉玲有些困惑,那一刻少女的脸庞有些模糊,就如同隔着水帘看人,只有一片虚化的影子。但却可以感到十足的温柔,揪着嘉玲的胸口钝痛。
少女的影子晃了晃,再度清晰。那双明亮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流光好似电灯胆。如此澄澈明亮的眼眸里满满装着都是她的倒影,压着她几乎止住了呼吸。
——少女对她伸出手,而她也鬼使神差地将手递出,试图握紧不存在的救赎。
是的,从来就不存在。
她没有握住,而是直接透过那双莹白的手,握住了春夜里潮湿的空气。
很快她看到那双眸子瞪大,少女张张嘴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嘉玲支着墙站稳,她有些腿软,因为差点握住了曙光。她握紧那只递出去的手,眼眸低垂,似乎在嘲笑自己的软弱。
少女双手捂嘴,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向浓浓的夜色跑去,很快那抹身影也消失在浓稠的黑色中。
嘉玲点燃另一只烟,火光在她眼底明灭不定。
那晚她做了好梦,梦里有漫长星河,悠悠晚钟, 遥遥远山以及故乡的树。
-
故乡的树
*
海から吹く风が 山の叶を揺らして
「從海邊吹來的風 山中搖曳的樹葉」
こんな仆をふるさとは 変わらずに
「就是這樣的我 什麼都沒有改變的故鄉」
受け止めてくれました
「再一次接納了我」
*
…
*
あたたかい ふるさとの 夕やけ空がささやく
「溫暖的故鄉 天空的晚霞輕聲對我說」
あすなろは あすなろの そのままでいいよと
「明天啊 就如同明天那樣不變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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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把孩子借给我的大噶!!死线前夜乱糊一通,要怪就怪月考吧呜呜呜
她离港那天下小雨。
坐上漆成正红的邮轮,再睁眼就是陌生土地。雨一连下多日,湿漉漉潮得烟都点不着。嘉玲单手取烟盒,露出一点细长滤嘴,海上风大,不得不掩着火柴才将将点燃。低头,掩着半张脸将烟点着,火柴上一点光照着她脸庞,很快熄灭,只剩淡淡轻烟马上散在海风中。
邮轮很枯燥,离了陆地十万八千里远,就算她有筋斗云也翻不回陆地。大船摇摇晃晃飘在海面上,除了深如浓墨般的海和被掀起打在邮轮上的白色浪花,似乎没有别的景色。嘉玲将烟夹在两指间,愣愣地出神。
天边是一如既往的灰,灰得浓重,好似看不到未来的生活,压抑得人透不过气。又好似家中吞云吐雾的太太,落败的富家小姐,抽着大烟回忆前几十年娇贵生活。
家中供位太太,整日与牌友搭局打牌,输钱占多数,局散后便点起大烟。斜睨着站在一旁无表情的木头人,看着来气,厚厚涂满三层唇膏的血红嘴唇张嘴:“赔钱货,养你辛辛苦苦半分钱拿不到。不如陪陪鬼佬为妈妈赚一点烟费。”
又挑挑眉,撑起身子凑近她看。玉刻般的脸庞,感谢她老豆好皮相,一刀一刻干净利索,比瓷白人偶还好看几分。她才十七岁,无限生机都才在这具身体迸发,做一副死人脸又给谁看?
嘉玲沉默,仍是无表情,木雕人型都比她有生机。杨太自讨没趣,把烟抽得更凶,小小公寓一时充满蓝紫色烟雾,燎得人睁不开眼。谁说人间无仙境?本埠处处都是。
人生处处是转机,杨太成日求神拜佛,从观世音菩萨拜到漂洋而来的耶稣,终于让她盼到彼岸来信。拆开后才知机会未必是梦中美事,几行草草的字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可这年头又有谁的命值钱。
杨太斜倚在窗边抽烟,普通的红色登喜路,被压在烟盒底层瘪得不成样。她一会絮絮叨叨讲自己人生,十几岁做大家小姐,未成年便敢爬上外国富商的床;一会又压低嗓子诅咒命运不公,若不是肚皮不争气爬出个赔钱货,她又为何缩在破旧公寓被人指指点点。她想做富商太太,有没问过远在另一边的正房太太同不同意?
嘉玲手长,随手就捞起揉皱的信。读完也不免颤抖,奈何她根本没有选择权,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要将她接去陌生土地,决定杨太不见天日的未来。窗台上堆积起烟头,她不管,转身便回房。本该是个无眠夜,她却马上沉沉睡去,梦里现实都一样灰暗无边,要将她溺毙,永世不得超生。
可惜好梦噩梦都不长久,半夜,一双细白光滑的手掐住她脖颈,女人保养良好的手此刻仿若白骨,指骨要突破表皮,穿透她脖子才好。嘉玲难受,长指甲划破颈侧肌肤,双手卡着她不放,她想痛呼出声,却是被拦截在中间,只逼出一点眼泪。手奋力想拉开颈间桎梏,不知眼前富家太太哪来的力气,竟是纹丝不动。十指紧扣如一串项链挂在她脖上,比梦中更大力地撕扯她进地狱。
杨太眼里竟然含泪,一颗一颗似饱满珍珠,吊在眼眶不肯下坠。凑近挣扎囡囡的耳畔,轻声说:“阿玲,阿玲……”好温柔好温柔,像在唱摇篮曲,“帮阿妈这一回,好不好?求求你!”
女人手好长,掐着嘉玲脆弱脖子不放,低低哀求同时力度不减,终于眼泪大颗大颗掉落,摇晃间陆续滴在嘉玲脸上,她感觉到,只是缺氧到无力,眼珠向上翻,从旁看去尤其可怕,她手胡乱在空中挥几下,就再没动作。是了,鳄鱼也该有眼泪。嘉玲木木地想,手指不再挣扎,松松地垂在一边。
直到这刻杨太才松开手,才意识到手中握的是条人命。女人摊开手掌,微抖的掌心上躺着一根粗针。她在颤抖,针却静躺着不动,黑暗里焕着银白色的光。压下怯意,女人声线平稳,早没了先前癫狂模样:“帮帮阿妈,好吗?我生你养你,为我挣个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对?”
嘉玲压在柔软被褥上,不住地咳嗽,眼睛不受控制湿润,然后水花坠下打湿一片整洁床单。她狼狈,濒死让她样子难看,如同落水狗一般扑在浮木上喘息。张张嘴尝试回答,只引来一阵咳嗽。眼泪再次涌出,断断续续不停,好似身体里百分八十的水都要流尽。
她的囡囡,脆弱易碎,如此可怜。女人攥紧手中粗针,压下她永远笔直的腰板,曲线与天鹅脖子曲线般优美。捏住嘉玲耳垂,食指拇指同时用力,重重一推轻易刺破皮肤,捅开后马上旋着拔出。女人颤巍巍地从口袋翻出一条耳饰,不顾伤口未愈仍在滴血,只着急将它挂上。手指触碰伤口染上血液,动作过大又扯出血珠滴下,混在眼泪里砸在被单,一滴一滴晕开。嘉玲垂下眼扯住被子,女人每个动作都把伤口反复揉开,待耳坠终于被挂上,她才从破烂的嗓子中挤出一个“好”字。
“我答应你,帮你一世荣华富贵。”
就好像压着她的重重深海被劈开,妈妈,嘉玲终于能呼吸。她掰开女人的手心,取出那根带血长针,对准另一边耳垂缓慢又郑重地刺入。关押她的密不透风的海洋终于被捅穿,她扔开长针,不理女人诧异眼神,将另一半耳坠戴上,又快又准仿佛那就是她身体的部分,紧密贴合在她的耳上。
她听见海水轰鸣后迅速退去,空白又贫乏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赤足站在沙滩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后踩着玻璃向雾蒙蒙的世界走去。
这会雨停了,嘉玲感到指尖一股热意,才发觉烟已烧到滤嘴快至手指,随手将烟碾了碾,烟草燃尽剩下淡淡烟雾向无限延伸的海面飘去,那里有她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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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写 要怪怪月考吧(
“十万樱华入梦眠”
*
绊重新醒了过来。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这是未结缘的九十九都会经历的事情。有时候她在春分醒来,又在秋分睡去。像是会冬眠的兽,在最寒冷的时刻沉眠,然后在冬日的末尾醒过来。有时候她的形体在秋分也不曾崩溃半分,那就就着雪与暖炉,安心等待着明年的春分将她带入梦中。
眼前依旧是那个崭新的熟悉的世界。绊想起了一个承诺。这是新一年的春分。有一个未归人依旧杳无消息,像是没在泥土中的谷粒,迟迟未能被农人发现。绊想起那个旧识,忍不住笑了一笑。
她缓缓站了起来,轻轻地振了一振长长的袖子。好像那些被回想起来的岁月藏了一捧尘埃在其中。
*
“当啷——”
那枚亮光没有如人所愿地被及时抓住。它在阳光下得意洋洋地转身,刺出耀眼的光后蹦在了地上,紧接着发出一声欢呼,便继续在新修的水泥路上奔跑起来。
钱的手顿在半空。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本体从自己的指甲盖旁溜走。圆形的银币像个越狱成功的囚犯那样疾驰而去,作为银币的付丧神,他能感到本体正在旋转中与地面泥沙亲密地磨蹭着。
钱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强忍着本体急速旋转所带来的眩晕感快步追了上去。付丧神的本体是最重要的,这是每个九十九都懂得的道理,也是他选择自己贴身携带本体的原因。
毕竟是一枚还在流通使用的货币,如果被放置在古董店里总会让他觉得奇怪。明治八年成色极好的银币,在他的百般爱护之下显得格外漂亮,如果不小心被客人拿走了该如何是好?
好吧……现在弄掉自己本体的付丧神是没有立场说这些话的。钱其实也明白徒然堂那些人类对待具有“形”的物体有着绝对严谨的工作态度,然而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毕竟当初握着他的人也似乎对他有着格外重视的态度,对着它的外表赞不绝口,但最后还是将他丢失在了泥土里。
他现在都可以想起那被泥土颗粒围绕、摩擦、挤压的感觉。黑暗的窒息感让他化为了人形。
钱叹了口气。好在现在许多地方修成了坚硬的道路,倒也不会担心再次被埋……只是听说现在民间有人会拿着质地好的银币私自熔铸,但想来只要将本体好好保管也不会有多大危险。*
他一边想一边追。那硬币不识路,只一气往前跑去,看起来马上就要撞进道路末端的一丛杂草间,不久就只能束手就擒了。钱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脚步也慢了下来。银币滴溜溜转着,眼见着就快要闯进草丛之中。
一只黑亮的皮鞋切断了它的去势。
“嘣!!!”
银币自然是撞不出这样大的声响的,只是在钱的感官体验里,猛然撞上硬物的冲击就是这般猛烈,好像雷电直接在耳边炸响。他头昏脑胀,觉得自己的后脑勺正肿起一个大包。
他正要在这样的震荡中竭力去捡回自己,一阵重力却从背部猛然压下,钱猝不及防,就着前倾的力道直接在路上趴了下去。这下额头恐怕真的要肿起一个包来了。
他勉强抬起头来,在许多腿之间看到了本体的结局:他正被那只擦的发亮的鞋子踩在地上。
不幸还在继续。那双鞋子的主人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在踩着什么。钱觉得身体一轻,重压尽数退去,但还没等他起身,那个人已经把躺在地上的、无主的一圆银币捡了起来。
“哇,捡钱了。”那个孩子似乎没反应过来,喃喃地说了一句。
钱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多少,手忙脚乱就想爬起来抢,谁知道那人马上就毫不怜惜地捏了捏这枚银币。
钱现在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本体上,对外界的反应格外敏感,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了一个措手不及。这还没完,这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愉快地吹了声口哨,将那银币放在指尖——不!钱爆发出了没有人会听到的哀嚎——弹上了天空。
拣了钱的学生怀抱着愉快的心情远去了。钱抱着肚子半趴在地上,终于被眩晕感弄得哇哇吐了一地。
*
“能看得到,即是说,两位有缘。”
“缘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若遇见有缘之人,切记要珍惜啊。”
*
镜真名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次都沉浮在相同的黑暗里,等待着新一轮黎明的光。
但这次不一样。在梦境的伊始就有一道光闪过来,他在那道光之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镜真名缓缓地睁开眼。天色未明,他盯着窗外,一直看到外面从安静变得喧嚣起来。
新一轮黎明的光如期而至。
又是乏善可陈的一天。开始与结束都一如既往是一年生活来的重复。镜真名与同学并肩走在街上,他们共同拥有着某一段归家的路途。
“啊——啊,”那个人似乎是努力地在寻找话题,他话头一转,“马上樱花就该开了吧!”
“是啊,已经春——”镜真名一惊,最后一个字被他掐在咽喉,好半天才出来,“春分了。”
已经春分了吗?时间居然过的这么快?他摊开手掌看着上面的纹路。春之后是暑,暑之后是秋,秋后是寒。
寒之后便又是春了。
“镜君的话,今年还是和姐姐们一起赏花吗?”同学的问话把他唤了回来,镜真名礼貌地一笑,算作是默认。同学也对着他笑了笑,转过头去的时候眼睛却是一亮:“爸爸!”
镜真名一愣。果然在他们身前的不远处,一个男人立着,镜真名是认识他的——父亲的少年好友,曾经为父亲提供了很多帮助,只不过因为岁月的割离,两个人大概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再喝过烧酒了。镜真名得体地问了声好。
“镜君已经长得很高了呢。”
“谢谢您。”
“令尊近来如何?”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今年会陪你去看樱花吗?”
“会和姐姐们一起去,”镜真名应着,“父亲的话,似乎因为一些尚未处理好的事务,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同行。”
“啊,可惜了呢,还想着许久未见……”男人脸上便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我可以帮您和父亲……”
男人愉快地笑了起来:“不用了不用了。要相见叙旧的话,也不需要着急着盯着某一天嘛。”这位父亲伸出手摸了摸镜真名的头,语气里带着晴天一样的豁达。
“如果有缘的话,在樱花树下相见便是了。”
与这一对父子在岔路口分离的时候,镜真名转着脸看了一下周边的景物。这条路他很熟悉,每一个建筑,每一家店他都记在心中了。镜真名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抬起眼来,一家家店地望过去,最终定在了某一家之上。
“徒然堂”,他像是被刺一下,急忙把视线收了回来。
镜真名垂着眼望着地面,好久才又一次抬起眼睛。
他远远地再望了一眼那家店的店面,最后的视线在第二层的某个窗户上粘了一粘。镜真名知道在那个窗户之后有许许多多的物件,在那之上又依附着从岁月中跋涉而来的灵魂。
他记得那些灵魂被称之为“九十九”。
天要黑了,镜真名将目光往上稍移了移,看着天际交织的暮色。他如同在无光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眺望落日,土地是黑的,漫着看不到边,或者说仅余的那末光束便是它的边界。
镜真名抿了抿嘴,转身踏上归家的路。街道的纷纷扰扰并不随着夜色的到来而退去,只是其中并没有一双他所愿意与之对视的眼眸。
*
“你——”少年结结巴巴,在惊喜里裹着不可置信问道,“你就是我的九十九吗?”
凭空出现的男孩不带半分表情的看着镜真名。他有着银色的眼睛和头发,和他的本体一样闪着光,单从外表上来看,似乎和镜真名同龄。
镜真名稍稍后退了一步,他觉得面前的这个“他的九十九”挟着一股不如从何而来的怨气。
果不其然,半天沉默之后那个九十九才慢条斯理地翻了个白眼,没有好气地说道:“是,就是你踩了我的本体。小屁孩。”
镜真名觉得自己可能结了一个假缘。
镜真名回想起这个不算是友好的见面。他们两个人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路人匆匆而过,没有分出一丝余光去注意他们。
他们就着大好的春光在人群熙攘中细细打量着对方。云跟着风悄悄迈了一大步,太阳从云翳后冒出来,灼了一下镜真名的眼睛。学生用手遮了一下,在指缝中看着付丧神的脸。
那是前年的春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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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要彻底地暗下去了。
他买了一份鲷鱼烧,热度沉甸甸捧在怀里的感觉让他出神。摊主找给了他三枚铜钱,轻轻放在他的掌心。镜真名骤然回神,手不自觉地抖了抖,一枚铜币从他的指缝中滑落,砸出了一声脆响。
少年却像是被这小小的响声惊吓到了,他慌张地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铜钱拿起来,抽出手帕来擦了又擦,才将它们放进口袋里。
身后一阵风吹过来,背升腾起冰凉的寒意,好像有谁正向他投来深深的一眼。
镜真名一愣,猛然回头。
那里只有渐渐隐没进黑暗之中的街道,那被人注视的感觉在他回头的那一刻便消散了,仿佛那只是追忆过往时恍惚所生的错意。
*
绊依旧并着双指。她与一阵骤然而起的狂风迎面相撞,但她并没有避让,而是在纷扬的发丝中看着那位少年人。他沐浴着路灯昏黄的光,似乎曾觉察到什么地回过头来,最终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一样默默走向了回家的路。她熟悉镜真名走过的路,因为对一个人的承诺让她在沉睡之前都注视着这名少年。
而此刻她再次苏醒过来,委托人尚未归来,承诺依旧有效。所以她站在此处凝视着年轻的人类。
她想起傍晚时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而见到的天色。今天的晚霞真是格外地美,天边闪着一种很奇异的光:说是鹅黄,少了点绚烂;说是金黄,少了一丝温儒。纵使即将归于黑暗,这光也美得让人心驰。也许正是因为必然会归于黑暗,这抹光才显得犹为动人。
她又在夜灯下立了一会,直到确认少年回到了家人身边才悄然而去。
*
镜真名已经梦到了那个九十九很多次 。
上学要早起,他的床铺靠窗,冬天已经悄然远去,起来的时候天变成了会稍亮着的模样。镜真名就抱着他的被子盯着那光,发现自己又梦到钱了。
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内容,就记得梦到了那个九十九,是很少见的他的笑脸。
梦里的季节大约也是这个时候。天气已经转暖了,风吹到身上还是稍微有点凉,不太晒,没有雨,只披着一件羽织就很舒服,钱的发尾是透明的银色。
“我最近老是梦到钱。”
如果这样和别人说的话,大概会被嘲笑是嫌零花钱不够吧。
他将头深深、深深地埋进了臂弯。
*
樱花没有违约,应了邀请施施然如期绽放。
镜真名特意罩了一件稍长的衣衫,让柔软的布料能够在风中更好地贴着皮肤。他走在阳光灿烂的街上,汽笛声风声都带着一丝可爱的意味。
有异国的口音猛然划入耳道,镜真名的脸骤然冷了下去。他将手收在袖子里闪在一旁,冷眼看着身着军服的外国人走过来。他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快走了几步,将姐姐们与大兵隔开来。
比他魁梧上许多的男人在擦肩时看了这个纤瘦的少年一眼。镜真名垂下眼睛,绷紧了下颚,努力不多看他们一眼,也不在脸上表露出多余的情绪。他的心随着那些人肆无忌惮的笑声而胡乱地跳着,每一块肌肉都做好了应对冲突的准备。
风突然一跃,擦过他的耳廓。镜真名一惊,耳边又响起了某个人的声音:“所以说为什么要出头啊?”
“所以说为什么要出头啊?”钱看上去有些恼怒,他指着镜真名脸上的伤痕,毫不掩饰他对那些狰狞印记的嫌恶,“明知道打不过!”
“可是你也看见他们在做什么了!”镜真名也愤怒,尚且矮小的孩子在大街上走得一瘸一拐,“他们在欺负那个女孩子!就仗着他们、他们……”镜真名的声音小了下去。
“你也知道他们是仗着什么才敢胡作非为的。”钱冷冷地点评道,“所以我和你说的时候你又不听?”
“你不是付丧神吗?”镜真名说,“付丧神不是都有能力的吗?你的能力是什么?”
“你想自己出头也不要拉上我。”钱回避了这个问题,“而且和你无关的事,还是少沾惹的好。”
“你是我的九十九啊!”镜真名真的生气了,“而且就那样看那个女孩被欺负吗!那不就……什么用都没有吗!”他的声音被风卷起来,一并袭向钱。
钱好像被刺中了一样,他缩了一下,将镜真名拉着的衣衫扯了回去。他冷冷地说:“不关我事。”
如果早知道……不,镜真名在瞬间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就算再来一次,他也会和想要袖手旁观的钱吵个痛快。
只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掉头就走。
镜真名沉默了一会,在姐姐们的催促声中重新迈开了脚步。他回忆着九十九当年尖刻的语气和刁钻的用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当年被钱轻蔑的神情气得不轻,甚至连他之后去往了何方也没有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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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不够强,所以根本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把自己弄成这样。”镜真名摸着钝痛的手臂,低着头,“我真的只是……想要帮一下……如果谁都不管的话……”
钱微微侧身,看着面前这个人类。半晌,他将鼻子皱了起来,毫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谁理你啊?小屁孩。”
镜真名被这一句话气得转身就走。
钱保持着侧着身子的姿势,斜眼看着少年人气冲冲的背影渐渐远去,半天后又翻了一个白眼。
“小屁孩只知道麻烦别人。”他嘟囔。
*
绊坐在樱树上,隔着繁花远远地望着那个孩子。
她跃下树来,在孩子的身边驻足。在春分的夜晚她就已经注意到了,少年就身高来说也许已经不能被称为孩子了。
在她的记忆里他还是小小的一只,而现在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年轻人的朝气之中已经带着一份沉稳了。
他在长大。
这个念头席卷了女人的心。她忍不住抬起了手,隔着时光去触摸少年的脸。在那张写满怀念的脸上,绊仿佛看见另一个许久未见的面孔。那个九十九好像就与他们一起站在纷扬的花下,注视着成长之后的镜真名与再次苏醒的绊。
绊眯着眼睛,细碎的阳光让她想起许下承诺的那一天。在舒适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那双极为真诚的双眸打动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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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缓缓走进徒然堂,目光在玲琅的商品上转了一遍,然后将手伸向了一个面具。他亮出了自己精心修剪的指甲,看上去像是要在膜具上留下一个印痕。
他没能如愿,在指尖即将接触到面具的时候,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外壳。一瞬间感觉到的过电一般的酸痛感让他缩回了手。
“你干嘛?”他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找你呢。”钱甩了甩手。
绊的眉毛扬了起来,看上去还想问些什么。
“请你喝茶。”钱又翻了一个白眼,在女人开口之前打断了她。
“我想拜托你帮我守护一个人。”钱吹着茶说。
绊被刚送到嘴边的茶烫了一下。她吸了一口气,猛地抬起头去看着面前这个九十九。男性付丧神像常日那般面无表情,翻起的眼睛里也总带着对所有东西的嫌弃。
平时眼高于顶的钱对别的付丧神说出了“拜托”与“帮我”?
“什么?”绊有点想笑,她把茶碗放了回去。
“我想拜托您帮我守护一个人。”钱重复了一遍他的请求。他也把茶放下了,双手按在大腿上,盯着绊的眼睛。
绊看着钱难得一见的神情,饶有兴致地不做声了。但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她在那张始终认真的眼睛的注视下也正色起来。
她扬了扬臂,长袖在空中飘舞而起,然后妥帖地在地上铺散开。她以同样的认真回望了过去,如同正在聆听请愿的巫女。
“守护?”
“守护。”钱重重强调了一次,那双眼睛在阳光下如银箔一般熠熠地闪着光,“我要你庇佑他一生平安。”
绊低声笑了一下:“你……太贪心了,就好像拿着你的本体就妄想着能大富大贵一样。”
“你能做到的。”钱说,“你不是我……这样的九十九。”
“我们不是造物主,一钱。”绊回应道,她的脸上现出了一点疲态。
“……保护他不受魍魉魑魅相扰。”钱似乎是想退让。
绊沉默。
“在他遇险的时候出现,”钱继续说,“在他感到孤单的时候陪伴他。当然,如果不论什么时候都在他身边看护他是最好的……”
这与其说是让步,倒不如说是将愿望分割成了更为细碎的模块,他像个商人一样斤斤计较着,为自己之外的人争取着最大化的红利。
绊继续沉默着,钱终于也收了声。他抿了抿发干的嘴,垂着眼睛去看浮在水上的茶杆。
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两人像是修行茶道的人一般,肃穆地等待水沸腾的那个时刻。
“……要不是你的能力是结界,我才懒得拜托你。”钱的表情垮了下去,恢复成了原来那张时刻都透露着索然无味的脸。他换了杯中的茶,捧起来抿了一口。
绊想了想,轻轻地拍了拍掌:“好啊,给钱。”
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沉默片刻后示意她伸出手来。
绊愉快地将掌心向上翻了出去,然后她看见钱将他的手放在了上面。
“……”绊忍了一下,“干嘛?”
“给你钱啊。”钱理所当然地说着。
绊将微热的茶水毫不客气地浇在了钱的头上,钱惊怒地瞪大了眼睛,两个人骂骂咧咧地开始了你推我攘的戏码,打破了先前的沉寂。
那段时间里只剩水沸腾的声音。两个付丧神都没有说话,他们的眼神在大好的阳光下交汇,一方的愿望穿过袅袅的水雾传达过来说。
一颗诚挚请求着祝福的心在沉默中被应许了。
*
花开得十分灿烂。
如果此刻能在樱树下再度相会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注:
*民间私自熔铸银币指的是是明治时期劣币驱逐良币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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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有点乱 过于贪心地想把所有东西都揉在一起 最终却没有能力驾驭好……无论是写的时候还是写完的时候都觉得快死了……整篇文章零零碎碎到不忍直视的程度 希望在之后的章节能尽量把故事说好一些
非常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