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就这样分手了吗?”失恋魔女十七靠在大书柜上,嘟着小嘴的她好像对安莉的故事不太满意。
安莉翻阅着一本本书,像是在找什么:“嗯,就这样。”
十七眯着眼睛盯住安莉的侧脸,一脸怀疑:“不过你看起来好像不像失恋了嘛。”
安莉眨着眼睛不解地问:“是吗?那……失恋了的话……应该是什么表情呢?”
“要是我和凌凌分手的话,我肯定会哭个三天三夜的喔。”十七夸张地比划着。
“哭的话,”安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瞬间眼泪就掉下来了,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害怕,对方也不是安德烈,但是为什么……”
“那还不是因为爱嘛,你不喜欢他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嘛。”
“可是我也喜欢十七你啊,还有别的朋友……”
十七转过安莉的身子,握住她的手臂认真地否定:“不对喔,友情的喜欢和爱情的喜欢这两种概念是不一样的喔!”
安莉却依旧似懂非懂地望着她,这让十七深感挫败。
她连连摇头叹气道:“啊啊,真不知道为什么你在这方面完全不开窍啊。”
“因为我没有心啊,我的主人在制作我的时候,没有赋予我爱情这种东西。可能他觉得如果有了爱情,去深深爱上一个人的话,我可能就会用我的力量去为他做些什么,甚至可能会改变整个世界,毕竟因果的一半钥匙在我这里。不能去爱,这就是成为最高魔女的代价。”
“诶……那不是很可怜嘛……”
安莉却淡然一笑,继续翻着书:“但是我被路易斯爱过了,我就很满足了。我并没有给予他什么,所以他会离开也是符合道理的吧。”
十七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无聊地用手指拨动着一排排书脊。
“不过话说你在找什么?要我帮你找吗?”
“唤起记忆苏醒灵魂的高级魔法。”
“听起来好厉害!我来帮你!那么……先从这本开始!”十七兴奋地将手伸向一本暗粉色的厚皮书。
“啊!那本不可以打开!”
然而安莉的阻止并没有赶得上十七的动作。十七打开书本的一刹那,就听见“噗”的一声,仿佛气球漏气了一样,随之一道青烟从书本中散了开来。
十七愣愣地盯着书,又抬头看了看安莉:“发生什么了?”
“你的画风变了……”安莉强忍着笑意故作镇定地说。
“诶!!!!”十七恐慌地在自己手上来回摸索,书本随之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果然,手感完全和平时不一样了,就算不用镜子看她也知道自己成了另一个十七。
“这本是变形魔法书,只要打开书就会被改变容貌,所以一定要在打开之前念禁锢魔法咒语才行。”
“怎么这样……”十七欲哭无泪。
“没事啦,我帮你解除魔法就好,不过……”
十七一惊:“不过啥?!”
“不过变形魔法总共会影响到七个人,除了你以外应该还有六个人会遭殃。不过就算不靠咒语解除,过一个礼拜后他们就会自己复原的。”
“究竟是谁这么坏啦给书里下这种咒语!”
“是啊,是谁呢?”安莉捡起书转身将它塞回书架,偷偷地吐了吐舌头,露出恶作剧成功一般得意的笑容。
安莉站在路易斯的房间里,目光轻轻扫过四周。果然他把一切都带走了,这间屋子被抹去了他所有存在过的痕迹,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好像他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一般。
自从见了那个猎人后,安莉几乎把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自己的档案室里。虽然她知道那个名字很可能是假名,但她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翻阅了以前所有的猎人合约,果不其然,没有一个人叫费什的。
就在她翻阅记录的过程中,她发现了一个非常隐秘的连把手都没有的小抽屉,甚至需要她用魔法才能打开。而抽屉里面藏着的是最早第一批合约,合约下面都签着主人的名字。安莉发现,世界上第一位魔法少女的诞生时间要比第一个猎人要晚十几年。并且这名少女的姓氏和某位猎人的完全一致,这让她十分在意。但此刻她的思路集中在那个神秘的猎人身上,于是她将这些初始合约保存好,准备以后再来研究。
她左思右想,仍然无法理解那位猎人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真名。她提出了三种可能:一,他的确是猎人,但是代价是自己的记忆或者从前的身份;二,他是猎人,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刻意造假;三,他并不是真正的魔女猎人。
的确有几位符合第一种状况的猎人,但是这些人早已去世,更不可能以中年人的形象出现。如果是第三种情况,那他为什么会有足以让他成为领导者的战斗能力?难道他是魔女?不,安莉并没有感受到同类的气息。现在只可能剩下第二种情况了,她大胆猜测,这个人会不会就是主人在人间借用的躯体,只是本身魔力还不足以使主人的灵魂觉醒?
为了寻找答案,安莉多次邀请了那位猎人来做客。虽然都是抱着感谢的名义,但实质多少是在探测对方的真实身份。让她喜出望外的是,他的确对曾经姐弟两的事情有着些许模糊的记忆,甚至能够说出一些他们儿时的细节,这让安莉欣喜异常,她在内心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然而这一切却让路易斯十分不满。就在某天安莉送走猎人后,他把她拉到一边。本如晴空一般蔚蓝的眼眸里此刻已是阴云密布。
“为什么您总要见他?”路易斯低沉着嗓音问:“最近您总是把心思花在他的身上,连我都没有认真看过一眼。”
安莉也没有刻意回避,认真地说:“因为我觉得他可能就是主人的化身。”
“主人……”路易斯叹了口气,他明白这个主人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好不容易将她带出内心阴影,而此刻往日的幽灵又再度浮现,比此前更可怕的是,这个幽灵很可能成为活生生的现实,将她再一次从自己身边劫走。一想到无法独占她,他感到害怕:“不,我不喜欢这样……”
安莉眨了眨眼睛,仿佛是明白了什么:“你这是在嫉妒吗?”
顿时,路易斯往日优雅的模样消失殆尽,他握住她的肩膀激动地大声道:“是啊!我就是在嫉妒!最近您总是跟他说话,对他笑,坐着一起吃饭喝茶,我多么希望那个家伙是我啊!除此之外您不是处理事务就是一个人躲在档案室。我都没有机会和您单独在一起。我知道我是您的使魔,有些事情我并没有权利过问,可现在我也是您的恋人,我希望至少您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但安莉却丝毫没有受到他的情绪影响,依旧是淡然地问:“如果你的妹妹再一次回到你的身边,你会怎么做?”
“我……”路易斯一愣,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一时难以作答。
“是吧,你也会犹豫吧。所以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呢?你也知道主人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况且我同那个猎人只是主客关系,所以请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那么如果我和我的妹妹天天在一起,无视您最后甚至离开您的话,您不会嫉妒吗?”
“如果是你的选择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不是吗?”
“也就是说您不会挽留我?”
“不会。如果你所说的爱是真的的话,那你也不会离开我了吧。”
路易斯哑口无言。
安莉同往日一样平静的语气让路易斯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仿佛这一份恋爱中只有他在自娱自乐一般。他曾因为她的回吻而狂喜不已,却又因为她非人的冷静而痛苦不堪。他知道自己的恋人并没有像常人那样有着基本的感情,或者说,她甚至在自己的爱情中也是一个旁观者。
因此他故意说要和妹妹私奔的话,希望能让她产生嫉妒之情,并从中感知她对自己的占有欲,哪怕是一句“不行”也好,这也能让他心安,然而这一切她似乎都没有,好像他随时走掉她也不会难过一样。他虽然知道她说的并没有错,他也理解主人对她的重要性。但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感情面前,他没有充足的自信与安全感,甚至对于她的信任也开始动摇起来。
路易斯捧住恋人的双颊,凝视着她那双金色的眼眸,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拥有着一切,让他无法看透。他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声音问:“安,你爱我吗?”
让他失望的是,安莉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流露出了为难的模样。
“我明白了。”路易斯说着,在安莉的额头落下沉重的一吻。他放开她,轻轻擦拭眼角,转身离去:“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安莉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她知道他们之间有一条记忆断层,有些东西即便她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
于是,那天晚上安莉再也没见到他。第二天,她再次来到了路易斯的房间里,发现他已经带着他的东西离开了。
安莉在平整的床铺上找到一张纸条,上面是路易斯的字迹,告知安莉他会去旅行一段时间,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绪,然而什么时候会回来,他自己也无法给出答案。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字迹,清晰工整又优美,如同他本身一般。她盯着这张纸条良久,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样,一路沿着胸腔爬上来,死死掐住她的喉咙,疼得难受。原来有的东西,不需要魔法,就可以消失。
“姐姐!安尧给了我们两张演唱会的票喔!我们一起去看偶像表演嘛!啊,原来你在……”安德烈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上的门票,从门口经过。但他看见姐姐的一瞬,却不由停下了脚步,连话都不敢说下去了。
安莉闻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本来视万事万物皆有自身之理的她,却有了无法接受与理解的东西。不知为何,她尴尬地笑了起来,从来都是信心满满的她第一次流露出了手足无措的样子,连她自己都感到了意外:
“咦……为什么……我这是……怎么了?”
阴郁了好些时日的天空终于放晴了,一道若有似无的彩虹映在蓝得发亮的空中,说不出的好看。雨微歇,潮湿的空气混着泥土与植物独特的气味卷入银古的呼吸中。
之前在山里的时候,他躲在树下避雨,肚子饿得直响。好不容易天晴后,他加快脚步下了山,连忙找到了山下村中的小饭馆。
“真是快饿死了。”银古叹了一口气,将背后的木箱放在饭馆门口的木台上。
饭馆老板闻声出屋,见眼前浑身湿漉漉的异乡客,不禁笑道:“哎呀,这种天气还要出门真是辛苦了呢。”
“是呢,但是没什么比肚子饿更糟的啦。”银古在木台上坐了下来,点燃一支虫烟。
“那给您来碗面吧,我这就去准备。”
“多谢。”
老板点了点头朝屋里走去。
坐定下来的银古才有功夫注意到站在门边的一双小女孩。两人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长着丝毫无差的样貌,此刻正牵着双手仰望天空。
“彩虹真是好看。”穿暗绯色衣服的女孩这样轻声说。
蓝衣的女孩眯起眼睛,眺望天问:“阿空,你能看见那些东西吗?”
“嗯?阿青你说什么?”阿空有些不解。
“眯起眼睛后,我总能看见那些灰色的透明的东西在眼前飘动,你看不到吗?”阿青问。
阿空听她这么说,也学样眯起眼睛望天看,但是除了蓝色的天空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样?你看得见吗?”阿青问。
“你说的那个东西会跟着眼睛飘动是吧?”坐在一边的银古忽然开口。
阿青连连点头:“嗯,是的。你也看得到吗?”
“那个是虫。”
“虫……虫?”阿青很惊讶,却也有些害怕。
“和你所知道的昆虫不一样,它们是一种最接近生命本质的东西。”银古轻轻吐出一口烟,继续说:“你所看见的虫名为目飞鸟,生活在人的眼睛里,靠分泌的泪水生存。每个人眼中都生存着目飞鸟,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
正巧老板娘端着面出来,听到银古这么说忙不迭问:“那眼睛里长虫不会有问题吗?”
“没事的,”银古柔声安慰道:“人不可能一生都不流泪,因此也没有根治目飞鸟的办法。不过这种虫没有什么害处,所以看得见看不见都无所谓。也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治疗,放心好了。”
这下大家都松了口气,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这样啊,担心死我了。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就太好了。”老板娘摸着胸口,仿佛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阿青笑着对阿空说:“要是你也能看见就好了呢。”
银古眯起绿色的眼眸,灰蓝色几近透明的目飞鸟就这样安逸地游淌在他眼前这片澄净无云的天空中。
一切似乎都能这样平淡又美好地继续下去。
两年后盛夏的傍晚,天色昏沉,酝酿着雨意。
银古再次路过这个村庄的时候,忽然惦记起那家小饭馆来,于是打算去重访一番。
他远远地就望见店家的女儿一个人坐在屋外,木愣愣地望着某处,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来临。当他走进时,少女才稍微作出了反应。
少女并没有抬头看他,而是回头朝屋里喊:“爸爸,好像有客人。”这个行为让银古觉得有些奇怪。
很快,随着屋里一声“欢迎”的招呼,老板随之快步走了出来。当他看见客人是两年前那个白发绿眼的男人时,不禁一怔。
“哟,你好,又见面了呢。”银古笑着打招呼。
“你好……”男人轻声说,似是还没缓过神来。这男人仿佛是经历了什么不幸一样,脸上布满愁云,丝毫不见从前那开朗爽快的样子。
老板见银古注视着自己的女儿,便问:“请问要来点什么吗?”
银古想了想道:“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是你的女儿是不是眼睛不太好?”
男人点头回答:“是的。我的妻子也得了同样的眼病。看了许多医生也没有用,不知道到底得了什么病。”
“那么另一个孩子的情况呢?”
男人双唇颤抖着,低声道:“阿青她……一年前去世了。”
“这样,抱歉……”银古见男人神情悲伤,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你女儿的病很可能是因虫而引起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许能够进行治疗。”
“真的吗?那就太好了!”男人惊喜地道,连忙将银古请进屋。
眼前的少女双目无光,眼神迷茫而没有焦点。双目湿润,仿佛刚刚哭过似的。仔细观察后,银古发现她的眼球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蓝色的翳。
“可以的话,能说说大致发生的事情吗?”银古问。
“啊,好,”男人略微整理了下思绪,缓缓开口:“那是一年前的梅雨天,我带着阿青去了城里。回来的路上,经过了那座山。但是,忽然发生了山体塌方。我侥幸活了下来,可阿青她却永远不会醒了……
然后过了半年,妻子忽然跟我说,她好像看东西不是很清楚。我带她去看了医生,都没有人知道病因是什么。于是在这半年里,她一点点地失去了视力,现在除了一点微弱的光感以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而且她很害怕阳光,只能坐在屋里,或者是在阴雨天时才能出屋。
但没想到最近一个月开始,阿空也出现了这样的症状。她说她的眼前像蒙了一张薄纸一样,看东西都朦朦胧胧地。万一……万一将来她变得和她母亲一样该怎么办?”
银古忽然问:“阿青曾经有没有跟你说过她眯起眼睛的时候能看见一种灰色的东西?”
男人努力回忆着说:“大概……是有这样说起过。她说仿佛能看见有东西在眼前飘来飘去。”
银古点头道:“嗯,那是叫‘目飞鸟’的虫,生活在眼睛里,靠泪水生存,有些人能看到有些人则不。一般情况下不会有问题,但是如果数量一旦增多,就会出现现在这种状况。旁人来看好像什么都没有,但是看得见虫的人就会注意 到她眼睛上的那层翳。”
“为什么会忽然增多呢?”
“那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不幸吧。过度的悲伤导致泪水增多,给目飞鸟提供了太过良好的生存环境,于是大量繁殖,在眼球上形成了这种翳,因此影响了视力。然而翳的存在又会刺激眼睛,导致泪水的产生,于是就这样恶性循环下去。”
闻所未闻的病因让男人吃了一惊:“是这样啊……那要怎么才能治好呢?”
“对于阿空这样的,稍微用一些药就好了。但是如果是你妻子那样已经基本失去视力的话,我需要检查一下才能决定治疗方案。”
“是吗?!那就太好了!”男人激动得湿润了双眼,苦闷的表情顿时烟消云散,两年前银古初次见到的那种奕奕神采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男人抱着女儿的双肩大声道:“阿空,你马上就又能看见了!这真是太好了!”
然而阿空什么也不说,只是瞪着无神的双眼与父亲对视,呆滞的脸上完全没有喜悦。
也许是太过高兴了吧,男人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情绪。他双目放光,唰地猛然起身道:“那么请稍等,我去将妻子带来。”
很快,妻子在丈夫的搀扶下从昏暗的里屋走了出来,当时那个笑脸盈盈的模样现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让银古一下子几乎没认出来。她眼睛的情况与女儿的相比更加严重,灰白色的眼翳将黑色的眼瞳几乎完全掩盖,第一眼望过去甚至有些可怕。
丈夫扶妻子坐下后,将刚才银古所述重复给她听,然后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八云,你很快就能重见天日了!”
出乎意料的是,八云却露出了苦涩地笑容:“幸助,请银古先生治好阿空的眼睛就好了,不用管我。”
幸助满脸诧异:“你在说什么呢!?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
“虽然现在你眼睛的情况不容乐观,但是还是有治愈的可能。如果继续这样放任不管的话,那就绝对治不好了。”银古劝道。
“没关系的。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并不需要视力,”八云似乎是在强忍着内心的悲伤,却依旧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语调说:“以前,我还有视力的时候,每次看见阿青的衣服玩具,心里难过得快熬不过去了。就算把那些东西都收好了,但只要看见阿空,我总忍不住会想到阿青。没有阿青在的家,怎么看都觉得不完整。所以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心里反而不难过了。这样我觉得就很好,这样我就能活下去。”
幸助不语,只是紧紧握住了拳头。
“那就麻烦银古先生了。”八云微微鞠了一躬,便起身摸索着朝屋里走去。
幸助目送妻子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后,这才回过头来。他尴尬地笑着说:“以前带她去看医生她也是这样,完全没有想治好的心愿。银古先生,我妻子的眼疾也就拜托你了。”幸助说完,诚恳地弯下腰去,像是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对方的身上。
银古托腮略加思忖后,应道:“这应该没问题。不过,比起这个更关键的,是要怎样让她愿意接受治疗。生活在黑暗里并不可怕,但是如果她的心一直处在过去的阴影之中就糟糕了。”
“是,我明白了。”幸助点头答应。
银古看了眼一直坐在父亲身边一语不发的小女孩,说:“那么先从阿空的眼睛开始吧。”
入夜没多久,随着远处隐隐的雷声,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屋中的气氛本已有些压抑,现在更是如此。
银古将调制好的药粉混入少量的光酒搅拌均匀,然后将混合好的液体灌入小小的药瓶之中。幸助坐在一旁观察,专注的模样像是难得见到了什么新鲜玩意一样。
“是要把这东西滴入眼睛里吗?”幸助问。
“嗯,是的。到时候麻烦你帮忙擦一下流出的东西。”银古说着将一块干净的布递给了幸助,然后轻轻抬起少女的脑袋,微微撑开她闭拢的眼睑。
幸助心疼地打量着女儿,问:“会痛吗?”
“稍微有一点吧,”银古回答,然后迅速将药水逐次滴入少女的双眼中,又道:“这样就好了。”
“痛!”阿空低哼一声,连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她只觉热流从眼中淌下,双眼受到刺激后泪水也不断涌出。但很快,她觉得双目中的那道乌云被吹散一般,眼前的景象变得再一次清明起来。
幸助为女儿擦去脸颊上的液体,紧盯住她恢复神采的双眼喜出望外:“怎么样阿空?能看见了吗?”
“嗯……嗯,能看见了。”阿空揉着眼睛,终于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真是太好了!银古先生!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 幸助抱着阿空兴奋得像个孩子:“那么这样也能治好妻子的病了吧?”
“不一定。”
“为什么?”幸助失望地问。
“阿空眼中的目飞鸟数量还不多,因此可以一下治好。但是你妻子眼里的已经积成了一层很厚的翳,恐怕药水还没有渗透下去,就被眼睛受到刺激流出的泪水冲走了。”
“那要怎么办……”
“我需要再思考下,怎样能够在那层翳上破开口子,让药物更快地流进去。不过你也要想想怎么才能让她接受治疗才行。”
幸助一挥拳头,愤愤地说:“实在不行就用强迫的,她总能接受的!”
“即使如此,这次能治好。但是按照你妻子目前的心态来说,复发也不是没可能。”银古依旧是一副沉着如水的语调,他绿色的眼眸在烛火下闪耀着奇异的光芒,让幸助看了不得不冷静下来。
“这样……我明白了,我来想想办法。那么阿空,我们……”幸助刚想带阿空离开,但阿空却早已被银古摊放在一边的虫卷所吸引。
“阿空我们走吧,不要影响银古先生。”幸助说着就想去拉开阿空。
银古见少女一脸专注,笑笑道:“啊,没关系,让她呆在这里看也没问题的。”
“真是给你添麻烦了,那么我先离开了。”幸助鞠了一躬后,便转身朝里屋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雨势似是减小了。细弱的雨声与卷轴翻动的沙沙声互相融合,房间里充满着安逸平和的气息。
本来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阿空,忽然像是感叹似地说道:“原来这些东西是真的有的啊。”
“嗯?你说虫么?”银古问。
阿空抱膝而坐,依旧无法将目光从纸上那些奇异的生物撤离:“是的。以前姐姐也跟我提过,她能看见这些东西,还给我画出了好多,和这些一模一样。但是无论怎样我都看不见。”
“这是各人体质问题,天生的,看不见也没办法。”
“可是,我和姐姐不是双胞胎么?不应该是一模一样的么?”
银古回头望向有些郁郁不快的少女问:“你想变得和你姐姐一样?”
阿空似是陷入回忆:“嗯,姐姐天生要比我聪明,身体好,性格又开朗,大家都很喜欢她。而我就不一样,什么都不如她。她学一遍就会的东西我要学很多遍,她能帮着招呼客人但我就很怕生。从小也经常生病。所以妈妈就更喜欢姐姐。自从姐姐去世了,她就几乎不怎么和我说话了,好像她根本看不见我一样。”
“那你喜欢你姐姐吗?”
阿空急忙点头:“嗯!喜欢!她什么都比我好,因此我一直很憧憬她。就算是她说的那些小生物,我也一直想看一看,总觉得如果我能看见了,我就能离她近了一点。所以……”
银古不语,静静等待阿空把话说下去。
过了好久,阿空像是忍着眼泪一样,哽咽着说:“所以……有时候……我想……如果那天被埋的不是姐姐而是没用的我,是不是会更好?妈妈就不会这么难过,姐姐也能活下去?”
银古否定道:“这么想可不行。你就是因为一直这么想,目飞鸟才有可乘之机。”
“是吗?”阿空睁着困惑的双眼。
银古凝望着在少女双眸中闪烁的烛火,说:“不要让目飞鸟掩盖你眼里的光,也不要让悲伤遮蔽你内心的光。”
……
“姐姐,要是我也能看到那个目飞鸟就好了。”阿空眺望着蔚蓝天空的尽头,似是憧憬般地说道。
“为什么?”阿青笑了起来,一双好看的眼睛弯成月牙儿。阳光照在她红润的脸上,似乎这天底下没有比这笑容更美好的东西了。
“因为我想变得和姐姐一样,能看到你所能看到的东西。我们明明是双胞胎,但为什么差距会这么大呢?”阿空如自语似的说道。
“是吗?”阿青眨着眼睛,有些讶异:“可是没我觉得阿空哪里不好啊,你不也很棒吗?”
“诶?真的吗?”阿空听到姐姐这么说,又惊又喜。
“嗯,是啊!你做的东西很好吃,唱歌好听,画画也比我厉害,还会做衣服。你能发现很多我都没有注意的东西。这些都是你的优点啊。”
听到姐姐这么表扬,阿空难为情地垂下了头。
阿青握住阿空的双手,脸上是那抹永远不会消失的笑容:“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如果心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就来跟我说。我永远会陪在你身边的……”
时间宛如就停在了这一刻,阿空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忆下去了。
她转身望着身边空余出来的地板,泪水从眼眶中无声地流出。以前她若是做了噩梦,就会钻到姐姐的被窝里。然而此时她习惯性地朝那儿伸出手臂,却再也没有人能够握住了。
第二天银古刚揉着眼睛从客房里走出的时候,就看见幸助焦急地从眼前跑过。
幸助见到银古连忙问:“啊,银古先生,看见阿空了没有?”
“没有,怎么了?”银古一愣。
“我一早上醒来就没看见她。我以为她去买东西了,结果等了很久都没见她回来。所以我想她是不是去她朋友那边了?我现在就出门找找看。麻烦帮忙看一下店吧。”幸助急匆匆一股脑儿地说完,还没等银古答应就穿上了鞋往外跑。
幸助前脚刚跑出去,八云后脚就从里屋摸索出来,不安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幸助出去找阿空了,说是一早上就没见到她。”银古回答。
八云的表情瞬间如凝固一般。她紧蹙眉心,轻声低语:“这么早她会去哪里了呢?”
“幸助刚刚出门,准备去她朋友家找找看。”
“不,阿空这个孩子如果出门找朋友玩一定会跟我们说的。她难道没有写什么纸条吗?”
“幸助没有说起过。”
“这样……”八云慢慢坐下。她低垂脑袋,紧闭双眼,像是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正当银古准备提议帮忙寻找时,八云却站了起来摸着墙边走边说:“曾经阿空说过,很想去姐姐出事的地方看一看,但是我一直不准。搞不好她这次就上山去了。前几天还下过雨,万一……万一……”八云越说越怕,连声音都在颤抖。
“那好,我去山上看一看,你呆在家里就好。”银古说着转身就去拿箱子。
“请带我一起去!”八云恳求道。
“你的眼睛看不见,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安全。”
“失踪的可是我的女儿啊!我已经没了一个孩子,我不能失去另外一个。那我要怎么办?我要做什么才好?”八云六神无主,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行!要我呆在家里我真的坐不住!我还是出门吧!”她絮絮叨叨地自顾自地朝门外摸索出去。
银古叹了一声,刚想把她拉回来时,八云已经走出门外。可她还没走几步,却尖叫一声蹲下身去。
“怎么了?”银古连忙跑了出去。
八云觉得自己的眼球仿佛要碎裂一般地疼痛,滚烫的泪水汩汩不断地涌出,钻心的疼痛让她弓起身子,几乎将整个人都贴到了地面上。
“眼睛……眼睛好痛……”八云捂住自己涨得通红的脸,疼得连说话也觉得困难。白色的烟雾从她发颤的双眼中翻滚而出,发出烧焦的气味。
银古扶起八云,掰开她不断挣扎的眼皮,刺眼的阳光直直射入八云的眼中。她灰白色的眼翳中央破了一道细缝,烟雾就从那升腾而出。这时银古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原来是……阳光吗?”
他连忙从箱子里拿出昨天调制好的药水,给八云的双眼滴了进去。药水进入眼睛后,瞬时融化了那层翳,灰白色的液体眼中不停流出。
很快,八云觉得眼中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样,一下子变得清爽起来。阳光透过眼睑化开黑暗,就算闭着眼也能感受到从高空投射下来的温暖。泪水洗刷着眼睛,冲走了所有的灰暗与阴郁,之前的疼痛让全身的知觉全部苏醒过来似的,八云第一次觉得自己依旧是活着的。
她缓缓抬起头,只见耀眼的太阳高高地悬挂在碧蓝的天空中。她的眼睛已经许久没有沐浴过光明了,她只觉天底下的一切都被阳光染上一层明晃晃的的光圈,让她很不适应。然而她一低头,就看见绯色衣衫的女儿正一脸惊恐地站在自己的眼前。
八云注视着许久未见过面的女儿,好半天才喊出她的名字:“阿空……”
“妈妈……”阿空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忽然嘴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八云冲上前去,把女儿拥在怀里。两人又是哭又是笑,什么解释也没有,只是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
站在一边的银古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从衣袋里摸出一根虫烟叼上,抬头徐徐向湛蓝的天空吐出一缕白烟。
那天午饭的时候,幸助做了好些菜招待银古。临走前,母女二人也做了不少干粮送给银古让他路上吃。这户人家上方的天空虽还并未完全放晴,但是扰人的乌云已尽然散去。
“你早上到底去哪儿了?”银古问送行的阿空。
“我偷偷去了姐姐出事的地方,以前妈妈总是不让我去,说是会想起不好的事。所以今天我就起早自己去了,让你们担心了真不好意思。”阿空羞涩地垂下眼睑。
“你没事就好。”
阿空凝视着远处的山脉,对银古说:“今天我到了那个地方,那里都是黑黢黢的岩石和泥土。我看着那些东西心里总在想,姐姐一个人呆在这么冰冷黑暗的地方一定很痛苦吧?我们就把她这么抛下了她一定很伤心吧?
就在我望得出神的时候,一只乌鸦大叫着从我头顶飞过,吓了我一大跳。于是我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我看见斑驳的阳光从树枝的交缝间洒下来,然后那些灰色的东西就那样平静地游淌在我眼前。我当时心里就在呐喊:‘啊!那就是目飞鸟啊!是姐姐看见的目飞鸟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那瞬间,我觉得我是在替姐姐活下去。空了一半的心里一下子变得满满的。”
银古思考了下,说:“你能看见那虫应该是因为我治疗时用到了光酒的关系吧。如果以后碰到了同样的情况,记得看阳光就好,那种东西很害怕阳光。千万不要怕疼而躲在黑暗处,否则病情会越来越严重的。”
“好,我会记得的。”阿空听话地点点头:“银古先生,我以后会一直看见目飞鸟吗?”
“恐怕光酒的作用过去了就看不见了吧。”
小小的失望在阿空的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后,她说:“没关系,就算看不见,它们也一直在我的身边。”
终于,两人走到村子的出口。
银古朝阿空挥手道别:“那就在这里再见了。放心吧,一切都会变好的。”
阿空露出大大的充满信心的笑容,那笑容与她姐姐的微笑丝毫不差。
“嗯!一切都会变好的。”
【虫的本草纲目】
目飞鸟
[形态]灰蓝色,形同珠串,半透明。
[性质]生活在人类眼中,靠泪水生存为食。不会彻底消失,害怕阳光。
[症状]通常情况下并不会给人的生活造成影响。如果宿主每日心情悲伤常常以泪洗面,目飞鸟会因此大量繁殖,在眼球上形成眼翳,导致视力障碍。严重者可导致眼盲,并惧光。
[治疗]如果产生初期视力模糊症状,仅需直视阳光短短几秒便可。如果形成眼翳,需要用眼药来治疗。一旦基本目盲,需要先靠阳光将翳破开口后,再用药物治疗。更关键的是患者自身情绪调节。
猎人在将钥匙插入匙孔的一瞬,还是犹豫了。
他不是一个符合规范的魔女猎人,却有着同行中最强的能力,甚至成为了猎人们的首领,这让他觉得意外。但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与他的人生相比,这简直是不足挂齿的点缀了。但听说混沌魔女要见他时,他不免有些不安。毕竟,他是猎人中的例外。
他轻轻扭动这把魔女的钥匙,“咔嗒”一声,门自己开了。门的那边不是月下阴森恐怖的古堡或是森林中的破旧木屋,取而代之的是青翠的草地,种满白色山茶的花园和沐浴在阳光下的洋房,眼前的这一幕和他在欧洲看见的那些贵族庄园没有什么区别。似乎下一刻就会有穿着晚礼服的淑女绅士们步入这里,展开一段傲慢与偏见式的浪漫故事。
“您就是客人吧,主人已等候多时了,请往这边来。”门边的白发青年将右手置于胸前,恭敬地行礼。
他就这样跟着这管家进入屋中。巴洛克风格的大厅内,摆满了各类装饰壁画和古董,这让过惯朴素生活的他有些目不暇接。
“您先请坐,我这就去带主人来。”管家揉着他刚才撞到的手肘说。他的主人有着过一阵子就用魔法改变室内装修布局的喜好,看来他一时半会还没有习惯新的格局。
猎人局促地坐着。尽管他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他这是第一次面对混沌魔女——世间所有魔女中地位至上者。为了这次会面,他甚至还穿上了西装,仿佛是来面试似的。
然而来者却只是一个年轻女性,那个传说中同她形影不离的弟弟却没有出现。这个名为安莉的魔女在简单的寒暄之后就提出了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问题:
“那么我就直问了,我和我弟弟魔力不足的那次,您是如何得知救助方法的?”
“啊,那次啊……”
“我们很感谢您,但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能够做出报答,这是我们准备的一点薄礼,希望您不嫌弃,”魔女说着拿出一个礼盒放在桌上:“那时候我翻遍了所有书籍,都没有提过救助我们的方法,只有您成为了我们的救命稻草。但您是如何知道正确方式并且通知到大家的,这一点我一直很好奇。”
他望着对方金色的眼眸,头上莫名冷汗直冒:“说真的,我……我也不太清楚,就好像是突然之间有人告诉我似的……我……”
“您别紧张,我并没有在质问您,”安莉露出和善的微笑,这笑容中隐藏着怀念的神情:“因为能知道这种方法的人,只有我的主人,而现在我知道他并没有死,于是我在想,他是不是还活着。”
听到“主人”这个词,猎人微微挺直了脊背。
但他这个小动作并没有侥幸逃过安莉的眼神:“怎么了?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没,没什么……不,我只是在想,很可能就是您的主人在冥冥之中告诉我的。我只是一个魔女猎人而已,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嗯,我明白了。”
再之后,安莉并没有多问什么,也只是随意地说了些别的话题,气氛倒算是变得轻松起来,猎人也不像刚才那般紧张了,但在他偶尔躲闪的眼神中,安莉还是能够隐约察觉出什么。
短暂的会谈结束后安莉将他送出屋外:“很高兴您能来,呃……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太失礼了。”
“叫我费什就好。”
“好。再见,费什先生。”
“嗯,再见。”
安莉关上门,静静地站在窗边目送猎人走远,若有所思地咬着指甲。
果然,除了她和安德烈以外,只有这个猎人记得那次魔女大战的事情,而其他人的记忆早就停在了魔力崩坏前的某一刻。虽然时间线乱了,但所有人的记忆竟然能够在重生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看来这个男人说的一切也不能全信。
“安,你在想什么?”路易斯轻搂着她的腰问。也只有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才敢对主人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
“刚才的那个人。”
“不要在恋人面前盯着别的男人啊。”
但沉浸在思索中的安莉显然没有注意到路易斯脸上不快的神色,她依旧望着猎人沿着来时的路渐行渐远。
猎人抱着礼物朝原路返回的时候大大地松了口气。所谓的混沌魔女看来也只是个小姑娘而已,况且他已经把所知道的都交代了。但尽管如此,他依旧无法彻底安心。但是他报上的假名应该能稍微保护到他一点吧。
他无意间略微低头,一个黑色长卷发的少年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不知道那是谁,但出于礼节,他仍然朝少年颔首致敬。但卧倒在花丛中的少年似是在睡午觉,并没有做出回应。
可就在他跨出魔女狭间的一瞬,那少年的声音随着花香幽幽传来,让他不禁打了个激灵:
“替我向你外祖母问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