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我完稿了
☆感谢式哥!!!抱歉了下章继续……!!!(
视而不见。
他走了神,冗杂的念想接连不断地浮上脑海,旋即悄然破裂、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痕迹,让他无法通过这姑且也能算是一种思考的过程得出一个相应的结论,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就先撇开这些不谈吧,单论结果,鹤见时江相较往常慢了那么两三拍去意识到松井已经对他先前的发言做出了回应,仅仅是这般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青年的手掌宽且厚,武器和厨具分别于其上留下形状略有不同的薄茧,它们是为生计而努力拼搏的生活方式所能取得的最佳论据。在这足以让自我把握自我行进轨道的掌心之中,静静横陈的御守也带着些许的温度,这是因为在此之前它都一直被人类好好地收在怀中的缘故。可接过物件的手却是冷的,没有所谓的体温,五指也相较纤细白净,自化形之日开始就不曾变化过分毫,纵使其之上切实存在过深深的伤口、淌出过赤红色的血一般的液体,现今这一切也只是在徒然地往回忆里刻下模糊的痛楚。和松井不同,他无法自证自己是活着的。
“非常感谢,主人,能够满足我如此唐突的要求。”年轻人的手里捧着自己,这场景看上去却不如字面叙述来的诡异,“不过,正如我之前所说,既然我们一直是一起行动,护身符由谁拿着都没有区别……即是说,一切如常,松井先生。”“好,我明白。”“那再好不过了。”
两人的对话就停在这里,松井转身下了楼,他早些时候从熟客那得了一尾鱼,当时便蓄了水养在盆里,这会儿动手收拾整齐、过会儿好生料理一下也就解决了晚饭的问题,时江则依照惯例留在原地,不去给对方也不去给自己添乱。此时夕阳斜照、暑气未消,过分艳丽的色彩灼烧起粉白的衣角,被光点燃的年轻人却不自知,他只是攥紧了布面金线的小小物件,用力到指节泛白、甚至微微佝偻了身子,在他的身后,不应存在的薄影悄然溶解进空气里。
没事的,一切如常,而且还能更好。鹤见这样告诉自己。这只是,必要的一步而已。
“……不好好努力可不行啊!”
意识到自己能够做到的不止将厄运吸引到身边的那个时刻,鹤见时江在困惑和混乱和震惊之余还感到了欣喜。那是十足的、真实且真诚的喜悦之情,在这般场合下甚至还有那么点不合时宜。他并不如自己长久以来认知的那般无用,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付丧神便不可避免地发散出其他的念头:既然我有我能够做到的事,而且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那么——
他自然是先想到自己的主人,想到松井。人类青年的生活本就清贫,现在越发拮据,可以说这大半的原因都在九十九的身上。要不是他总会给对方添好些本无必要的开销,后者的日子大概会比现在好过上很多……不,是肯定会比现在好上很多。
如果他真的能按他所想、做到他想要做到的事情,那就不止可以减少每月支出这么简单啦!他有手有脚,四肢健全,个子还比对方高些,做得来杂役也学得来厨艺,要说学习这事还真是难不到他的,付丧神没什么别的特长,就是擅长将知识一股脑地全记下来。此外,他作为非人的存在,就不会被人类的极限给限制住。他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眠,只要店主有需要,他能够无休止地工作下去!如果不再是个只会帮倒忙的累赘花瓶,而是变成一个能帮上忙的勤奋伙计,如果他不会再因为厄运这般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惨遭失败、一无所成,他能够帮上松井多大的忙,松井又会因此轻松多少呀!
一个梦,就着形成到达成的距离,本来便是足够美好的,等到它在反复揣摩的过程中增添上新的细节,裹上糖衣蘸上蜂蜜,香甜的气息就萦绕在鼻尖久久无法消散了。时江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这实在是太诱人了!他可是终于、终于能够帮上谁的忙了啊……!
九十九毫无抵抗地陷了进去,完全没有发现这伟大的宏图之中,其实并不存在松井的愿望。
当然,需要向各位聆听者说明的是,鹤见并没有消除厄运的权能,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厄运的流向,换言之,就是让涌向自己的不幸再改道,减少不好的结果发生的可能性。
这个过程就像是搬沙的蚁忙碌在沙漏的下层,勤勤恳恳却是杯水车薪。既然转移的速度远赶不上流沙坠落的速度,那么顾及起效率来也是十分顺理成章的。时江一开始选择的是物品,街道与街道之间逼仄的死巷中多的是被遗弃的杂物,少掉一两个也不会有人在意,只是没有生命也没有意识的东西能够承载的东西少得很,很快就会以崩坏告终,这之后,他改选植物,效果就比之前好很多,可是不足够,现状还是没什么太大的改善,所谓平和的日常生活依旧遥不可及,只是损坏东西的数量从每周十一二件降到了八九件而已。
有没有谁能够告诉他,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他明明已经竭尽所能了啊?双手因反复使用能力而隐隐作痛也好,长时间注视混乱的视野而头痛欲裂也好,他明明全都忍耐下来了,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让松井瞧出任何端倪,为什么他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年轻人靠在堆积起来的石块木板等乱七八糟的废料边上蜷起身子,痛楚依然能够轻易地就让他动弹不得,好在这般折磨不会持续太久,不如说是越来越短,这会儿他的头已经没那么疼了,那么过不会儿他很快就能站起来、继续奔走。时江向前看去,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片无主的土地,缝隙间也能顽强生存的杂草植被在这十几天中也已经慢慢退至边缘,荒地中央留下了好一片光秃秃的泥土颜色,看起来萧条得紧,实在不怎么好看。
也许应该早些时候就换个地方的……恩?付丧神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蹭了蹭,于是他偏过头,正好和对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这是只三花的野猫,看体型面相像是还没成年,毛绒绒的小家伙皮毛脏兮兮的、精神头倒是不错,它兴致盎然地喵喵叫了几声,绕着他转起圈来,让他搞不明白这是在撒娇、还是在用撒娇讨要吃食。可惜的是这倒霉催的九十九要吃的没有要命也没有,于是只好给它呼噜呼噜毛意思意思就算了,他边这样做,边忍不住小声地开口询问:“那个……在你的眼里,我和人类没有区别,对吗?”
他得到的回答是抓痕,右手的手背上,勾破了皮但没出血,很快就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先前还温顺可人的猫咪在他面前摆出威慑的姿势,一对蓝绿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它方才留下伤口的东西,好像那是什么极度可怖的怪物一样。
“真过分啊。”鹤见瞧着它,喃喃道,“那也是‘我’啊。”
虽说如此,他自己都从没有正视过这份能力。他从来追求的都是这份能力能够获取到的美好结果。即是说,只要能达到这样的结果,别的怎样都无所谓了。
“哈哈……吓到你真对不起,不过为了我的主人,还是要请你帮我点小忙才行呀。”
他会因为这个结果而被主人认同的,还有什么能比被人认同来得更加诱人的呢?认同意味着接受,接受意味着需要,他人对于自我的需要又可以等同于自我对于自我的需要。
“别担心,不会很疼的,比起你被遗弃的大不幸,这只是随处可见的小不幸而已。”
坡道上滚动的石子难以自制地向前、向前,然后,总有一天会冲到悬崖的边上吧。
空荡荡的街道上,一个男人正赶着回去住处。头顶上黑压压的雨云已经显出一触即发的迹象,风的来势则更加肆无忌惮,吹得人几乎要挪不动步子,实在是没办法了,他往边上退了退,打算站到某个店家门前等人高的狸猫塑像后头先歇口气。有人已经躲在那了,先来客看上去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披着粉白的羽织,穿得也有些胡里花哨,豁了口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稍稍遮住了一些眼下的青色,他看上去精神并不好,就像是颗被这阵阵妖风吹蔫儿了的草。远远的瞧见男人往这儿走,年轻人就稍稍往边上站了站,给他留出了个位置。
“谢谢啊!”男人也不浪费人家的好意,说站就站了过去,“这风可真是太大了。”
年轻人没有马上回话,他摸了摸身旁的陶像,比起对着男人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地开口:“这么大的风,大概什么东西都吹得起来吧。”“是的吧……恩???”
人称阿式的这位清净屋瞪大了眼睛,原本好端端稳坐原地的塑像底座的部分原本就有损坏,这会儿裂痕正随着风势加强而进一步扩散,眼见着就吱吱呀呀地摇了起来。他赶紧往边上一闪,避得了被陶瓷质地的巨大狸猫冲个满怀,也逃不过自己被狂风吹散开的头发兜个满脸。他赶紧撩开刘海去找方才对这一切推波助澜的九十九的身影,当然,什么也没找见。
“这可不太妙了啊……放着不管的话……”
在他想出下一步的行动方针之前,明治三十八年文月的最后一场雨就这样下了起来。
松井将日历翻过一页,三十替掉二十九的数字,很快七也得被八取而代之,然后他瞧了瞧窗外,粗略估计这场似是誓将东京彻底淹没的瓢泼暴雨还能下上好一阵。这种时候,自己那隔三差五就囤积点粮食的习惯就派上了用场,它让他免于和八级大风搏斗,不过除此之外也就没别的好事了。松井并没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爱好,洗涤之类的日常事务也因天公不作美而不得不推迟。这会儿确实是无聊得过分了,他开始想些平时没有空去思考的事。
两个月过去,他忘掉挺多细节,差不多就是什么巨大鲤鱼旗模样的妖怪还是什么东西作祟影响到了自己,从而使本来十分平淡的生活起了点小小的波澜。反正这期间他也没有丢失什么东西、损失的财物尚在可承受范围内。但总有些事情是因为异常的发生而接连发生了改变的,就比如他到底应该如何定义原型为桃纹御守的九十九。
付丧神并非人类这一点,松井知道的很清楚,但他会与人类相似到这般程度,却是他不曾想象到的,以至于他明明一开始想要列出的是人类与九十九之间的相似之处,后来却不知不觉找寻起了人类与九十九之间的不同之处。然而在他得出答案之前,青年听见奇怪的声响,幼童的呜咽声隔着一层楼的地板,穿过击打窗户的铿锵雨声,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这六叠大小两层的木屋只住了松井一个活人,同居此处的鹤见瞧上去得有十八九岁,总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来。他习惯性地看了一圈屋内,时江并不在他平时总呆着的那个角落,或者可能在,他看不到——自从狂鲤事件以来,他就不时地隐藏身形躲藏起来,这虽是违反了两人之间曾经做过的约定,但松井这回却没有说教他的打算。在他依旧处于不知如何对待对方为好的困惑之中时,特地表现出自己非人特征的行为竟然也说得上是善解人意了。
下楼前,青年鬼使神差地又回头望了一眼,屋内依旧空无一人。
鹤见将那件孩童的衣物从松井身上拽下来甩到地上,不再受外力压迫的气管迫切地寻求起空气,青年咳嗽了几下,脸色渐渐由骇人的青白恢复到正常的红润,他脱离危险了,九十九却没能从愤怒与恐惧组成的感情旋涡中完全脱离,他狠狠踩住试图游走的狂百器,开口说话的时候,年轻人的声音都是打着颤的:“你是想要就这样逃走吗?对差点夺走我的结缘者的性命一事不负任何责任吗?”“时江。”“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说吗?你不打算付出任何代价是吗?”“时江。”“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时江,停下。”
松井站起来走过去拽住付丧神的手,后者虽然没有甩开他,却也没有回头。
“请放开我,主人,让我惩罚它,不能就让它这么跑了——”“你已经抓住它了,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清净屋处理。”“它要杀了你!你差点就死了!”“我没死,你阻止它了,但是你不能惩罚它。”“为什么?”年轻人回头了,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浮动着异样的光点,荒诞中还混杂着些许的诡异,“你是觉得我的能力不够吗,松井先生?”
“我可以认真地告诉你,我是做的到的,不论是想要让它生不如死也好,还是想要让它极度痛苦地消失也好,我都做得到的,我已经很熟练了,也许我之前的尝试就是为了这一刻呢?我可以影响物品,可以影响动物树木,人类也行,毕竟我自己也在受其影响啊!狂百器又如何?有本体我就可以摧毁本体,没有本体我也可以间接伤害到它,我做得到的!我可以——”
“时江!”
付丧神应声停下,他在他唯一想要获得赞赏的人眼中看见的是拒绝、否认,不认同。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
松井没有来得及解释,他被扔了出去,一连撞坏了拉门还砸到个不知为何好像说话带关西腔的无辜路人身上,他顾不上说对不起,赶紧起身,密集的雨点压下扬起的尘埃,使得鹤见此刻的模样即使是处于阴影之中,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清。
那是蛇的眼,蛇的鳞,蛇的尾。
丝线于此刻收紧第三个结。
☆小江这次大概是没力气掐死我了,良心并不会痛
☆借用了一下虚方姐!大胆地响应一下!
明知故犯。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头顶上的天空依然是蓝色,太阳没有变成两个,世间的一切也都在井然有序地依照着某种不可视、不可闻、不可触、唯可贸然揣度的法则运作着,仿佛只有他这一个故障的齿轮脱落下来,在长达四十五天的坠落中看见一个幻境。
即是说,可能其实不存在一位不顾御守的劝阻、把呼唤灾厄的物件买下来的松井先生,从没有摔碎的碗碟,没有掉下楼去的棉被和漫天的樱云。付丧神向来对自己——不论是记忆力还是任何别的东西——是抱有过少的自信的,加上这莫名其妙的打击来得是如此突然又绝情,因此他开不了口,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理直气壮地对着眼前这位将他从徒然堂带出、现在却又询问着他是谁的人类青年开口,说出:我们明明是认识的。
“你没事吗?”松井虽然也是一头雾水,但看见年轻人动摇到这般地步,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反而担心起对方来,“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也许有吧,我不知道,我已经搞不清楚了。”时江最终这样说,他苦笑着,瞧着甚至有那么点泫然欲泣的意思,“我现在唯一可以确认的事情,就是我现在无处可去了这一点吧。”
他当然不会灰溜溜地回到店里,躺在柜架上等待什么[下一个机会]了,他可以向着天上那些从未护佑过他的神明发誓只有这件事他不会再做。痛楚对于名为鹤见时江的九十九而言是难以去忍耐、难以去承受的,不论是这副虚构的躯体为模仿人类生存而形成的生理上的痛觉,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过后于心底产生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全都让他备受折磨。他害怕,而一个懦弱的灵魂惧怕疼痛也算是理所当然,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无处可去的话,要不要先留在我这?”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侧过身,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这幢占地六叠、高有两层的旧式木屋的主人,就是这样又一次将不速之客迎进了家门。
就松井而言,他并不会主动关注别人的私事,然而这位暂住者不愿言明的东西似乎有点太多了。年轻人只报上了自己的名姓,虽是穿着华丽,但却身无分文;他好像懂得很多事,能够写字算账,又常对许多寻常物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于是青年就猜测对方可能是从哪里的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少爷,毕竟这小伙儿往好听了说是不擅长做家务事,往不好听了讲就是笨手笨脚,还有点娇嫩。如此结论是三十二秒前得出来的,时江自告奋勇说要帮忙洗洗盘子,接着就在主人家眼皮子底下摔了一个,手心还给陶瓷的碎片划了一道见血的口子。
“很抱歉又摔坏了你的东西,松井先生,但我真没事。”如果他的眼眶没有红,这话听上去还挺有说服力,“反正没伤着……伤得很深,过几天就好了。”“还是处理一下吧。”
松井练过武,觉得自己也算皮糙肉厚,这点小伤不在话下。时江就不一样了,他拉着他往二楼走想找东西包扎伤口的时候,年轻人分外乖巧地跟在后面,什么话都没有说,大概是真的很痛。想着这些,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忘了对方奇怪的说法、忘了橱柜里奇怪的空缺,忘了这两者之间的简单联想。他本就不是会为这种程度的异常就要追根究底的人。
而对于时江来说,他就算是做不了什么好事、也从来都是个会为主人多做考虑的付丧神,即使被冲击性的事实打击过度,花点时间总归能够重新振作,毕竟两人之间的缘分并没有终结,九十九可以肯定这一点(当然,为了这个[肯定],他偷偷跑回过两条街开外的古董铺专门确认过)。他算不上聪明,也不那么愚笨,几番推敲后总算是明白了对方态度改变的原因——松井忘记了一切与付丧神有关的事。他这是误把他当做了与他一样的人类。
这就不难解释很多事。鹤见心想。比如他现在拉着自己想要找东西包扎包扎,就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就算受伤,只要没有损害到桃纹的御守,再可怖的伤口也能在几日内完全痊愈。
九十九切实地拥有着五感,但他们不会因此产生生理上的需求,单就这一点来讲就已经与人类大相径庭,更不用提人形与本体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会产生怎样神奇的作用。因此“被视为人类”的体验是十分难得的,时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松井的话变多了,这个人不再是礼貌且疏离地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再是只在他犯下错误时才开口、与他进行着最低限度的交流,不再是、不再是用着和中学教师,和行脚商,和护士,和大学生——用着和其他契约者一样的目光看着他,把他钉死在他从未想要拥有的一切上,让他举步维艰。
瞧,他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呀!自己并不作为他的同族存在于世的事实,源源不断的麻烦皆有来由的真相,还有自己分明就是在卑鄙地蚕食着他的平稳的生活,等等等等,一切的一切,他全都不知道、全都不知道啊……
“时江。”付丧神还不习惯听到别人喊自己的名字,他停下胡思乱想、万分迷茫地望过去,松井便耐心地又问了一遍:“还疼吗?”
他现在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沉默太久了,于是赶紧摇了摇头,视线隔着玻璃的镜片顺势落到手掌心细细缠绕的绷带上,粗糙织物的尾端是蝴蝶结拉扯过度后失败的模样。他想告诉他说已经不疼了,喉头却被尚未成形的呜咽声生生哽住,吐不出哪怕一个字来。
这之后的第七天的早晨,即是说鹤见住下来的第十三天兼第五十八天的早晨,年轻人和屋主人说自己等会儿要出门。于是松井把人送到玄关,他就是在这在这儿眼疾手快地扶住平地上也能摔倒的房客。青年看看惊魂未定的小伙子,估算了一下时间,最终还是改了主意、陪他一起走上后街。
五月的街道和四月时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就算连续几日的阴雨停歇了留下一片鼠灰色的沉闷天空,空气也仍旧是湿漉漉的,它将行人与行人之间习惯性的沉默渲染得更加抽象。这次先开口的是时江,他以一种事先准备了答案因而期望他人问询的心境把另一个问题抛给同行者:“你不问问我去哪吗?”
松井则是这样回答的,他的语气一向平平淡淡,此时甚至还有些缺少感情:“你要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没有告诉我的必要,就算你要离开这里回家去或者哪里都——”“我说过我是无处可去的。”他少见地以略显强硬的语气打断他的话,“除了你这里,我没有任何可以‘回去’的‘家’,我不会对你说谎话,松井先生,所以请不要——”鹤见仿佛被人掐住脖子一般突兀地停下来,“……抱歉,我太激动了。”“没事,我不在意。”
青年伸手,时江的个子比他还高些,所以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路口,他要离开,他也该回去开店了,只是年轻人那副焦急的模样触动到了什么,让他有种难以忘怀的复杂感受。他可能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的,也可能不知道,他无法确定。
“路上小心。”松井顿了顿,补了一句,“早些回来。”
他猜测这句话是说得对了,因为小伙子总算笑起来、回了声好。
至于付丧神打算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毕竟失忆不是正常现象,既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表现出痊愈的征兆,那么前去咨询专业人士之类的简单事务,就算是他也不至于做不好。
“欢迎光临。”蕪木虚方听到铃铛响,她从椅子上站起身,发现来的是位有些面熟的客人,“哎呀,您是——”“我是那枚招来厄运的御守,蕪木小姐,去年秋分化的形。”付丧神礼貌地点点头,“先前来得匆忙,没有和你打招呼,还请原谅我的失礼……不过这次来访也还是因为我的主人的异常情况,他仍然没有好转。”“那确实很奇怪,狂鲤已经被打倒了,造成的影响也就应该消失了。他的症状是什么?”“失忆,他忘了和九十九有关的一切。”“你是说,他也忘了你吗?”“是的。”鹤见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望向窗外,“虽说如此,他也并没有抛弃我,只是把我当做普通人类收留了下来。”“那还好,这样说不定还好办些。”
现任咖啡馆管理人的前·清净屋看出付丧神的疑惑,她如此解释道:“他还能够看见你,那你只要告诉他他忘掉的事情就好了,九十九能够唤醒被狂鲤蛊惑的人,你肯定也可以。”
“只要告诉他,他就能想起来,是吗?”年轻人重复了一遍,“这么简单就可以?肯定还需要别的吧?毕竟,对,我的主人的情况有点不同,他受到的影响比较严重不是吗?不然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话,我也不用烦恼那么久了呀?”
“可是你并没有尝试过这个方法吧?”虚方不由得因为对方奇怪的反应而疑惑起来了,“不如说,都过了这么久,为什么你没有试着告诉他——”
时江没能听完这句话,仿佛是将眼球内部的水分瞬间蒸发殆尽一般的剧烈疼痛毫无征兆地灼烧起神经,他哀嚎着倒在地上、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他挣扎着滚动、尔后瑟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而没有了任何阻碍,手指便毫无顾忌又神经质地狠狠抓挠眼周,指甲在脸颊上划出道道伤口,他这是下意识地想要将痛苦的源头从身体上挖出来以结束这可怕的折磨啊!然而勉强保留下的蛛丝般的理性又勉力拉扯着神智去阻止躯体实践自残的行径,他没有余裕去思考,只有期求这一切能够结束的念头残留在脑海——
也确实结束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痛楚在长达千万年的数秒后也终于如潮水般猛然退去,九十九喘息着扶着墙壁站起来,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被他吓到的虚方这会儿正为他匆忙奔找着店里的修缮师。年轻人摇摇晃晃地拾起豁了口的物件挪到店门口,他的眼睛不好使了、什么都看不清,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歪曲的视野黏黏糊糊地溶解着混杂在一起,整个世界之中只有松井的声音依旧清晰。
他对他过说早些回来,所以他这就要回去了。
青年注意到自己的房客自从出过一次门之后就有些不对劲,时江开始经常用想要说什么的眼神看着自己,但出口询问的话也只会得到沉默的摇头作为回应,此外,他偶尔会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发呆,还会伸出手去,做出抓住什么东西再松开的动作。会不会是回来路上摔到了头?松井如此推测,而这个想法在看到对方豁口的眼镜之后变得更加坚定了。
“你找到它了。”他指指对方手里的遗失物,“这不是都坏了吗,要不要去换一副?”“还能戴,就不用了吧。”“不会妨碍到看东西吗?”“………………能妨碍到就好了……”“什么?”“没什么。”年轻人从房间角落的位置站起身来,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他就会待在那里,“那个,虽然很突然,不过今天能让我帮忙洗碗吗?”
考虑到上次答应这个请求的时候发生了流血事件,松井本来是想要拒绝的,可时江说这话时的神情是那样认真、甚至带点孤注一掷的意味,他也就只好先一步将绷带准备好以防万一。只是出乎他的意料,搞不好也出乎小伙子本人的意料的是,他这次什么都没摔坏,八个盘子,三个碗,两个杯子,什么都没摔坏,全都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排列在壁橱里。
想做的话不还是做得到的吗!松井对时江这次的完美表现十分满意,他侧过头想要再说些什么、或者夸夸他,可当他看到年轻人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这些话就讲不出来了。
……也不至于开心到哭出来吧……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不禁这样想到。
鹤见时江知道只要他不开口,松井就会继续将他当做人类来看待,不会将九十九的概念回想起来;他知道这之后后院更后位置的灌木会无故地枯萎,常青的树木会惨遭雷劈;他知道只要他想,他就不会再摔碎任何东西;他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抓在手中的又是什么。
【我其实什么都知道。】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即使他并没有开口,【我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这样做的。】
付丧神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二十五日的傍晚,他披挂着屋主人借给他的毛毯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看见自己的结缘者正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用他再熟悉不过的目光看着他。
“……九十九也会做梦吗?”
松井平静地提问,而被询问者以微笑作答。
他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碗筷和饭食,露出了万分不解的神情:“请问这个是?”“我看你一直没有吃东西。”这么说着,松井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来,“虽然只是粗茶淡饭,但应该也能填饱肚子。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可是我——”“恩?”“啊,不,没什么。”
他没有进食的必要,他并不是依靠食物存活于世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包括松井,所以他从没有得到过一个机会去尝试所有人类都会尝试的吃东西这件事,好在他已经千百遍地看过别人重复这个过程,所以他能够顺利地拿起筷子、搛起一筷子的菜肴送进嘴里、咀嚼、吞咽,而不使眼前的人的心中升起疑虑。
他确实这样做了,然后狠狠呛住,止不住地咳嗽直到喉咙里泛起腥甜的味道。他向松井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等到能够正常说话了,他耐不住激动地开口,他记得人类在遇到这样的状况时应该给出怎样的感想:“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些,就是吃慢点,不要再呛着了,饭的话锅里还有,你放心吃。”
他看见松井微微地笑了笑,在此之前他从未见他这样笑过,他开始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
丝线于此刻扭成第二个结。
概要:上帝创造一个备胎的时候:加一点好人缘,加一点狗血,再加一点老好人——啊呀,手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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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外樱花吐蕊,玻璃窗里帘幕摇曳。阳光偷偷望进小小的办公室,照在山崎润脸上,背后的倒影被办公室呲互的案台桌角咬得粉碎,说不出一句心底深处的东西。山崎面前正坐着他本学期的班主任老师——如果你来御凉亭学院,绝不会漏掉他的名字,如果你没来过御凉亭学院,也一定会对他有所耳闻——九重八云。一个慵懒的中年男子,顶着一头黑碎卷发,总眯着一双睁不开的眼睛。鼻梁上的眼镜似乎下一秒就要跟着他低沉的嗓音一同滑落。然而无法否认,这位国语老师的语言造诣称得上是专家水准。
九重老师这天依旧没有好好整理他的头发,也没有好好理平他的领带。嘴里叼着棒棒糖,指间夹着钢笔。透过前额的碎刘海,穿过有些油污的眼镜片,这位老师向他的学生提问:“山崎同学毕业以后有什么目标么?”
“老师想知道这个做什么?”山崎的目光下意识游走,为了避开九重老师的凝视,山崎将焦点暂搁到九重八云的办公桌上。
交错杂乱的文档最上方放着一张文学社社员的名单。指导老师签名一栏正签着九重八云的名字。无法否认,这位语言高手做一个老师也十分在行。毫厘之间,山崎润扫见了一个熟悉而醒目的姓氏:绀野。
明奈?就像眨眼一样自然,山崎的大脑本能地反应出一个姑娘的名字。然而,叫他失望的是,这位文学社成员的全名是:绀野友梨奈。
“你们都是理科生,而我是文科老师……”九重老师叹了口气。“但好歹我是个班主任,我想知道你们以后的目标,也好敦促你们学习。”对于由文科老师担任理科班的班主任这一点,九重老师也表现得身在局中,无可奈何。山崎看九重八云扶了扶要滑落的眼镜,害怕他下一秒就会说出令山崎脑子里的东西粘作一团的长段名句。
“先试试考上大学。”山崎向后小退了一步。“只要不做个令人失望的人,剩下的应该无关紧要了吧。”
九重老师的目光停留在这个男孩身上,并没有多说什么,却也没就此放手的打算。很显然,九重八云看出山崎想要隐瞒。
九重把他的棒棒糖从嘴里拿了出来,转了个面重新放回了嘴里,舌尖感受到甜味,发出了一阵咕哝。随后将山崎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记录在册。山崎不明白九重因为什么原因不再深追,但多问只会令自己陷入麻烦。于是刚合作不久的师生两人,产生了默契——毕竟人人都藏有秘密。
“老师。”山崎下意识松了口气,原先全用来抵御试探的感官重新开始接收信息。“门口有同学可能想找你。”
经山崎这么一说,九重往门口一望。一个不高的姑娘,正不时往门里探头,手不停梳着前头的刘海,迫切想把眼睛遮住。
“绀野同学,进来吧。”不知是不是错觉,山崎总觉得九重老师对女生要比对男生温暖一些。见友梨奈手里攥着文稿,山崎也不好意思继续占用九重老师的时间。出办公室时,山崎回眸留意了一下这个同姓绀野的女孩。女孩十分警觉,回头确认山崎是否投来疑问。这一回头,正好给两人正面对眼的机会。
只一眼,山崎弄清楚了这股熟悉的陌生感究竟是怎么回事——从颧骨,眼角,眉弓到唇形,友梨奈的长相与明奈相差无几。绀野友梨奈,十有八九是绀野明奈的亲妹妹。
友梨奈皱起眉头,显然不适应山崎对自己的注目,山崎赶忙赔上一个微笑,迅速从她面前消失。
巴士缓缓驶入车站,风间总算换上了校服,只可惜看着风间穿着巫女服久了,突然看见他重新穿上男装,山崎反倒有些不太习惯。
“早上好。”山崎向着黑泽与风间挥手。
“早上好。”黑泽携风间缓缓向山崎走来。
“感谢神主没让你摔断胳膊。”风间用他的方式说早安。
“怎么了?”黑泽听风间的语气不像是空穴来风。
“昨天参加同好会的时候,摔了一下……别紧张,我没事——你瞧。”山崎把手肘抬起来扭动,好让两人放心。“再说,这刚刚开学,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希望如此。”风间抱肘瞥了一嘴。黑泽刚开口想说什么,电车呼啸而来,驶入车站。山崎趁机换了话题,拉着三人找座位。
“恭喜你们俩今年也被分在一个班。”山崎打趣。“也不知道是神主偏心风间你,还是偏心黑泽。”风间并不认为这个玩笑有趣,板着脸扭过头去,脸却一点点胀红。黑泽与山崎见这个模样的小雪,不约而同笑起来。“润君分到的班也很好。”黑泽羡慕山崎有九重八云这样的老师当班主任。
一束晨光逃了票,偷偷混进这群少年中间,蹲在山崎书包上,绕过他的侧脸,看到山崎微眯的睫毛。它听到山崎拿出戏谑的语气,这样说道:“我哪有你幸运啊?你不是想认识明奈么?这回明奈也给分你班里去咯~”随后这道晨光随着移动的车厢,闪过山崎的眼眸,发间,消失不见。
“看来神主还是偏心你多一些啊。”山崎靠上椅背,两手掌垫在脑后,车外,田间,覆盆子将熟未熟,看着正酸。风间逮住机会,朝着山崎伤处就是一记手刀。山崎刚才还嬉皮笑脸,吃了这一下立马抱肘蜷缩成一团。
“你再对神主不敬,这胳膊就真要断了。”风间两眼射出寒光,逼得山崎连连求饶。
“早上好,大仓同学。”山崎朝着窗外拍散板擦上的粉笔灰渍。
夺门而来的少年,此刻一头乱发,神情恍惚,校服领口的扣子还扣错了一颗。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总算从早晨疾驰中醒来。意识到自己想不起这位新同学的名字,少年难堪地挠起后脑勺,四顾张望,希望有谁能够帮他化解新学期头一天值日竟然迟到的尴尬。
山崎看出了慌张少年此刻的窘迫,状若无意,用板擦敲了敲黑板。
少年看到黑板上的值日表赫然写着:山崎润/大仓翔太,找到了答案,如释重负。“早上好,山崎同学!”
“早上有什么急事么?”山崎将板擦放好,随便聊聊。
“啊……”翔太把头低下去,眼珠在眼眶里打转,想要找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
“忘记值日睡过头也是常有的事,更何况刚刚开学,我也还不习惯早起。”山崎看翔太目光躲闪,笑着把搓洗干净的抹布交到翔太手里。“地面和黑板都已经打扫过了,讲台清洁这项艰巨任务就托付给你了。”
有了台阶,还有了任务。翔太一下就找到了自己的角色,从罪恶感和负疚感中解脱出来,露出一张明媚的微笑,爽快接过抹布,挽起袖管,似要干一番大事业。
“昨天篮球社训练,你去看了吗?”翔太还没开始擦学生储物柜,抬头扯开话题。山崎俯下身子确认课桌已经对齐,顺便留意到教室最后的大仓翔太正搓着手心。
“听说挺精彩的?”山崎挑眉。
“你不知道,昨天我和我们副社长(黑泽羽)一对一。打了整整三个小时。”翔太把抹布往桌上一丢,来了劲头。“打得那个叫棋逢对手,难分胜负啊!”
山崎昨夜补习时,不是没向黑泽问起这段轶事。黑泽给出了一个十分官方而简明的解释:翔太君的球技非常好。“哦?听上去很激烈?”山崎来了兴致。
“那是!打完回家我倒头就睡着了,要不是半夜做了个噩梦惊醒,爬起来赶作业,我怎么会睡过头嘛……”翔太嘟起嘴,仿佛在怨怪是作业拖了他的后腿。
“哦——”山崎恍然大悟,这一声回应别有意味。翔太这才意识到自己漏出了糗事,拼命眨眼想要收回刚才的话。
“翔太君打篮球的时候一定非常耀眼。”山崎没有步步紧逼转身走开,走到教室一侧,将凸出的一个课桌轻推回列。随后微笑回身:“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
一阵晨风吹进教室,带起山崎不短的碎发,翔太看着面前柔和的少年,单纯从心底展开笑颜:“一言为定!”那是一张青涩含蓄又带着希翼的笑脸。
“下次做完作业再去参加篮球社训练吧……”山崎半开着玩笑。翔太连连点头,反复交代自己已经吸取教训。
气氛刚刚活跃起来,教室门被人“哗啦——”一声拉开。黑发少年板着一张漠然的脸,踏进教室。愣是将山崎与凉太刚刚打开的话匣子一掌拍合。
“早上好,妻夫木同学。”山崎朝着少年打招呼。翔太还在绞尽脑汁妄图回想起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
“早上好。”妻夫木宗回答得很平淡。
妻夫木宗,三年B班的生活委员。他这个职务有另一个雅号——养鸟专家。这全归功于B班一位宠辱不惊,稳坐高位的大人物——一只常年安居于教室后方享受全班宠爱的小文雀。
“来得真早。”山崎笑着。翔太缩在山崎身后,小心观察着这名不太友好的新同学。宗君嗯了一声,匆匆放下书包。从包里掏出一包鸟食,穿过值日两人,径直走到班级一角,取下盖在鸟笼上的遮光布。想也没想,打开插销,上提鸟笼门,伸手就拿笼里头的鸟食盒和水罐。
根本等不到山崎和翔太两人喊等等。
果不其然,就像有人踏着铿锵有力的步子冲进房间,拉开窗帘,掀起被子,笼子里本乖巧的文雀如今被吓得满笼子扑腾。带着满肚子起床气,这只班宠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不停啄妻夫木的手,就是不准他夺走他的食盒和水罐。受到文雀的顽强抵抗,妻夫木只好将手退出来。山崎和翔太杵在一边,看着干着急。可妻夫木整个身子正对着鸟笼,完全没意思要腾出个位子让人搭把手,两人也不好意思上前添乱。
妻夫木此时此刻依旧面不改色。关上鸟笼,走回座位,从包里拿出三本鸟类饲养手册,挑中一本拿到文雀跟前立起书页遮住自己的脸。其中两三页小贴士被从众多贴士众挤落下来。
由山崎和翔太的视角看,妻夫木同学面前的书册布满了圈划和笔记,而妻夫木同学的耳后根也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我们要不要上去帮个忙啊?”翔太贴近山崎耳侧小声提议。
“咳咳,翔太要不我们去洗个抹布吧……”山崎则故意高声。
“啊?不是刚洗过了嘛?”翔太并不情愿。
“洗过了吗?”山崎朝翔太使眼色。
“好像——没有吧——”
“那,走吧。”“走吧。”两人提着两块干净的抹布走出教室门。两人出门后,翻遍了各自口袋找出两条创可贴。等重新回到教室,文雀又变回那只岁月静好的文雀。水已换好,食已加完。妻夫木安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依然举着书本遮住自己的脸。
“手没事吧?”山崎走到妻夫木身边,轻轻拿走妻夫木宗面前的书卷。翔太从山崎身后探出头来,朝妻夫木关切一笑。此刻的妻夫木脸上似乎仍然没有表露出内心任何心情,但细微观察就能发现宗君的眉毛有些低沉,耳根依然发红。
山崎将写满各色要点的文雀饲养笔记放到桌上,小心捋平夹在其中的便签纸条。“你可是我们班第一个被班宠亲了的人。”翔太顺势在文雀的吻痕处贴上创可贴。“以后这些可都是炫耀的资本……”山崎垂下眸子,有些认真道。
“可遭人嫉恨了。”山崎托腮。翔太附和着:“我也想被贝贝亲一口。”
“我们班的文雀叫贝贝么?”
“不是贝贝?”
“不叫皮卡啾?”
噗嗤一声,妻夫木宗总算笑出声来。就像窗外的老木枝长出了新花苞,樱花漫天指日可待。文雀扭动着脖子,打量着这一群少年。它头顶的时钟记录着每一滴答中流逝的时间。
黑板上又浮现了秀丽的板书,讲台又沾上了粉笔的碎屑。九重八云立在讲台之后,手握课本。将教学参考丢在讲台之上,完全没有翻开的打算。
“失业的家将在雨夜遇见了拔去死人头发的老妇。心底曾生出的羞耻和正义转眼消失不见毫无影踪。家将最终成为了强盗还为恶找到了借口。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做个恶人;对方同样是恶人,故而对恶人为恶无需受到谴责。于是在这些借口之中,恶在人间生根发芽,罗生门里多出一具又一具无人理睬的腐烂尸体……因果循环。”九重八云背后正是课文标题及作者:《罗生门》芥川龙之介
山崎全神贯注听着九重老师的讲解。但对于其中深意全然无法理解。九重语气随着失望和无奈的膨胀越发低沉,山崎的注意力也越难集中。并非山崎不理解芥川先生所描绘的世界阴霾,山崎懂得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更为此寻找借口有多卑劣龌龊又有多稀松平常。
可山崎心底扎根着一种幼稚和痴妄。他近乎固执地觉得世上所有难题至少都会有一个解答。只要努力去解决,总会有办法。故而面对最后九重老师那句:“所谓世人,不就是你吗?”的质问,山崎只觉得自己在隔岸观火,尘世之恶不过镜花水月。为了调节沉闷的气氛,山崎的注意力自动就跑到了最后一排,小田彻莲的身上。
高立起的书本也难遮住莲君因卧倒在桌而翘起的呆毛。均匀缓慢的呼吸运动仿佛向周遭高调泄密——这个娃睡得很香。山崎见识过小田彻同学作为捕手活跃在棒球场上的场景,他那般飒爽的英姿很容易让任何一个少女掉入爱河。和此时掉入梦乡的莲君,可谓天上地下。
不知何时,九重老师停下了他对于人世的长篇批判。山崎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九重那双刘海后的眸光已经聚焦在莲君身上。
——糟糕。山崎佯装嗓子难受,咳嗽了两声,作为提醒。但早已睡死过去的莲君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警。
九重八云踏着散漫的步子从讲台上一路走下,缓步来到小田彻莲的身旁,伸手抽掉了莲君作为掩护的课本:“小田彻同学?”
被九重老师点名,莲君微开眼皮,从光的缝隙中看见朦胧派风格的九重八云:“原来是老师啊……九重老师?!”
“小田彻同学知道现在讲到第几段了么?”九重扶了扶滑下来的镜框。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少年能在早晨四点摆脱被窝封印,给家里的鱼店帮忙,但有很多人知道这个少年不能回答此刻老师的提问。睡意朦胧的少年,盯着书本,交换着语气词,“也许……大概是……”良久也没法给出一个答案。
“这世上每个人的说话方式都如此拐弯抹角、闪烁其词,如此不负责任、如此微妙复杂。他们总是徒劳无功地严加防范,无时无刻不费尽心机,这让我困惑不解,最终只得随波逐流,用搞笑的办法蒙混过关,抑或默默颔首,任凭对方行事,即采取败北者的消极态度。[1]”九重老师替小田彻将课本从序言翻到课文那一页。连山崎也听出九重这批评很重。
周遭陷入沉寂。所有人好像都在等待小田彻莲辩解。
然而这名少年显然并没有睡醒。
“青少年晚上的睡眠是很必要的。小田彻同学。”看着眼皮打架的小田彻,九重老师长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
课后值日,翔太为了弥补早晨迟到的过失,主动包揽了绝大部分劳动。山崎对此有些不好意思,提出还是帮他分担一些,两人争夺起了扫把。相争不下之际,命运女神总会派人来化解僵局。
“咚咚咚。”三声轻扣由教室门扉方向传来。寻声望去,门口立着一位窈窕淑女。
“明奈?”山崎有些惊讶,不仅仅惊讶于绀野明奈竟会主动找上门来,更惊讶身边的翔太一听见明奈的声音就背过身去缩进教室角落。
“好巧呀,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面。”明奈将长发挽到耳后。她似乎十分清楚山崎痴迷于她的哪些小动作。
“是很巧。”山崎整理了一下校服。
“一会儿要去参加社团活动?”明奈的笑容散发着春天的芬芳。
“恩,足球社今天有安排训练。”
“啊——本想邀请你一起来园艺部喝下午茶。”明奈拿出失落的语气。
“不出意外的话,训练不会太早开始,我应该能抽出空来。”山崎说得是实话。
明奈眼神一亮:“那,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山崎看着明奈离去的背影,大致猜出明奈到底是何目的。
明奈走出好远,翔太才敢冒头:“润君……”
“怎么了,大仓?”山崎意识到翔太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
“没什么,你……最好小心一些……”翔太压低声音,十分严肃。
“怎么,难道绀野明奈是个魔女?”山崎看翔太渗汗的模样,开起玩笑。
“不是,但是……”翔太正思考如何组织语言。
“分かった.[2]”山崎知道他想说什么。“ありがとう.[3]”
足球场上佐佐木老师看着寥寥无几的社员愁眉紧锁。认清现实后,又干劲满满开始今日的技巧训练:“今天我们练习一对一过人。请同学们来我这里抽签选择对手。”
山崎抽了一张签,打开一看,里头写着四个字:加藤理世。
“老师……”山崎对着抽签结果沉默良久。
“怎么啦?”佐佐木老师很热情。
“加藤同学……是我们经理吧?”
“是啊。”
山崎有些为难于要和女孩子练习一对一过人。佐佐木扬起眉毛,并没有觉察出有什么不妥。
“加藤同学好像没来啊……”山崎看着佐佐木老师的态度,换了一个方式提出问题。
“什么?”佐佐木老师环视全场,发现了这个严重的漏洞。
如山崎所料,由于缺少对练对象,佐佐木出击去寻找缺席逃跑的社员,只好先吹一个中场休息。山崎应明奈之约赶到园艺部,那棵园艺部出名的春缘樱[4]今年也结满了花苞,等待开放。
明奈坐在树下,正品红茶。抬眸留意到山崎的身影,礼貌点头轻轻招手。山崎也十分知趣,抬眼看题板上写着的值日表,顺手捡起一旁的花锄和花洒,一边瞄着任务列表一边挽起袖管,自觉走到明奈负责的区域,记录剪枝,浇水松土。
“看来我是找对帮手了。”明奈看山崎在花田里游刃有余,不像是生手。
“我也算半个山里的孩子,命运总会给我这样的孩子一个种了些花果的园子和乐于农事的爷爷奶奶。”山崎用牙签插入土壤,确认湿度。
明奈听罢嘴角微勾:“你平日里就很喜欢开玩笑?”
“也要看听玩笑的人,愿不愿意笑。”
明奈盈盈轻笑。山崎却从笑声里听出几分客套。
“由国文老师当班主任感觉如何?”明奈提起红茶瓷杯。
山崎犹豫了一会儿,“很有意思。”给出了这样的答复。“好了,还有什么要帮忙的?”替明奈干完活,山崎拍了拍手上的灰土。
明奈用眼神示意远处自己种植的那盆盆栽。山崎没让明奈多说,自觉到位,明奈打量着山崎的背影,放下瓷杯,双手托腮:“听说九重老师询问了每一个人的毕业意向啊。”
山崎看着花盆里的植株并没有结苞开花的意思。“是。”
“山崎君怎么作答的?”
“你这小道消息是听谁说的?”山崎浇完水,转身笑问。
“秘~密~”明奈没想到山崎在这个时候转守为攻。
“秘密。”山崎将花洒放回原处,用明奈的方法回避了明奈的问题。
见山崎要走,明奈要留他喝茶。
“佐佐木老师差不多该把人抓齐,我也是时候回去热身踢球了。不然明早跑步练习得翻双倍。”山崎摆了摆手。
“欠我的人情,请换一个方法还我吧。”山崎离去时,并不清楚春缘樱有没有开花。
新宿是个繁华的商业区,即使夕阳低垂依然人来人往。山崎穿行在人流之中,心里暗叹如此激流勇进也远比和加藤练习一对一过人来得容易。好在学校距离补习班并不远,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一名身披黑色雨衣的不明人士与山崎擦肩而过,步调匆忙,差点撞掉山崎的背包。
经这一撞,雨衣兜帽顺着发丝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友梨奈。
“对不起。”友梨奈似是有事,轻声敷衍一句疾步就走。
出于好奇心也好,功利心也罢。山崎润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调转步子,悄悄跟在绀野友梨奈身后。如果你有一位你倾慕的少女,有一天你发现她的妹妹穿着怪异行踪诡谲,你会不会跟上前去一探究竟?山崎已经用行动来诠释他的选择。
友梨奈的步子急快,一路向前,不带迷茫,穿梭于新宿各色店铺和小道,在一家酒吧前停下脚步。隔着一个路口,山崎看不清店门口贴着的那些男性到底长得有多俊俏,但是借此来推断这家酒吧的性质并不困难——这是一家牛郎店。确切的说,过了路口,那一条街都是这种性质的店面。
山崎没有时间疑惑和惊讶,因为友梨奈刚从书包里掏出钱包,下一秒一辆摩的就从友梨奈身边疾驰而过,一把夺走了装有贵重物品的包裹。友梨奈的好心情随着钱包一起被摩的抢走。方才神情还算镇定的女孩,额头上开始渗出汗滴。友梨奈握紧拳头站在原地迟疑了很久,颤抖着身子思索起对策和办法。
山崎碍于跟踪这一陋行,又加之穿着校服。只好站在路边替友梨奈干着急,嘴里小声嘀咕着:快报警啊……傻姑娘……
看着摩的扬长而去,友梨奈转过身子。山崎赶忙背过身去,躲进转角,等待友梨奈拿出手机拨通家里电话或是报警。
小姑娘拉上雨衣兜帽,低下头,阴沉着脸,既没有打电话的打算,也没有报警的迹象,只沿着街道径直往回走。灰头土脸的模样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
无助与自弃的样子刺得山崎心疼。山崎再没办法冷言旁观,三步并两步拦在友梨奈面前。扫了一眼地面,一脚勾起地上一个空酒瓶,上踢,垫步,一脚大力抽射,正中骑手背脊。随着瓶碎,骑手一个踉跄,急按刹车,在路上擦出一声刺耳的尖鸣。
“谁啊!不想活了!”
“藤原哥。”山崎朝着骑手挥手。“不好意思。”
“……”骑手显然认出了山崎的长相。“小润?”
“是我。”山崎脸上笑着,伸手将友梨奈护在身后。
“我说你小子怎么不住在新宿却参加新宿的跑酷同好会,原来是在这里念高中啊。”骑手打量着山崎的校服,又注意到山崎身后的女孩。
“你女朋友?”
“女朋友的妹妹。”山崎抹了抹鼻尖。
“哟,还害羞了。”
“藤原哥就帮我一回,让我英雄救美一次呗。”山崎也不反驳。
骑手显然有些为难。
山崎依然眯着笑眉,俯身贴到骑手耳边耳语两句。骑手听罢就把钱包丢给山崎。“哥就帮你这一回。”
“真是太感谢您了。”山崎鞠躬道谢。
等骑手走远,山崎才把笑脸面具卸下来。
“下次还是走大路比较好,自己一个人要小心一些。”山崎把钱包还给友梨奈,声音有些疲惫。
“你刚才和他说什么了?”友梨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反阴沉文弱的模样,抓住山崎的衣袖咄咄逼人。
“我们跑酷同好会的老师不喜欢教惹麻烦的人。”山崎概括道。
友梨奈垂下眼眸,眼神阴寒,所思所虑山崎并看不穿。不过至少小姑娘现在的脸色要比丢钱包时好上太多。
为了打消友梨奈的疑虑,山崎就自己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作了一番简短说明。
“……简言之,我对你姐姐有好感,只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而已。”山崎拿出他拿手的玩笑语气。
回想起友梨奈不久前彷徨无措的模样,山崎不自觉地回忆起自己。“所以,如果你遇上什么难事,既不方便和家里人说,又不方便和外人说,可以试试来找我。就算是为了提升一下你姐姐对我的好感,我也会来帮你的。”山崎说话时,弯下腰,微曲双膝,努力缩短和友梨奈的距离。
“……你打错算盘了。”友梨奈明显有一瞬间迟疑,但转眼又变了脸色,一把夺过钱包,重新戴上那副漠然模样的面具,径直走进了牛郎店,头也不回。
我的算盘算没算对其实无关紧要……山崎看着友梨奈消失在灯红酒绿里,心里早做了面对好心付诸东流的准备。毕竟自己冲出来帮忙时也没有渴求太多回报。
补习班上黑泽问起山崎为什么迟到。
“一言难尽。”山崎苦笑。“对了,我有个问题要向你请教……”
“你要考庆大的话,其实不用准备这么多文科题。”黑泽看出山崎起了睡意。
“这不是接受批评,虚心改正嘛?”山崎努力睁开眼皮,说服自己现在还不能睡觉。
“努力学习是好事,但也别累着自己啊。”黑泽叹气。
回到家,山崎几乎沾床就着。睡梦中,山崎看到那棵春缘樱上第一朵樱花缓缓盛开。
——神主大人在上。
如果在梦里获得的好运也作数的话,可以把半年好运分给急需它的人么?
——虽说这么做有些心疼。请把这些痴妄当作我与您之间的秘密吧。
——
1:摘自太宰治《人间失格》
2:我已领教过了。(瞎翻译。)
3:谢谢你的关心。(结合翔太是明奈的前男友,你猜润君是猜出来了还是没有猜出来,是出于吃醋这么说还是出于好意这么说。XD)
4:园艺部的春缘樱有一段校园传说:只要看见第一朵花开,就会有一整年的好运。